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爷
2023-04-19于秋月
于秋月
蔡爷教英语。
叫蔡老师“蔡爷”一点儿都不矫情,人家活到95岁才仙逝。蔡爷这岁数若是撂在我们东北农村,那辈分就老高了(过去东北农村结婚早,有的十五六岁就当爹)。套用东北某酒厂的广告语,蔡爷是“爷爷的爷爷”。
蔡爷是湖北佬,但是长得很“东北”,高个儿,红脸膛,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声音洪亮,走路大步流星,呼呼的,夹着一股风,不过蔡爷的眼睛和咱们不一样,人家是灰蓝色的。我就这个事问过蔡爷(我总觉得他可能不是纯粹的汉民),蔡爷闻后避而不谈,只是诡异地微笑。我相信我猜中了。
蔡爷临去世的头两年,我们在电话里聊天。我说:“您老人家可得好好活着,您现在是咱们学校健在的老师里年龄最高的,您多活一天就破一天纪录。”电话那头传来他开心的笑声。他对自己还是很自信的。不料世事无常,蔡爷竟走得很匆忙。早晨起来上卫生间,一下子跌倒了。到医院一诊断,“脑出血”。抢救了两天,无效。蔡爷走时正逢疫情防控期间,只有家人陪伴他。我没能送蔡爷上路。
上学的时候,我是蔡爷的英语课代表,蔡爷对我也格外偏爱。但我就是怕他,只要瞄着蔡爷的身影我就立马绕着走,当年蔡爷太“高光”了。
蔡爷是校长捡的“宝”,确切地说,是顺来的“宝”。蔡爷原来的工作单位在京城,他在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国务院的前身)上班,做法语翻译。据说他家在新中国成立前是大资本家,他父亲在湖北经营钱庄,手下有好几个分号。正当他在工作岗位上春风得意时,“运动”来了,蔡爷的出身问题被翻了出来。蔡爷成了被改造对象,被发配到了东北。蔡爷下放的单位是东北的一个空调机厂。我们校长不知道在哪儿听到了消息,第一时间到火车站去接蔡爷。和蔡爷乘同一列火车来的还有著名歌唱家张权女士。蔡爷下了火车,糊里糊涂被我们校长请上小车直接就拉到我们学校。据说,那天蔡爷穿着一套藏蓝色的西装、白色衬衫,脚蹬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蔡爷精神不垮。
校长把蔡爷安顿好,对他说:“您就在我这儿教学吧。法语眼下用不上,您教英语吧。等过段时间,把家属也接过来,就在东北安家。”蔡爷被校长求贤若渴的心情所感动。这真是人在难处拉一把,往小了说如同雨中送伞,往大了说是雪中送炭。更何况能继续从事喜爱的专业,这是何其幸哉!蔡爷自然很乐意听从校长的安排。
任谁第一眼看到蔡爷都会被他震慑住。蔡爷叫蔡光霞,他走进教室的时候真真仿佛带进来一道霞光,是名副其实的“光霞”。用我们物理老师的话说,蔡爷气场强大,他那灰蓝色的眼睛巡视一圈,就把每个人都纳入眼球里了,谁也别想漏网。上他的课,不敢有丝毫分神。蔡爷讲课有三快:板书快,语速快,提问快。
蔡爷教外语有他的秘籍。他先把重点句子写到黑板上,然后一句一句分析语法。蔡爷分析语法用英语,什么主语谓语补足语、名词动词不定式……你要听不懂或者跟不上,蔡爷会不高兴的。蔡爷不高兴就会拿眼睛瞪着你,让你浑身像被刺猬扎了一样难受。蔡爷是用“填鸭式”和“威逼法”带着我们学单词,学语法。至于课文,自己背去吧,仿佛那不是蔡爷的事。那两年,我们班经常有外校老师观摩听课。这是蔡爷显摆我们的时候。当我们用流利的英语分析复杂的英语句子时,那些听课的老师往往目瞪口呆,蔡爷则一脸得意地昂着头,间或微微冲我们笑一下,表示很满意。别说,跟蔡爷学英语把我的汉语语法也大大地提高了。
作为“富二代”,蔡爷身上的有些习惯大约是从小养成的吧,例如,每天早上蔡爷必到他家楼下的饭店吃油条、喝牛奶。我经常在上学的路上看到这种情形,透过明亮的窗户见蔡爷坐在里面,面前放着一个盛着乳白色牛奶的玻璃杯,一个碟子上放着两根金黄的油条,蔡爷慢条斯理地吃着。20世纪70年代,家家经济都不宽裕,偶尔吃顿油条就是改善伙食了,牛奶更不敢想,可人家蔡爷是天天喝啊!
若干年后,我在美国西雅图遇到蔡爷,对蔡爷有了更深的了解。
原来,蔡爷中学毕业后家里是准备让他接手家族生意的,可蔡爷想读书。蔡爷的父亲开明,同意了,但也有条件:“儿子,你要考上国家一流学府就接着念书,否则就给我回家老老实实做生意,娶媳妇,生孩子。”那年蔡爷22岁,是成年人了。他憋着一股劲儿,竟然考上了北京大学西语系法语专业。老爷子没话说了,眼睁睁看着他儿子兴高采烈离开家门去京城读书。
蔡爷考上北大是1947年,当年全国仅招收24名学生。西语系考试非常严格,每年都有不及格的学生被淘汰出局。四年后大学毕业的时候,全班只剩下蔡爷和一名女同学了。蔡爷同时又修了第二门外语,英语。蔡爷毕业证上有马寅初校长的大印。
你得承认,蔡爷是个有志气的爷们儿。
[責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