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穿越岁月尘烟的激情
2023-04-20黄江苏
黄江苏
马洛伊·山多尔的《烛烬》简体中译本2015年出版,但学界少有论述。我不认同封底的推介语说,这部书主要是讲世界秩序坍塌时的传统道德动摇,我认为它是对友谊和人生真相的探讨,对人性深处的激情的缅怀。
这是部高妙的书,在一昼夜的时光里闪回人物的一生,在一支蜡烛燃尽的夜晚诉尽积郁,可想而知,这需要的是不断倾泻而下的灵动语言才能做到。它是闪烁光泽的诗语,又像直抵核心的禅语,虽然点到为止,却无损丰实意蕴。这种饱满传神的描述随处可见,譬如它说,维也纳不只是座城市,它更是世界上的一支音叉,说出这个词,就如同敲响音叉。它描绘钢琴乐手上身笔直、紧绷,稍微后仰,就像拽着狂野不羁地舞着翅膀的音乐神骏的缰绳,而随着最后一个短促有力的铿锵乐音结束,“夕阳将一束光投在翼楼的窗上,金色的浮尘在光柱中炫舞,仿佛疾驰到远方的音乐神骏在身后留下一条扬尘的天路,通向虚无与毁灭”。
小说的核心是讲两个男人的友谊。宫廷近卫官之子、后来的亨利克将军,和落魄男爵之子、后来的康拉德上校,童年时即成为朋友,“从一同寄宿的第一刻起,他俩就像母亲子宫里的一对单卵双胞胎”。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二年,直到一个相约打猎的清晨,将军感觉到康拉德在背后举起猎枪瞄准了自己,他听到了清脆的咔嗒一声,猎枪上膛,但又慢慢放下。回去以后,第二天康拉德不辞而别离开祖国,去了亚洲的热带地区。觉察到妻子与康拉德的隐情后,将军与妻子无言分居,直到八年后妻子因病去世。四十一年后,将军意外收到康拉德要来探访他的信,勾起了他全部回忆和谈话激情,当晚年逾古稀的两位老人秉烛长谈。小说以收信开头,前面三分之一的篇幅回忆过往,余下的三分之二篇幅说是对话,实则基本上是将军的独白。“有着某种特别的能量。燃烧着生命,如鬼怪的魔光,但与此同时也赋予生命以张力和热度,迫使人不得不活下去……只要一个人在地球上还有未竟之事,他就得活着”。
按庸常的逻辑,将军会在这场对话中控诉和审判康拉德,发泄愤怒和仇恨,但是他没有。他不是从来没有,四十一年前,当他站在康拉德逃走以后的那个公寓里,想到被妻子和唯一的朋友、比手足还亲的密友欺騙,他感到天塌地陷,那股愤怒甚至许多年都不曾释解,以至于他赌气八年没见妻子,直到她病逝。然而在四十一年后的重逢时刻,他对审判和仇恨没有任何兴趣,甚至也无所谓宽恕与和解,他在这波涛汹涌的时刻只要一样事物:真相。再一次反庸常逻辑的是,将军至死不渝所追讨的不是关于事件的真相。在谈话将尽、回忆已了之时,将军要问康拉德两个问题,他用了四十一年翘首以盼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出乎意料的是,这两个问题是:“克丽丝蒂娜知不知道你在那天早上打猎时想杀我?”“我们到底赢得了什么?生命的真正内容是什么?”
说实话,在将军声称事实性真相毫无意义,他甚至把妻子写有真相的日记投入了壁炉的情况下,他的第一个问题让我有点迷惑,不明白其深意所在。真正打动我的是第二个问题,这才是透彻犀利的灵魂发问,它可以转译成,“友谊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人生的实质和真相又是什么?”
在将军的回忆和讲述中,他和康拉德的友谊是很奇妙的存在,几乎是宿命般地相爱相杀。隔阂则是康拉德性格上的“另类”。当将军和他的父亲每每出于礼貌而聆听音乐并在乐声中感到孤独时,康拉德却仿佛在音乐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以至于将军的父亲断言,康拉德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军人,他是一个另类。音乐仿佛是他的秘密,又仿佛是“一道将要使他脱轨,让他崩溃的致命指令”。正是音乐,让康拉德和将军的母亲、妻子之间有了一条无形的纽带,而与将军和他的父亲却有了无法逾越的沟壑,隔开了彼此无法抵达的彼岸。也是这种“另类”,使得在康拉德逃跑以后,将军第一次走进他租住的房子时,几乎将房子的陈设惊为艺术家的杰作,从而理解了“你在我们中间,在另一类人中间,为什么会成为局外人……我理解了你生活在我们中间所感到的深深孤独”。
卸去忠诚的枷锁之后,友谊显露出的真容是什么?将军否定了很多东西,比如欣悦、同情等,那都还不是他心目中的友谊,最后他的说法是:“在所有的爱和所有人际关系的深处,都住着一个厄洛斯。”“友谊不是柏拉图式的情感。友谊是严格的人类法则……它比男人和女人怀着绝望的冲动相互追逐的激情还要强烈,友谊不含欺骗,因为双方彼此均无所求,朋友可以被杀掉,但两个人从少年时代就缔结的友谊是杀不掉的……记忆继续活在人的意识里,就像一块无言的英雄纪念碑。”也就是说,友谊的真相和实质就是激情,是厄洛斯。“激情根本不在乎从他人那里得到什么,只想表达自己”。这番话绝非虚矫大话,读到这里,我们应该恍然领会到,为何康拉德的一封信就能让将军从已成惯性的程序化生活中完全腾空而起,让他从暮年瞬间时空穿梭,让他在炉火慢慢燃尽的长夜谈兴滔滔,完全不计较对面这个人的作为。这也绝非将军的独角戏。康拉德在小说中看似沉默寡言,没有歉疚、懊悔等内心波澜,可是实际上他一切都有。在那个打猎的清晨,他放下猎枪,第二天他不辞而别,在异国他乡度过孤独艰辛的生涯,在暌违四十一年后风尘仆仆地探访,这不多的几个行为已经将他无限的内心酣畅地诉说出来。若非是那种比绝望还要强烈的、激情的友谊,他又能依靠什么完成这一件件事呢?
由谈论友谊的真相,将军继而将话题指向人生。在将军未必可靠的长篇大论之后,两位老友在此达成了共识,或者毋宁说他们在此共同完成了对激情的缅怀。贯穿友谊和人生的真相,原来就在于那股激情,这也是小说的标题“烛烬”所寓示的。译者余泽民在《后记》中解释,书名按匈牙利文直译的话,意思是“蜡烛燃烧到了根部”,这里面的一语双关很清楚,既是指故事中在寒夜里点起的蜡烛,也是指两位老人的风烛残年。以蜡烛燃烧为喻,留在悲观者眼里的是灰烬,留在积极者心里的,却是燃烧的火焰、升腾的激情。
这是《烛烬》留给人的自主选择,它给人尽可能丰富的意蕴。它用华丽的文字简约明晰地写出人物的神采,不管是将军的母亲、乳母、妻子,在本文论述未及处,其实都有华彩存焉。它也抽丝剥茧地析离感情的悖反、命运的悲剧,例如将军说,他们共同所爱的克丽丝蒂娜死了,“我们用活下来出卖了她……我们活过了一个跟我们很亲密的人,为了她我们差一点丧命,这本身就是生活神秘而残酷的罪行之一。法典里没包括这项罪责。但是我俩心知肚明”。但是在这一切之外,《烛烬》最震撼人心的,在于它将人生燃烧的火焰与冷寂的余烬同时呈现出来,一切会燃尽,一切曾燃烧。岁月让人衰老,让将军的愤怒和康拉德的忏悔都轻如尘埃,但岁月也蕴蓄了珍贵的记忆,让他们为了告别而重聚,在日薄西山后的寒夜深情缅怀,共同成就了《烛烬》这部关于激情的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