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河早春
2023-04-15成都市新都香城中学
鱼 木(成都市新都香城中学)
一只大鸟在晨光里飞过,窣窣窣窣的,像翅膀直接摩擦着天空。
身旁的紫薇,枝干上覆层薄薄的露水,看上去像层白蒙蒙的汗毛。用手一摸,手就变得跟枝干一样冰凉了:手臂很快变成了周围枝干中的一枝,也被寒冷封住了。我哈了一口气,与紫薇树并排站着,不到十分钟,羽绒服就润湿了,在冷冽的寒风中,我不敢使劲跺脚,也不敢瑟瑟发抖,像身旁的紫薇一样,定定地站着,在由冬入春的清晨里谨慎地呼吸。
远处传来嘎嘎声,短促,微弱——是一只白鹭醒来了。此时河对岸的天空是青白色——我可以借晨光看到紫薇被露水浸透后的黑皮肤,闪耀着清醒的光泽。脚下的风车草和鸢尾还未醒来,像孩子耷拉着脑袋。葎草米粒大的小花如深夜远空的星星,泛着亮晶晶的白光。空中传来嘤嘤嘤的鸟鸣声。鸟儿似乎正从右边的树飞到左边的树。你能感觉到树枝在动,鸟儿在振翅。河流也跟着哗啦了一下又一下!不晓得是鸟划过了水面还是鱼在水里跳跃。
等你望向水面,却明明波平如镜。天转青,水面亦青。天空的颜色和水波的颜色一模一样:经过一夜的相拥,天与地在精神上还未完全分离,各自的神情里都带着眷念与深情。一阵细密的唧唧声从高空撒下,河面上继续传来哗啦声。转瞬,又归于沉寂。许是白鹭在我看不见的角落练习飞翔:这片湿地公园是白鹭的栖息地,它们偶尔也会乘兴飞到城市上空。
青色越来越浓,蔓延至河岸,使毗河看上去像即兴挥就水墨画:主体背景是河对岸青绿的樟树、高大的黑柳和青灰的银杏——树干与细枝共同勾勒出粗犷的线条,线条的流苏不经意间飘落到河里,使树的倒影顿然有了流动的风姿,天色坠落,作画者一气呵成。任谁都不能任意改动一二。站在河滩上的我,也落在了画里,因此能听到画里细密的啁啾声——那是早起的鸟儿掀开了被窝:它们羽翼间还残留着热乎乎的兴奋,叫声里藏着睡眼惺忪的慵懒。
一只白鹭,斜飞入鸟儿声音的波浪里,气定神闲,像是舞台上的指挥家——只要它一出场,最壮丽的乐章即将上奏。白鹭高飞时,高音便加入了,一连几十声,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持续上扬:舞台上的歌唱家,亮开了嗓,中气十足。然后,白鹭缓缓飞行,鸟声成了叽叽-叽叽—叽叽,不急不缓的,配合着刚才的啼唱:这是二重奏。接着,白鹭在水面滑行,它优美的身影上下浮动,修长的腿,洁白的羽翼拉出了无声的小提琴曲——和着各种鸟鸣声,奏成一曲华丽丽的交响曲。
我的耳朵经过一个月的训练,终于可以听出不同的鸟声了——尽管我还不能完全确认每一种声音究竟来自何种鸟。研究自然的龙老师告诉我,川西留鸟群大致有鸲鹆、点水鹊、乌鸫、石燕、画鹛和斑鸠,我定然是听到了它们的歌声。
正当我为耳朵得意时,四群鸟儿倏忽从我头顶飞过。它们几十只为一群,浩浩荡荡,铺天盖地。有一刹那仿佛天空全是鸟儿。我拿出相机,还未按下快门,它们就已消散在各处:有的停落在高大的枫杨枝头,与树融为一体;有的没入草丛,和干枯的草茎合二为一;有的到了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那是鸟儿们的乐园。
你不太容易一眼发现一只鸟,除非它们在飞,或在歌唱。
唷唷唷。咕咕咕。咕叽—咕叽。噶。吉铃吉铃。吉拉吉拉。嗯嗯嗯。喈喈。
高音、低音、中音、长调、短调。没一点规律。大鸟和小鸟一齐唱。它们在天空唱,在枝头唱,在草丛唱。在我头顶唱。在我左右唱。在我前后唱。有欢愉,有孤独,有忠诚,有甜美,有骄傲。
鸟鸣声太多,根本听不过来了。
八点零六分,我完全陷入了歌声的海洋,不再试图辨别鸟鸣声的方向。
“早上听鸟鸣,像是听鸟儿的诗歌。”
博物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长年在沙乡辨识各种鸟声,更清楚鸟鸣声里的丰富涵义。不过,无论是沙乡的林鸟还是毗河的留鸟,它们的诗歌都没署名,无版权,你只需找到一片空地,站着,就能聆听到。
我在鸟声中出走,等回过神时,天也大亮。
河水的白光中泛着灰。青灰,是此时天空的颜色,也是川西早春的主色调。大多时候,川西清晨都是灰蒙蒙的,有点像对岸堤坝的颜色,更像远处小岛上芦荻的花穗:细长、柔密,呈银白色。芦荻丛是白鹭最喜欢的栖息地。它们三五成群,安静地趴着,像是植物根茎的一部分。两只白鹭,远离芦荻和蒲苇,靠小岛边缘,似乎正在侧耳倾听什么。
被它们沉醉的姿态感染,我越过草丛来到了堤岸边。
淙淙淙淙淙淙淙淙……
白鹭在听水流声!
清晨,隔得远远的,只觉得河水是在轻轻地流,静静地淌。靠得近了,就能听到潺潺水声:一样的柔和,像恋人在耳畔低语,像冬日的温存还在,春天的爱恋正在萌芽——这心灵的私语,令人魂萦梦绕。
沿着堤岸行走,到了一处浅滩。河滩上到处裸露着灰白或深黑的石头——仿若河流的心脏。从诞生之日起,一条河就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心裸露给天空、飞鸟和停留的人。绿藻随波起伏,不停地在水流里抒发着幽深的情感——水草对水的依恋。鸟儿在水面翻飞,似乎也留恋着自己留在水中的影子。河对岸的景致发生了些变化,高高的白桦、粗壮的构树越来越多,常春油麻藤的枝条轻拂在水面上,似乎它们也一刻也不想和河流分离。
我从前也多次来到毗河,但没有一次像这次,我看见了河流:这幅流锦,天光云影是底色,随水飘散的是漫无边际的温柔情意。
朝暮多奇态
草水含灵氲
古韵一直漂浮在河面上,飘动了三千年,如今萦绕着我。我被水汽洗涤,新鲜得如同刚冒出头的菖蒲。栈道下河水涌动,昼夜不息的乐章现在似乎也唱出了新声,和着鸟儿的啼唱,让河流之歌越来越雄浑。
恍惚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似乎遥远的时光和现在的时光合二为一了。
河流上的时光,似乎从不曾随流水逝去,又似乎时时在更新,下一秒就不同于这一秒了。我转身,离开了栈道,在古韵与新声中继续缓缓前行。我走得很慢,像在路上的春天,它应该也是一边走一边在和冬天谈判吧。或许某些时候,还会退后几步,和冬天嬉闹一番。由冬而春,不急不躁,慢慢悠悠——这是节候给人的启发,人的性情也当如此,稳步有序,渐渐展开。
河堤越来越高,近三米了,直楞楞的,简直像是一截峭壁。河流中央涌出一段拦水堤坝,长约五十米,贯通了河两岸。高约十来米:因水势落差,滚滚而来的水便像瀑布一样滚落。飞湍瀑流争喧豗。除了水声别无它声。
万千水声齐齐落进耳朵里,耳朵却觉清净。
近处的河水也不断冲击着岸边的砂石。深褐色的石头,棱角分明,和水流一起弹奏着和谐的奏鸣。
我站在岸边,谛听着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此刻,我的心也跟着它剧烈地跳动起来,甚至比眼前的河流更热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