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译论的话语特征研究*
2023-04-17熊瑾如
⊙ 熊瑾如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高级翻译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中国传统译论扎根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是现代译论的重要思想来源。开展中国传统译论研究既是深入认识传统译论特性的需要,又是发挥传统译论优势的诉求。一方面,系统性研究中国传统译论有助于将传统译论中的隐性知识和零散述说加以显性化和系统化。另一方面,继承性发扬中国传统译论有利于彰显传统译论的理论价值,实现传统译论的学术功能。简而言之,中国现代翻译理论的建构及翻译学科的建设离不开中国传统译论的理论滋养和思想启示。
话语是人类言说世界的思想结晶,中国传统译论话语是表述中国翻译实践的认识形式,是构筑翻译理论体系的材料和承载翻译思想的载体。中国传统译论的深入探索,源于中国翻译学学科建立后,对受西方翻译理论遮蔽而失语的中国传统翻译话语资源和思想资源的关注。在回归中国传统译论的二十余年来,发掘中国传统译论以建构中国特色译论和译学等相关研究迅猛发展,深入挖掘与系统整合并重是中国传统议论研究的主要特色。一方面,中国传统译论涵盖的各类主题各种范畴及范式,在重新发掘提炼中获得了价值[1-2],又在现代转化中得到了新生[3]。另一方面,构建中国传统译论体系[4-6],是译学学科发展的内在逻辑和自身需要。由此可见,绝大部分中国传统议论研究侧重于“说什么”,而相对较少关注“如何说”。本文将从中国传统译论的话语特征层面,归纳中国传统译论演进的历时性特征,以期对推进中国翻译理论研究、扩大中国翻译理论在国际译坛上的显示度有所裨益。
一、“中国传统译论”及“话语”界定
中国传统译论自成为翻译研究对象以来,一直未形成统一定义。刘重德基于理论家的学说定义中国传统译论[7];王宏印基于理论基础和基本方法定义中国传统译论[8];张思洁对中国传统译论的定义同样注重考查其理论根基和基本方法[9]。吴志杰提出,“中国传统译论是指从中国传统言路探讨翻译的研究”[10]。纵观各家之言,对中国传统译论定义的关键主要集中于“中国”一词是否限定了地域特征,以及“传统”一词是否体现了时间范围。因此,结合中国传统译论所具有的“民族性”和“时代性”特点,本研究将“中国传统译论”定义为“生发于中国特定时期历史与文化的翻译论说”。具体而言,由于“传统”一词存在多个相对概念,因此适用于不同解释。本研究将“传统”视为与“现代”相对的概念。进而言之,将“中国传统译论”的操作定义表述为“‘五四运动’之前千余年的时间里,生发于中国历史与文化的翻译论说”。
“话语”这一术语广泛应用于语言学等人文社会学科,多义性是该词使用过程中的典型特征。就一般意义而言,话语即主体表达思想和言说自我的方式,不仅是反映人类对世界认识的途径,而且是“观察社会的工具,反映着特定时期实践活动的特征”[11]。翻译学对话语的定义,则更突出了话语映照实践的功能。翻译话语既可以指“作者用以表达其翻译观念的文本”[12],又可以包括“翻译事实、对翻译事实的抽象或叙述,以及知识生产过程三层面涵义”[13]。因此,中国传统译论的话语研究,即研究中国古代及近代围绕翻译实践所产生的翻译论说。值得注意的是,中国传统译论话语并不等同于中国特色翻译理论话语,因为理论具有较高抽象性,不能充分体现中国历史上长期以来翻译活动的实际情况。而“译论”中的“论”形式多样,评论、散论、讨论等均可纳入其中。
二、中国传统译论话语特征研究的“三分法”
层次性是话语研究的突出属性。分层有助于剖析话语实践,明确话语结构和话语逻辑,从而将各方面话语架构起来,形成话语体系,进而便于确定核心话语,生成创新话语。Moberg认为话语特征的分析方式可从三个层面展开[14]。第一层面的分析采用社会建构论的思维方式,对话语进行元理论层面问题的致思。第二层面的分析审视考察范围内不同的理论化方式各自的优势,尤其强调对理论问题的讨论会产生实际效果。第三层面的分析关照实际使用的话语,在该层面上展开话语分析。该理论为本文分析提供了层次化的思维方式。在中国传统译论系统化研究和中国特色译论体系性建构的过程中,层次性思想是观照译论话语的有力思维工具。方梦之和孙吉娟指出,“翻译研究可循宏中微三分的学理进路展开”[15]。鉴于我国传统文论可以“一分为三”为表征,而中国传统译论又吸纳了中国传统文论思想,因此本研究拟在宏观、中观、微观三层面上考察中国传统译论的话语特征。其中,宏观层面结合中国传统译论诞生的社会历史语境,中观层面呈现中国传统译论的语篇主题特征,微观层面分析中国传统译论的互文修辞特征。
传统译论的分期问题,历来存在不同观点。大致而言,王宏印等学者主张以译论本身的逻辑演进为根据[16],邹振环等学者主张以翻译实践的发生为依照[17]。由于本研究选取的是直接关于实践的论说,因而采用后一种思路划分传统译论的发展阶段,即以实践为标准,围绕翻译活动的三次高潮,分析相关传统译论中展现出的话语特征。这种划分方式既有一定的思想基础,又有实际操作层面的考量。
(一)佛经翻译
1.传经之需
佛经翻译产生于西汉末年与东汉初期政治动荡和自然灾害频发的社会背景下,人们对慰藉和解脱的精神力量的寻求为佛教东传进入中国提供了社会条件。三国时期支谦的《法句经序》是我国现存古籍中第一篇有关中国传统译论的记述,其中详细对比了三种翻译效果对佛典传播的影响,“近世葛氏传七百偈,偈义致深,译人出之,颇使其浑漫。惟佛难值,其法难闻。……唯昔蓝调、安侯世高、都尉、弗调,译胡为汉,审得其体,斯以难继;后之传者,虽不能密,犹尚贵其实,粗得大趣。”[18]支谦认为,近世葛氏所传的《法句经》七百偈的翻译效果不尽如人意。尽管葛氏的翻译在一定程度上传达了原佛经的内容,但由于翻译的结果使得佛旨难以明了,令人无所适从。这种模糊不清的翻译结果不仅给读者带来了困惑和误解,也阻碍了佛典的传播和普及。相较而言,安世高等人的翻译效果最为出色,他们的翻译深得佛经翻译的奥旨,精湛而准确,达到了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他们的译本不仅完美地传达了原佛经的微言大义,而且让读者能够深刻理解和感受到佛经的深邃内涵。后来的译者虽然不能像安世高等人那样精确地表述出佛经的微言大义,但他们的翻译尚能揭示佛经的大致旨趣。这些译本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接受佛经的思想和教义。总的来说,翻译效果对于佛典传播的影响至关重要。安世高等人的精湛翻译为后世佛经的传播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后来的译者在一定范围内弥补了佛经传播的空白。
2.文质之争
佛经翻译活动时期,中国传统译论主要探讨的议题是译文风格的文质之争。这一事关翻译策略的本体问题,持续了长达数个世纪,成为我国佛典汉译的主要议题之一。在佛经翻译初始阶段,《法句经序》全篇以四分之一的篇幅,详细叙述了支谦和维祗难等人的“文质之辩”[19]。辩论之初,支谦称赞安侯世高、都尉等人的翻译兼顾了佛经义理与文辞运用,认为竺将炎过于质朴直白的译文文辞不雅而无法传达出佛经的深刻含义,主张对译文加以修饰,使语言文丽。维祇难则引用佛言支持译文语言质朴,以正确地传达出佛经的意旨。支谦最终以“达意”为重,提出了遵循本意而不加修饰的翻译方法,强调佛经翻译中语言的运用要服从达意的需要。
之后,佛经翻译进一步发展,东汉重视“文藻”的文章风格对译文风格产生影响,使得译文的文采更受关注。换言之,“文质之争”是关于译文语言风格的争论,体现出该时期古典文论对翻译策略选用的影响。在中国文学史上,“从东汉末开始,持续至魏晋六朝,文风绮丽,这种趋丽之风必然对佛典著作的翻译产生影响”[20]。这一时期,我国文章正处于从“汉赋”向“骈文”的过渡阶段,对于文章的美感和文采有着极高的追求,通过华丽的辞藻和独特的想象力,使文章逐渐由质朴向藻饰转变。这种追求不仅体现了当时的文化风貌,也反映了对于文章的认识和要求[21]。作为一种主要的文章体裁,佛典汉译本的文风也概莫能外。
隋唐阶段是佛经翻译的黄金时期[22],对佛典翻译中文质关系的讨论也达到了新的高度,其中彦琮的《辩正论》具有代表性意义。这篇翻译批评文章对历史上的佛经译本进行了深入的剖析,强调了文质兼顾和文质适中的原则。彦琮提出了翻译工作的“八备”和“十条”等论述,为翻译思想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理论贡献。可以说,文质平衡和文质融合是佛经翻译时期佛典的最终追求,彦琮、玄奘等人在理论和实践方面的努力为这一时期的翻译理论和实践提供了重要的指导和借鉴。
统而观之,佛经翻译时期以序言形式呈现的中国传统译论在语篇结构上包含三部分,序首交代对所译经书内容、来源等基本信息,主体部分叙述翻译难点,并以个人观点或讨论等形式给出解决办法,序末则概述个人译文的特点。例如,虽然《法句经序》“在转引过程中出现了文字、标点、句意等方面的出入”[23],但是整体看来,其由三部分构成:除上述序言主干外,“《法句经》的内容、性质、形式、编者和来源出处等信息在序头点明,其优点于序尾处论及”[24]。
3.援儒引道
论述佛经翻译的中国传统译论话语具有鲜明的互文性特征。据《法句经序》记载,参与翻译策略文质讨论的人援引老子和孔子的说法附和质派,并得出“佛经翻译应以‘达意’为主,语言形式要服从‘达意’的需要”[25]这一结论。由于佛教在中国初传时依附中国传统文化,故译文中不乏儒家和道家术语[26],译论中也可见使用老子和孔子的话语作为主要论据的情况。具体而言,“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一观点是老子的思想,源自其“道”论哲学,强调言辞之美的基础应是真实。这一观点对后世的文艺美学思想,尤其是文学理论批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则体现了《周易》中的思想,它表达了某些深奥微妙的意念难以通过一般语言进行表述,揭示了思想认识能力与语言文字表达能力之间的矛盾。这一观点强调了语言的局限性,即无法完全传达某些复杂或深层的意义和思想。这反映了人类在表达内心世界时所面临的挑战,以及在寻求精确传达思想时所追求的完美和精确性。
(二)科技翻译
1.交流之鉴
明末清初传教士来华,在引入诸多西方科学书籍的同时,也开启了东方文化吸纳西方知识的新纪元,这一时期的翻译活动以科学书籍翻译为主,故称之为科技翻译。例如,《几何原本》开创明清之际西学及科学输入之先河,其译介引发了中西方数学知识领域的思想碰撞。面对以推理证明为重的西方数典《几何原本》和以算法应用为重的《九章算术》所代表的旨趣迥异的数学传统,译者利玛窦作为来华传教士,在其《译〈几何原本〉引》中写道,“既阙根基,遂难创造,即有斐然述作者,亦不能推明所以然之故”[27],认为中国传统算学不具备推理基础,而这与长期存在的语言文化差异和说理方式共同对其翻译过程构成了一定困难。
2.精切之求
《繙清说》是清人魏象乾于乾隆五年(1740年)所著的翻译专论,全文虽仅一千六百字,但其内容涉及我国译论核心问题,即改动原文的必要性。该文开篇提出,翻译的正道在于文意、文辞、文气、文章神韵,而欲达到这一标准则需做到无任何增减、颠倒。之后,该文也解释了翻译过程中产生增减、颠倒、取意的原因,“非增之,其意不达;非减之,其辞不练。非颠倒,则扞格不通;非取意,则语气不解。”[28]换言之,由于两种语言与相应文体的差异,为了取意而对译文做出适当修改还是必要的。值得注意的是,其论说并未止于此,而是进一步言明,这种调整是“不得不然”之举,而非出于“务新尚奇”之故[29]。在此基础上,魏象乾从脉络、措词、理致、精炼和真切五方面,提出了“最妥极当”的译文的翻译批评维度,并以《资治纲目》《四书大注》等为例,说明“精切而醇”的译文在舍字取意方面并非不能做到,而是没有必要为之,亦即实现译文的精确达旨并不必然以大量调整为前提。这一论述,既超越了此前文质两分的局限,又提升了译文质量的批评标准,推进了中国传统译论的纵深发展。
总体而言,作为译作序言的《译〈几何原本〉引》与翻译专论《繙清说》的全文结构差异明显。前者的结构大致为先交代翻译背景,之后陈述翻译难点并讲述翻译过程,最后重申翻译目的。值得一提的是,《译〈几何原本〉引》中“理”字的使用,“达16处之多”[30]。利玛窦这一做法的目的就是要向明代士大夫强调“几何之学”于国家而言所具备的意义与价值所在。他在《译〈几何原本〉引》的开篇便强调“几何之理”,其目的是突出“几何之理”的意义与价值,并向明代士大夫阐明“几何之学”对于国家立功立业的重要性。通过晓之以“几何之理”,进一步论述了“几何之用”。尤其是在“导言”中,利玛窦阐明“几何之理”有助于“明达物理”,“几何之用”可为国家建功立业,“几何之学”更关乎社稷安危。而《繙清说》则重在从翻译标准和操作层面为翻译事件提供参照。
3.以儒为鉴
相较于佛经翻译采用中国本土儒家和道家的表达方式,科技翻译则呈现出由儒家精神过渡至理学思想的特点。在科技翻译中,儒家精神强调实用性和经验性,重视实践和实验,注重对事物的观察和探究。这些特点在科技翻译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因为它们符合科技知识的本质和科技翻译的目的,即传播准确、实用的科学知识。而理学思想则更加强调抽象性和思辨性,注重对概念和原理的深入分析和理解。例如,在《译〈几何原本〉引》中,徐光启援引了汉代扬雄所撰的《法言·君子》的“一物不知,儒者之耻”[31],表明了跨越翻译障碍而追求格物致知的决心。这里的“格物致知”是指通过对事物的研究和探究,获得对事物的正确认识和理解。这种追求真理的精神也是科技翻译的重要特点之一。
(三)西学翻译
1.强国之切
晚清时期的翻译发生在救亡启蒙的时代背景下,因此无论是译作序言还是译论文章,均展现了翻译的社会维度和国家高度。明末已有学者意识到翻译在国家层面体现出重要性,但直到清后期,有识之士才纷纷醒觉翻译之于强国的密切联系。例如,梁启超《论译书》一文写就于社会结构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晚清时期[32],同时也是中国翻译思想的转型期[33]。而在该文中,梁启超提到严复的新译作《天演论》,也正是应此国情而生。
2.雅字之意
相较于佛经翻译对“文质并重”和科技翻译对“精切而少变动”的追求,西学翻译时期的译论则以“达旨”为要,翻译活动所采取的方法和技巧也更为灵活。这一翻译观念在严复的翻译实践和翻译思想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在《〈天演论〉译例言》中,严复区分了达旨和笔译两种形式的翻译实践,认为为求达旨而取便发挥的方式虽非传统,但是却达到了求取文意的功效。具体而言,这种达旨的方式对于前述科技翻译活动中提到的“增减”“颠倒”等翻译技巧并无规定。
更重要的是,严复在译文应求“信”和“达”两种特质的基础上,提出了译文求“雅”的主张。正是这一“雅”字的解读,在其后百年译论史上可谓是百家争鸣,诠释者有之,质疑者有之,创新者亦有之。结合严复的表述可知,其“雅”字更有可能是指古雅的语言。据其《与梁任公论所译〈原富〉书》记载,其预期读者是“不佞之所从事者,学理邃赜之书也,非以饷学僮而望其受益也,吾译正以待多读中国古书之人”[34]。由此可见,严复将其译作读者设定为精通古文的知识分子[35],而使用典雅的古文正是投其所好之举[36]。事实上,严复本人也曾在多篇译者序言中,为译文渊雅难懂做出解释[37]。从佛经翻译之初的文质之争中对文的追求,以及此后科技翻译时期以精切为追求中对过度之雅的回避,到严复提出“信达雅”三字诀以来,“雅”的内涵已经发生了改变。也就是说,“求其尔雅”中的“雅”字是有特定时代内涵的,是考虑到译本的目标读者所做的选择。
3.法诸文论
西学翻译在互文性修辞方面的一大特点是其广泛取法于中国传统文论的鲜明特征。严复在其译作例言中均将古代文论作为自己翻译实践所师法的标准。例如,从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中对自己翻译方法的描述可知,中国传统译论显现出中国传统文论中“诗”“论”相济的言说方式。另外,在《与梁任公论所译〈原富〉书》,严复引用司马迁《屈原列传》和韩愈《答刘正夫书》中的话语,向梁启超表明,自己成文也有“务求其是”的一面。而梁启超也提出译书当效法古代佛经翻译,译者可酌情调整原文[32],或采取意译翻译策略[33]。
三、结语
研究中国传统译论需要深入考察其在不同演化阶段所具有的理论品性和所呈现的理论形态。翻译理论话语研究属于中国传统译论研究,是揭示中国传统翻译理论所具有的有别于其他翻译理论体系之秉性的重要方法之一。研究发现,中国传统译论话语诞生于宏观社会历史语境中,翻译的社会性逐渐突显。在三次翻译高潮时期,大量译论话语的语篇整体性得到强化,且主要翻译领域议题由翻译之道向翻译之术转变。此外,微观层面的言说方式则体现出取法古代文论的互文性和谱系性特征。研究表明,中国传统译论在“笼统”“模糊”的表象下,蕴含清晰且独特的演进规律。中国传统译论的话语特征为中国当代译论发展和译学话语体系提供了深厚的学术基础和广阔的发展空间。中国传统译论具有丰富的理论品性和独特的理论形态,其演化过程具有清晰的演进规律;研究中国传统译论不仅有助于深入了解中国翻译思想的发展历程和特点,也为当代译论研究和译学话语体系建设提供了宝贵的学术资源和思想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