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娥
2023-04-19黎筠
黎筠
郑老师一家从乡下搬到学校时,只带来了两皮卡的东西,长长短短的家具灰不棱登的,像是刚被烟熏过似的。
郑老师的爱人天生嗓音洪亮。谁在楼下喊“王秀娥”,她“哎”的一声像炸雷,震得整栋楼都在晃。王秀娥来到县城的这所重点高中,面对几栋楼的文化人却没有任何拘谨,反而如鱼得水,一不留神就能把浪花溅到天上。和王秀娥坐着皮卡一同來的婆婆是个盲人,她看不到世间的任何一朵浪花,耳朵则出奇地好使。她的耳朵里藏着风声雨声,也藏着每日清晨就开始的王秀娥的絮叨、谩骂声。王秀娥骂人不重样。她不光骂婆婆“死瞎子”“吃闲饭的”,还动用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走兽。死的活的东西都能成为她骂人的道具。王秀娥骂人时她的小儿子正趔趔趄趄地在人间学步,头顶上的阳光一层一层地照着他,很是温暖,令人愉悦。
郑老师高高瘦瘦,像棵豆芽菜,但不管他穿旧的衣服新的衣服,衣服的纹理间都透出知识人的优雅和从容。他讲课时,不管校园里刮多大的风,满校园的白杨树都不敢“咳嗽”,一棵棵立正着洗耳恭听。郑老师是省级优秀教师,他的学生在全国数学竞赛中得过一等奖,可郑老师的腰杆是弯的,郑老师见了王秀娥,腰杆又弯了十几度。郑老师的格言是:“我怕老婆我无罪!”
王秀娥从早到晚陀螺一样忙个不停。她的屁股甚是丰硕,像两扇磨盘,一会儿晃到校园里,一会儿又晃到菜市场。晃到菜市场时通常是傍晚时分,王秀娥把论堆撮的烂菜叶子掳回家,在水龙头下搓巴几下,又在滚水里一焯,放几滴油,就足以佐一顿晚餐了,剩下的菜次日又可以做一锅绿莹莹的清汤面条。当然,绿莹莹的面条里也会飘着肥瘦相间的几块五花肉,这样,王秀娥煮的一锅饭就漂亮了一些,也就有了厚重感。
郑老师除了拥有三尺讲台,他的吃喝穿戴、银行卡和一条命都交给了王秀娥。王秀娥自然就成了家里主事儿的,她的说话声自然就高了,自然就不把瞎婆婆放在眼里。据说,在农村老家时王秀娥还打过瞎婆婆哩!
青菜叶子到底养不了人,郑老师到了发福的年龄肚子仍没鼓起来,眼见得身体一天天消瘦,就有了怨言。郑老师第一次向王秀娥发了脾气:“做几顿好吃的能穷死你?是要把钱都塞到棺材里呀!一家子有老有少的,你真忍心?”王秀娥就不乐意听了,勺子就在锅沿儿上敲得当当响,后来就在自己头上敲起来:“你吃几天饱饭就忘了本?你浑身养了几只虱子,就敢在太阳地儿里晒大蛋!”王秀娥又说:“当初不是我起早贪黑地在工厂打工给你挣学费,你拿啥上大学?你上不了大学,拿啥当人民教师?!”郑老师的嘴里像塞了团纸,就哑口无言了。
毫无悬念地,王秀娥最后就把怒气从郑老师那里泼到了瞎婆婆身上。王秀娥动了手,手上使了力气,一下就把老太太推倒了。王秀娥打了人仿佛还占了理,鼻涕一把泪一把,用生动的方言声讨郑老师太窝囊,搬到县城也没让她过上如意日子,穷得头上的灰都想拿去卖。王秀娥说这话时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新搬到郑老师家楼上的曹屠夫长得膀大腰圆,项上的大脑袋足有十来斤重。曹屠夫的眼神也是放光发亮,像被油熘过的虾皮一样,吱吱地往外冒着力量。
曹屠夫那天卖完肉回来,看见王秀娥在楼道口推搡婆婆,忍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他没忍住的时候,楼道口已经聚了好几个围观的,但只是围观,没有一个人敢言语。曹屠夫就大声对围观的人说:“散了吧,都散了吧。”人们看了他一眼,就散了。曹屠夫转身对王秀娥说:“妹子,听说你可是这校园里的名人,蝎子拉屎——独一份。”曹屠夫向她伸出了个大拇指。曹屠夫又说:“人不兴这个啊,现在国家都提倡仁爱孝道,和谐家庭,和谐社会!”
王秀娥“呸”了一声,便噔噔噔地上楼去,一边走一边说:“显摆啥,一个穷杀猪的!”
后来,曹屠夫每次见王秀娥都向她伸出大拇指。
说也奇怪,王秀娥此后消停了大半个月。
那天,曹屠夫再次见到王秀娥时,霍地从腰间抽出刀来,在空中一抡,刀尖上的寒光便把一群觅食的鸟惊飞了。王秀娥也惊了一下,她是一只没有飞走的大鸟。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双手捂着脸,只敢从手指缝里偷窥曹屠夫。王秀娥的指甲缝里灰灰的,灌满了人世间的风尘。曹屠夫“嘿嘿”一笑,从三轮车把上取下一挂猪肝,对惊恐万状的王秀娥说:“妹子,只要你以后不打骂老人,以后我一周一副猪肝伺候着您老人家。”
王秀娥说:“谁要……你的猪肝!谁……谁要!”说着,还是接过了曹屠夫送的猪肝。王秀娥往外伸手的时候,手分明是颤抖的。
曹屠夫说到做到,从这以后,每周一副猪肝伺候着王秀娥。好像受到传染似的,打这以后,王秀娥也每周买一只鸡鸭伺候着一家老小。郑老师的小腹明显鼓了起来,走起路来也更有了模样。当然,瞎婆婆脸上也有了红光,听见人的脚步声就夸儿媳妇孝顺,听见小鸟的叫声也会朝着天空夸自己的儿媳妇。
瞎婆婆后来过世了。过世前瞎婆婆说她算是把好光景过完了,接着眼皮一耷拉,就把“好光景”交给了她的儿孙们。
瞎婆婆过世的第二天,王秀娥站在校园的白杨树下,拿着一只烂盆,一边敲,一边骂自己不是人,以前对不起死去的瞎婆婆。敲啊敲,王秀娥把众人的心都敲碎了。无风的天气,校园的白杨树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仿佛也传染开来,围观的人们一边咳嗽,一边抹眼泪,把天空都抹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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