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经文新校及其说明(下)

张 剑 伟

(广东科技学院 莞邑文化研究院,广东 东莞 523083)

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无”后断句,理由见司马光本、王安石本。根据文义,“无”和“有”正是下文中的“两者”)名万物(改“天地”为“万物”,理由参见帛书甲、乙本及王弼注、成玄英、马叙伦、蒋锡昌说)之始,有,(“有”后断句,理由同上)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无和有乃道之一体两面,竹简本有“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无【亡】”之说,无和有是两个相反的概念,老子居然说它们是“同”,这正是“玄”之所在),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改“较”为“形”,理由参见竹简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及毕沅、刘师培、蒋锡昌说),高下相盈(改“倾”为“盈”,理由见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及张松如、高明说),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三章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人(改“民”为“人”,理由参见龙兴碑本。根据文义,本章言圣人治国要“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要“虚心实腹”“弱志强骨”,要“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通过一系列的“为无为”,最后达到“无不治”。在先前文献中,人代表统治阶层,民代表被统治阶层,故此处改民为人)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四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五章

天地不仁(根据本章的逻辑及文义,“仁”应作言解,天地、圣人不言,亦即不干预,万物、百姓才能如刍狗般自生自化,亦如孔子所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因无版本支持,此处“仁”字本次校订不予改动),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仁”作言解,理由同上),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六章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七章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根据《老子》一书的基本立场,圣人乃得道之人,既无心又无私,故此处“私”应作“是”解,亦即无私是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内在规定性,因无版本支持,此处不做改动)。

八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七“善”,宜作形容词理解,其意为“善的”而非“善于”,参见张剑伟说)。夫唯不争,故无尤。

九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改“棁”为“锐”,理由参见河上本、景龙本、范应元本及《道藏》王弼本)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室(改“堂”为“室”,理由见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傅奕本、范应元本及马叙伦、毕沅、朱谦之说),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

十章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为(改“无”为“为”,理由参见帛书乙本、北大汉简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道藏》王弼本以及范应元、陈鼓应、古棣说)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十一章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十三章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上,辱为下,(改“宠为下”为“宠为上,辱为下”,理由参见景福本及陈景元、李道纯、俞樾、劳健、武內义雄说)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此两句长期以来无善解,老子此章前文明确指出“贵身”实乃“大患”,怎么会把天下交给那些“贵身”的人呢?“贵身”与“贵生”《老子》文本中是同等程度的概念,体现为“生生之厚”,在《老子》26章中,老子问道:“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以身轻天下”就是贵其自身而不顾天下人死活。在《老子》78章中,直接提出了担纲天下者的标准:“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老子》72章写道:“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贪图享受并着眼于一己之利的人是“自贵”而不“自爱”的人,则不能担纲天下。据此,“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后校订为问号,“爱以身为天下”后校订文感叹号。竹简本、帛书本等在“寄天下”三字下均有“矣”字,符合先秦典籍“矣”后使用问号的情况,“矣”犹“乎”也,如:《易·师·彖》曰:“吉又何咎矣?”《论语·季氏篇》曰:“则将焉用彼相矣?”)

十四章

视之不见名曰几(改“夷”为“几”,理由见范应元本及马叙伦、蒋喜昌、劳健、朱谦之、古棣说)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一者(增“一者”二字,理由参见帛书甲乙本、傅奕本及古棣说),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十五章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改“容”为“客”,理由参见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及毕沅说),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去掉“久”字,理由参见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景龙本及陈鼓应说)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十六章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十七章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安有不信?(改“焉有不信焉”为“安有不信”。理由参见竹简本、帛书乙本、北大汉简本及张剑伟说。“信不足”之“信”,作“言”解,意为若统治者希言少言,不讲空话、不说大话,不政令繁苛,老百姓岂有不信任之理?)犹(改“悠”为“犹”,理由参见竹简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范应元本及古棣说)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十八章

大道废,安(增一“安” 字,理由参见竹简本、帛书乙本、北大汉简本)有仁义;(“有仁义”句后去掉“智慧出,有大伪”一句,此句逻辑与其他三句不类,后人加之或注语窜入正文迹象明显,故删除,理由参见竹简本和陈鼓应说)六亲不和,安(增一“安” 字,理由同上)有孝慈;国家昏乱,安(增一“安” 字,理由同上)有忠臣。

十九章

绝智弃辩(改“绝圣弃智”为“绝智弃辩”,理由参见竹简本及陈鼓应说),民利百倍;绝伪弃虑(改“绝仁弃义”为“绝伪弃虑”,理由参见竹简本及裘锡圭、丁原植、陈鼓应说),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二十章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改“若何”为“何若”,理由参见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改“不可不畏”为“亦不可以不畏人”,理由参见竹简本、帛书乙本、北大汉简本及刘殿爵、高明说)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此处宜为逗号)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飘(改“飂”为“飘”,理由参见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及虞校)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改“状”为“然”,理由参见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及高明说)哉?以此。

二十二章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此间不宜有逗号)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据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及俞樾说,此处删“道者”二字)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安有不信?(改“焉有不信焉”为“安有不信?”,理由参见北大汉简本及本文《老子》第十七章注文)

二十四章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吾(据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景龙本增一“吾” 字)强为之名。(句读应在“名”后,大与小可以指称道,但并非道之名。道之名,若用字写下来就读作“道”。另参见张剑伟说)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二十六章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本,躁则失君。

二十七章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二十八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二十九章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改“挫”为“载”,理由参见河上本及俞樾、陈鼓应说)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三十章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善者(改“有”为“者”,理由参见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是谓(加“是谓”二字,理由参见竹简本、帛书甲乙本、范应元本)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三十一章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銛袭(改“恬淡”为“銛袭”,意为用精锐之师奇袭、突袭、速战速决,理由参见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及劳健、李先耕、董京泉说)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哀悲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三十二章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改“可以”为“所以”二字,理由参见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范应元本及王弼注)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与(改“于”为“与”,理由参见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及王弼注)江海。

三十三章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三十四章

大道汜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是以圣人(增“是以圣人”四字,理由参见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三十五章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言(改“口”为“言”,理由参见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及王弼注),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改“足”为“可”,理由参见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及王弼注)既。

三十六章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三十七章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改“无”为“不”,理由参见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三十八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不(改“以”为“不”,理由参见傅奕本、范应元本、严遵本及王弼注、韩非《解老》、俞樾、奚侗、陶鸿庆、马叙伦、高亨、蒋锡昌、古棣说)为,(据帛书甲乙本及韩非《解老》、刘殿爵、高明、陈鼓应说,删去“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句)为,(依据帛书甲、乙本、韩非《解老》及高明说,删除“下德为之而有以为”。此句因与上下文进行文义和逻辑的协调而饱受诟病)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改“扔”为“仍”,意为不改初衷、依然坚持,理由见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韩非《解老》及张剑伟说)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此处应为冒号)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榖。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致数誉无誉(改“数舆无舆”为“数誉无誉”,理由参见傅奕本、范应元本、道藏王弼本、《释文》、庄子之“至誉无誉”及易顺鼎、高亨、马叙伦、高明、楼宇烈说)。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四十章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据竹简本及丁原植、赵建伟、陈鼓应说,此处删去“有”字,不仅文义通畅,亦与《老子》第一章相呼应),生于无。

四十一章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免(改“晚”为“免”,理由参见帛书乙本、北大汉简本及楼宇烈、高明说。“大器免成”反映了成与不成的对立统一,与文中其他语句格调一致)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榖,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四十三章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四十四章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 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燥胜滄,清胜热(据竹简本及张剑伟说,改“躁胜寒,静胜热”为“燥胜滄,清胜热”。王弼本“躁胜寒,静胜热”,此句向来争议颇多,因为“躁”和“寒”,“静”和“热”并非对应关系,蒋锡昌依据《老子》第二十六章及第六十一章王弼注文改此句为“静胜躁,寒胜热”,古棣、陈鼓应等从之。在竹简本出土之前,马叙伦、朱谦之等人就考证出“躁”乃“燥”,“静”乃“清”,与竹简本文字不谋而和,故此处校订从竹简本,白话意思为:炉火可以御寒,清水可以去热)。清静为天下正。

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罪莫大于可欲(据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及韩非《解老》补上“罪莫大于可欲”一句)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四十七章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四十八章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四十九章

圣人常无(改“无常”为“常无”,理由参见帛书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注、李荣注、王安石注及张松如、严灵峰、陈鼓应说)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焉(增一“焉” 字,理由参见帛书甲乙本、傅奕本、范应元本),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增加“百姓皆注其耳目”一句,理由参见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及王弼注),圣人皆孩之。

五十章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陵(改“陆”为“陵”,理由见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及张剑伟说)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五十一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据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注及劳健说,此处删去“德”字)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袭(改“为习”为“谓袭”,理由参见帛书甲本、北大汉简本、傅奕本、范应元本及《老子》第二十七章之相应表述)常。

五十三章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人(改“民”为“人”,理由参见景龙本及古棣、张剑伟说)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綵,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

五十四章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五十五章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攫鸟猛兽弗扣(改“猛兽不据,攫鸟不搏”为“攫鸟猛兽弗扣”,理由参见竹简本)。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改“全”为“脧”,理由参见帛书乙本、傅奕本、范应元本及易顺鼎说)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和曰常(据竹简本、帛书甲本,北大汉简本、删去此处“知”字,“和”乃规律,并不以知之与否为转移),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五十六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据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改“分”为“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亦(据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范应元本,增一“亦” 字)不可得而疏(据竹简本、帛书甲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改“疎”为“疏”);不可得而利,亦(据竹简本、帛书甲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增一“亦” 字)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据竹简本、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增一“亦” 字)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五十七章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五十八章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五十九章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六十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民(改“人”为 “民”,理由参见范应元本及张剑伟说);非其神不伤民(理由同上),圣人亦不伤民(理由同上)。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六十一章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其静,故为下也(改“以静为下”为“以其静,故为下也”,理由参见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傅奕本,范应元本及王弼注)。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

六十二章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以求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

六十三章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

六十四章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改“泮”为“破”,理由参见河上本、严遵本、景龙本及罗振玉《考异》、于省吾《新征》),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此句应理解为以自然的方式去辅助万物,而非辅助万物的自然),而不敢为。

六十五章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作“执”解,见张剑伟说)此两者,亦稽式。常知(作“执”解,见张剑伟说)稽式(亦即执守“不以智治国”之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六十六章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据帛书甲乙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此处增“圣人”二字)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故(为避免重复,据帛书甲乙本删去此处“是以圣人”四字,增一“故”字)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六十七章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不肖(改“大”为“不肖”,理由参见帛书乙本、北大汉简本),故能大(改“似不肖”为“能大”, 理由见帛书乙本)。若肖,久矣其细也(“也”后断句)。夫(“夫”作为发语词置于句首,参见归有光本)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六十八章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六十九章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乃无敌(据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改“扔”为“乃”,据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傅奕本置“乃无敌”于“执无兵”后)。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若(改“加”为“若”,理由参见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傅奕本、敦煌辛本、《道藏·四家注》及朱谦之说),则(增一“则” 字,理由参见帛书甲本、北大汉简本、傅奕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哀者胜矣。

七十章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七十一章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七十二章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此处不宜有标点)不自见,自爱(此处不宜有标点)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七十三章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纟单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七十四章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七十五章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增一“上” 字,理由参见傅奕本及高亨、严灵峰、古棣、陈鼓应说)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七十六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兵。坚强(据傅奕本、景龙本及于省吾说,改“强大”为“坚强”)处下,柔弱处上。

七十七章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

七十八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据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傅奕本及王弼注,增一“以”字)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能(改“不”为“能”,理由参见景龙本及《老子》第七十章经文)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谓(改“为”为“谓”,理由参见帛书甲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天下王。正言若反。

七十九章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八十章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改“人”为“民”,理由参见帛书乙本、北大汉简本、河上本、傅奕本、景龙本、范应元本)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八十一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