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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车

2023-04-20孙晋芳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小兔子车子月亮

孙晋芳

“你把一座山搬上,他也能推。”母亲说。父亲只是笑着,继续往车子上搬。

这次是生产队里分地瓜最多的一次。两篓子满满的,上面又各自加上了一麻袋,横梁上也躺着一麻袋,还有半袋子塞在车大梁后边。我和母亲帮着把车子拉到路上,父亲说看路不方便,让母亲把瘦小的我也塞到车梁后面。深秋的田野美得像一幅五彩斑斓的画卷,夕阳被陶醉得红了脸,路边的小白杨也高兴得交头接耳,一只黄毛野兔撒着欢蹿过公路跑到地瓜地里去了,一片片晾晒着的地瓜干像雪白的小菊花。这时候,我很想听父亲边走边讲大脚马皇后或只会三斧子板的程咬金,但听到父亲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我忍住了。

车子上东西不重的时候,父亲就讲。打碗碗花开的日子,父亲要去许孟集上买小猪崽。去时,车子一边是我,一边是篓子,篓子里坐一块大石头;回来时,一边是我,一边是一只咴咴叫的小猪。父亲轻轻松松地推着我们。一会儿是秦琼卖马,一会儿是包黑要铡驸马……我真希望那路永远都没有尽头。

有一次,却是例外。我跟哥哥疯闹,我站在炕沿上用力推着单扇子门,大声喊着让哥哥进屋里来,想在哥推门时忽然放手闪他一下子,哥哥识破了我的小把戏,没闪着,我却掉到了炕前。正在当门里烧火做饭的母亲听到哭声,急忙跑到屋里。我的胳膊不敢动了,一动疼得要命。刚下工回到家的父亲扔下农具,小心地抱起了我,穿街过巷,跑到四村。记得是个老太太,她摸摸捏捏,在哭声里,不记得她跟父亲说了些什么。父亲又抱着我,在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家。母亲抱了床被子放在车子上,父亲将我抱到被子上,推着我匆匆地出了门。冬天的夜晚,公路完全被黑暗和寂静包裹了。父亲气喘吁吁,脚步沙沙地响,车子一颠,胳膊就钻心的疼。我哭泣着,父亲不时地说快了快了,我觉得那条路比冬天的夜晚还要漫长。

到了大茅庄,先去找了姑姥爷,姑姥爷又领着我们去了一户人家。说去了队里,姑姥爷又领着我们去了一个生产队。饲养员屋子里炕上坐着好些人,浓烈的烟味呛得我直咳嗽。指甲盖大的油灯光里,那些脸都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有个老人,放下长烟袋锅子,抬起我的胳膊,我疼得大哭。旁边的人帮着按住我,那人顺着我的胳膊摸了摸,来回捋着,问我怎么磕着的,几岁了……说着话,忽然猛地一拉一推,疼得我嗷地叫了一声。那人说好了,找了根布带子缠了缠,挂在了我脖子上。

回程时,月亮已升起来了,像一张白面饼,在树枝后面跟着我们走。没有风,干冷,每一颗星星都闪着寒光。车子不甘寂寞,偶尔吱扭两声。父亲脱下棉袄,盖在我身上,说走路不冷,脚底下都出汗了。父亲说月亮里住着嫦娥仙子,她养了一只小兔子,还栽了棵桂花树,小兔子就在树下捣药……第一次听说月亮里还住着神仙,我扭着头使劲看月亮,树枝把月亮的脸画得奇形怪状的,那只小兔子却没找到。

上坡干活时,父亲允许我和哥哥轮着推会儿空车子。我们还没车子高。在嘻嘻哈哈中,车子像喝醉了酒,一头栽到路沟里。父亲拖出车子,我们再推。有时我们坐在车子上,父亲推。

一次回家,跟父亲坐在葡萄架下喝茶。父亲说常在后路上看到一个老汉来赶集,骑着一辆很小的电动三轮车,骑得很慢。我听出了父亲的羡慕,但没放在心上——父亲八十多岁了。

过了几个月,父亲有意无意地又提到了那个骑电动车的老头,我想父亲是真羡慕。我说:“给你也买上一辆?”我知道自己是有口无心地敷衍,八十多岁了,骑得最先进的也仅仅是自行车。电动车,我们连想也没想过。父亲却笑着说:“大贵贵的。”父亲没说不买。

我纠结了很长时间,再担心也不能无视父亲的愿望啊。再去市场,我特意去卖电动车的地方转了转,拍了些图片。回家后,我指给父亲看,父亲指着一辆小型的说就是这样的。跟弟商量,我说了自己的担心。弟说那些车叫“老头乐”,专门为老人设计的,跑不快。我们问父亲:“也买上一辆?”父亲端着茶碗,在手里转了几圈,像下了决心似的,笑着说:“买一辆就买一辆。”于是车子还没影,我和弟就开始嘱咐怎么骑,注意什么,甚至有点后悔。

弟去专卖店挑了一辆。

第二天,我问父亲,父亲电话里说:“上午来耍的多,没捞着,下午在后路上学了一会儿,比骑自行车稳当。”我再一番嘱咐,心还是悬着。

过了一天,父亲说:“后路上车辆来往得多,推着到社区大院里练的,骑着回来的。”我说千万小心。

又一天,我问,父亲喜滋滋地:“骑着去拿了个大饼。”我说骑车一定不能慌张。

又一天,父亲说:“去公路东药店拿了点感冒药。”

我又嘱咐过路口、穿马路多看看千万小心。

又一天,父亲说:“去许孟搬了箱酒。那边的路宽、平滑,用了快挡。”心悬在了半空。

回家,父亲说:“那天天好,拉着恁娘去看卧龙湖来。”我吓了一跳,再三叮嘱。

“再找个好天,拉着恁娘去耍常山。”这老爷子,越来越野了。

父亲说:“现在的人真能,你看这车设计的,多功能。这是车门,拔起这个插销,打开,上下车方便;放下,就关上了,很牢靠。车座这样翻起来,就成了车斗,拉很多东西……”父亲熟练地演示着。

一转身,父亲和车都不见了。

一袋烟的工夫,父亲骑着车进了天井,车斗里一提啤酒、一兜大饼。

“那天你关柱老爷爷去吕标办证,来找我拉着去的。”老爷爷比我父亲至少小了十五岁。虽担心,但至少知道父亲骑得比较熟练了。

有一次回城时,我和妹妹、妹夫去坐公交车,得步行三四里路,父亲推出他的“老头乐”要送我们,我们都不肯,得来回跑三趟不说,哪能让老父亲送?父亲执意要送。最终让父亲不再坚持的理由是他喝了酒。

一次我回家,下了公交车,提着东西走了一会儿,累得不行,我让父亲去接我。電话里听他跟去耍的人说闺女回来了,刚下车,我去接接。话语中透着喜悦。我站在路边显眼的地方,阴冷天,寒风无遮无挡,我用披肩包了头,来回走动,还是冷不可挡。远远地就看见父亲拐上了公路。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父亲慢慢地停下说,在站牌等着就中,不用走这块路。

父亲确实骑得很慢,很稳当,尤其拐弯的时候,像电影的慢镜头。父亲还戴着单帽子,蓝黑色衬得帽檐下的白发更醒目。我用手机拍下父亲的背影。肩背微驼,依然宽阔坚实。在他白发丛生的女儿心中,父亲永远是一座巍峨的山。

父亲一直骑到天井里。他的脸冻得通红,胡茬如同染霜。他搓着手,竟然还戴着单手套。走得急,路短。父亲解释。

第二次让父亲去接的时候,我在车上就提前打了电话,嘱咐他戴上棉帽子厚手套。

妹说前两天她跟妹夫回家,下了公交车,也是父亲去接的。

父亲高兴去接我们,我们也愿意坐在他的车上,看着他微驼但坚实宽阔的背影,哪怕我们满头白发的时候,也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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