栅栏
2023-04-15乔仁潭
◎乔仁潭
马骉夸张地表现出很冷的样子,得到老师准许后佝偻着腰走出教学楼,在离开光线的控制后立即挺直腰杆,快速来到操场边的花架下,扫视一下长长的铁栅栏,然后精准地找到其中一根竖着的栏杆,使劲扭动并让其伸出横栏上方,这样就让栅栏空出一格,刚好够他通过,然后再让栏杆复位,马骉就顺利地站在了校园的铁栅栏外。
校园栅栏外的街道冷清得很,这种冷清让马骉走了百十米就再也没心思往前走了,刚刚逃出校园的那种愉悦一下子荡然无存,就像沸腾的开水突然遇到了北极寒冰急骤冷却,清醒地感受到无法抗拒的寒意。马骉迅速浏览了一下四周,向不远处街道对面的小吃店走去。那里临街有个蜂窝煤炉子,上面黄褐色的茶壶嘴冒着白雾斜斜升起,消失在夜色中,门口吊着的白炽灯泛着淡淡的光,给人一种亲切感。
寒风中的马骉都没想好,甚至没想过,出来要做什么、去哪里,他只是不停在烦恼一个问题,好好努力一把做个优质生,好像有点嫌迟,毕竟要达到老师要求的985、211,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就这样放弃,浑浑噩噩念完高中又不甘心,这种心态在他进入学校就开始了。刚刚跨过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许多人羡慕,但马骉感到的是茫然,这种茫然已伴着他走过高一,走过高二的上学期,这不,新学期都开始了,他还在茫然。马骉在多次拿到全班最中间的那个成绩排名时调侃自己,说自己是努力嫌迟,躺平嫌早,在自己说出这么经典的话时,不仅同学鼓掌,连自己都有点羡慕自己了,可接下来如何做,马骉没了主意。有同学偶尔调侃说是学校的栅栏太长,限制了大家的想象和思维,马骉觉得有道理,所以他开始想着如何离开这围着他们青春想象和思维的铁栅栏。偶然的机会,马骉发现了花架下的一根栏杆有点松动,于是,趁着在体育课谎称脚踝受伤到花架下休息,使劲扭动这根栏杆,让他更加松动,他认为这事其他人都不可能知道,大家都只能看见他使劲拽着栏杆,还以为是脚疼得不行,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为此马骉为自己的好主意偷偷地得意了一阵。
走到小吃店的檐口下,马骉弯下腰,把手靠近炉子,焐热后再用手去焐脸和耳朵。屁股下面被人塞了把椅子,听见一个慈祥的声音响起,小伙子,坐下慢慢烤,站着烤累,那煤气还呛鼻子得很。马骉顺势在椅子上坐下,用焐热的手去焐膝盖和踝关节,同时转过头向背后的店主道谢。
马骉认识店主,知道她姓毛,大家都叫毛大妈,毕竟有时候也会伙同大家一起在这里煮碗米线解下馋,要说多美味倒是算不上,但比起校园食堂里寡淡的饭菜要更有食欲得多。毛大妈不认识马骉,这么多学生她最多就是感受得到面熟而已。见马骉暖和些了,不再频繁地换着手去焐脸和耳朵,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不时扭头去看夜色中矗立的校园宿舍楼,既厌恶又舍不得的样子,毛大妈拿掉炉子下端的封盖,让煤火旺些,然后提来个凳子陪马骉坐下,还给他端了盘葵花籽,同学,看样子是悄悄溜出来的啊,衣服穿这么少,要多穿点呢嘛。
毛大妈好心好意的关怀在马骉的耳朵里变得有些刺耳,刚刚对毛大妈产生的好感度骤然降低。他有些戒备地问,你咋晓得我是学校里的学生,我可是请假出来的。毛大妈没感觉到马骉的戒备心理,呵呵笑着,疫情防控期间学生都不准出来,就算是走读生么也还不到下晚自习时间,我都快一个月没什么生意了,你不见周围几家店都早关门了? 你看看我都早收拾干净了,要不是等姑娘下班,我也早关门啦。
马骉听着这话感觉鼻子有点酸酸的,但作为男子的尊严还是强忍住了涌出眼眶的热流。他好久没见着爸妈了,打电话要生活费时,他们只有一句好好读书噶,你看爸妈挣点钱多不容易,其余再没其他话可讲,再往下讲就是要问这次考试在第几名了,所以每次通完电话马骉都觉得很失落。为了不让这种情绪继续泛滥,马骉决定转移话题,你姑娘倒是成器,毕业就有工作了,我们么,还要想着如何考上大学,考上大学还要想着怎样去找工作呢,到时候能不能找着工作也不知道。毛大妈笑了,说:“我姑娘高中都没念完,后来去学古筝,现在在培训中心给孩子们上古筝课呢,嗨,这闺女可惜了!”
马骉也觉得毛大妈的闺女可惜了,居然连高中都没念完,但自己不仅逃学还提及人家这事,有点不好意思,感觉有种偷了邻居家的石榴被人抓个正着的尴尬。于是搓着已经暖和的手向毛大妈承诺,我只是出来透透气,放松一下就回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向毛大妈承诺,他没有这个义务,但这个谈不上认识的人在说是要等女儿下班时就给了他一种亲切感,所以鬼使神差地主动向毛大妈承诺,这话一说反倒让自己走还是不走这个问题上犹豫起来。他想起自己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预先把校园铁栅栏的栏杆弄松动,再撒谎说天气冷要回宿舍加衣服,这才偷偷从松动的栅栏里逃出来,可谓是用心良苦,可是说就这么回去,他又觉得茫然、觉得不甘心。
嗨,同学,你是一中的吧? 一个身着黄色马褂的年轻人凑过身来,单薄的身子在黄马褂里显得空空荡荡,背后的袋鼠标识表明了他的职业和身份,黝黑的脸庞笑眯眯的,像是刚刚遇到了一件好事开心不已。在得到马骉的肯定答复后,黄马褂毫不客气地接过毛大妈递过来的凳子在炉子一侧坐下。面对寒气使劲呼出几口白气,任由白气升腾、消失,然后指着黑夜里矗立的校园宿舍楼说,我弟弟读书成器,在一中上学,高二了,你认识他不? 他叫周大梁。马骉这才意识到黄马褂朝着呼热气的方向正是学校的宿舍楼,黑漆漆地、孤独地站在夜色中,挡住教学楼的绝大部分灯光。黄马褂见马骉不回答他,没话找话说,再过一个小时,再过一个小时这栋楼的灯就亮了。
马骉认识周大梁,也是黑黑瘦瘦的,是大家公认的最努力的学生,即便在去食堂的路上,他都在嘟囔着各种知识点或者英语单词,但最努力并不代表成绩好,相反,他的成绩经常是垫底的,正因为这样有标识马骉才会认得这么个人,哪怕是两人从没正式交流过,当然也没见过这个周大梁跟其他的同学交流过。此时马骉突然对自己有了点信心,像是战败的士兵突然见到了比自己狼狈的伤兵,一下子就有了聊天的欲望,我认识他,他读书可真是努力,比我们努力多了……没等马骉说完,黄马褂就打断了他的话,是啊,我弟弟一直都是努力的,考了全乡镇第一名,县上特意给了个名额就到一中读书了,要说他还真幸运,你知道吗,我们乡有好几年都没有考上一中的学生了,等他考上大学,我一定要把村里最大那只羊杀了,好好庆祝一下。马骉本来接下来要说的是想安慰他,他弟弟很努力,但原来进校的底子差,所以能跟上教学就已经很不错了,见黄马褂这么乐观,反倒没话说了。一旁的毛大妈安静地听着,仿佛这个话题很吸引她似的,差点忘了给快烧干的茶壶加水。
马骉不知道怎么接话,黄马褂也没给他接话的机会,你知道吗,去年,不,前年我就想把村主任家那只大骟羊杀了的,可我钱不够,连弟弟的学费都是乡政府救助的,我就想着把这钱攒着,攒着等弟弟考上大学的时候就去杀一只更大的大骟羊。黄马褂说到这里顿了顿,下意识地看了眼手机,眼神中掠过一丝失望,然后接着说,我爹当时也是这么说的,说我能考上一中就杀大骟羊。马骉觉得自己好半天不说话有点不礼貌,敷衍地安慰了句,有时候考试出点意外也是正常的。这一句随意的敷衍立即点亮黄马褂眼中的光,嗨,你不知道,我可是考了第一名,但那年县上没给我们乡镇指标,我的分够不着一点点。黄马褂神气地用大手指掐着小手指尖尖,极力地要把那 “一点点” 表现得更加形象。那你可以去读普通高中啊! 马骉开始同情起黄马褂来。要是我爹不死,我哪怕是去读普通高中也一定要去搏一搏,黄马褂深深地叹了口气。气氛有点凝重了,大家都没说话,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毛大妈趁着这功夫把最后一只空着的暖水瓶灌满,顺手也把黄马褂的水杯续满,再次给茶壶加满水。
黄马褂连着喝了几口热水,再次打开话匣子,我每次跑完单,都要来这周围转转,看看学校的楼,要不是疫情防控管得紧,我真想每天进去看看你们的教室和宿舍,看看我弟弟上课的样子,但是进不去,有时候我就在你们学校的栅栏外面来回走,我数过了,你们学校的栅栏栏杆刚好有壹仟贰佰根。说到这里,黄马褂突然狡黠地一笑,你知道吗,花架下边那两百根中有三根是活动的,有人故意扭松动了,把栏杆抬起来就能穿过一个人。看着马骉惊讶的眼睛,他再次猛喝一大口热水,非常有成就感的样子。
远远地,一女子一瘸一拐地朝着这边走来,毛大妈期望的眼神里便有了笑意,我姑娘回来了,她脚不方便,但古筝弹得好极了,还得过省州大奖呢! 看着马骉惊讶的眼神,毛大妈解释说,这孩子要强得很,本来么叫她守着家里的两个商铺也能过日子了,她却说要靠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黄马褂倒是已经熟悉了毛大妈母女的生活节奏,知趣地站起身来,看着远处的身影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仰慕,下意识地拍着马骉的肩膀,兄弟,你知道吗,人家当年可是全县中考状元,成绩碾压所有人,要不是车祸,弄不好又是高考状元呢。说完,朝着不远处的电瓶车走去,启动车子,头也不回地向马骉和毛大妈挥挥手,消失在夜色中。
校园的灯光骤然全亮了,下晚自习的铃声欢快悦耳,宿舍楼的灯光透过花架上稀稀疏疏的叶子,隐隐地能看见草丛中弯曲的青砖小路,马骉突然被什么击打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该回学校了,至于自己怎么出来的,出来要做什么,他忘记了去思考,也暂时不打算去思考,甚至没有等毛大妈女儿走近,只是远远地仰视了一下那个被路灯拉长的身影,礼貌地点点头向毛大妈致谢告别,沿着长长的栅栏快速地奔向校门,在校门里涌出的人群中逆向穿梭,跑向教学楼,他必须在熄灯之前取出还在教室里躺着的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