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守,一眼千年
2023-04-16樊锦诗
那时我第一眼见到敦煌,黄昏古朴庄严的莫高窟。远方铁马风铃的铮鸣,让我听到了敦煌与历史千年的耳语,窥见了她跨越千年的美。
1962年我第一次到敦煌实习,当时满脑子都是一听就让人肃然起敬的名字:常书鸿先生、段文杰先生等等,敦煌就是神话的延续,他们就是神话中的人物啊!我和几个一起实习的同学跑进石窟,感叹到只剩下几个词的重复使用,所有的语言似乎都显得平淡无奇,黯然失色,满心满脑只有:“哎呀,太好了,太美了!”
虽然說对大西北艰苦的环境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后来想起那些上蹿下跳的老鼠仍叫人心有余悸。到处都是土,连水都是苦的,实习期没满我就因为水土不服生病提前返校了,也没想着再回去。没想到,可能就是注定厮守的缘分,一年后我又被分配到敦煌文物研究所(敦煌研究院的前身)。说没有犹豫惶惑,那是假话。和北京相比,那里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世界——到处是苍凉的黄沙,无垠的戈壁滩和稀稀疏疏的骆驼草。洞外面很破烂,里面很黑,没有门,没有楼梯,就用树干插上树枝的“蜈蚣梯”爬进洞。爬上去后,还得用“蜈蚣梯”这么爬下来,很可怕。
一开始,在这般庞大深邃的敦煌面前,我是羞怯的,恍若初恋相见一般的惶惑不安。一阵子相处后,我却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敦煌当作了“意中人”。
后来西部大开发,旅游大发展。1999年开始,来敦煌欣赏壁画的人愈发多了,我一半是高兴,另一半又担忧。我把洞窟当意中人,游客数量的剧增有可能让洞窟的容颜不可逆地逝去,壁画渐渐模糊,颜色也慢慢褪去。
有一天太阳升起,阳光普照敦煌,风沙围绕中的莫高窟依旧是安静从容,仰望之间,我莫名觉得心疼:静静沉睡一千年,她的美丽、她含着泪的微笑,在漫长的岁月里无人可识,而现在,过量美的惊羡者却又会让她脆弱衰老。
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塑匠、石匠、泥匠、画匠用坚韧的毅力和纯粹的心愿,一代又一代,连续坚守了一千年。莫高窟带给人们的震撼,绝不应该只是我们看到的惊艳壁画和彩塑,更是一种文化的力量!就算有一天她衰老了,这种力量也不应消失,我一定要让她活下来。
当我知道可以通过数字化技术将她们永久保留的时候,我立即向甘肃省、国家文物局、科技部提出要进行数字化工程。我想和敦煌“厮守”下去不再是梦想,这真真切切成为了现实!
新中国成立七十年来,一代又一代有志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艺术的年轻人,面对极其艰苦的物质生活,面对苍茫戈壁的寂寞,披星戴月,前赴后继,这是文物工作者保护和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使命。
而我也与我的前辈、同仁们一样,仍愿与这一眼千年的美“厮守”下去。
(选自《人民日报》2019年4月10日,有删改)
赏析
本文写的是作者自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至今一直在敦煌工作和生活的故事。樊锦诗甘于寂寞、勇于奉献、安之若素,与伟大的敦煌艺术在一起,她美好的青春年华在西北的沙漠中绽放。
文章没有华丽的辞藻,只通过日常生活细节,在平淡、从容、宁静、柔美的叙述中尽显本色,读来温暖如春而又情感充沛。平静的叙述中既有绵延的激情和博大的情怀,也有一颗与祖国一同跳动的艺术之心,让我们看到了一种美美与共、与美厮守的决心和精神,领悟到了一种薪火相传、与时俱进的文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