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的超越性逻辑
2023-04-17李颂
李颂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 210023)
自卢梭对资本主义现代社会表达不满以来,西方现代化经历了无穷的拷问。尤其是生态危机发生之后,人们不断地给弊病不断的西方现代化开出种种药方,以谋求对西方现代化完成超越。概括起来,超越西方现代化的理论无非有三种基本模式:一是回到前现代,二是进入后现代,三是对现代化进行生态改良。然而,这三种模式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有无法破解人与自然关系的现行矛盾。我国审时度势,站在人类文明永续发展的高度提出要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道路,超越了对现代化的三大拷问,破解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困境,充分彰显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的普遍性和世界意义。
一、对人类文明回到前现代的质疑
现代化作为世界范围内的普遍现象和大变革,自诞生以来就成为哲学讨论的主题。自康德对现代化问题进行分析后,其批判代表着现代性的开始,自此,黑格尔、马克思、海德格尔等也对现代性进行论述。在这些讨论中,为什么人们一边放手现代化,又一边放手去批判现代化?尤其是全球生态危机爆发后,现代化的弊端暴露无遗,引起了国内外的广泛批判。在现代化和反现代化的批判当中,有一部分反现代化主义者将生态危机的根源归咎为“现代化惹的祸”,认为只有彻底放弃现代化,才能实现真正文明。他们坚称现代文明是在污染自然:“对诸神的反叛……这个充满机械的行为所及之处,在全球散播了贪婪的疫病,随之以尘漫、丑恶与残暴。”[1]印度反现代思想家甘地就曾宣称反对现代化本身,认为“只有在西方将现代文明彻底抛弃之后”,“人类的福祉才会到来”[2]。
在这场反现代化浪潮中,部分反现代化主义者倾心于抛弃现代化,返回到现代化之前的文明状态,即退回到人与自然保持最初和谐的农耕文明,过一种田园牧歌式生活,达到人与自然的天然和谐。20世纪60年代,西方社会出现一股“复古”风,主张降低对现代性技术的依赖,代之以参加农村公社或其他形式的公有组织。泰戈尔像很多反现代化主义者一样,赞扬乡村而痛斥城市,向往乡村牧歌风及自然的和谐。日耳曼和东欧的反现代化思想家将中古时代视为一个绝对“整全”的时期,认为其是一个有机体般存在,是建立在共有价值上的真正社区与乡谊时代。在返回前现代化思潮中,“大地女神崇拜”“生态泛灵论”等几乎都持有一种“生物中心性”的共同观念,从利奥波德的“无人分离”的术语推至最终结论,这些神秘生态学主张“回归更新世”来与第一自然融为一体,让自然自主地延续。其中,部分西方国家认为现代化建设应该回归农耕文明。中华文明根植于农耕文明,仍保留成千上万的传统农村,亿万农民在继续从事着精耕细作的小型集约化农业,因此,不少学者认为中国有得天独厚的文化传统和优势回归到农耕文明。
为什么要回归前现代?在马克斯·韦伯看来,前现代是尚未祛魅的时代。正因为尚未祛魅,人与自然关系是交融而非对立性存在。在前现代,自然是世界的本原,是一个拥有生命、理性和德性的本体存在,处在宇宙的最高处,为世界万物的存在提供最终根据。自然不仅规定着人的存在,也为宇宙万物立法。而人是自然的分有,不能僭越自然宇宙为人类安排好的必然秩序,唯有顺应才能在宇宙中找到自己的确切位置。由此,古希腊哲人、中国先哲以自然宇宙为背景来定位人与自然的关系,无论是西方的“神”还是东方的“道”,无不表达了人对自然的推崇、敬畏和感恩。人以仰天、颂天的统一姿势敬畏地繁衍生息,所形成的人与自然关系,也是最直观、朴素、简单的和谐状态,呈现出一幅万物有灵论的神话图景:清明的精神、确定的道德、人与自然最初的和谐等。这种平和、淳朴、有机与近现代西方工业文明的攻击性、造作和机械性形成鲜明对比。
但是人与自然关系回归的可能性也同样面临着一系列需要回答的问题。这份最初的和谐虽然未引发人与自然间冲突矛盾,但这种和谐本质上是敬畏自然、顺从自然,是一种不平等的主奴关系。人是被自然“安排”好了的人,人类所有的生产生活都无法摆脱自然所赋予的命运安排,必须顺从自然。而这种顺从和尊崇常常带有无奈、无助以及裹挟的味道,“自然界起初作为一种异己的、有无限威力和不可克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人们同自然界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自然界的关系一样,人们像畜生一样慑服于自然”[3]。人被自然所束缚,受限于低下的生产力水平,人对自然的认识并不完备,更不具备现代人已经习以为常的应对自然剧变的技术手段,手工劳作方式让劳动变成沉重的负担,更谈不上现代意义的改造。尤其是面对自然的冲击,人无法对各种自然现象作出科学解释,更无力改变,而自然经常以洪水、干旱及食物匮乏等方式把人类逼到死亡的边缘。由此,无论是古希腊人提出的“合乎自然而生活”,还是中国古人提出的“听天命”,本质上都是人与自然的不和谐,是对立。换言之,在前现代,人与自然之间这种田园牧歌式和谐不过是一种幻象。
二、对人类文明走向后现代的质疑
既然退回前现代不行,那超越现代,直接进入“怎么都行”的后现代是否行得通?在反现代化思潮中,有一部分人认为资本主义自身无法克服生态灾难,要解决问题,必须放弃现代性及其发展规范,直接进入后现代。什么是后现代?后现代谈论“现代性之死”,认为“上帝掌管一切”、殖民主义、民族主义等现代性一切著名的质疑都应受到质疑[4],坚称如今我们都属于“后现代”。进而言之,后现代反对中心性、真理性,质疑、批判甚至否定西方现代化的理性、规则和制度等,反对人类终极理想。尼采作为批判现代性的先行者打开了后现代的大门,认为返回前现代于事无补。他锋芒直指“现代人”与“现代精神”本身,认为现代丧失了人类“借以展望未来和依靠现实的之上力量来阐释过去”的“生命穿透力”,他怀疑现代性是否还有能力独立自主地创造其自身的准则,“因为我们对现代性已无可奈何”[5]。在德里达、利奥塔、福柯等后现代主义者看来,追求真理是追求权力,诸如理性、整体、财富创造以及人的解放等传统哲学基本范畴,都属于“元话语”和“宏大叙事”,没有存在意义,必须消解。费耶阿本德主张“怎么都行”的多元主义方法论,在他看来所有的规则都有其限度,“没有任何一个规则不曾在这个时候或那个时候被违反过,无论它多么可信,在逻辑上和一般哲学上有多么充分的理由”[6]。
“怎么都行”的多元主义方法论折射到生态当中,深层生态学的无政府主义、地方主义是代表性思想。深层生态学特别注重形式多样性,偏爱非一致性、非理性主义。在后现代看来,理性、秩序、权威等西方现代性的核心思想割裂了人与自然关系内在一致性,导致现代性陷入“非正义”“虚无主义”的双重困境。德国哲学家特奥多·W.阿多诺认为生态危机根源主要是理性危机,尤其是工具理性的同一性思维压制了人和自然之间偶然的、感觉的和特殊的东西,只有摒弃人与自然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完成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到生态中心主义的价值转变,才可以解决生态问题。福柯同样反对一元自足理性,认为现代社会通过规训控制自然,把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途径归结于生态价值观的变革和个人生活方式的转变。蒲鲁东、克鲁泡特金等均反对任何国家和政府主张实行“互助制”社会,实行认识论上的无政府主义,探求一种意义更广泛的“自然设计”。E.F.舒马赫在《小的是美好的》中开篇第一句话即“我们这一代最致命的一个错误就是,相信‘生产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事情并没有沿其应该走的道路前进,这实为人类的劣根性使然”[7]。E.F.舒马赫指出,现代人以为自己拥有无限主宰以及征服自然的外在力量,营造出生产问题早已经解决的幻觉。尤其是炫目科技加深了人类的幻觉,西方工业集中化和大型化生产技术天生暴力、损害生态。很明显,这项对抗大自然的暴力行为必然不可避免地导致人类之间的暴力,造成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的对立。而要改变这些暴力行为,E.F.舒马赫认为必须克服对大规模的迷信,放弃工业经济,发展小而美的“中间技术”,进而言之,小而美才是通往幸福生活之路。
不难发现,后现代拒斥现代性,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对现代性的回应和解构,这对于消泯人类中心主义的存在基础具有不可忽视的积极作用。诚然,正如一枚硬币有两面一样,后现代所主张的无政府主义、地方主义均失之偏颇。默里·布克金反对过分关注技术的规模和尺度,诸如“大的”“小的”或“中等的”等术语,都只是表象而不是他们的本质。过于关注这些表象就会忽视技术的社会基质,尤其是它与自由的理想和社会结构的关系。后现代反对所谓权威及“经院哲学”方法论,弃用理性规范,即反对终极目标,缺乏统一性,活在当下缺乏未来指引。但理性作为现代化的核心,仍然包含着规范。在马克斯·韦伯看来,理性的合理化是叙述现代性的必要条件。黑格尔直接将理性视为世界的根据,“现存于自然界的现实理性……是自然界的永恒和谐,即自然界的内在本质和规律”[8]。此外,这种反对规范,坚持“怎么都行”必然导致“怎么都不行”的困境,使生存变得盲目。后现代坚持不确定性,主张每个人都在创造自己的现实存在,给世人一种印象,只要“人”愿意,不管客观条件多么迫切地需要规则,人照样可以对这些规则置之不顾。没有终极理想,缺乏评判标准,各种偏见、奇想、混乱等非理性因素不仅割裂了事物整体性,还会导致无序发展,人与自然关系也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混沌状态,人类向什么方向去努力又悬而未决。
三、对人类文明继续行走在西方现代化道路上的质疑
通过上述分析,无论是前现代还是后现代,本质上都是对现代化的抛弃,未从根本上破解人类文明发展困境。哈贝马斯、吉登斯等均明确否认了现在已经进入后现代的说法,肯定当今时代仍处于“现代性”范畴。在《现代性——一个未完成的方案》中,哈贝马斯批判了反现代性倾向,并断言现代性乃是“一项未竟的事业”“未完成的构想”[9],其潜力还未得到最大释放。任何阻止、逆转现代化进程的企图都是徒劳的,现代性依旧是人们研究当代人类基础性、根本性和全局性问题的相对有效的哲学范式[10]。吉登斯既反对后现代主义对现代化的全面否定,也反对哈贝马斯等人对现代化的固守,在对现代化作出制度性分析的基础上,吉登斯作出了现今世界属于“高级现代化”或“晚期”现代性时期的判断[11]。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哈贝马斯等人支持继续走在现代化道路上,但并非继续走在西方现代化道路上。“资本逻辑”主导下的西方现代化虽然创造出日益丰富的物质产品,极大地满足了人类需求,但与此同时也带了日益严重的生态问题,直接威胁到人类的生存发展,如“全球八大公害事件”就是真实写照。归根到底,在西方现代化视野中,人与自然根本对立,“大写的人”取代被上帝束缚的“小写的人”,人成为自然界至高无上的存在和自然万物的尺度。尤其是伴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现代人误把控制、征服和占有自然视为人之为人的本质,对自然界表现出无所畏惧并胡作非为。艾恺用“擅理性、役自然”概括了西方现代文明的本质特性。小约翰·柯布认为,西方现代性的局限在于它完全委身于一种过时的形而上学,这是一种人与自然二元论的、还原主义的哲学,一种机械世界观[12],遮蔽和遗忘了自然对人生存和发展的本原性意义,导致了越来越严重的生态失衡,使人类文明陷入空前的困境。
面对资本主义“根本无法解决的危机”,人类文明如何实现接力?社会如何实现可持续发展?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经历了自然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之争后,部分西方国家开始注重人口、资源和环境之间的平衡发展,掀起环境保护运动热潮,以期破解生态危机难题。与人们惯于将科技当作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相比,西方环境保护运动对环境问题则保持科技乐观主义,认为借助科学知识和先进技术能增强地球的承载能力,使科技本身实现绿色转型和变革,进而使社会的新陈代谢重新嵌入自然的新陈代谢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浅绿”思想,其主张在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现实条件下,通过调整经济社会政策、革新科学技术缓解现实生态环境难题。以胡伯为代表的学者秉承“科技万能论”,主张沿着“发现问题、寻求技术方案、解决问题”的思路,追求生态可持续发展。西方发达国家凭借雄厚资本和先进科技等明显优势,建立庞大的环保产业限制经济发展对环境的破坏程度,同时调整产业结构,将资源密集型、能源密集型、高污染企业转移到发展中国家,对外转嫁环境公害,推动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开展生态重建。
环境保护运动是西方社会对生态问题的回应,用绿色科技修复环境问题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生态环境压力。但遗憾的是,这种对现代性发展危机的粉饰和修正是一种相对保守的绿色变革理论,只是试图利用绿色科技对传统的工业文明进行修正,西方现代化征服自然的本质没有改变,依旧是行走在工业文明的现代性道路上。“一物降一物”的机械式思维仍然走的是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明显有治标不治本之嫌,属于有限“绿化”范畴。深层生态主义者把浅层生态运动视为一种改良主义的环境运动。这种试图减轻人类对环境冲击的努力最终会导致人们寻求用技术方法来解决伦理、社会、政治问题,其本质是行进在现代化上,不考虑推翻资本主义制度,不推翻西方现代化世界观,不仅回避生态失衡的深刻社会基础,而且阻碍人致力于一种能够带来社会实质性变化的实践[13]。加之,绿色科技处置不当也会带来生态代价的外部化,如废水、废物等净化设施的生产建设导致的二次消耗和污染,注定无法在全球实践。
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的超越性
通过上述分析不难得知,以上三种方案都不尽如人意,都无法保证人类文明行进在正确的道路上,因而探索人类文明的新道路再次摆在了人类面前。面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中国共产党在推进现代化进程中提出了自己的理念,一种关于人、自然、社会和谐共生共荣共在之道的新构想呈现在全世界面前。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生态环境,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生态环境[14]。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提出要建设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15];党的二十大报告进一步强调中国式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并将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要求[16]。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主张人类要继续发展现代化,要站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高度谋划美丽和绿色现代化发展模式,归旨于不断提高生产力水平和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但是这种提高不是以牺牲自然为代价,而是在保护自然中发展,在发展中保护自然,即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动力发展现代化。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体现了中国式现代化与西方现代化的本质区别,“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反对人与自然二元分裂,主张人与自然是一个整体,是生命共同体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统一。在这个整体中,以和谐促进共生、以共生消解对立,最终实现人与自然的共生、共存和共荣,协同发展与进化。可以说,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是一种更加绿色的、更具生态可持续性的现代化,实现了对前面三种发展模式的超越,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选择。
首先,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实现了对退回到前现代思潮的超越。在批判现代性所蕴含的人与自然二元对立过程中,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批判了前现代人与自然的主奴关系。前现代思潮无限夸大了自然的先在性,其所主张的自然在上、人在下的不平等主奴发展模式脱离了人和人类历史,使人成为服务自然存在目的的工具,结果就是人长期被自然限制约束,“田园牧歌”“伊甸园”式图景是封闭状态下的自我发展,毫无效率可言。而“效率”恰是现代化极其重要的价值标准。此外,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还表达了对前现代低下生产力和沉重劳动负担的批判。现代化是由不发达的状态向发达状态转变的过程,其中生产力发展是其核心指征,也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动力源泉,没有生产力创造下物质财富的极大涌流和日益丰富,就谈不上现代化[17],工业文明战胜农业文明就是极好的例证。囿于低水平的生产力,手工劳作等形式加重了人的劳动负担,劳动变成一种沉重负担。且“旧日良辰”或“骑马赶车”的生活是对客观现实的避让,压抑了经济社会发展和人对合理物质的欲求,由此,理想化的“伊甸园”并非真正的和谐。
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实现了人与自然之间真正的和谐。与前现代化“原始绿色”发展模式相比,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致力于缓解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内在矛盾,坚持走“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的生态文明之路,“既要绿水青山,也要金山银山。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而且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18],将生态效益、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有机统一,将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同保护和改善生态环境有机结合,指明实现发展和环境保护协同共生的新路径,成为推动现代化建设的重要原则。而且,在实现现代化的进程中不以牺牲人的发展换取环境发展,始终凸显人的发展需求,尊重、彰显和实现人的价值,将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纳入社会主义生产目的,发展生态经济,以更多优质生态产品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优美生态环境需要,在生态惠民、生态利民、生态为民中实现“物的全面发展”和“人的全面发展”辩证统一。由此,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实现了对前现代的超越。
其次,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也实现了对后现代的超越。如果说前现代是物质匮乏社会,那么后现代已是物质丰裕社会,但这种丰裕是建立在多元主义方法论基础上的,依靠多中心主义去解决发展问题在实践上举步维艰,各种消费主义、异质文化畅行加大了环境资源保护发展压力,逐渐暴露了后现代发展困境。哈贝马斯将现代性看作一套源于理性的价值系统或社会模式设计,而后现代性最大的危险在于缺乏发展的规范和标准,以虚无主义支配的无意义去抗拒现实意义,用失范取代规范,用其他事物的差异性来界定自身,其本质是一种碎片化发展模式。后现代主义者反对终极理想,在他们看来上帝死了,一切价值都可以重新评估,一切价值都可以被打倒,结果导致人类无价值追求陷入茫然之中,导致人类对走向美好明天失去信心。尤其是“怎么都行”的思维模式,虽颠覆了现代性权威,却未建立新的标准和规范,导致后现代悬浮于悖论状态或“什么都行”或“一切都是也都不是”的无标准状态之中。后现代的失范导致善恶无度,“怎么都行”意味着保护自然可以,不保护自然也可以,看似“怎么都行”结果导致“怎么都不行”,还是无法破解人与自然之间的内在矛盾。
人类文明发展不能分裂为碎片,而是要建构生命共同体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凝聚共同前进方向。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主张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在这个发展的共同体中,首先宣示了我们不能抛弃现代化,因为现代化是人类必由之路。现代化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志,在实现现代化过程中必须妥善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当今人类面临着人与自然关系的总体性困境与危机,而造成这个危机的现代文明本质上是一种“遗忘存在”“存在无忧”的文明[19]。和谐内在规定着人对自然的道德责任,但道德责任的履行往往需要外在制度和道德规范约束,否则难以持久维持。要实现这个目标,发展就要有统一规范和理想目标,不能走碎片化发展道路。环境美好是人类共同的生活需求,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价值宗旨是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按照马克思主义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基本关系,人类在同自然的互动中生产、生活、发展。这里的自然是隐藏在自然现象背后的使生命存在的生态和谐性[20]。人靠自然界生存生活,必须尊重生态法则和自然规律,否则必然遭受自然的惩罚。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提出:“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内在要求。”[21]尊重、顺应和保护自然是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基本原则,为正确认识和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了根本遵循。
再次,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实现了对西方绿色发展的超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不是对西方现代化的技术修补,而是要完成人类文明的转型,进入生态文明。生态危机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涉及社会制度和价值观念,人与自然关系失衡是造成资本主义现代性危机的根源。但无论是“浅绿”抑或是“深绿”,它们的理论共性都是在不变革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的前提下,单纯通过变革生态价值观破解生态危机难题,忽视了人与自然之间物质能量交换分析、忽视了社会制度和生产方式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决定性影响,其实质起到了为资本推卸当前全球生态治理应负责任和义务提供理论依据的作用,具有浓厚的西方中心主义色彩[22]。或许激进主义者还没有真正意识到生态危机的本质并不是生态价值观的危机,而是在于资本主义制度、生产方式以及资本所支配的全球权力关系。当今资本主义不仅是一种经济竞争,更是一种社会竞争,在“增长还是死亡”的心态引导下,市场无序发展,过分推崇科技,忽视了发展的最初目的,就会造成本末倒置,西方环境保护运动就是个例证。这种“有限绿色”发展模式仍在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内试图缓解生态危机,环境主义的“和谐”以新技术发展为核心,仅停留在对西方现代化的技术修补层面,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人与自然对立矛盾,还会引发全球生态非正义。
生态问题是全球性的,是人类共同面对的一个现实难题。西方环境保护运动虽提高了本国的绿色发展水平,但其作为区域性的环保运动追求的是自身利益,在给本区域带来生态环境改善的同时却把生态环境问题转嫁给发展中国家。这种以邻为壑的不负责任的行为加剧了发展的不平等性,使得“共同利益”沦落为一种特殊的“普遍利益”,反而会加剧全球生态危机。发达国家意图坐享科技“红利”,在这些技术中,“一切行为和计划的计算性”绝对目的理性得到集中体现,用于控制自然、发动战争以及种族繁衍[23]。就像学者威廉·莱斯在《自然的控制》中所说的那样,控制自然是为了控制人,“如果控制自然的观念有任何意义的话,那就是通过这些手段,即通过具有优越的技术能力——一些人企图统治和控制他人”[24]。这种控制往往捆绑着国家利益,导致全球环境的非正义性。默里·布克金认为环境失衡难题是根植于一个等级制的、阶级性的和贪得无厌的资本主义制度,它已经将人对人的支配扩展成一种“人类”注定要支配“自然”的意识形态[25]。在《重塑社会:通向绿色未来》中,他明确提出必须纠正人类社会的阶级控制模式和人类对自然的支配控制。而要破解这个难题不可能通过技术主义的、改良主义的和单一议题性的环境运动来解决,他在《自由生态学:等级制的出现与消解》中表达了自然与人类通过人与人重新和谐而实现的重新和谐。
现代化是否具有永续性,实现生态化和现代化的统一是关键[26]。科学发展的成果已经突破了现代的边界,更加呼吁对世界本质的反思。与西方环保运动的“环保政治秀”根本不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不仅注重人与自然的平等和谐,更注重人与人之间的公平正义性。在发展观念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始终坚持“生态优先,绿色发展”,把环境“质量”置于优先地位,正确处理技术进步、经济增长与环境保护之间的关系。它实现了对绿色革命的超越,因而其代表先进生产力,属于保护自然环境的绿色生产力,能够带领人类创造文明新形态[27]。在绿色技术的运用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没有离开甚至回避经济社会变革或重构的“绿化”,对绿色科技进行系统规划和设计,发挥绿色科技在实现生态化和现代化相通相融中的作用。在方法论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坚持按照系统工程方法开展生态文明建设,进行彻底、全面、系统的生态改革,提出“坚持山水林田湖草沙系统治理”,这与近代以来西方形而上学为主导地位的方法论根本不同。
最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凝聚着一个发展中大国着眼长远发展的责任和担当,更开辟了人类文明的新形态。生态兴则文明兴,生态衰则文明衰,当今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全球资本主义正在走向自我毁灭,对其修修补补无法真正破解生态困境,必须寻找一种替代方案。而生态文明是人类文明发展新趋势,是新的替代方案。从文明本质而言,文明是使人脱离野蛮、愚昧状态,采用善的方式确保人成为一个文明存在物。但无论是前现代化、后现代化还是生态改良现代化,都没有真实且充分彰显人类文明的本质规定性,未从根本上解决人与自然的内在矛盾。人类文明何去何从?面对西方现代化对人类文明的削弱,作为建设性后现代哲学的奠基者之一,美国小约翰·柯布在剖析现代性流弊的基础上,最早在国际上提出“生态文明的希望在中国”。他认为,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不仅涉及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包含了人与人的关系,树立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实现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理念,在全球生态文明建设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引领作用。有机马克思主义者菲利普·克莱顿认为资本主义面临着它无法解决的危机,在当今世界,中国最有可能引领其他国家走向可持续发展的生态文明。与旧文明膜拜财富、竞争,或仅仅采用转变价值观、革新绿色技术等方式延续旧的秩序不同,中国坚定不移地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开辟了人类文明新形态,这种文明形态既不是前现代的农业文明,也不是现代的工业文明,更不是“怎么都行”的后现代文明,而是一种新的文明形态,是人类文明的共有共享成果,给全球生态文明建设指明了新的前进方向。
在人与自然关系确认方面,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坚持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将人与自然的共同福祉置于首位,优先考虑个体和共同体的共荣与幸福,推崇合作,将全球人类社会纳入更大的生命共同体中。为防止人与自然在双重的意义上被简单化或浪漫化,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以人与自然关系的整体性为视角,反对在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对人与自然关系进行价值排序。我国秉承人与自然共生共荣的理念,在总结和反思西方现代性危机基础上,立足唯物史观的生态视野,坚持“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哲学思维,将人类的发展与自然的存在协同[28]。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理念深刻揭示人与自然的整体性,将人与自然有机融入生命共同体的理论范式,注重从系统性、整体性、结构性的维度认识和把握人与自然关系[29],从认识论层面打破了“非此即彼”的“二元论”思维,重塑人与自然辩证统一的认知范式。同时,这种共同体理念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纳入现代化视野,指明了保护和发展协同共进的新路径,开辟观照生态环境保护与经济社会发展的全新理论视野,拓展和深化了马克思主义人与自然关系理论的认知与实践视域,表现出一种在哲学层面上的优越感。
毋庸赘言,随着经济全球化进程的加速推进,生态环境保护并不是某个地区、民族或国家的事,而成为人类的共同命运。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提出“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30]。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过程中,我国走出个人原子主义,打破你输我赢的零和思维模式,主张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秉持共同发展、互利共赢的交往理念,实现合理交往[31]。“一花独放不是春”,地球是全人类赖以生存的唯一家园,珍爱和呵护地球是人类的唯一选择[32]。面对全球生态危机的蔓延,我国把人类和地球的共同福祉放在首位,主动承担生态环境治理义务,坚持走绿色低碳高质量发展道路,提出“共建地球生命共同体”,向国际社会郑重作出“双碳”承诺,将现代化的发展成果与世界共享。中国方案、中国智慧和中国力量为如何走出现代性人类文明困境提供了普遍性理论认知及实践对策,促进了人类文明范式的整体性生态转型,深化和发展了马克思“世界历史”思想,成为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