存在巨链与猴子法案——《猴迷》之谜

方思文 李文萍

大连外国语大学 大 连 116044 中 国

一、引言

美国现代诗人玛丽安·摩尔的《猴迷》（“The Monkey Puzzler”）一诗于1925年首次发表在杂志《日晷》，后更改题目为“The Monkey Puzzle”。“Puzzler”一词译为“谜题，智力游戏”，在《牛津词典》中指难以解释或理解的事物，如果结合整首诗可以将题目理解为猴子谜题，即关于人类究竟从何而来。但是在第二次修改后，摩尔将“Puzzler”一词修改为“Puzzle”。“Puzzle”在含义上同样指难以理解的情况，两者虽然近型同义，但是在从整体来看，第二个题目更能明确表达摩尔诗中的三层谜题。

第一个谜题即题目本身的含义，智利南洋杉（The Monkey Puzzle），是智利的国树，原产于南美洲安第斯山脉，多被用于观赏以及木材，后成为濒危物种。第二个谜题就是关于人从何而来，在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之前，美国社会主流的思想来自古希腊为源头的存在巨链以及在对宗教解释下的神创论，其核心在于人是神创造的是神满意的作品，动植物等没有意识思想的生命皆为比人低级的存在。在进化论的观点出现后这种思想逐渐动摇，美国本土也因此爆发了严重的派系之争，但是其争论的问题并非只在人与猴子是否同一祖先进化还是神创造，更多的是主流意识形态以及固有思想被进化论冲击而导致美国内部阶级被打乱。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美国开始用各种手段干预进化论的影响，法律与教育便成为手段与工具。这也是《猴迷》的第三个谜题，其聚焦于1925年发生在美国田纳西州的猴子审判案，审判了在课堂教授达尔文学说的教师。而这种在教育上控制人思想的行为便是路易·阿尔都塞所说的询唤，在这种机制中，教育成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被统治阶级用来向人们灌输主流意识形态从而实现对人们的操控。而摩尔在诗歌中通过对以上三个谜题的思考来批判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对人的询唤，同时表达了对人们智性的呼唤。

二、智利南洋杉背后的存在巨链

诗歌题目的第一层含义即智利南洋杉（the monkey puzzle），智利的国树，其形状怪异，树木被革质的尖刺叶子覆盖，因观赏与实用价值被广泛运用。摩尔是在一次西雅图的旅途中发现了这种树，在到达目的地的一天晚上她参观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锯木厂并称它为“机械的宝石与毁灭的巨兽”。就像在她的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情况一样，她发现自己陷入了审美敬畏和道德排斥之间。接下来她来到了埃弗雷特的工业港口，并在那里发现了智利南洋杉，它被里维尔称为“唯一的浪漫线索”（Leavell，2013：256）。此处可以发现摩尔在看到锯木厂与智利南洋杉后陷入了一种矛盾，即一方面摩尔支持科技的进步，欣赏机械所具有的美感，但是在享受便利的同时她又会陷入道德困境，正如她在诗歌中所表达的：

有几分像猴或松树狐猴

猴子并无兴趣，

但与之相似的更高级的动物感兴趣，

在类似福楼拜的迦太基的地方，向人出难题——

这“衔蜥蜴的帕多瓦猫”，这“一片竹林的老虎”。

“一个多少有点交织的某物，”它不会出来的。 （Moore，1981：80）

诗歌的第一句像猴或松树狐猴，猴子对此并不感兴趣对应了南洋杉名字的由来，“猴迷树”的通用称呼是在19世纪中期创造的，当时一位著名的律师查尔斯·奥斯汀第一次看到这棵树的外形以及树叶的尖刺时表示即使对猴子来说，爬多刺的螺旋树枝也是一个难题。在诗歌的第五句中，摩尔赞美猴迷树为“模仿玉和硬石刀具的雕刻作品”并将其看作一种美感的集合。但是在看到锯木厂时她开始思考自己矛盾的来源，将人与树的关系与猴和树的关系作对比。诗中提到的猴与松树狐猴皆为灵长类动物且以树为生，对于不适合居住栖息的南洋杉并无兴趣，摩尔随后强调“与之相似的更高级的”动物感兴趣，这里所指便是与猴子拥有同样祖先但具有思想的人类。此处摩尔并没有直接称人类为人（man），而是一种动物（animal），他与猴相似，这也证明了摩尔并不想将人与动物作为两种完全不同的对立面对待。但是人类却将南洋杉作为观赏植物并且将其作为木材使用，这便对应“更高级”的描述，人类相比猴子具有思想，而这便反映了引领美国思想的秩序观念之一：存在巨链（The Great Chain of Being）。

存在巨链即指任何存在物都在上帝制定的等级当中，在《存在巨链：对一个观念的历史研究》中，阿瑟·洛夫乔伊对存在巨链在西方的产生与发展做出了详细的研究。他指出存在巨链最早来源于柏拉图的观点即在一切世界的存在和世界的发展中某种合乎理性的神性力量的统治（qtd, Lovejoy，2001：40）。后来经过中世纪基督教的接受以及思想家的丰富成了如今庞大的观念体系，在这个等级当中，动植物等自然存在等级均低于人类，他们的存在是神为人创造的。这种思想观念也决定了人在自然中的地位，为人类中心主义提供了强大的思想基础。而在《猴迷》中也有这样的表达：

它知道假如一个流浪者可以拥有尊严，

直布罗陀有过更多——

知道“孤独好过不快乐”。 （Moore，1981：80）

这节诗中的主语“它”自然指智利南洋杉，而它知道“孤独好过不快乐”，这里则暗示了在美国人发现智利南洋杉后将其放置于花园当中作为观赏品。摩尔因此陷入了矛盾，因为包括她在内的大部分现代主义者都是在达尔文的自然选择有机进化理论这种更具革命性的变化思想下成长起来的第一代美国人（Schulze，1998：271）。正如她看到锯木厂一样，强烈的道德感与存在巨链引导下对人与自然等级关系的认知发生了微妙的冲突。而这也成了美国所在的西方国家拒绝进化论的理由之一，进化论动摇了人类在宇宙中的特殊地位。在《物种起源》中，达尔文表示人与猴子都是相同祖先进化而来，将人划入动物的级别当中，这点冲击了人类是神以外最高等级的存在巨链。除此之外，达尔文强调世界上所有人种都属于同一个物种，本身并没有高低差别，他们的区别也并非上帝特意造就的，没有某一人种本身具有劣根性。这样的思想也证明了人与人之间虽然性别、肤色、阶级不同，其本质都是平等的。但是为了使剥削正当化，资产阶级曲解进化论的中心思想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含义并运用到人类社会中并表示优胜劣汰是人类历史以及社会中存在的普遍现象，这种思想被掌权者用来为帝国主义、种族主义以及阶级性别不平等正名，而这也是《猴迷》中的第二个谜题。

三、神创论与进化论之争下的矛盾

自《物种起源》面世后，有关神创论与进化论的斗争愈演愈烈，这并不仅仅体现在人与自然的阶段，而是直接涉及资本主义下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的矛盾，揭示了统治阶级以神创论为基础的道德体系对工人阶级的压迫。

一颗模仿玉和硬石刀具的刀刻作品构思的针叶树，

一件真正的古玩，在这古玩收集的侧道上，

它值得上与他等重的黄金，但无人将它带走

在这些森林里社会的无知是庞大的。 （Moore，1981：80）

在这节诗中，摩尔再次感叹南洋杉外形上的美感以及其内在的价值，并在最后一句话中表示社会的无知是庞大的。这句话所说的无知表面是为人们忽略了南洋杉而遗憾，但其内含直指美国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的矛盾。诗中这句话摘自亨利·詹姆斯的小说《卡萨玛西玛公主》中的序言部分。亨利·詹姆斯是美国著名作家，其作品主题主要聚焦于新世界的繁荣与旧世界的腐败间的冲突。摩尔的创作深受其影响，她在书信与散文中多次提及这位作家及其作品，在给庞德的信中，摩尔曾直言詹姆斯是“对我的作品有直接影响的人”之一（Leavell，2013：235）。正如约翰·卡洛斯·罗所言，詹姆斯伟大的文学矛盾，是他从霍桑基本的形而上学寓言中发展出来的国际主题：善与恶之间的斗争，当然，但更贴切的是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斗争（Rowe，1984：34）。

《卡萨玛西玛公主》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它讲述了无政府主义与统治阶级之间的矛盾。詹姆斯借助这个故事批判了当时的无政府主义，表达了他对社会混乱以及其背后统治阶级的思考，同时他对意识形态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詹姆斯认为穷与富并不是理所应当，这也不是划分两种群体高级与低级的工具。摩尔在诗歌中引用《卡萨玛西玛公主》同样暗示了自己对美国阶级矛盾背后的见解。20年代初期的美国因一战获得了大笔财富，在经历战后短暂的萧条后便开始走向繁荣，这主要体现在汽车、钢铁以及造船等工业方面，摩尔在创作《猴迷》前所参观的埃弗雷特工业港口便是其中之一。但是在繁荣的背后问题也接踵而至，产业集中导致大批工人失业，资产阶级垄断组织的出现使得资金在上层流通，贫富差距逐渐拉大。失业与低收入的双重打击下，工人阶级的生存受到威胁。而人民的无知则体现在对掌权者以及社会主流思想的盲信，美国以清教观念为根基的传统社会价值观又是努力奋斗，节制与理性的，这导致人民将困苦的处境归结于自身的“懒惰”与出身。摩尔并不同意这样的观点，强烈的道德感让她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与种族、阶级或性别等因素无关，这点在她其他诗歌中就可以体现，摩尔的作品更多集中于自然，女性或黑人都可以成为诗歌中的主角。而资产阶级将清教思想与资本主义结合在一起，让人们相信穷人与富人的等级差距是与生俱来的。但是在达尔文进化论的观点出现后，神创论与清教主流思想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为了维护资产阶级的利益，美国选择从法律与教育方面进行直接干预，其代表的事件便是于1925年发生的著名“猴子审判案”。

四、猴子法案与询唤

二十世纪初期美国反进化论达到高潮，各州先后收到禁止在公立学校讲授进化论的议案，并在几个州得到了通过，田纳西州的《巴特勒法案》就是其中之一。法案本身非常明确地禁止州内任何公立学校教授进化论，而猴子审判案就是对违反此法律的田纳西州高中教师约翰·斯科普斯进行审判，最后其被判有罪并被罚款100美元。虽然从结果上来看，神创论稳住阵脚获得了阶段性胜利，表面上是进化论与神创论两派的斗争，但是这也反映了美国对于宗教为被冲击的恐惧。进化论的出现威胁着美国资产阶级的主流意识形态。

人们困惑的是，然而，不知道他为什么应该在这里，

在尘世里这个忧郁的部分——

根本交代不了它的起源；

但是我们证明，我们不解释我们的诞生。 （Moore，1981：80）

诗中第一句人们困惑的事是指人们并不知道智利南洋杉为什么应该在这里，这种树拥有200年的历史，它的来源并不为人所知。人的来源也同样如此，但是美国统治阶级为了不受进化论的影响甚至需要从法律与教育上进行干预。这背后的目的是防止工人阶级被进化论的平等观念影响从而不再相信宗教及其建立的道德体系。美国政府先是从教育层面制止思想的传播，随后利用法律对违反的人施以惩罚。这种手段正是路易·阿尔都塞所说的国家机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与强制性和镇压性国家机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发展的一个术语，其表示教育、教会、家庭、媒体、工会和法律等机构，在形式上不受国家控制，但用于传播国家的价值观并维持社会秩序，最重要的是为资本主义再生产服务。阿尔都塞指出，资本主义的“法”具有伪装的镇压性。它一方面凭借形式平等把剥削关系伪装成“自愿”缔结的契约关系。另一方面，它还受到法律意识形态和道德意识形态的补充。它们把法转换成出自人本性和良知的伦理价值，使其内化为一种自觉。这样，“法律实践要‘发挥功能’，只要有法律—道德意识形态就够了，事情便会‘自动’运转起来”（Althusser，2014：69），美国各州政府从法律上禁止进化论传播本身就是为了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直接从教育上进行禁止也是因为教育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直接承担道德意识形态输出的渠道，他们会直接对人的思想与价值观念产生影响，这种行为即被称为“询唤”。在阿尔都塞看来，一切意识形态都是通过主体范畴把具体的个人的“召唤”（呼叫）和“质询”建构为具体的主体，从而与别的主体区分开来的。“一切意识形态都是通过主体范畴的作用，把具体的个人呼叫或建构成具体的主体的。”资本主义国家在通过教育将其意识形态输入给学生，让学生产生这是他们的主体意识并遵守。

除此之外，法律的审判也起到了维护资产阶级以及再生产的工具，在猴子审判案中，教师斯科普斯在法庭审判中最终被判有罪并罚款100美元，法庭在这里作为强制性和镇压性国家机器通过暴力以及强制手段达到制止和威慑作用。审判的结果表明资产阶级的立场态度，强制制止进化论思想在国内传播。这种法律的“功能”主要将法律与道德意识形态直接关联，并通过间歇性的镇压干预予以加强。这种询唤本身就是思想上的剥削。摩尔在诗歌中的主语一直都是它，但是在最后一句话中她说道“但是我们证明，我们不解释我们的诞生。”这里的我们不再指猴子，也不是智利南洋杉，而是人类。在对达尔文的著作广泛阅读下，摩尔能够以一种冷静，甚至去个性化的自然视野去观察世界（McCabe，2009：548）。比起人类的起源问题，其争论背后暴露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以及美国形式上的自由平等更需要反思与重视。

五、结语

总之，摩尔在《猴迷》中通过解析题目“The Monkey Puzzle”中所蕴含的三层谜题，巧妙地将猴迷树，进化论之争以及猴子审判案联系到一起，揭露了人类起源问题争论背后是存在巨链所带来根深蒂固的等级关系。除此之外，进化论还动摇了美国资本主义统治阶级建立的等级制度与道德契约。这背后的根本都是美国以资产阶级为中心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摩尔由诗歌中猴子的谜题引入，通过对人类起源的思考来批判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对人的询唤，同时表达了对人们智性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