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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花卉审美概观
——以《花史左编》为中心

2023-04-16薛富兴

关键词:李斌赏花凤凰

薛富兴

(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353)

《花史左编》是明人王路纂辑的一部以花木为主题的著作,凡二十七卷。此著多方面收罗古人育花、赏花、用花方面的知识、技术、历史和传说等方面信息,客观上成为一部中国古代以花木为主题的百科全书,是今人重温古代赏花传统技术和趣味的重要窗口。就此著所涉及信息范围而言,我们首先可将《花史左编》一分为二:一是与花木直接相关的部分,即关于各式花卉品种、种植技术、生长条件等方面的内容,有 “花之名” “花之辨” “花之似” “花之友” “花之器” “花之变” “花之候” “花之宜” “花之忌” “花之证” “花之药” 和 “花之毒” ,此乃其基础部分,属于花木谱录学范围,当从农学、园艺学和博物学角度考察之;二是关于如何赏花和用花的间接性或拓展性部分,有 “花之品” “花之荣” “花之辱” “花之事” “花塵” “花之兀” “花之梦” “花之人” “花之寄” “花之瑞” “花之妖” “花之情” “花之运” “花之妬” 和 “花之味” 。我们可将后一部分再一分为二:一曰以花木欣赏为重心,集中体现中国古代花木审美趣味和观念;二曰围绕花木栽培和欣赏所形成的相关文化观念,其中寄托了古代中国人的伦理、宗教,以及饮食文化观念,属于广义的花卉文化史。所惜者,此著迄今尚未受到学者们的普遍关注。①经检索,目前仅发现一篇讨论此著之文,见刘竞飞:《从〈花史左编〉到〈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论明清花艺类著作中的两种宏观话语》,《长江丛刊》2018年第10期。本文立足美学视野,尝试性地考察该著所体现的中国古代花卉审美趣味、视野和观念,希望能据此得出一些认识。

一、花之梦:花卉审美热情

《花史左编》首先向我们展示了古人对花卉审美欣赏的巨大热情,此可作为中国古代自然审美趣味自觉的极好例证。

梁何逊为扬州法曹,廨宇有梅花一枝盛开,逊吟咏其下。后居洛,思梅花,再请其任,从之。抵扬州,花方盛,何逊对花彷徨者终日。②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41页。

唐张籍,性耽花卉,闻贵侯家有山茶一株,花大如盎,度不可得,乃以爱姬柳叶换之,人谓 “花淫” 。③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04页。

据此可知:至晚在齐梁时代,中国人对花卉的审美爱好已发展到极度痴迷的地步;到唐代至有以美人易花者。正是这种为数不算多的极端性花卉审美事件,测出了古代中国人的自然审美趣味和激情,成为中国古代花卉审美史上典范性美谈。

太华山中有护花鸟,每奇花岁发,人欲攀折,则盘旋其上,鸣曰: “莫损花,莫损花。”④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05页。

天宝初,宁王日侍,好声乐,风流蕴藉,诸王弗如也。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令园吏掣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诸宫皆效之。⑤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20页。

对各式美艳花卉,古人由至爱而生恋惜之情,唯恐其受到伤害。我们亦可据此对花木的怜惜之意反证其对花卉的审美热情。一时代、群体的自然审美意识进化程度如何?我们很可将此令人感动的惜花之意作为其自然审美意识已然普遍化和精致化的有力证明。正是这种极端性,看来似大可不必的花痴案例代代相传,成为佳话,如春风化雨般地浸润着国人,最终汇集为一种对花卉这一自然精灵的集体无意识——强大的自然审美传统,并成为各式山水艺术的重要底色。

谢公梦一仙女畀水仙花一束,明日生谢夫人,长而聪慧,能吟咏。⑥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26页。

《花史左编》专设 “花之梦” 一卷。花能入人之梦,成为其梦乡之重要题材或主题。唯恋之久、爱之深者方可成梦。因此,此著中一系列华美动人的 “花之梦” ,又可成为古代中国人对花卉深沉浓烈审美热情的最好证明。另一方面,这些五彩缤纷、诗意盎然的 “花之梦” 又可说明:花卉对国人至此不再是一些外在、短暂的视觉审美对象,它们已然进入古人的精神生活,成为他们表达自身人生情感和理想的重要媒介。无论对个人还是群体,梦境实乃其内心世界的对象化,因而成为其自我观照的重要镜像。人类正可由花自窥,因花而自知也。在此意义上,本卷中以《樱桃青衣》为代表的一系列因花成梦的花小说,正可成为中国古代花卉叙事艺术的重要典范。

江淹尝梦笔生花,文思日警。后宿一驿中,复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曰: “吾有笔在公处,可还。” 淹探怀中五色笔授之,自是作诗绝无佳句,故世传 “江淹才尽” 。①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29页。

“梦笔生花” 典故实在是一个关于艺术的独特寓言:笔本由人类自己发明,专用以从事自我表达的文化工具,而花卉则是足可为整个大自然万千对象代言的美丽灵精。但是, “梦笔生花” 故事却着意向我们强调:人类自身文化创造能力的最佳状态只能用花卉这种自然精灵来代言, “笔生花” ,即由人文而自然。只有笔能生花时才是文人们最有才华的文化创造状态。否则,当笔不再生花时,人类的文化创造能力亦告罄。因此, “梦笔生花” 这一典故正好验证了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的一个论点:屈原之所以如此多才,乃因其 “得江山之助。” 这一典故成就了中国古代一种特殊的关于艺术的文化信念:天地自然乃人类包括文艺创造在内一切文化创造的源泉。总之,《花史左编》中的痴花、惜花与梦花故事,正好组成一个系列,它们共同见证了古代中国人对自然界各式花卉强烈、持久,足以动人的自然审美热情。

二、花之赏:花卉审美景观

《花史左编》同时也较完善地呈现了古代中国人花卉审美的大致格局,使我们对古人到底如何赏花有一种概观性了解。

长安侠少每至春时,接朋连党,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并辔于花树下,往来使仆从执酒血而随之,遇好囿则驻马而饮。②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89页。

此为行而赏之,曰 “游赏” ,即人们在动态游走过程中观赏花卉, “走马观花” 即言此也。

吴孺子每瓶中花枝狼籍,则以散衾裯间卧之。③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90页。

此为坐而赏之,曰 “卧赏” ,赏花者静态地观赏花卉之美。

丐者正江,居宛丘。游于市中,尝髽角戴花,小儿群聚,捽骂之,江嬉笑自若。④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02页。

赵清献公帅蜀,有妓戴杏花,清献喜之,戏曰: “头上杏花真可幸。” 妓应声曰: “枝间梅子岂无梅。” 公益喜。⑤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04页。

此为 “戴赏” ,即折枝而赏。由于花卉之形色与香气太过诱人,因而赏花者多喜移花于身,使花之香艳能时时伴人而行,且能以花增人之美,使其他观花者在赏花时亦赏人也。

张茂卿家居颇事声伎,一日园中樱桃花开,携酒其下,曰: “红粉风流,无逾此君。” 悉屏妓妾。①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87页。

晋陶潜为彭泽令,宅边有丛菊,重九日出,坐径边,采菊盈把。有江州太守王弘,令白衣吏送酒至,遂饮,醉而归。②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59页。

此为 “独赏” ,纯私人性自然审美行为也。

范蜀公居许下,造大堂,以 “长啸” 名之。前有酴醾架,高广可容数十客。每春季花繁盛时,燕客其下,约曰:有飞花堕酒中者,嚼一大白。或笑语喧哗之际,微风过之,则满座无遗者。当时号为 “飞英会” 。③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7页。

此为 “群赏” ,聚集、社会性自然审美行为——多人共赏花卉之美也。如果说 “独赏” 乃花卉审美的精致化形态,足以体现花卉审美的精细程度,那么 “群赏” 则体现了花卉审美的社会化、普及程度,花卉审美趣味的传播规模。

出于谷,迁于盝,秀可餐,清可沐,展如之人,落落穆穆。④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8页。

此为 “专赏” ,赏花者的每次花卉审美专注于某一特定品类,专门享受一花之美。

宋南渡后,端午日以大金瓶遍插葵花、石榴、栀子,环绕殿阁。⑤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17页。

此为 “会赏” ,赏花者乐于在特定时空内观赏数种花卉。

蔡繁卿守扬州,作万花会,用芍药十万余枝。⑥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20页。

曲江贵家游赏,则剪百花妆成狮子相送遗。狮子有小连环,欲送则以蜀锦流苏牵之,唱曰: “春光且莫去,留与醉人看。”⑦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03页。

“花会” 是 “群赏” 的极致形态——谓赏花者众多。当因花而成之市集所展示和观赏的花卉品种众多时,它又是 “群赏” 与 “会赏” 之综合形态——同时放大了自然审美的主体与对象。正因如此,从宋代起风行的 “花会” 就可成为探测一个时代、社会花卉审美风尚特征与进化程度的极好案例。同时, “花会” 虽然因花而会,会而赏花。但是,由于赏花者是一些充满了不同类型、层次生命需求的有机体,因此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可做的事情便不仅是赏花。在大型花会或花市上,人们自然可以赏花,但是赏花之余,赏花者同时也可以观景、会友、交易,以及品尝美食、饮酒赋诗,等等。因此, “花会” 就成为一个因花而起的综合性群体文化活动。因此这种 “花会” 的根本性质会隐然地发生由自然而人文之改观。换言之,我们不能将 “花会” 纯粹地理解为一种自然审美活动,它更典型地属于人文性质的娱乐活动。

陈芸叟尝集种异花围绕亭榭,散步花间,霞雪掩映,曰: “此我家锦步障也。”①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90页。

在特定区域育花、赏花,可曰 “护赏” 。 “护赏” 当是中国古代花卉审美之典型方式,它代表了人们的花卉审美意识自觉后,花卉审美从野外赏花这一随机形态,逐渐过渡到选择、培育和种植特定花卉品类于人类生活环境,或庭院、或园林,或室内,以便爱花者可时时方便、规律性地观赏之的演变信息。 “护赏” 首先代表了人类对花卉的爱惜、依恋之情,更代表了人类花卉审美的一种文化性改造方式——育而赏之。外在地看,这是改变了赏花的地理环境,由野外而人居;内在地看,它意味着人们对自然花卉的一种主动审美选择——育而赏之。当然, “护赏” 之方便和规律化,同时也意味着此种自然审美拥有较高的物理成本——必先精心选择、培育、养护之,而后方可观赏之。就中国古代园林史而言,汉代之后,一部中国古代花卉审美史,其主流形态是 “护赏” ——人工培育而赏之,而非在野生自然环境中赏花。

长安士女春时斗花,以奇花多者为胜,皆以千金市名花,植于庭中,以备春时之斗。②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91页。

刘鋹在国,春深令宫人斗花,凌晨开后苑,各任采择,少顷,敕还宫,锁花门。膳讫,普集,角胜负于殿中,宦士抱关,宫人出入皆搜怀袖,置楼罗历以验姓名,法制甚严,时号花禁。负者献耍金耍银买燕。③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00-401页。

此谓 “斗胜赏” 。 “斗胜赏” 必为 “群赏” ——众人聚而赏之也。如果说以 “花会” 为极致表现形态的 “群赏” 或 “会赏” 体现了花卉审美的外在规模进化——赏花从纯私人性的特殊审美趣味演化为可共享的社会性自然审美活动;那么 “斗胜赏” 则可理解为花卉审美由普通到专精的纵向演化形式。外在地看,它是人类功利性竞赛争胜心理渗入了本当是无功利、纯精神性活动的花卉审美领域——以花卉之美满足育花和赏花者的好胜心、虚荣心;但是进一步考察我们会发现:其实这也并非坏事,因为它客观上刺激花卉审美走上一条专业化,因而精致化的道路。从花卉培育上说,参赛者要想争胜,就必须用心地研究、开发出更有效、独特的花卉栽培技术,更细腻、耐心地总结所栽培花卉的生物特性与生长规律,然后才能产生预期的观赏效果;另一方面,正是花卉培育环节上这种不断进化的技术性竞争,带来了花卉栽培领域的不断技术进步,最终在花卉观赏环节表现为观赏花卉品种的丰富化,特定花卉在形、色与香三方面特性的日益强化,以及花期之延长,栽培区域的扩大等方面的进步,最终引领花卉观赏者日益自觉、丰富和细腻的花卉审美趣味与眼光,大大提升了全社会花卉审美的细腻度和精致度,推动了各时期全社会整体性花卉审美欣赏水平的提高。

以上是《花史左编》为我们呈现的中国古代花卉审美之基本类型,有卧赏与游赏,有独赏与会赏,有专赏与会赏。其中最引人的莫过于具有节日群体狂欢性质的 “花市” 中出现的 “斗胜赏” ——让众花卉争奇斗艳。这些赏花形式合起来,应当能形成一较完善的中国古代花卉审美景观。然而,花卉审美类型仅粗言其形,若作更细致的审美视野之考察,那么古人到底从哪些角度欣赏花卉之美呢?

双鸾菊花,草本,花开多甚,每多头若尼姑帽然,折出此帽,内露双鸾并首,形似无二,外分二翼一尾,天巧之妙,肖生物至此。①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5页。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重九都下赏菊,菊有数种。有黄白色,蕊若莲房,曰 “万铃菊” 。粉红色曰 “桃花菊” ,白而檀心曰 “木香菊” ,黄色而圆曰 “金铃菊” ,纯白而大曰 “喜容菊” ,无处无之,酒家皆以菊花缚成洞户。②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47页。

此可谓古人花卉审美中的形式美趣味,重花卉之独特造型。而且,这里所呈现的并非古人对花卉的一般性形色审美趣味,而是发现了本属于自然物的花卉外在造型与人类社会生活中某种对象间之形态类似—— “类物象” 。此种细腻的审美视野如同人们在赏石中发现了菩萨或观音之像一样,乃自然人化的隐然表现。至于在同一品种花卉中发现了其色彩缤纷之美,一方面说明时人于花卉审美中色彩趣味之自觉——以不同的色彩标识花卉个性,另一方面亦可间接证明宋代花卉培育技术之成熟——园丁们有能力从色彩上拓展同一花卉品类之亚种,仅为了能观赏不同的色彩就使菊花品种实现了丰富化。到底是花卉栽培技术刺激了人们日益敏锐的色彩审美视野,还是日益刁钻的色彩审美趣味推动了花卉培育技术的发展,恐怕难以说清。更可能的情形也许是二者相互激发,成为推动中国古代花卉审美的最重要因素。

宋孝宗禁中纳凉, 多置茉莉、建兰等花,鼓以风轮,清芳满殿。④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89页。

这里所呈现的则是古代花卉审美中另一极重要的角度——赏花者的嗅觉器官所能探测到的花卉之又一基础生物特性——其 “香” ,是赏花者从嗅觉角度感受花卉所拥有的又一独特感性魅力。

宋时宫院多采玫瑰花,杂脑麝以为香囊,芬氤袅袅不绝。⑤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88页。

《香谱》:大食国蔷薇花露,五代时藩使蒲何散以十五瓶来贡。⑥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20页。

中国人宣扬饮食之香始于《诗经》时代,《楚辞》则始明言众卉之香矣。从欣赏众花枝头所散发的浓淡花香——花朵之自然香气,到为了持久地保持花卉香气而制作的各式花露、香囊——储而赏之,可谓花香审美之拓展形态。虽然所应用的审美器官并未发生改变,然而在审美对象形态上已发生了质的变化,从作为自然美对象的花香转变为作为工艺美的香具。审美对象已然从自然入人文之境。

李后主每春盛时,梁栋、窗壁、柱栱、阶砌,并作隔筒插杂花,榜曰 “锦洞天” 。①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01页。

从赏山野之花发展到 “护赏” ,在庭院、园林育花而赏之,再到以盆育花,以盆花装饰宫廷殿堂。古代中国人的自然审美,特别是花木审美经历过如此过程:从山野花卉到园林花卉,再到以瓶储花,最后则是以囊蓄香。香囊者,以囊储花木之余香也。

罗虬作《花九锡》,一曰重顶幄障风,二曰金错刀剪折,三曰甘泉浸,四曰玉缸贮,五曰雕文台座安置,六曰画图写,七曰艳曲翻,八曰美醑赏,九曰新诗咏。②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90页。

唐人罗虬提出的 “花九锡” 概念,在中国古代花卉审美史上具有极重要的地位,对后世有久远的影响。 “九锡” 本为古代礼仪概念。《汉书·武帝纪》元朔元年诏曰 “乃加九锡” ,为 “九锡” 之语首见者。 “锡” 者,赐也,此处特指古代帝王赏赐王公大臣诸物。 “九” 在古代乃为极数,比如《易经》之 “用九” 。因此,皇帝一次性赏赐臣子九种器物,当然是一种极赏,对任何一位臣子来说都是一种不世之殊荣。对 “九锡” 的具体内容与次序,历代礼家解说不一,汉献帝赏赐曹操的 “九锡” 为其后之历代所遵,其曰:车马、衣服、乐则、朱户、纳陛、虎贲、弓矢、斧钺和秬鬯。唐人罗虬从礼制中借用了 “九锡” 这一概念,将它改造为 “花九锡” 。 “花九锡” 概念的提出自有其根据:

(4)检测:在确定每一层的碾压施工完成后,应按照碾压试验的要求,对相关的频率、试验项目进行精准的测量和计算,确保合格后,再进行下一层的碾压施工。

唐玄宗赐虢国夫人红水仙十二盆,盆皆金玉,七宝所造。③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89页。

由此可见,以贵重的人工器物表达对作为自然美对象的花卉之热爱与尊崇,其来有自。不管怎么说,罗虬的 “花九锡” 概念可谓开创了一个重要的新传统:一个关于如何表达古人对花木的热爱与尊崇,如何建立一种以极致的方式表达国人宠爱花木的护花与赏花系统。所谓 “九锡” 乃护花与赏花的九种要素或方式。对此九要素,我们可以有两种不同的理解。其一,基础性护花物质系统,它由罗氏所言前五者组成。其二,拓展性赏花文艺系统。我们从中可以看出:至晚到唐代,中国人的花卉审美已高度自觉,发展为一种成熟的系统性工程。其物质性护理环节包括了蓬帐、剪裁工具、水资源,以及培育和展示器具。其拓展性环节表明:花卉欣赏在唐代已然不是一种单纯的自然审美欣赏,而演化为一种以自然审美为基础、为诱因的综合性人文表情达意活动。始于唐代的 “花九锡” 概念奠定了综合性,即兼具自然审美与人文审美因素的花卉审美模型,为后人忠实继承,发扬光大,成为中国古代花卉审美的主导形态。然而,若立足于当代环境美学核心理念,我们会发现其中所存在的问题。比如其护花环节中的诸措施,为体现人们对花卉的热爱与尊宠,以 “金错刀剪折” ,以 “玉缸贮” 花木,以 “雕文台座安置” 众花卉,似乎有过度人工化,以工艺之贵夺花卉天然之美的嫌疑,涉及以 “不恰当的” ,即过度人工化的方式欣赏自然。至于 “九锡” 中的拓展性环节,更是以赏花之名行人文娱乐之实。在此语境下,诸花卉实际上已不再是赏花者审美关注之焦点,它们仅仅是赏花者人文趣味,甚至饮食趣味表达的一个诱因而已,乃作为自然审美的花卉欣赏中喧宾夺主之典型案例。那么,古人赏花大多数是在什么情形下进行呢?纯粹以花为中心或曰唯一主角之欣赏者少,以美人与酒食为伴者多。往往是赏花的同时,继之以歌舞,续之以诗文。

范蜀公居许下,造大堂,以 “长啸” 名之。前有酴醾架,高广可容数十客。每春季花繁盛时,燕客其下,约曰:有飞花堕酒中者,嚼一大白。或笑语喧哗之际,微风过之,则满座无遗者。当时号为 “飞英会” 。①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7页。

此乃酒境与花境之融合。

张搏为苏州剌史,植木兰花于堂前,尝花盛时燕客,命即席赋之。陆龟蒙后至,张连酌浮之,径醉,强索笔题两句 “洞庭波浪渺无津,日日征帆送远人” ,颓然醉倒。客欲续之,皆莫详其意。既而龟蒙稍醒,续曰: “几度木兰船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遂为绝唱。②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61页。

此乃以花为诗兴的赏花拓展形态。

汉武帝尝以吸花丝所织锦赐丽娟,命作舞衣,春暮,宴于花下,舞时故以袖拂落花,满身都着,舞态愈媚,谓之 “百花舞” 。③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91页。

此谓以花兴舞,可谓之由花及艺。

王简卿尝赴张功镃牡丹会,云: “众宾既集一堂,寂无所有。” 俄问左右云: “香发未?” 答曰: “已发” 。命卷帘,则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座,群伎以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别有名姬十辈,皆衣白,凡首饰衣领皆牡丹,首带照殿红,一伎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复垂帘,谈论自如。良久,香起,卷帘如前,别十姬易服与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如是十杯,衣与花凡十易,所讴者皆前辈牡丹名词。酒竟,歌乐无虑百数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④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86页。

唐李进贤好宾客,属牡丹盛开,以赏花为名,引宾归内室,楹柱皆列锦绣,器用悉是黄金,阶前有花数丛,覆以锦幄。妓妾俱服纨绮,执丝簧,善歌舞者至多,客之左右皆有女仆双鬟者二人,所须无不毕至。承接之意,常日指使者不如。芳酒绮肴,穷极水陆,至于仆乘供给,靡不丰盈。自午迄于明晨,不睹杯盘狼藉。⑤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87页。

此二条编者王路分别名为 “盛赏” 与 “胜赏” ,我们可谓之古代赏花的 “综合模式” ,因为此种赏花活动同时融合了赏花、歌舞、服饰与酒食等多种因素。我们亦可将其理解为以花为 “兴” 式赏花的极端性案例:赏花者们是以赏花之名极口舌之欲、享歌舞之乐和呈诗文之才。虽然名为赏花,可各色花卉在此类活动中似并非主角,它们仅乃赏花者炫耀其人文性趣味之媒介或诱因,此不可知者。

三、花之品:花卉审美趣味的精致化

《花史左编》以 “花之品” 开卷,充分体现了作者花卉审美欣赏意识的自觉,它很好地揭示了该著的一大主题——花卉审美。《花史左编》由四个关键词构成:分类、栽培、欣赏与应用, “花之品” 便体现了其四分之一的内容——对各式花卉的审美观照。它与 “分类” 这一对花卉的知识性观照合在一起,构成中国古人围绕各式花木所形成的精神世界骨架——认知与审美。本文则主要关注其中之一端——花卉审美。

“品” 者,品味、品鉴与品评之谓也,用现代学术概念则可称之为审美欣赏。中国古代 “品” 的自觉,即审美欣赏与批评的自觉始于两汉魏晋。其时已出现了对人、诗文与书画的品头评足,既包括对所品评对象审美价值、个性之感性表达,也包括对所欣赏对象审美价值与个性之理性辨析。其时钟嵘的《诗品》、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袁昂的《古今书评》和谢赫的《古画品录》可为代表。就自然审美而言,唐代出现了对石头的品评。白居易的《太湖石记》就记载其时的赏石名家李德裕不仅收藏各种石头,还将自己所收藏的诸石一一品第分类,先分上中下三品,每一品中又有上中下三个次第,一一铭而录之。因此,中国古代反思性的审美欣赏——审美批评的自觉大概先起于文艺而后及于自然,因此唐代李德裕的品石之举当受魏晋士人文艺批评的启发。对花木的审美品评当起于宋代,南宋张鎡的《梅品》实为《品梅》,它集中讨论如何恰当地对梅花进行审美欣赏,乃花卉审美欣赏的典范之作。我们可将《梅品》理解为《花史左编》 “花之品” 的先导性著作,后者对《梅品》也确有称引。

《花史左编》的 “花之品” 包括 “正品” 与 “小品” 两个部分。其 “正品” 所论者有牡丹、菊、兰、梅、莲等,又附有对兰花和牡丹的次第品评。

钱思公曰: “人常以牡丹为花中之王,今姚黄真其王,而魏紫在其次。”①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2页。

花有至千叶者,俗呼为小牡丹。今群芳中牡丹品第一,芍药第二,故世谓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又或以华为王之副也。②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3页。

若以 “品” 为中国古代花卉审美欣赏核心范畴,那么中国古代花卉审美到底呈现出怎样的基本情形呢?于众花卉中根据自己的喜爱程度对众花卉所具有的审美价值美作层次性区别,分出众花卉之美的高低次第,便是花卉审美的第一要务。牡丹今称国花,然国人对牡丹的审美热情盖始于唐。到宋代,牡丹为花王已成为稳定、普遍的花卉审美信仰。当然,关于花王或花魁,宋人亦有不同见解。比如至少对陆游而言,梅花,而非牡丹,似乎更应当成为天下最美之花。也许,梅花代表了精英知识分子的审美趣味,而牡丹则代表了贵族集团与社会大众的审美趣味。层次判断属于关于特定审美对象审美价值高低的量的程度判断,它是特定审美对象是否具有审美价值的基础判断之后,各时代、群体审美意识进化的基本途径。③关于审美判断的基本类型及自然审美判断,见薛富兴:《审美判断的古典形态与现代发展》,《学术研究》2014年第7期;薛富兴:《论自然审美判断》,《首都师大学报》2022年第4期。在我国,关于艺术审美对象的层次性审美判断出现于魏晋时代,关于花卉的层次性审美判断在宋代这一自然审美经验已然实现了精致化的时代得到普遍应用。

在《花史左编》中,层次判断—— “品” 不仅用于不同种类的花卉之间,更用于同一花卉内部不同品类间审美价值高低之比较。比如其所附 “兰花品” 中 “品兰高下” 一节将诸兰之品分为 “上、中、下” 三级。

张景修以十二花为十二客:牡丹赏客,梅清客,菊寿客,瑞香佳客,丁香素客,兰幽客,莲净客,桂仙客,荼蘼雅客,蔷薇野客,茉莉远客,芍药近客。①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4页。

宋曾端伯以十花为十友:荼蘼韵友,茉莉雅友,瑞香殊友,荷花净友,岩桂仙友,海棠名友,菊花佳友,芍药艳友,梅花清友,栀子禅友。②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4页。

如果说上面关于牡丹与芍药的层次性判断是将众花在审美价值上理出一个纵向的次第秩序;那么此二条则展现出另一种花卉审美景观——横向呈现出古人花卉审美视野——众美兼收,且每种花卉均有为它花不可替代的特性之美。如此花卉审美趣味不仅展示了古人花卉审美之广度,同时也体现了古代赏花者在诸花卉内外生物特欣赏方面的进化水平——花卉审美能力之进展。横向展开,对不同审美对象所做的关于各自审美特性的审美判断属于审美风格判断。艺术审美领域风格审美判断的典范出现于唐代,以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为代表。这里所呈现的则是花卉审美领域众美兼备的景观,代表了古人花卉审美的广度与审美能力——有能力欣赏众花卉不同个性之美。此乃花卉审美趣味与能力走向精致化之重要标志。对诸花卉生物个性的准确界定又需要栽培花品之丰富化,也只有在花品丰富化基础上,方可建立起准确的关于诸花卉内在品质、个性的鉴定体系。最后,关于众花卉生物与审美个性描述的系统化,又成为花卉审美品类丰富化的最高总结形式。

古人如何表达自己的花卉审美趣味,如何恰当地对众花卉给予较精准的审美地位与特性评价?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花史左编》的《花之品》在为我们呈现花卉世界灿烂景观时,调动了一个很特别的参考体系,那就是人类社会的秩序网。作者喜欢以人类社会诸角色为诸花卉命名,比如分别用 “花后” “花相” 称牡丹与芍药,用 “花魁” 称梅花,以 “花妾” 称菟丝,乃至于以 “夫妇” 言兰花与水仙之关系,此可谓人化自然在花卉审美中的具体表现。不能轻看此种以人言花之习,它不仅生动、有趣而已,实际上它是赏花者文化性审美趣味影响其自然审美趣味的重要形式,是人类自我审美与艺术审美意识发达于前,自然审美趣味进化于后,前者濡染和改造后者的必由之路,因而是自然审美研究必须关注的重大问题。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或云 “多开富贵家” ,语亦鄙,反为花屈辱矣。③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5页。

莲本出淤泥而不滓,故为净友。唐张昌宗乃以姿貌幸,杨再思曰: “人言六郎似莲花,非也,正谓莲花似六郎耳。” 反令花有厚颜,妄遭玷辱。①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05页。

在细节上,对前人以花为妖、为小人等不恰当的花与人之间的极端性类比,编者王路似亦有所反思。依今人,赏花者在花卉审美中将牡丹与富贵直接联系起来,甚至富贵成了欣赏牡丹的主要或唯一理由时,这样的自然审美趣味显然很荒谬,当是 “不恰当” 自然审美之典范。但是整体而言,王路对赏花传统中这种过度人化的行为似并无明确认识。

如果说 “花正品” 一节主要介绍古人对以牡丹、兰、菊和梅为代表的旗舰性花卉的基本审美态度,成为层次性审美判断在花卉审美中的应用典范;那么其 “花小品” 一节则一视同仁地介绍了其它知名度较低的众多花卉的审美个性,成为风格判断应用之典范,涉及到芍药、萱、蜀葵等十一种花卉。其中 “花丛脞” 一项则专为花中之平淡无奇者设,提及红蓼、牵牛等花卉世界18种平淡无奇之辈,属于花卉审美中对 “平淡自然” 的审美欣赏,实属不易。

温风、细雨、清露、暖日、微云、沃壤、永昼、油幕、朱门、甘泉、醇酒、珍馔、新乐、名倡。②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3页。

狂风、猛雨、赤日、苦寒、蜜蜂、蝴蝶、蝼蚁、蚯蚓、白昼青蝇、黄昏蝙蝠、飞尘、妒芽、蠹、麝香、桑螵蛸。③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3页。

此二条论 “花君子” 与 “花小人” ,并非指花为 “君子” 与 “小人” ,乃言花之 “君子” 与 “小人” ,即于花有益与有害者,实际上是分别言及花卉正常生长之有利与不利的自然、社会因素。自然因素同时相关于诸花卉之培育与审美欣赏,社会因素则仅与对诸花卉之恰当审美欣赏有关。这两类因素中,我们发现有些被指斥为 “小人者” ,如 “蝴蝶” “蜜蜂” “蚯蚓” 等,实际上当为花之君子,因编者未谙昆虫与花木间互依共生功能性生态关系,故有此种误解。至于社会性因素中之 “醇酒” 与 “名倡” ,则与其说乃自然审美之相关物,倒不如说乃花卉审美之不必要干扰项更为恰当。

庸夫俗子具一双肉眼,不识名花为何物,委而去之犹可。至有或滋诽议,或肆凌铄,不啻如草如芥,若粪若秽。具耳目聪明,为人知识如此,何异羊犬而亦衣冠。④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500页。

唐韩弘罢宣武节制,归长安,私第有牡丹杂花,命劚去之,曰: “吾岂效儿女辈耶?” 当时为牡丹包羞之不暇。⑤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505页。

此言花需知音。花虽美然必待能知其美、贵其美者。若不能遇知音,则虽美何贵?当此类典故成为花卉审美史上的笑语时,它可以有力地反证:对花卉的超越性非功利态度——主要地将它们作为古人过精神生活的对象,已然成为一种常识、一种本能。

名花不可轻为轩轾,遇花不赏,反论差除,欲减花声价,则花为无颜;欲訾花容姿,则花非有口;欲嫌花臭味,则花非蒙秽。花原自贵,不惜知希,彼妄肆憎嫉者,意欲何为?①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501页。

此条尤为珍贵,可谓对前面所论以 “品” 为代表的对花卉审美价值层次性判断之深刻反思。所谓 “差除” 者,谓于众花卉轻予轩轾,妄论美丑高低也。依当代环境美学中的 “肯定美学” (Positive Aesthetics)立场,对不同品类的自然对象给予美丑与优劣判断是不可接受的,它涉及到未能真正地尊重自然。换言之,众花卉间仅有不同的审美个性与风格之别,在审美价值地位上,本质上具有同质、同等之美。

花可赏玩,不可侵逼。张幕,则花无面目矣。紫幕能夺花色之红,红幕能夺花色之紫,青幕能夺花色之翠。无论有此,只增障碍,偏以之对花,则不能重花,而反以胜花矣。善护花者,当不如是。②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501页。

此论我们对众花卉进行审美欣赏时应当与其保持必要的审美距离,首先是物理空间距离,太逼迫便不能真正得其美。宋人张兹在其《梅品》中首言张幕之敝,《花史左编》因之,清人李渔《闲情偶寄》则又重申之。以上诸条论赏花之 “病” ,即 “不恰当” 的花卉欣赏。前者言根本不知花卉之美,后者言以不恰当的方式,或太为逼迫,或张幕对花,最终导致喧宾夺主。应当承认,作为自然审美的花卉欣赏与艺术审美鉴赏相同:对花卉欣赏中消极性审美经验的总结也是花卉审美意识自觉的必要途径,无此,不能形成完善、成熟的审美经验。

明人袁宏道在《瓶史》中提出 “清赏” 概念,虽专为赏瓶花而设,亦可理解为具普遍性的关于恰当自然审美欣赏概念。在此文中,袁宏道继承了宋人张滋在《梅品》中所总结的花卉审美经验,从正反两方面概括了花卉审美欣赏中的语境问题。

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温花宜晴日,宣轻寒,宜华堂。暑花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荫,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边。③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56页。

在此,袁宏道将花卉依其生物特性分为寒、温、暑和凉四种,论其最恰当的欣赏环境,实际上是总结其最适宜之气候和地理条件。由于所讨论者是最佳赏花条件,因此大部分情况下赏花者不一定能具备此类条件,因此这样的 “清赏” 当属理想、主观性条件。这种主观性典型地表现为论 “凉花” 之 “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边” 。某种意义上,这里所讨论的似并非其真实的自然条件,而是精英阶层对花卉审美欣赏的主观性人文语境设置。因为 “爽月” “古藤巉石” 会使所赏特定花卉更有画意诗情。一定意义上说,此种花卉之 “清赏” 观念所呈现者已然属于艺术领域的人文性花鸟画 “画意” 范围,而不是纯粹地作为自然审美的花卉欣赏趣味。如果说, “清赏” 概念下的理想性赏花语境,其人文性因素尚属隐晦,那么我们看其 “花快意” 条:

明窗,净室,古鼎、宋砚,松涛,溪声,主人好事能诗,门僧解烹茶,蓟州人送酒,座客工画花卉,盛开快心友临门,手抄花艺书,夜深驴鸣,妻妾校花故实。①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56页。

此处所言之 “花快意” 显然并非直接赏花所引起的悦目赏心,而是由赏花所诱发的种种人文类对象与活动。在此,花卉仅仅是一种诱发因素而已。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古代士人面对花卉自然对象时所常有的人文心理惯性。

主人频拜客,俗子阑入,蟠枝,庸僧谈禅,窗下斗狗,莲子衚衕歌童,弋阳腔,丑女折戴,论升迁,强作怜爱,应酬诗债未了,盛开家人催算帐,检《韵府》押字,破书狼藉,福建牙人,吴中赝画,鼠矢,蜗涎,僮仆偃蹇,令初行酒尽,与酒馆为邻,案上有黄金白雪、中原紫气等诗。②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56-357页。

在此方面,其论 “花折辱” 之二十三条,更是均为人事,只不过是作者心目中了无诗意,俗不可耐之事。总之,对袁宏道而言, 即使是正确的事,它们也并非言当专心地观赏花卉本身之美,因而当其列举不当之事时,也并非指不应当由赏花转向其余种种人文事项,而仅指上述诸人文事项了无诗意、纯属附庸风雅。换言之,对古代士人们而言,由赏花转入其它人文性活动是极正常的,也是应当的。然而,立足今天的环境美学理念,这样的转变恰恰不具有合法性,因而是最不应当的。

四、人花互喻:花卉审美悖论

表面上看,古人之所以赏花,乃因众花卉具有突出的形色特性,是因为它们长得好看,吸引了人们的审美眼光,其实并非如此。我们从古人如何奉承花卉之美会发现古人赏花的真正秘密其实并不在花,而在人。这便形成中国古代花卉审美趣味的一种内在矛盾:表面上看是在赏花,实际上则是人类的自我欣赏,所谓花卉之美实际上是在以花卉隐喻赏花者自身。我们将此局面称之为 “对花卉的人化” , “人花互喻” 则是此悖论的典范形式。具体地,中国古代花卉审美中对花卉的 “人化” 有以下几种形式。

乐天诗云: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百尺托远松,缠绵成一家。”③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4页。

此乃以人类社会关系比拟不同花卉间自然关系之典型案例。

富韩公居洛,其家圃中凌霄花无所因附而特起,岁久,遂成大树,高数寻,亭亭可爱。朱弁曰: “是花岂非草木中豪杰乎?所谓不待文王而犹兴者也。”④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5页。

周濂溪《爱莲说》以莲为花中之君子,亭亭物表,出淤泥而不滓。⑤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6页。

此论 “豪杰” ,乃以花木比德之典型。

《博异记》:红衣人送酒歌曲曰: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东风道薄情。”⑥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90页。

此乃以花言情。

广陵有芍药,红瓣而黄腰,号金带围者。无种,有时而出,则城中当有宰相。宋韩琦守广陵,一出四枝,选客具宴。时王珪为郡倅,王安石为幕官,皆在选,而缺一。私念有客至,召使当之。及暮,报陈太傅升之来,明日遂开宴。后四公皆入相。①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81页。

此乃以花为祥瑞。

《青琐高议》:明皇时,民间贡牡丹,未及赏,为鹿衔去。有佞人奏云: “释氏有鹿衔花以献金仙。” 帝私曰: “野鹿游宫中,非吉兆也。” 不知已兆鹿山之乱。②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92页。

此乃以花为灾妖。

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暮于酒肆旁舍见美人,淡妆素服出迎。时残雪未消,月色微明。师雄与语,言极清丽,芳香袭人,因与扣酒家共饮。一绿衣童子,歌舞于侧。师雄醉寝,久之,东方已白。起视,乃在大梅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③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90页。

此乃以花为仙,或曰对花卉之仙化。上述花卉审美所表现的比德、言情、瑞化、妖化和仙化,总归为对作为自然审美对象的花卉之 “人化” 或人格化。在此以花喻人传统中,最典范者乃于花卉与美人间建立的比拟、互喻关系:

《天宝遗事》:太液池开千叶莲花,帝与妃子赏,指花谓左右曰: “何似我解语花耶?”④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65页。

扬州太守圃中有杏花数十畷,每至烂开,张大宴,一株命一娼倚其傍,立馆曰 “争春” 。⑤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19页。

这种人花互喻看起来很有诗意,极富美感;然发展到极致亦可大煞风景:

武阳女嫁阮宣武,绝忌。家有一株桃树,花叶灼耀,宣叹美之。即便大怒,使奴取刀斫树,摧残其花。⑥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99页。

唐伯虎作《海棠花》诗,云: “昨夜海棠初着雨,朵朵轻盈娇欲语。佳人移步出兰房,摘来临镜试新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发怒作娇嗔,难道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⑦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501页。

这种 “妒花” 现象看似滑稽,匪夷所思,实际上我们可将它们理解为上述 “人花互喻” 思维极自然的副产品,实乃人花间类比、以花喻人消极方向的极端形态。 “人花互喻” 这一思维形式之所以能如此广泛、持久,是因为其背后有更为广泛、持久的天人感应民间信仰:

平安王子懋,武帝子也。年七岁时母阮淑媛病笃,请僧行道。有献莲花供佛者,子懋誓曰:若使阿姨获佑,愿花竟,斋如故。七日斋毕,花更鲜红,视罂中微有根须,母病寻愈。世称孝感。⑧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83页。

田真兄弟三人欲分财产,堂前有紫荆一株,花茂盛,夜议分为三,晓即憔悴。叹曰: “物尚如此,何况人乎?” 遂不复分,荆花复茂。①王路纂修、李斌校点:《花史左编》,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64页。此乃天人感应、人与植物生命通感之例。建立起如此信仰,赏花者方会对众花卉产生一种跨物种的同情心。如何评价古代花卉欣赏中这种以花比德或人花互喻传统?一方面,我们可将它理解为自然审美向生活审美或曰人格审美的传导和演化——人们将作为自然对象的花卉之赞美外溢、传导给了美人,延伸到了人类社会。此即把这种现象理解为自然审美的拓展形态,是自然审美成果之推广。但是相反的理解似乎更有道理:人们总是用本属于人类的人文趣味濡染、附会花卉自然对象,用人文价值置换自然特性与价值。据此,我们可以有一种大胆的推理:若花卉并没有人们所宣称的这种种功能与美德,那么赏花者还会对这些花卉如此痴迷吗?未必。于是表面上看,人们是在欣赏与赞美花卉自身之美,实际上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类的一种自我欣赏与赞美,人们所欣赏与赞美的是人类自身所具有与看重的人文价值,它们与花卉自然对象自身所具有的特性与价值有很大距离,若非毫不相关。这样的花卉欣赏从本质上说使自然审美徒有其名,除了对花卉的形色和气味欣赏。

结论

基于上面的介绍与分析,以《花史左编》这个典范文本为依据,对于中国古代花卉审美的基本情形,我们大概可以得出以下概观性的认识。

首先,对于各式花木,中国古代有着普遍、持久和强烈的审美热情,对众花卉的审美欣赏构成中国古代自然审美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其次,中国古代花卉审美已然发展出一个较完善的活动系统,这一系统包括了游赏与卧赏、独赏与群赏、专赏与会赏,以及戴赏等形式。其中, “护赏” 即对园林、庭院中人工驯化和栽培的花卉之欣赏,乃中国古代花卉审美的基本形态。古代中国人如何赏花,在他们眼里何为花卉之美?必曰花形、花色与花香,此三者构成中国古人花卉欣赏审美关注的焦点,乃其心目中花卉之美的核心内涵。今人理解的花卉审美乃对作为自然美的众花卉之审美欣赏,即专指对众花木之审美感知、理解与体验。然而就《花史左编》所提供的经典案例而言,中国古代花卉审美史上,人们似不太习惯于专心地集中感知和体验花卉自身之美,就像他们面对书画作品那样。人们在花卉观赏中极少排他性地专注于众诸花卉的生物特性与审美价值,更为普遍的情形是,人们喜欢以花发 “兴” ,在赏花的过程中同时体验和享受服饰之美、美人之态、酒食之乐,乃至于吟诗作画、载歌载舞。因此,若论中国古代花卉审美的活动形态,人们所进行的花卉审美是一种多感官参与,兼具自然审美与人文展示诸要素的综合性审美活动。若论中国古代花卉审美的典型语境,则我们不得不承认:中国古代花卉审美基本上是在一种综合性很强,要素复杂,且人文性因素占主导地位的高度人化语境下进行的,此乃中国古代花卉审美之最大实情,亦乃其特色。

再次,整体而言,中国古代花卉审美已然臻至精致化的层次。《花史左编》向我们所展示的花卉品类众多,其 “花之品” 卷中众多精妙有趣的赏花故事说明赏花者们不仅有能力细腻、精准地感知和描述所欣赏花卉之形、色、香等方面的特征,更能据此为数目众多的花卉世界梳理出品第秩序,乃至在牡丹、菊花、梅花等旗舰品种中培育出在形、色、香三方面有更多丰富性的亚种,形成花卉栽培和花卉欣赏相互促进,整个观赏花卉世界由简而繁、精益求精的良性互动局面。其实,赏花者在花卉审美欣赏中既拓展出纵向展开的对众花卉不同审美价值的层次性判断,也拓展出横向展开的对众花卉独特生物个性与审美价值的风格判断。此二者合起来,足可体现中国古代花卉审美的成色与品格。

最后,立足于当代环境美学和环境伦理学的核心理念,我们亦可对中国古代花卉审美取得的诸多不俗成就有所反思。比如,中国古代这种主流性地以花为 “兴” ,在赏花过程中同时还要引入服饰、歌舞、酒食、美人,以及诗文的综合性审美形式,似不利于培养出专注地感知、理解和体验作为自然审美对象的众花卉自身特性与价值,不利于自然审美活动的独立和自觉。比如,天人感应古老信仰下发展出的花卉审美思维惯性——人花互喻,使花卉审美形成内在张力,主观性人文因素对作为自然审美对象的花卉自身之美的濡染,使花卉审美本质上徒有其名——众花卉不能因自身之审美特性与价值而独存。又比如,在层次判断中,人们喜欢对不同种类的花卉对象作尊卑优劣之别。凡此种种,都需要我们高度关注、深刻反思。唯如此,我们才能培育出真正符合当代生态文明核心理念的崭新自然审美意识,在审美趣味和视野上两方面均超越古代自然审美传统,开出当代自然审美新局面、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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