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托瓦》中的身份建构与共同体解构
2023-04-20罗理浩
罗理浩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阿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作为享誉世界的法国作家、1921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其收录于短篇小说集《克兰比尔》(Crainquebille,Putois,Riquet et plusieurs autres récits profitables)的代表作《皮托瓦》(“Putois”,1904)在国内外受到一定关注①[1-4]。《皮托瓦》讲述在贝尔热雷先生的忆述中,他的母亲因故谎称一个名叫皮托瓦的园丁的存在,使亲戚科尔努叶太太信以为真,并在小镇产生一系列效果:皮托瓦先后被当作园丁、短工、小偷、诱奸者等。小说在女仆见到皮托瓦的意外中结束。学界对该小说的研究寥寥无几。国内仅见数句评述:译者赵少侯认为小说主题是“阐述唯心主义的后果”[5];吴岳添将其解读为“借用一个人人都以为存在的虚构人物讥笑了资产阶级的习俗”[6]11,察觉到小说批判资产阶级的一面,但语焉不详。国外乌里·马戈林(Uri Margolin)从语用学角度将《皮托瓦》视作一个没有确切所指对象的专有名称的话语实践,详述了皮托瓦对于不同主体的意义。[7]117-120乔治·布兰德斯(George Brandes)认为小说“提出了一个‘假想的存在意味着什么’的问题”,将皮托瓦这种产生真实影响的虚构存在与神话、历史乃至现实生活相联系。[8]以上观点试图解释皮托瓦由虚构走向“真实”的意义,却依旧未能回答皮托瓦多重身份的内涵,掩盖了其虚构身份建构中的深层意蕴。
皮托瓦的园丁(短工)、小偷、诱奸者这三种身份并非仅仅沦为阐释唯心主义后果或真实与虚构问题的形式工具,后两种身份附有实质性的伦理色彩。同时其身份与圣奥梅尔小镇居民紧密互动,形成多种共生群体。故要彻底挖掘皮托瓦的伦理身份内涵,需探寻其中产生的共同体(Community)。本文拟从文学伦理学批评与共同体理论出发,并结合叙事判断理论,分析皮托瓦身份建构和因之产生的共同体及其解构涵旨,重新审视小说主题。皮托瓦的虚构身份起源于贝尔热雷先生母亲的说谎式伦理选择,形塑于科尔努叶太太的阐释判断,其园丁和短工身份分别构成血缘共同体和地缘共同体的线索,小偷、诱奸者身份成为小镇居民伦理共同体的纽带,并在虚构中走向共同体的解构,揭露出暗含其中的道德蕴意、有关底层与上层社会的阶级寓言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想象。
一、园丁与短工:伦理身份的起源与地缘共同体
皮托瓦作为园丁和短工的伦理身份,形成由血缘共同体转化为地缘共同体的投射。欲探寻皮托瓦虚构身份的文本意义,首先应廓清其身份生成来源与过程。皮托瓦在小说叙述中本不存在,其伦理身份的建构起源于作为他者而非自我的老贝尔热雷夫人与科尔努叶太太②的互动过程。周日赴宴事件中,皮托瓦及其园丁身份在老贝尔热雷夫人的伦理选择与科尔努叶太太的阐释判断中建构而成,明晰了其中血缘共同体的存在,并作为短工在传播与交流中与圣奥梅尔小镇居民建立联系,成为地缘共同体的一部分,以此折射小镇居民互助关系,打破其身份的形式功能论。
(一)他者眼中皮托瓦的伦理身份起源
皮托瓦的身份首先起源于作为他者的老贝尔热雷夫人的伦理选择。细析周日晚宴事件与皮托瓦生成的关系,可追溯至邀请方与被邀请方的伦理身份。“人的身份是一个人在社会中存在的标识,人需要承担身份所赋予的责任与义务。”[9]作为邀请方的科尔努叶太太是老贝尔热雷夫人的姑奶奶也即长辈,她利用长辈身份邀请老贝尔热雷夫妇聚餐以遵循旧俗联络感情。而老贝尔热雷夫妇作为晚辈应尽尊敬长辈的伦理义务而答应共赴晚餐。但夫妇俩在科尔努叶太太的蒙普莱西尔庄园的烦闷体验使其不想再次赴约。对于老贝尔热雷夫人,一方面亲戚与晚辈的伦理身份使她难以拂逆主人的好意;另一方面,无聊的宴会使她难以忍受,同时妻子的伦理身份又使她关心老贝尔热雷先生的感受,双重身份构成的抵牾使其陷入伦理困境。
伦理困境促使老贝尔热雷夫人不得不作出伦理选择,而其伦理选择的倾向性建立在血缘共同体亲疏基础之上。滕尼斯将作为血缘共同体基本形态的家族由内而外分为主人和妻子—后代—服侍成员三个阶层。[10]80老贝尔热雷夫妇属于第一层,而老贝尔热雷夫人与科尔努叶太太的关系大致等同于第二层的后代。故在伦理困境的博弈中,后者作为次一级的血缘共同体逐渐让位于更为核心的老贝尔热雷夫妇的血缘共同体利益。这驱使夫妻俩设法拒绝,在因佐埃的百日咳痊愈而使借口失效时,老贝尔热雷夫人终于谎称“星期天,我要等园丁”[11],并随后道出了他的名字——皮托瓦。皮托瓦在老贝尔热雷夫人的伦理选择中以园丁的身份诞生。
皮托瓦的伦理身份进一步形塑于作为他者的科尔努叶太太的阐释判断中。首先在判断皮托瓦身份虚实时,科尔努叶太太尽管有所质疑,但她与老贝尔热雷夫人构成的血缘共同体所存在的默认一致性使她趋于相信后者的说法。其次,皮托瓦平日忙碌且周日仍旧打短工的说法暗示了他的贫困状态,这与老贝尔热雷夫人并不富裕的家境所能承担的雇佣工资相契合,无形中增添了其形象的真实性。最后,科尔努叶太太对离奇事物的接受度与丰富想象力,使其接受了皮托瓦的存在。在她根据信息与想象的阐释判断中,皮托瓦被塑造成“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一个流浪汉……一个无赖”[12]515。皮托瓦的存在至此被科尔努叶太太确定。
(二)短工与地缘共同体表达
赴宴与拒宴事件中,皮托瓦的园丁身份瞻显了老贝尔热雷夫人分别与其丈夫以及科尔努叶太太构成的两个血缘(家庭)共同体的联系和亲疏关系,成为血缘共同体的产物。而共同体又处于不断发展与嬗变中,“血缘共同体作为行为的统一体发展为和分离为地缘共同体……”[10]65,皮托瓦的园丁身份在社会中更为确切的称呼是短工。正如科尔努叶太太所言:“他打短工。在需要他的时候,让人到这个人家或那个人家去叫他。”[12]515皮托瓦的短工身份具有广泛的社交属性,这使当地居民普遍相信其存在。随着皮托瓦短工身份传播和接受地域范围的扩大,他由血缘共同体的纽带转变为小镇地缘共同体的纽带。
科尔努叶太太因欲雇佣皮托瓦而寻找他的过程中,问遍小镇的熟人,结果是“大部分人都深信曾经见过他”[12]520。从厨娘、养路工人到注册费征收员,几乎所有人都确定皮托瓦的真实存在。其原因在于科尔努叶太太与当地居民结构而成的地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既具有地域上的紧密联系性,又具有人际关系的融通性。皮托瓦成为检验这一地缘共同体的“试金石”。一方面,地缘共同体中成员之间处于和睦状态,当科尔努叶太太因事相询时居民皆乐于相助;另一方面,地缘共同体的紧密联系使成员间相互信任,故默认以皮托瓦的真实性为前提,这使皮托瓦形象在小镇广泛传播。同时如安德森指出,“它是想象的,因为即便在最小的民族里,每个成员都永远无法认识大多数同胞,无法与他们相遇,甚至无法听说他们的故事,不过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存活着自己所在共同体的影像”[13],这对于地缘共同体依旧适用。而皮托瓦正好成为居民们所想象的连接地缘共同体的影像之一。注册费征收员布莱斯先生所称的雇佣皮托瓦劈柴的详细消息,将皮托瓦真正纳为科尔努叶太太的熟人乃至圣奥梅尔小镇的地缘共同体的一员。皮托瓦以短工这一因职业需要与小镇居民接触面广的身份,成为反映这一地缘共同体相互联系、与邻为善、彼此信任的纽带。
以皮托瓦为原点建立的人际关系网所反映的伦理身份认同是共同体存在的前提,并以此勾勒出两类共同体的轮廓与面貌。继血缘共同体之后,皮托瓦成为圣奥梅尔地缘共同体的表征并纳入其中,表达小镇居民构建和睦友善的风气与愿景。但这并未满足居民内心进一步的道德向往,其实现要在皮托瓦随后的身份变化中寻求新的共同体嬗变得以完成。
二、小偷与诱奸者:身份的伦理指向与伦理共同体
作为园丁或短工身份的皮托瓦在居民的想象中道德色彩并不浓厚,其身份的伦理指向在随后的偷窃与诱奸事件的叙事判断中被指认为小偷和诱奸者后才真正奠定。同时,小镇居民以皮托瓦的罪恶为参照,建构起排斥皮托瓦的伦理共同体,以此实现道德向善的目的,这进一步揭示了主人公身份的主题涵指。
(一)小偷与诱奸者:作为他者的科尔努叶太太的叙事判断
皮托瓦的伦理指向是在作为他者的科尔努叶太太一系列对偷窃、诱奸事件的阐释判断与伦理判断的交织中形成,而其根源应追溯至科尔努叶太太对皮托瓦的最初印象。皮托瓦(putois)的法语原意为“黄鼠狼”,带有狡猾、阴险的意味,加之以科尔努叶太太对短工的偏见,一开始他便被冠以游手好闲与无赖的猜测。在随后科尔努叶太太的坚持寻找中,她发现一个类似皮托瓦的人的踪迹。疑似者衣衫褴褛的形象与科尔努叶太太对皮托瓦的想象相符,联合内心对他的较为负面的伦理判断,她初步确定其人正是皮托瓦。
这一判断随着几天后发生在她家菜园的甜瓜偷窃事件而加深。人物的阐释判断与伦理判断常常相互交融。科尔努叶太太对皮托瓦的负面伦理判断与负责此案的宪兵得出的罪犯作案手法高超的调查结果相叠,这使科尔努叶太太乃至宪兵作出“这个贼只可能是皮托瓦”[12]521的阐释判断。皮托瓦小偷身份的确立使其正式披上罪恶色彩。紧随而来的茶匙被盗事件在科尔努叶太太又一轮主观性阐释判断中加深了对皮托瓦的罪恶想象。
至此,皮托瓦的身份定性并没有结束,至诱奸事件达到高潮。科尔努叶太太的厨娘居迪尔被诱奸事件使她的主人再次怀疑皮托瓦。首先,科尔努叶太太依托地缘共同体询问当地居民而无任何线索。她询问居迪尔而后者却闭口不答。这二者的落空,和皮托瓦线索的中断与形象的失德相勾连,使科尔努叶太太再次作出无根据的阐释判断——诱奸居迪尔者正是皮托瓦。而居迪尔出于保护情夫的考虑所表现的默认,实际为皮托瓦的罪行盖棺。除小偷身份外,皮托瓦又增添了一个性质更为恶劣的诱奸者身份。
(二)身份的伦理指向与伦理共同体建构
皮托瓦被越来越多人相信其存在,愈走向“真实”的过程,同时是其身份的伦理指向愈清晰与罪恶的过程。这显然并非唯心主义或真实与虚构的解释所能容括,而是另有涵指。皮托瓦道德恶劣的转向与居民对自身与他者的道德期待相契合,成为新共同体建构的契机。
如前所述,圣奥梅尔小镇居民并不满足于由地域联系形成的地缘共同体,他们内心对道德生活的向往使其追求更高形式的精神共同体③[14]。当皮托瓦的身份由园丁、短工转向因科尔努叶太太的判断形塑为道德败坏的小偷和诱奸者时,他们内心的罪恶排斥心理使其不自觉逐渐相信与接受这一事实,并参与皮托瓦的形象建构。甜瓜偷窃案件的新闻报道对皮托瓦的控诉与形象的清晰描画正是部分居民参与构建的结果,这进一步固化了其罪恶形象,使更多居民认可这一“事实”。“报纸上还断言,有充分理由把长长的一连串手法极其高超的窃案都归咎于他。”[12]522皮托瓦成为小偷的代名词,这正顺应了小镇居民对自我的道德期待。他们“发现皮托瓦方便作为无法归因的罪行和不轨行为的替罪羊”[7]119,而隐隐将自身排除在外,这种罪恶排泄的倾向性暗含居民减少罪恶与保留道德的意图。当皮托瓦被控诉为居迪尔诱奸案的元凶,“人们根据一些细微的迹象,断定他是当年出世的其他五六个孩子的父亲”[12]524。皮托瓦的罪恶性质进一步加重,他被小镇居民从地缘共同体中切离,成为共同消灭的对象。共同体中,“祸害和敌人不是占有和享受的对象,不是正面的意志的对象,而是负面的意志、厌恶和憎恨的对象”[10]76。而除皮托瓦之外的小镇居民以充满罪恶性质的皮托瓦为参照系形成更高形式的向往道德与善良、远离罪恶的精神共同体,也即伦理共同体。这一共同体满足了居民在共同生活层面的道德想象与个体层面的品格期许。
然而,在故事叙述的第三部分,皮托瓦空间瞬移能力的增添与孩子们对皮托瓦恶作剧的童话想象使他在神秘中逐渐走向神化,“但是他仍然是一个半神”[12]525。皮托瓦成为圣奥梅尔小镇居民信仰的一部分,这使居民构建形成伪宗教共同体(异于以善为导向的宗教共同体,故称“伪”)。这在加深皮托瓦的神化色彩与居民对其信仰的同时,却无形中“暴露”了皮托瓦的虚构性,为共同体的解构危机埋下伏笔。小说的深层意蕴需要在对伦理共同体的解构的分析中得到廓清。
三、皮托瓦伦理身份的虚实:伦理共同体解构与阶级蕴意
自诞生起始,皮托瓦伦理身份的虚构性使因之产生的伦理共同体走向不可避免的解构,文本细节亦呼应和暗示了这种解构性。而伦理共同体的建构过程本身的真实又使皮托瓦这一虚构身份隐含了实质性的意义。皮托瓦成为折射圣奥梅尔小镇真实社会道德现状与阶级偏见的镜像,并在最后的“真实”出场中藏下阶级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愿景的密码。
(一)伦理身份的虚构性与伦理共同体的解构
皮托瓦身份本由人为塑造。其虚构性与圣奥梅尔小镇居民对皮托瓦存在的普遍信服并集体联结而成的伦理共同体自始至终产生抵牾,使该共同体走向解构的危机。小说中,当全城的人都信服皮托瓦在各种偷窃案的罪行并听说其已被抓进监狱,却发现被抓者是一个并未犯罪的小贩而非皮托瓦,这一细节暗示皮托瓦罪行或并不成立,因而想象生成的伦理共同体则亦不成立。这正与南希乃至希利斯·米勒的共同体解构理论相暗合。如南希指出,共同体的实体和神圣基体(hypostase)并不存在。[15]分享与沟通的不可完成性说明个体之间无法深度互通,小镇居民甚至部分居民也不可能完全做到统一向往道德,皮托瓦的虚构性正是尖锐地点出这一精神想象的“乌托邦”。
同时,正如马克思·雷丁(Max Radin)察觉到小说主题的道德指向[16],伦理共同体的解构反映了圣奥梅尔小镇的居民心态与道德现状。一方面,伦理共同体表面上反映了小镇居民良好的集体道德风尚;而另一方面,共同体的解构却真实地暴露了罪恶的普遍性。原本归结于皮托瓦的大量盗窃与诱奸案件的罪犯正是潜藏于原来的“伦理共同体”也即小镇居民中。当听闻皮托瓦诱奸厨娘居迪尔的消息时,整个小城首先的反应居然是赞赏和称羡。“皮托瓦被颂扬成为一个所向无敌的大英雄和见一个女人爱一个女人的多情种子。”[12]524同时感到惊慌的主要是女人而非整个小镇。这鲜明地揭示了居民人性中的虚伪。对伦理共同体的向往与以圣奥梅尔小镇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社会惨淡的现实及道德沦丧真相构成强大的对比张力。
(二)污名与共同体想象的阶级寓言
小说存在另一问题:作为罪恶代表、形成共同体想象的基点为何是皮托瓦?这依旧要回归皮托瓦的伦理身份。皮托瓦作为园丁和其他短工身份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底层代表。科尔努叶太太怀疑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一个贼”[12]518。这源于以富裕的科尔努叶太太为代表的资产阶级上流社会对底层的偏见,后者成为蒙受“污名”者。污名是特征与成见的一种关系,是基于对某种社会身份的成见和异常特征之间的失衡而导致的个人危机,“它有时将基于其他差异的敌意合理化了,比如将基于社会阶级差异的敌意合理化了”[17]。故事叙述中,皮托瓦是农民的儿子,做苗木生意失败后沦为短工,生活落魄。科尔努叶太太的底层想象中,隐含了对于下层阶级因贫困而导致教育缺失和教养低下的社会认知,阶级地位卑贱与道德品质败坏具有高度统一性。想象中的破旧衣着与丑恶外貌即皮托瓦的污名符号。故皮托瓦在科尔努叶太太的阐释判断中由园丁和短工身份走向小偷与诱奸者的罪恶深渊。这也即整个资产阶级社会回归成见,完成对底层工人的污名化过程。而与之相对,资产阶级的体面则被赋予正直与善良的伦理色彩。而这正好与小镇居民心理切合,无形中使科尔努叶太太成为圣奥梅尔小镇资产阶级代言人,推动具有阶级色彩的伦理共同体的构建。
但此种阶级偏见和污名并不符合事实。皮托瓦本作为小镇公民的一员。基思·福克斯指出:“公民身份如果具有任何实质意义的话,那就是任何专断的做法都不符合公民身份的要求:必须依据客观透明的标准来对待公民”[18]。但皮托瓦却因底层和弱势群体的标签被排斥在公民身份以及相应建构的伦理共同体之外。同时,科尔努叶太太邀宴的原因是瞻显和维护所谓的“教养”,也即资产阶级社会的古老传统,她认为“只有那些出身不好的人才不遵守这个古老的习俗”[12]514。这种强烈的阶级偏见正是资产阶级虚伪的表征,与吴岳添所言的“讥笑了资产阶级的习俗”[6]11相应和。
如此而视,整篇小说成为一则阶级寓言。皮托瓦是工人阶级与底层代表,科尔努叶太太与老贝尔热雷夫妇一家分别代表保守的资产阶级上层与更为进步的平民资产阶级。勾勒有丰富职业的圣奥梅尔小镇成为法国资产阶级社会的象征与缩影。皮托瓦与老贝尔热雷夫妇一家及小镇其他居民通过雇佣与被雇佣相联系。尽管科尔努叶太太以阶级偏见将皮托瓦推向道德对立面,内心却也试图将其雇佣为自己蒙普莱西尔庄园的园丁,以更少的代价榨取更多的利益。她认为“富人比穷人付的少,这是惯例”[12]518,这种惯例深刻地表现了资产阶级对作为底层的工人阶级的压榨与不公。贝尔热雷先生看到了这种不公的根深蒂固:“如果所有的不公正在这个世界上都能够得到纠正,那就绝不会为了这些纠正去想出另外一个世界了。”[12]520这种阶级不公在圣奥梅尔小镇居民想象的伦理共同体中达到顶端,皮托瓦形象的不断传播乃至扩及全世界的趋势趋于将底层工人阶级的伦理印象固化,而暗含于皮托瓦虚构性的共同体解构正表达作者揭露这一真相的意图。
(三)“昙花一现”的“真实”皮托瓦: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想象
通观整篇小说,在一系列他者眼中建构的皮托瓦身份之余,却未见皮托瓦对自我身份的选择与构建。皮托瓦自述的不在场与他者对其身份的大量定性陈述构成文本隐藏的张力与矛盾,实质上说明皮托瓦作为底层人物以及其所代表阶级的话语权缺失。皮托瓦作为现代公民的申辩权的缺失,体现了这一时期“公民权利赋予的合法权力在行使时受到了阶级偏见和经济机会缺乏的严重限制”[19]。小说结尾皮托瓦的出现与消失在阶级寓言的版图中,暗涉其打破失语困境的期望以及身份自证的尝试与失败。
故事最后,一直不见踪迹的皮托瓦突然出现在老贝尔热雷夫人的厨房中,并言要见女主人。这打破了原有的小说叙述逻辑,潜藏着共同体解构视域下的阶级蕴意。而小说结尾叙述的不可靠性透露出隐含作者的意图。在新女佣的描述中,自称皮托瓦的来人是个穿着工作罩衫的乡下雇工,他声称要面见老贝尔热雷夫人,却未透露来意。小说前文中,皮托瓦呈现为一个失语症患者形象。针对以往小镇居民对代表底层的皮托瓦的道德偏见,隐含作者所期待的“真实”出现的皮托瓦可以以自身行动与话语展示朴实与善良的真正品德,证实身份冤屈,在话语权的转变中打破阶级偏见。但这一机会却在老贝尔热雷夫人的迟疑中错过,女主人在见到他之前“皮托瓦已经不在了”[12]527。皮托瓦自证道德清白未果的同时,老贝尔热雷夫人却在相信皮托瓦的所谓真实存在中无形间加固了他以及所代表的底层工人的罪恶标签。面见的失败暗示了阶级偏见的根深蒂固。而“真实”出现的皮托瓦却又表达了隐含作者对打破阶级偏见与话语壁垒的期望,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没有阶级对立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但这一共同体始终处于未能真正实现的想象中。
回溯小说的写作年代,可助于揭开小说的文本密码。《皮托瓦》写于1904 年,此时德雷福斯案件尚未彻底平反。作为法国军官的德雷福斯上尉因犹太身份被诬陷为叛国罪。声援德雷福斯的法朗士在《皮托瓦》中亦塑造了因底层身份被冤屈为小偷与诱奸者的皮托瓦,这与写于同时期并收入同一小说集的《克兰比尔》一致,影射了德雷福斯案件,表达对资产阶级的虚伪与不公的批判。要改变此种不公,需要打破因身份与阶级差异带来的对立,构建道德完善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同时,皮托瓦的虚构性在表露了作者唯理主义思想的同时,在深层的共同体解构中体现了人道主义乃至对无产阶级向往的社会主义倾向。
四、结语
小说主题阐释的关键点在于对作者塑造皮托瓦这一虚构主人公意图的把握,在皮托瓦虚构身份的形式功能分析与共同体内涵的交织中方得完整体认。除关注唯心主义后果以及真实与虚构问题外,小说中皮托瓦园丁、短工、小偷及诱奸者等多重身份成为血缘共同体、小镇地缘共同体和伦理共同体的纽带与表征,而身份虚构性所指涉的伦理共同体解构反映了圣奥梅尔小镇的道德败坏与阶级偏见,皮托瓦最后的出现暗含作者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乌托邦想象。它真实反映了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时期资产阶级社会的一个剖面。
自德雷福斯案件到《克兰比尔》《埃米尔》以及《皮托瓦》等诸多作品,法朗士表达出对真理的热爱与对资产阶级虚假面的深恶痛绝。他在《如华之年》后记尖锐地讽刺道:“如果没有谎言,人类就会在绝望和厌倦中灭亡。”[6]10具体于《皮托瓦》,老贝尔热雷先生成为作者维护真理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代言人,他并不附和小镇居民对皮托瓦小偷与诱奸者身份的认定,捍卫了底层的道德真实。1904 年法朗士在自传中明确表示:“我永远热爱穷人和尊重劳动。”[20]1921 年他加入了法国共产党,“来到工人之中,设法在阶级之间和民族之间进行调解”[21],正可视作这一希冀的延伸。皮托瓦的身份塑造正是法朗士坚持真理与正义、关注底层、渴望阶级平等的深刻体现。
注释:
①一方面体现在《皮托瓦》的国内译介。另一方面体现在国外论文或短评中,皮托瓦作为不存在的虚构文学形象成为援引典例。参见参考文献[1]-[4]。
②为便于行文与区别,本文将贝尔热雷先生讲述故事中他的父亲和母亲称为老贝尔热雷先生和老贝尔热雷夫人,故事中夫妻当时年龄并不年长。
③精神共同体的指涉范围过广,故在下文将其称为更为确切的“伦理共同体”。陈越骅在《伦理共同体何以可能:试论其理论维度上的演变及现代困境》中从共同性、主观认同性、内部法则、内在性、内生性等方面尝试探求其概念可立性。“伦理共同体”指涉基于共同道德理想与伦理期待形成的共同生活。参见参考文献[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