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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远心诗集《我命中的枣红马》中的色彩诗学

2023-04-18郭紫雯

集宁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枣红马黑马精神家园

郭紫雯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远心出生于河北,少年时随父母迁居青城。在城市与乡野、汉族文化与蒙古族文化的沁润下,丰富的生活经历使她谙熟文化的多元性。远心正是将自我独特的生命体验与多类文化相融合,才对草原上常有的颜色产生了独特的诗性感触。据《蒙古风俗鉴》记载:“论年光,青色为兴旺,黄色为丧亡,白色为伊始,黑色为终结。”[1]可见在蒙古族文化中,黑色通常是为人们所忌讳的,寓意“死亡”“终结”等不祥之意;汉族文化中,黑色的涵义要更加丰富,虽然同样有“不磊落”“邪恶”“凶险”等贬义,但也有“刚正”“清白”“无私”等褒义,例如在戏剧中,黑色脸谱就代表铁面无私、清白刚正的角色形象;在现代都市文化中,白昼与黑夜被进一步切分为两种生存状态的对立,白昼更多属于理性,而黑夜属于非理性,如,《黑暗托马》中布朗肖对黑夜的初步描绘:“一股致命的恐慌敲击着他的心。他知道,他的思想已融入了夜,而且就守在他躯体周围。”①更多时候,黑夜因其天然的不透明属性,而拥有不同于白昼的艰深质地,现代人对黑夜的关注,也反映了对自身存在的迷茫和思索。

“类似联想”是指“由一种事物的经验想到在性质上与之相似的另一种事物的经验”[2]。色彩是一种视觉感知,可对人类大脑产生某种刺激,并进一步对人的主观认知造成影响,人对色彩的感知就与“类似联想”紧密相关。以黑色为主的色彩在诗人远心诗歌中出现的次数之多,引起了笔者的注意。一般说来,黑色及与之相关的“黑夜意识”“黑暗”是女性诗人笔下的常见意象,常用以抒发“女性意识”。但远心诗集《我命中的枣红马》②中反复出现的以“黑”为主的各种色彩,其中所蕴藏的多层审美意蕴,不仅与色彩的本源相关,也可由远心独特的草原生活经历与之发生“类似联想”。那么,草原上的“黑”究竟让远心产生了哪些“类似联想”?除了黑色以外,在诗集中同样频繁出现的“白”“枣红”又有怎样的审美意蕴,它们与“黑”是否有某种内部的关联呢?

一、黑色:色彩的“母体”

作为远心的长诗代表作,《大黑河》为“黑”赋予了比传统意义更丰富的多维审美意蕴。首先,远心吸收了蒙古族文化中黑色的基础内涵,取其“不祥”“邪恶”之意。《大黑河》中与“黑”有关的意象有“黑暗”“乌鸦”“黑龙”“黑鱼”“黑鳞”“黑色羽翼”“黑色蝙蝠”等,皆是灾难中的邪恶意象。长诗开头便是“酉时/黑暗降临/黑色蝙蝠,垂天的羽翼/在深水中扇动”,给人危险和灾难即将到来之感。在如此邪恶阴森的氛围之中,“梦沿着梦的河道/流进青色的城/万物生”,即从黑色中生发出“梦”和“生命”。而“生命”代表“伊始”,根据《蒙古风俗鉴》记载,这本来应该是由“白”来承担的涵义。此时,“黑”多了另一层复杂的内涵,“黑”是为“终结”,而在这里“终结”又是“伊始”。由“死亡”生出“生命”,由“黑”生出“白”。

之后,“白”的意蕴更为显现。不难推测,由“黑”生出的“万物”并不会顺利生长。果然,带有“原罪”意味的灾难来袭,世界秩序变得混乱不堪,“成群的乌鸦和喜鹊交配”。另一种在诗集中被频繁使用的颜色——“白”正式出现。“黑蛇和白蛇游斗”,邪恶与正义战斗。在这首长诗中,“白龙”“白蛇”“雪”等白色意象都是作为神圣纯净的形象出现。例如“我是萨满神/在阴山顶上/一场又一场雪新旧交替”,萨满神出现,重新规定世界的秩序,其首要方式便是用“雪”来涤洗罪恶。但“黑”的力量过于强大,“黑龙复现”,随之而来的是“黑鱼”“黑鳞”“寒夜”等一系列象征罪恶的意象。“黑”的势力越强,“白”的到来就越迫切。终于,“白云”“洁白的婴儿”应运而生,在“千万只白藕”和“阴山的乳”的滋养下,“一条圣洁的白龙”横空出世,并在“月光”的拥抱下“升华”。天下所有的“白”都汇聚到了“白龙”之上,可知其圣洁至极。世界再一次呈现祥和之貌,但“白龙又一次遇到黑龙”,“黑”与“白”缠斗。“潜伏的黑龙复现/黑色水波滔天/ 巨大的浪冲击白龙的飞翼”,“白龙冲天而起/思念还以仇恨/欲望还以郁结”。此后,“我”脱去纯白的“雪衣”,取而代之的是“黑白相间的萨满神袍”,暗示“黑”吞噬“白”,“白”充斥“黑”,“黑白争斗黑白交合重生”,预示着争斗的落幕。最终,“天地合气/人类降生”,“黑白从体内升起到空中/ 向四方弥散”,天地祥和宁静。“黑龙”和“白龙”在反复的争斗中融为一体,揭示了诗人对色彩的独到理解——“黑”孕育出“白”,与“白”既相互对立又彼此交叠,达到了非“黑”非“白”又全“黑”全“白”的境界。

除此之外,由“黑”“白”缠斗唤出的“红”“金”“黄”等一系列暖色调也值得关注。被淹没在战场上的“鲜血”、滴在花瓣上的“血”,都是灾难来临时血腥凶残的体现,这与“黑”的原始内涵类似。而在“黑白交合重生”、和平将至之时,出现了“金色铁杆”“太阳”“黄土”,都带有宁静祥和的意味,这与后文分析的同为暖色调的“枣红”有密切联系。

《大黑河》中,在“黑”“白”两色之间,“罪恶”与“救赎”互为因果,“死亡”与“生命”无限轮回,“终结”与“伊始”相互转换。“正是恰到好处的矛盾表达,给予诗歌以中和与含混的双重美丽。”[3]而这场审美盛宴就源于海纳百川的万色之宗——“黑”。“黑”犹如一个具有强大吐纳力的“母体”,容纳多种矛盾和起伏,赋予这首长诗对复杂性的言说能力,使它拥有了巨大的张力。在某种意义上,《大黑河》本身不仅是一首具有史诗性质的诗作,更是一首关于“黑”的史诗,《大黑河》不仅是远心的代表作诗作,更是其色彩诗学之宗。

二、黑与白:神圣的孤傲

既然是由“黑”生出“白”,“白”充斥着黑,两者有异同之处便是毋庸置疑的。远心选择了草原上常见的“黑马”作为重要的意象进行阐释。而“白”的表征则更加丰富,由自然景物到草原生物,“白”的存在更加广泛。从某种程度上,这是对光明战胜黑暗、黑暗融入光明的隐喻,同时,二者突破了《大黑河》中“白龙”“黑龙”的单一内涵,远心为“黑”与“白”赋予了更立体的审美意蕴。

诗集中的“黑马”“乌龙驹”被作者赋予了高贵神圣、庄严肃穆、孤傲高洁的存在姿态。诚然,这也与蒙古族崇拜马的传统有关。萨满教是蒙古族的原始宗教。“萨满教的天(腾格里)创世说在蒙古族早期创世说中有重要的地位。萨满教崇尚腾格里(天),把一切可感知的存在物都看作是上天所造,把一切不能感知的东西,如命运、吉祥祸福、富贵贫贱等都归之于上天的安排。”[4]传说,天上的仙女将头上的宝钗摘下,宝钗在空中炸开一道缝隙,成群的俊俏动物便从天而降,这些动物落在草原上,形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狂飙,人们把这群动物叫做马[5]。这就是马的来源。也就是说,蒙古族人认为马是腾格里(天)所赐予的。于是,马这种动物天生就被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而马自古以来在蒙古族人的生产生活中又占有重要地位。因此,对于蒙古族人来说,马是朋友,是家人,更是神灵。“黑马”的“黑”则是借鉴了汉族文化中“黑色”的“正直”“清白”“无私”等正面意义。诗人将其与萨满教的文化结合在一起,塑造了具有神性的“黑马”和“乌龙驹”。《透骨乌龙驹》塑造了一匹肃穆孤傲的神马形象。诗的开头便有一匹黑马在晨光下“望月而立”,显得庄严肃穆。它“从山中归来,那里常年积雪不化”,显得孤傲圣洁。而当“它孤独地嘶鸣,如呼啸扫过青草/每一棵草叶都轻轻颤抖”,显示出这匹黑马的神秘力量和骇人气魄。无人见过这匹黑马在雷电之下“昼夜锤炼”、驰骋雪山的征程,它亦不需借助任何语言来彰显它的功绩。它是如此傲然纯洁,乃至在黑亮的皮毛之下,人们竟能看到它的骨线“根根如剑”。这匹孤身出没于雷电、积雪之间的乌龙驹在光与暗、黑与白的战斗中更显孤傲,更具神圣的气度。这样的生灵当然没有主人,因为没有人能够使它臣服,也没有一个人类具备驾驭它的资格,这是一匹孤傲的高原圣马。

《一匹矫健的阿巴嘎黑马》中,阿巴嘎黑马向着敕勒川,逆光奔向无边的梦境,它“不停地跳跃,斜刺飞掠/风越来越微/右胸的疼痛此时隐忍/悄无声息”。这里的阿巴嘎黑马与乌龙驹一样,他们都独自面对挑战。与《透骨乌龙驹》中乌龙驹的形象不同的是,诗人将阿巴嘎黑马的“疼痛”“隐忍”直白地写了出来,这样更显阿巴嘎黑马的坚韧。这匹阿巴嘎黑马逆光奔向的无边梦境,既指黑马的神圣栖息之地,更指诗人心中的一方净土。由此可以窥见诗人的诗歌观念:要到达理想中的净土,必将经历隐忍痛苦的过程,就像要取得成功,就必须经历挫折和磨难。在不少人推崇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现代社会,少有人能够经受住严峻乃至残酷的考验,更少有人能自觉拥有战胜考验的信心。因此,阿巴嘎黑马走的是一条注定孤勇的道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追求的是功名利禄,阿巴嘎黑马奔向的是“敕勒川无边的梦境”。两者在无形的对比中,凸显出阿巴嘎黑马神圣的孤傲。同时,阿巴嘎黑马“悄无声息”地隐忍着疼痛,并不断跳跃斜刺、负重前行,在这里,诗人向读者展示了一位隐忍痛苦、迎难而上的“黑英雄”。在蒙古族文化中代表“死亡”的黑色此时走向了另一种升华:穿越死亡附带的痛苦,便能够成为英雄,到达神圣之地。对于好战尚勇、崇拜英雄的蒙古族来说,所经历的苦难挫折并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殊荣。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这位“黑英雄”的隐忍痛苦中所蕴含的特殊的神圣性了。

而于“黑”中诞生的“白”,同样具有这一诗性内涵,且不仅仅以“马”这一意象为依托了。在《赶着白云的走马》中,“云”以意象承载了白色的涵义,“云走得很慢,故意让人看见/无限,无尽,后来的与前行的/在同一画面”,“云”的慷慨与温柔让诗人惊呼“这是大同世界吗”,给人以岁月静好之感。而“赶着白云的走马”一如“黑马”和“乌龙驹”,承受着“风刮在脸上的疼痛”,但它“不躲避也不铭记/静静走过/走到遗忘的深渊/走向人生的一小块空地”。此刻“云”仍与它同行,“走马”追赶“白云”,“白云”等待“走马”,它们心心相惜,都是孤傲的行者,去往心中神圣的“一小块空地”。《一只白鹿的骨架》是远心为俄罗斯油画所作。全诗充满青春迟暮、陈旧苍凉之感,因着年岁的流逝,“我看小镇的时间越来越短/ 看山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也逐渐成为“孤傲”之人。在深秋,“我”眼中的“延绵的山脉像去掉血肉的骨架/一只沉睡的白鹿”。试问:“我”怎会由“去掉血肉的骨架”推测出这是一只“白鹿”?为何不是“梅花鹿”“麋鹿”亦或其他什么鹿呢?写作之人的想象便是其心相。远心相信那是一只“白鹿”,透露着她对“白”的偏爱和向往。“去掉骨血的骨架”反而更显其“骨血”,“沉睡”又将“白鹿”与“小镇”这一俗世隔离开来,这便衬托出它的神圣纯洁了。《九月雪》的降临让“使者的圣音响起/撬开灵魂之门”,雪的白光“刺目地折入闭锁黑洞”,闯入黑暗中的强光本身就带有某种神圣的旨意,而一切的“浊浪滔天”“万仞绝壁”都无法阻隔“我”追寻“一片长翅膀的白羽”,本该落地的雪花再次“徐徐上升”———同样是一意孤行的执着。

此外,草原上的白羊浓缩了远心对“白”的审美体验,成为她色彩诗学中一种不可忽视的修辞。阿尔巴斯山羊是生活在鄂尔多斯高原、全身皮毛纯白的一种山羊品种,但在远心笔下的《一只阿尔巴斯山羊》中,这只阿尔巴斯山羊“从羊群里跑出来/脱离鄂尔多斯大地/穿越荒漠、平原”到“阴山山腰独居”,足见其孤傲的性格。诗人从俗世立场发出质疑:“这里真是你的故乡?”这是对它前行方向的质疑,也是对它身份合法性的质疑。即使这只阿尔巴斯山羊努力地翻过阴山的“每一道山梁”,仍然受到了他人的轻视:“再硬,硬得过阴山的石头?”最后,诗人猜测它的结局:“在成为岩洞上一只羊化石之前/ 独居还是归去”,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敬畏的一种表达方式。试想,一只通体纯白的孤羊攀岩在阴山的崎岖道路上,它雪白的羊毛仿佛天边坠下的银丝,山间的风裹胁着沙砾和尘土,故意摇动那丝丝银线,一对山羊角却在风中岿然不动,其神圣的孤傲足以使山风退缩。全诗看似是对一只离群山羊的质疑,实际上是诗人对于“孤勇者”的赞歌,以及内心世界对于追寻崎岖理想的向往。在《马奶酒里的草原之夜》中,“我”在黑夜的包裹下化身为一只守护着羊群的母羊,这也表达了远心对于“白”的崇拜和向往。

“黑马”“乌龙驹”所蕴含的坚韧,因其磨难的过程更显其孤傲的神圣处,这是通过“黑”来实现的。除此之外,诗集中频繁出现的“月光”“积雪”“白云”“白马”以及“羊”等色彩为“白”的意象,在文化中常被赋予神圣与纯洁之意。然而诗人却偏以“黑”闯入“白”,以“黑”寻求“白”,在强烈的色彩冲突中,相较于蒙古族传统文化中对黑色的忌讳,可见远心对“黑”“白”两色的用意之深,使着其色于身的生灵也被诗人敬畏乃至崇拜。色彩相较只是表象,实则暗含着诗人对理想的执著寻求。

三、黑与枣红:终极的理想

前文已经提到,在《大黑河》中由“黑”“白”缠斗唤出的“红”“金”“黄”等一系列暖色调带有宁静祥和的意味。而同为暖色调的“枣红”则被赋予了更深刻的审美意蕴。需要注意的是,“黑”为色彩之宗,要分析由“黑”唤出的“枣红”,需先分析“黑”的相关涵义。

《文心雕龙·物色》篇写道:“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婉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6]刘勰在此处强调了作者只有对外在事物细心体察,才能够生发哲思,拥有“物我合一”的诗性体验。作为河北人,远心在内蒙古生活了二十七年之久。基于个人经验,远心对草原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她充分感受着草原上常见的黑山、黑牛、黑马、黑土地等事物的滋养,从中提炼出“黑色”这一共同特征,正如谭德姿先生所说:“由于某个色彩词经常引起某种联想,久而久之,该色彩就变成一定事物的象征”[7]。由此,“黑色”成为唤醒远心关于草原记忆的独有印象。见到黑色,诗人便觉宁静、安详,“黑色”成为远心产生心灵归属感的“引爆点”,引导其走向通往精神家园的“归家之路”。

在《马奶酒里的草原之夜》中,“一整夜,我泡在喝过的奶茶和马奶酒里”,“草原之夜”的“黑”为“我”“泡”在奶茶和马奶酒里营造了安全的空间背景,“比嘎达梅林还要冷静/ 比王府的夜晚还要安宁”。黑夜类似于襁褓的包裹使“我”愈加沉醉。此时“我”化为一只母羊“支棱着耳朵守着熟睡的小羊”。黑夜是存在的初态,也是神圣的时刻,具有某种原始性。“我”由“草原之夜”获得力量。然而这力量是温柔的,是如母羊守护小羊般轻柔且坚韧的。在这里,可以说是“黑”夜唤起了“我”的又一归属感,这归属感近乎于原本存在、从未离开。根植于远心灵魂深处的归属感给了她力量,使她得以平静地等待黎明。或者说,这一力量给了远心踏上“归家之路”的启迪,此处的“黎明”已脱离“光明”的隐喻,仅仅是远心的精神家园的自然现象。同时,“草原之夜”的“黑”也不再具有消极的象征意义,相反,“黑”成了万物生灵的孕育者,是诗人永恒的精神家园。在《云端的克什克腾》中,远心呼吁“我们要把偷猎的、下套的、破坏草地的人/挂上黑名单,让草原的黑夜/审判偷猎者的灵魂”。可见在诗人心中,“草原的黑夜”具有审判人心的力量。那些“偷猎的、下套的、破坏草地的人”便是为金钱利益所驱使的人。在现代资本市场的冲击下,心灵迷失在追名逐利游戏中的人比比皆是,人们浮躁、空虚的灵魂早已无处安放。美国学者爱恺曾对现代化感到忧虑:“现代化真正的影响是深刻而长远的,就拿个人的社会生活方面为例,它造成了社会的群体向个体的转变,功利概念的加强以及个人私利的计算,这一倾向在现代化的社会中有增无减,发展趋势难以预测。”[8]而“草原的黑夜”黑得纯粹、静得纯净,足以让久处名利场的人们感到震撼,并自觉地审视自我。“草原的黑夜”以“黑”的纯粹净化人心、包容人心,为在现代社会迷路的灵魂提供了亟需的精神家园。由此可见,草原不仅是远心永恒的精神家园,也可以成为所有现代人的精神家园。

犹如“土地”在海子那里“意味着一个巨大的隐喻”[9],草原之于远心而言亦不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更是具有深刻寓意的精神象征。在这里,“黑”承载了整个草原的精神内核,是远心通往精神家园的“归家之路”。这里的“黑”已经不是《蒙古风俗鉴》里的“终结”(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死亡),而是指向精神世界的尽头或归属,即永恒的精神家园。

然而,回到草原就真正实现了精神家园的回归吗?为什么远心写了那么多的“黑”,诗集却被命名为《我命中的枣红马》呢?兴许我们可以从诗作《我命中的枣红马》中找到答案。

在《我命中的枣红马》开篇,诗人就让“黑”和“早霞”“夕阳”“金色双翅”等暖色调意象与“枣红马”发生联系,暗示着这匹马的与众不同。果然,“枣红马”是自由不羁的,“任何嘶鸣都不能牵绊”它,它要“飞翔踏遍未知的大地”;“枣红马”是奔放热烈的,它“奋蹄疾驰,让尘土飞成光轮”;“枣红马”是骄傲坚韧的,它“忽视一切存在一切遮蔽一切细微的生命”,它“把自己置于屠戮与厮杀的现场/脸上露出宁静的笑靥,抿紧双唇”;“枣红马”是稚嫩可爱的,“我”用“母亲的视线”看到了它“初涉世的样子”。可即使是“初涉世”,“枣红马”的奔跑姿态也给了“我”极大的震撼;即使是“无物的荒野”它也毫不退缩,它的决心犹如“与天宇间雷光星云的奥秘对垒”。

“我”深知“一匹野马的魂灵注定与无边的野草共生”,于是“我”用自己的方式来爱它——“我已悄悄地走过很多四季/为了走进你马蹄到达之地/日复一日,置备粮草和精气”。“我”既是“无以逃遁的地母”又是“不会移动的山丘”,既“喂养”了“枣红马”又无法追随而去,“我”既无处不在又留在原地。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我”是沉寂等待的草原,是永不消逝的“精神家园”,“枣红马”是热爱自由、追寻理想的赤子。也可以说,“我”是还未动身的“枣红马”,“枣红马”是启程的“我”。就如杨瑞芳对此的评论:“‘枣红马’直接作为‘他者’幻想嵌入了诗人的主体意识。”[10]

“枣红马”在诗人心中的特殊地位在其他诗歌中也有显现。在《乌云姑娘的长调》中,“小黑马”在诗人的视野中“慢慢老去”并“双眉结霜”,而“枣红马”仍是雄壮的模样奔跑在金泉边。“奔跑”这一典型姿态也与《我命中的枣红马》中的“枣红马”一脉相承,具有追寻之意。此时,就连“蓝色蒙古高原炙热的阳光”也“化作春风迤飏”,枣红马身边的金泉也如“一条圣洁的哈达”,流淌的泉水如白珍珠般纯洁。诗人将草原上的诸多色彩作为“枣红马”的陪衬,其中深意显而易见。在《窗上》中,即使“我”身处都市,也能在“肯德基的玻璃窗外”看到“高原,阳光耀眼/几寸高的绿草闪着油光”,但最显眼的是在一片绿草间,一匹“摇着尾巴/低头吃草”的枣红马。“枣红马”俨然成为现代都市背后的浪漫理想。在《等待蒙古马群》中,远心写了各色的草原生物,但对枣红马的描述和想象却与众不同:“我命中的枣红马,阅尽大山大河大风暴/它是马群的头马/看见我就像看见陌生人/ 走过我不放下一星一点的傲慢”。在诗人的心中,枣红马“阅尽大山大河大风暴”,是坚毅而勇敢的,且是“马群的头马”,是有号召力的强大领导者。因此,它具有“黑马”“乌龙驹”和“阿尔巴斯山羊”都具有的高傲,它“走过我”意味着短暂的停留,甚至在这片草原也只是歇脚而已。枣红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它从不满足,永远追寻。长期生活在草原无异于停留在都市,实际上,只有在不断追寻草原的路上,才是远心的终极理想。

如此看来,“枣红”更贴近于远心对生命理想状态的理解。“黑”象征着归家,而“枣红”更像是“出走”,寓意着自由和浪漫,是终极的理想色彩。草原是远心的精神归属,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地理意义上禁锢远心追求自由的脚步,步履不停、永远前往下一段旅程,才是远心真正的心灵归属和精神家园。换而言之,“黑”是概念化的“终点”和“精神家园”,而“枣红”既是寻求精神家园、实现理想的方式,亦是“精神家园”本身。

结语

远心受到汉族文化、蒙古族文化及现代都市文化的影响,由黑色生发出独特的色彩诗学。远心将蒙古族和汉族传统文化中有关黑色的消极、积极涵义进行中和,使黑色成为具有巨大张力的“母体”得以海纳百川,生发出矛盾而又统一的审美意蕴;她汲取了汉族文化的“黑色”中“正直”“清白”“无私”的涵义,并将其与“白”进行对比与融合,升华为带有神性色彩的“孤傲”;她领悟到蒙古族文化中“黑色”所代表的“终结”涵义,结合现代都市人的生存境况,将“终结”这一意义替换为类似于“心灵极地”“精神家园”的象征,再通过“枣红”成为“终极理想”的色彩符号。

陈超指出:“我们考察一项语境的立场,即是其当代性的强弱;考察一个意象的立场,即是看它是否将一个古老的语辞,化为个人‘发明’般的‘新词’来使用。”[11]远心将色彩固有的传统语义,以具体的现代诗歌形式改写其文化内涵,赋予色彩富有“当代性”的诗思。由此,以“黑”为主的几种色彩可以活化其固定的象征义,由作为颜色的“能指”出发,探索潜在“所指”。当然,仅从《我命中的枣红马》这一诗歌谱系来看,其中的色彩元素还不够丰富,仍有较大的创作空间,我们期待远心更加五彩斑斓、灵动多彩的色彩诗学。“在诗人心中,迸涌着长眠者的声音,当下即刻的声音和未来者的声音,并以个人的言说直指人心。”[12]远心以自我经验的敞开,使读者处于对“黑”“白”“枣红”的审美意蕴的诗性感受之中。这本诗集有着这样一种力量:远心经由个人生活经验观照现代人的生存情境,试图引起现代人对自我生存境遇的叩问。

注释:

①此处译文参考布朗肖《黑暗托马》,林长杰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第17 页。

②远心,《我命中的枣红马》,作家出版社2021 年8 月版,本文所引远心的诗歌皆出自该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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