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古高原洄游
2023-04-15王樵夫
王樵夫
蒙古高原上的达里诺尔湖,是蒙古人心中的圣湖。“达里诺尔”是蒙古语,汉意为像大海一样的湖。因为盐碱度高,湖里的生物几乎绝迹,却生长着一种耐高盐碱的华子鱼,每年四月,它们逆流而上,游到一百余公里远的河流上游。途中艰难困苦,死亡者十之八九。尽管如此,侥幸活下来的鱼,也要义无反顾地回到出生地,产卵繁衍,科学家称之为“死亡洄游”。
在当地蒙古族人心中,这种定时返回来的鱼,创造了“地球上最伟大、最壮观的旅程”。
风把冰层吹化
三月。天上的月亮还没有升起来。“花儿”摆动了一下尾巴,随着四周漾起来的湖水,她眨着圆溜溜的眼睛。花儿心里知道,即使月亮升上来,也是清冷的,就像贡格尔草原上刮过的风,硬朗朗的,像刀子一样。
高原太冷,严寒一到,大地冻裂,湖面的冰也冻裂了。
“花儿”是一条正值青春妙龄的母华子鱼。华子鱼,特殊的鱼类种群,体形梭状,当地的蒙古族人称华子鱼为“查干拉吉”。
贡格尔草原上,没有树。星星挂在更加空旷的天宇上。冷冷地,眨着眼。
星星的倒影,一朵朵开在湖面上,像白灿灿的白凌花。
月,终于出来了,却是一弯残月,映照在深不可测的达里诺尔湖里,映照在刚刚融化的冰凌上。
湖面上,有风刮起来,白天的水蒸气凝成霜,挂在贡格尔草原的枯草上。
天,越来越冷了。这是黎明前温度最低的时刻,几乎把残月和星星的倒影也冻在湖里。
忽然,传来海鸥的聒噪声,它们早早起来,做好了饱餐一顿的准备。
花儿游在达里诺尔湖黑暗的深水中,听到千里之外的黄河地段,强劲硬朗的北风,吹化了冰冻了一季的黄河,松动的冰块,裂成大小不一的浮冰,汹涌而下,咆哮着,一泻千里。冰块和冰块互相撞击着,相互拥挤、翻滚、堆叠着。上游冰块的撞击声震耳欲聋,瞬间由远及近,翻滚的波涛,如万马奔腾,似雪崩飞滚。后面漂浮的冰块在河水的推动下,顺着前面的冰体向上攀爬,后面的浮冰再次往上叠加,层层叠叠,蔚为可观。
世界上有些声音,人听不到,但是狗能听到,鱼能听到。在地球上,人类已经失去了某些特殊的聆听与辨认能力。
也就是这一天,寒气渐渐褪去。越来越大的风,蕴含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和霸道,吹过广袤的贡格尔草原,在广约240平方公里的达里诺尔湖上,切割融化着的冰冻湖面。
湖冰逐渐融化。先从湖面开始,然后是湖的四周。冰面在缩小,逐渐露出波光粼粼的水面。微风吹来,清澈的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映出了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
暖风里带来刚刚化冻的泥土气息,混着青草味,还有湖水的咸味,都在湿润的空气里发酵。
一只刚从冬眠中醒来的狗獾,从洞穴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转着脑袋瞅了一圈。雪地反射的阳光,灼痛了狗獾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它放心地钻出来,低下头,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它经历了一冬的沉睡,身体机能正在缓慢恢复,最先觉醒的是空荡荡的肚腹,干瘪的胃因为收缩而灼痛,急需食物的填充和抚慰。
寒冷的严冬耗掉了它身上的脂肪,原本肥胖的腰身极度缩水。
狗獾的鼻子湿润而敏感,它把头扬起来,摇晃着,捕捉空气中更多的气息。每走一段时间,它就会停下,仰起头,伸着鼻子,寻找它期待的味道。
当它穿越一片草原,终于捕捉到风带来的信息。那微弱的一丝风,已经将信息稀释得微不足道。这也足以让它浑身一震,它立刻筛选出期待已久的信息。
它猛烈地翕动着鼻子,将更多的空气吸进鼻腔里。分析、比对,唤醒遥远的记忆,它已经判断出食物的源头和方向。
那是来自达里诺尔湖冰化开湖的信息,每年一度的华子鱼饕餮大餐,让它的胃条件反射地痉挛,它感觉到胃对食物的强烈渴望。它的舌头开始分泌唾液。
它开始一颠一颠地奔跑,像一只目标明确的追踪猎犬。它置身于美味的气息之中,那是鱼肉的气息,鱼血的气息。
狗獾在奔跑的途中,惊起了一群海鸥。达里诺尔湖海拔高,光照条件好,水面广阔,人烟稀少,湖域岛屿垒垒,为100多种鸟类的栖息繁衍提供了良好的环境。
远方,还有更多的海鸥、苍鹭,在低空中盘旋,占据了达里诺尔湖广阔的湖面。
海鸥、苍鹭、秃鹰、狐狸、草原狼,它们都渴望并守候着华子鱼的到来。
狗獾的奔跑声,海鸥觅食的叫声,惊动了湖水深处的花儿,她四处搜寻,发现游在她身后的石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石头,石头!”花儿急切地喊了起来。
嗅到了淡水的气息
“石头”是一条公鱼,身躯修长矫健,在食物稀少的冷水湖,生长缓慢的华子鱼能长得这么大,实属罕见。
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在达里诺尔湖的深水处,愣头愣脑的石头,不经意间邂逅了娇小的花儿。从此,一条青涩幼稚的小公鱼,一条涉世未深的小母鱼,再也没有分开。
他们在湖水中慢慢生长着。石头大而结实,背鳍又弯又长,尾鳍坚硬有力。而花儿呢,体态玲珑,仪态万方,流线型的身体微微向腹面弯曲,让她游起来,动作快捷迅速。她的嘴唇没有角质的边缘,薄薄的,眼睛圆圆的、鼓鼓的,始终湿润着,像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花儿娇小温柔,让石头爱之不舍。有时,花儿也会像其他的母鱼一样,顽皮、任性、娇气、活泼,甚至还有一点点蛮横,但是丝毫不影响石头对她的喜欢和顺从。
她的风格是贡格尔草原上一朵普通的花儿。
他的形象是砧子山崖壁上一块坚硬的石头。
夏天,他们在靠近岸边有水草的区域觅食;寒冬到来,则游到深水区猫冬。这期间,他们经受住无数次钓饵的诱惑,也曾经逃离过巨大的冬捕大网。一次次,他们相依为命,死里逃生。
注定,他俩要共同完成一场繁衍之旅,一场生命之旅。
在深不可测的湖水里,华子鱼如何找到洄游的路线?人类一直疑惑不解,科学家研究发现了神秘的“动物磁性”理论,华子鱼利用地球的磁场,来感知并记住他们的出生地,每到华子鱼产卵季节,他们利用磁场和脑海中关于出生地的磁记忆,为自己导航,从而回到他们的家。有的科学家认为,他们有着非比寻常的嗅觉,在数以百万升的海水中,能区分出属于自己母亲河流的淡水,哪怕只是一滴。
鱼的心中,始终有一条母亲河。
湖水中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清脆悦耳,惊动了湖水深处的花儿。尽管声音很轻很细,但对花儿来说,不啻春天的第一声惊雷,如战鼓般激荡着她的耳膜。花儿知道,这是厚厚的冰层解冻破裂的声音。这声音打破了达里诺尔湖漫长寂寥的冬天,预示着一年一度的华子鱼大洄游即将开始。
在欢快的游动中,在湖水深处,花儿突然嗅到一丝淡水的味道,她为之一震,这是出生时的味道,她马上循着这味道的来源向前寻觅,流线型的身体游起来快捷迅速。
花儿的尾鳍迅速摆动,她兴奋极了,翕动着嘴唇,不停地嗅着,千真万确,这就是出生时的味道,这是家乡的味道!
花儿率先出发了,她奋力游向的方向,是贡格尔河道的方向,那里河道宽阔,水流平缓,河中杂草丛生,是花儿出生的地方。
石头在身后紧紧跟随,如同花儿的影子。
低温,依然是生命不可承受的低温。虽已是初春,达里诺尔湖依然寒冷彻骨,刚刚破裂的冰块,在冰冷的湖水上漂浮着,随着寒风摇晃,冰凌水包裹着花儿和石头的身体。可是他们来不及等待湖温升高,顶着冰凌,循着淡水的味道疾速游去。
一群鱼跟了上来,又一群跟上来。他们首先要穿过黑暗混沌的深水区、平静的中水域,渡过杂草丛生的浅水域,然后直奔死亡笼罩的河口地带。
没有哪条鱼发布了命令,却有如奔赴战场一样。湖水中,清晰地看到了洄游的华子鱼群,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向河口奔去。
鱼祭
他们争先恐后抵达的河口地带,却存在着巨大的、无处不在的死亡陷阱。
成千上万只海鸥、苍鹭、白鹳、金雕和白尾海雕,张开翅膀,在贡格尔河注入达里诺尔湖的河口上空,盘旋着,鸣叫着,它们紧紧地盯着这支力争上游的洄游大军。
为了种族繁衍,华子鱼要用自己的肉体和生命,祭祀天、地和达里诺尔湖的鸟、兽。这是生命之祭。贡格尔草原,成了华子鱼向天地鸟兽献祭的巨大祭坛。
最擅长捕杀华子鱼的水鸟群——海鸥,在河口上空,织就了一片白色的“巨网”,一旦锁定目标,海鸥迅速紧缩双脚,然后俯冲垂直而下,利箭般插入湖中,瞬间激起四处乱溅的水花,随即钻出水面,腾空而起,嘴里叼着一条华子鱼。其他的海鸥见状,意欲口中夺食,它们如离弦之箭,直扑空中的海鸥,奋力争夺它刚刚捕获的华子鱼。
海鸥的鸣叫声、落水声、抢食打斗声,河口狭小的湖面上,鱼跃鸟鸣,声传数里之外。
这些海鸥刚刚从南方迁徙回来,长途跋涉,体力严重消耗,成群结队的华子鱼,成了它们最好的营养补给。
在鱼群没有到来之前,海鸥高高地飞在河口的上空。突然,它们俯冲而下,叼起湖岸上的土块或者牛粪块,然后扶摇而起,飞到高空,故意将所衔之物丢在空中,再返身疾追上直落而下的土块或者牛粪块,有其他的海鸥扑过来抢夺。海鸥在饕餮盛宴前,一次次地演练着捕鱼技能。
富有经验的牧人知道,海鸥常在浅滩、岩石周围群飞栖聚。如果海鸥贴近湖面飞行,表示最近几天的天气晴好;如果它们沿着湖边心神不定地徘徊,预示着天气将会逐渐变坏;如果海鸥飞离湖面,成群结队地飞向远处的砧子山或曼陀山,则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海鸥翅膀上一根根空心羽毛管,就像一个个小型的气压表,能灵敏地感觉到气压的变化。
在第一批洄游的鱼群中,公鱼居多,他们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向天敌献祭,从而保护腹中满是鱼卵的母鱼。
湖面波光潋滟,五月的草原依旧奇寒,洄游的华子鱼黑乎乎一片,冲在前面的公鱼群,成群结队,力争上游,为了香火传承、子孙繁衍,在海鸥的不断俯冲下,死伤的公鱼不计其数。
鱼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快速离开这个被死亡笼罩的恐怖之地。但是,达里诺尔湖的湖水,和流入湖中的淡水,二者盐碱度不同,渗透压有差异,因此洄游的华子鱼,在冲过河口时,往往需要在咸淡混水区滞留一段时间,以适应生理机能的转变。这无疑给了海鸥更多的捕食机会。
海鸥吃不了的华子鱼的尸体,横陈在湖面上,白花花一片,随波涛晃动着、翻滚着……
有些华子鱼好不容易穿入贡格尔河道,湍急的水流将他们重新冲回达里诺尔湖主库区,但是,只要水流一缓下来,他们就会立刻反身,重新向上游进发。
华子鱼冲过河口,躲过了海鸟的围追堵截,侥幸过关的华子鱼,十有八九也难逃死亡的噩运。
那些早已经准备好的狗獾也来了,在河水中拦截华子鱼。它们多出现在无人的夜晚,还有狐狸、草原狼……
最糟糕的,是蒙古高原变化莫测的天气。
每当初春季节,天气剧烈变化,西伯利亚和蒙古高原会形成超大范围的高压区,强盛的冷高压,致使冷空气大量堆积,受季风环流影响,寒潮携带大风肆虐而至,虽然到了四月,贡格尔草原已经升温,但是温度升得越高,就会降得越猛,贡格尔草原会出现“倒春寒”的反常天气。
尤其是到了晚上,高原的温度骤然降到零下10摄氏度以下,那些身强体壮的公鱼,似乎预感到死亡的来临,他们奋力挤到鱼群的最顶层。鱼群层层叠叠,像一块漂浮的陆地。经过一夜的降温,河面上结起一层薄冰,叠罗汉般的公鱼被冻死在冰冷的河床上。他们僵硬的尸体下,大批的母鱼仍然拥挤着,一堆堆、一群群,聚拢在一起,以各自的体温相互取暖,翌日的太阳升起来,她们便如昨日一样,无所畏惧地前行,就像设定在华子鱼体内的固定程序一样,不容改变。在洄游的路上,她们没有退路。
最可怕的是草原上的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落在河面上,落在河面的鱼群身上。随着深夜温度的骤降,河面落满了厚厚的雪。鱼在积雪覆盖的公鱼尸体下面扭来扭去。有雪落下来,鱼和雪搅拌在一起,他们大多脑袋拱出雪面,仰头望天,或尾巴翘在外面,这是自然界少有的奇观。第二天,河流解冻,冻死的华子鱼,白花花一片,随着雪块,顺流而下,堵塞河道。
湖水依然清澈,天空有如倒悬。鱼落十米,万物重生。当一条条华子鱼死去,沉到湖水深处,华子鱼的尸体,经过腐烂分解,把氮、磷等营养物质释放出来,通过溪流,滋养了贡格尔草原150多万亩土地,然后土地生长出上百种牧草,牧草又供养了数以万计的牛羊。生生不息,唯变长存。
慢慢腐烂分解的尸骨,既是献祭,又是供养。
华子鱼洄游,在自然界中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单纯的种族繁衍,所养育的生命,可能比地球上任何一个物种都要多。
人类之于地球,宛如华子鱼之于草原。在华子鱼洄游的旅途上,华子鱼和人类及蒙古高原上的鸟类、兽类,被截然分成两个对立的世界,一边是贪婪的杀戮,一边是生命的繁衍;一边是死的领悟,一边是生的救赎。
沧溟之中,每一个物种的命运,都依照自身的演化规律沉默运行,又与生命世界的一切密切相关。唯人类对物质世界,追逐和占有得越多,灵魂就越是漂泊无依,无家可归。
没有哪条鱼是一座孤岛
花儿终于冲进了贡格尔河的河道。
贡格尔河(蒙古语,弯弯曲曲的河),发源于大兴安岭的最高峰黄岗峰,一路向西南蜿蜒而去,流经白音敖包自然保护区,穿过贡格尔草原,最终流入达里诺尔湖。它是赤峰市第一大内流河,是达里诺尔湖最大、最主要的淡水补给河,也是华子鱼主要洄游地。草原上的牧民亲切地称她为母亲河。
牧民把河流称为“母亲”,因为有河流,才有草原;有草原,才有牛羊;有牛羊,才有了牧民的幸福生活。
贡格尔河流长128公里,流域面积1540平方公里,像一条银色的飘带,千百年来在贡格尔草原上日夜流淌,维护了草原的生态安全,孕育了灿烂的草原文化。
蜿蜒曲折的贡格尔河,虽然是条“大河”,但河面仅有数米宽,每年三四月份,100多公里长的河道,挤满了逆流而上的洄游大军。华子鱼成群结队,黑乎乎一片,鼎盛时延绵数十公里。由于太过拥挤,竟会造成水流不畅。《王国维遗书》记载:“每三四月间,自达里诺尔湖溯河而上之鱼,堵塞河渠,殆无空隙,人马皆不能过。”
石头一马当先,他引导着花儿逆水而上,花儿紧紧地跟在后面。
初期洄游的鱼,还不多,但是随着时间的增长,河道里挤满了逆流而上的华子鱼。在浅滩、弯道、陡坡处,能清晰地看到成群结队的鱼群。不时有一两条华子鱼跃出水面,跌落在草滩上,搁浅、跳动。河岸杂草丛生,草丛中经常发现残留的鱼骨,那是贪吃的海鸟美餐后的残羹冷炙。
仍然是由公鱼开道。洄游队伍最前头,靠近两岸的,以公鱼居多,这是对母鱼最好的保护。
除了要躲避海鸥的空中袭击,花儿遇到的最大考验,是上游汹涌而下的激流。邻近两岸的河水中,由于水流较缓,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鱼群,致使河流中间的水流量增多,流速更快更急。要想超越前行,就要躲开岸边的鱼群,从中间的急流中逆流而上。只有身体强壮的华子鱼,才能冲进中间的河道,前行数米后,必须马上挤进堵塞的鱼群里,借以喘息休息。
他们挤挤挨挨着,相互阻挡着,寸步难行。每一条小小的鱼,张着嘴,瞪着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歇息了一会儿,花儿又顶着湍急的水流上路了,她摇头摆尾,搅动得河水哗哗作响。
塞外的早春,天气变化无常,贡格尔河上游周围山上的积雪,白天融化,晚上冻结,引起河道水位的忽涨忽落。
此时正是中午阳光最烈的时刻,贡格尔河迎来了一天涨水的高峰,湍急的河水让花儿举步维艰,她瞪圆眼睛,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一米,二米……越过了一群又一群的洄游同类,她向前游动着,她瞥见一条堵在鱼群里的母华子鱼,向她投来羡慕而无奈的目光,她不禁笑了。她的笑声感染了一直陪在身边的石头,他用头顶了花儿的尾鳍一下,这是他们表达亲昵的方式。
他们游得更快了。正当他们欢呼雀跃的时候,一块冰冷的重物狠狠地砸在了花儿的头上,是一块随波而下的冰凌,花儿一下子被砸蒙了,顿时被水流冲翻了身体。在汹涌的激流中,迷迷糊糊的花儿努力摇摆着身体,保持平衡,终于停靠在一块水中的巨石边。
石头马上掉转身体,看到被冲出数米之外的花儿。
花儿狼狈的样子,身体乱扭的样子,让石头笑出了声儿。
可是花儿精疲力竭的样子,身心俱毁的样子,他看了,心突然疼了一下。
她的背鳍、尾鳍努力张开,给人一种在风中飘动的感觉。她是河里最美的精灵。
不能停,还得往前奔。他把头翘出水面,向花儿发出前进的呐喊。
花儿忍着疼,向他游过来。她一游动起来,自带水中霸主的气势。
鱼的声音,只有鱼知道。情侣的表达,只有情侣懂得。
傍晚,天空晴朗,天边的火烧云,似火一样。
夜幕降临。不一会儿,风刮起来,草原上更冷了。
花儿抖擞精神,重新上路了,她要尽快游到深水区。每到夜晚,气温下降,上游的积雪就会冻结,河里水位下降,很多鱼被困在一个又一个小河湾里。
在蜿蜒曲折的河道两岸,聚集了大量的海鸟,还有饥饿难耐的苍鹭。懒散的苍鹭俗称“长脖子老等”,站在拦坝上的浅水处,长时间一动不动,犹如雕塑一样。华子鱼经过它的身边时,突然伸出长长的脖子,一口将华子鱼叼住。
黑夜笼罩的河岸成了名副其实的“恐怖之地”,成群的狗獾、狐狸、猞猁、河狸、狼及野猪等野生动物,趁着夜色的保护,在河边频繁出没,开始属于它们的饕餮晚宴。
只有最强壮的华子鱼,才能坚持度过一次又一次的涨水和降水,躲过一次又一次的被捕食,才有机会游到终点。
太阳又升了起来,刚刚解冻的河水,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不急不缓地流淌着。
花儿和石头,跟随着成群结队的华子鱼,开始了新一天的旅程。花儿的周围,散落着被野兽吃掉的华子鱼的残骸,更多的,是无数耗尽体力的华子鱼累死在了冰水里。在尸体僵硬之前,他们仍旧保持着冲向上游的方向和姿势。
没有一条华子鱼退缩,华子鱼的一生,基本上只能洄游一次,他们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放弃洄游。在自然界中,丧失生育能力,就等同于死亡。
从达里诺尔湖游向贡格尔河,地理位置是由低向高,洄游的华子鱼要跨过浅滩、冲过激流、翻越瀑布,甚至和守在岩石上的苍鹭和野兽抗争。
石头的断崖,会在河里形成天然的拦坝。苍鹭站在拦坝的上端,张着血盆大口等待。
拦坝前,洄游的华子鱼越聚越多。
他们不断地从水中跃起,产生巨大的声浪,同时新的鱼群还在不断涌来,水面上全是鱼头和背鳍。他们跳动着,碰撞着,河水到处泛起白泡沫,水喧闹起来,像烧开了似的。
花儿游到河水平缓的地方,停止了游动。她在蓄积力量。
石头游到她的身边,嘴唇凑到她的嘴边,翕动着,吐出一个又一个水泡,像问候,又像鼓励。
花儿转着圈,在水里游了起来,游速越来越快。她游到坝前,她的尾部竭力击水,快速扭动着身躯,顶着激流腾空而起,借其高速,向前上方斜跃出水面。她即将跃过石坝,一只苍鹭狠狠地啄了过来,她急忙摆头,躲开,此时身体如铅坠一般,重重地落回水中。失败了。
这样的跳跃,以华子鱼的体形来说,相当于人类跳过四层楼的高度。体格健壮的华子鱼能跳过一米高的水浪,这是他们经过数百万年的进化形成的能力。
在游进贡格尔河之后,花儿就不再进食了。因为生活在达里诺尔湖里,肠道已经适应高盐碱环境,突然接触淡水,肾脏和其他器官要适应突然缺盐的环境,于是她仅凭身体内的养分储备踏上旅程,山高水远,险象环生,此时的花儿几乎消耗了所有的脂肪,憔悴不堪、精疲力竭。
花儿一个长长的深呼吸,毅然决然地再次昂首直冲,对她而言,生死在此一搏。
花儿进行冲刺。几乎与此同时,石头也开始了起跳。
跃在半空中的花儿哽咽了,她知道,石头是在分散苍鹭的注意力,他是在保护她,用自己的生命。
泪眼模糊中,花儿感觉自己落在了一片平缓的水中,平稳着陆,她成功了。
但是,石头却重重地撞在石崖上,然后啪叽一声,弹落在了花儿的身旁。华子鱼极薄的腹壁,经不起石崖的重撞。石头左侧腹部鲜血淋漓,肠子流了出来,触目惊心。
花儿抬起头,关切地注视着他。
他强忍着疼,眼里淌着泪,反倒傻乎乎地朝她笑了。他怕吓着花儿。
他顽强地从血泊中举起头,示意她先走,赶紧到上游去。可是,她坚决不。她分明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她的眼睛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始终湿润的眼眸中,明显含着担心和心疼。
石头挣扎着,掉过头,撞了一下她的肚子,这是出发的信号。
拦坝下,数以万计的华子鱼游来游去,他们酝酿着,试探着……终于,一条鱼跳了起来,她高高地跃起,摆动着强有力的身子,优雅地向拦坝上跳了上去,落在了拦坝的石头上,重重地摔了下去;另一条鱼也跳了起来,他使尽了全身的力量,奋力地向上跃起,却被守株待兔的苍鹭一口咬住,几乎在同一时刻,不断有鱼跃起,游上了拦坝。
一条鱼的牺牲,换来了数百条鱼的安全。
没有哪条鱼是一座孤岛。
再老练的华子鱼也会遇到麻烦,尤其是第一年产卵的华子鱼,容易被激流冲回,更会辨不清方向。这是一场体力加技巧的竞赛。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冲浪高手,是“飞鱼”。
越来越多的鱼群到来,纷纷飞跃而上。
石头的身前身后,有数不尽的受伤者,有的鱼鳞被剐破,有的鱼嘴被撞歪,有的鱼腹被撞破,有的直接撞死在石壁上。
也有数不清的华子鱼迅速跃上拦坝,在奔腾的河水中转瞬即逝……
一直游到湖水变淡
最初进入贡格尔河的华子鱼,精、卵没有完全成熟,在其后逆流而上的过程中,艰难的洄游,加速了华子鱼生殖腺的成熟。
花儿的体腔里,充满了日渐成熟的卵子,她变得臃肿笨重。
她所积累的脂肪、蛋白能量,在艰辛的洄游道路上,孕育了万千粒的卵子。
花儿坚持往前游。她要游得更远些。为了避免刚产下的鱼卵,或者刚孵出的小鱼,被过早地冲入湖中,溺亡于高盐碱的湖水,她们必须力争游到最上游,增加成活的概率。
花儿的性腺终于发育成熟,她精疲力竭地到达了最上游。她一刻也不能停歇,需要尽快找到合适的产卵场地。
花儿选择了一处宽阔、温暖、洁净的水湾,她摆动着尾鳍,清除掉水底的淤泥和水草,然后伏在河底的沙面上,把头迎向水流的方向。她的身子剧烈地摆动着,把沙砾分向两边,掘出一个比自己的身子大、椭圆形的浅坑,这是她育婴的摇篮。
此时的石头,靠在了花儿的身边,遍体鳞伤、瘦骨嶙峋、奄奄一息。
石头挤挨着花儿,用头顶她的肚子。两条鱼的身体,极力地靠在一起。
花儿的身体弯曲成弓形,伏在坑内开始产卵。她一阵阵痉挛,一粒粒小米般大小的、黄澄澄的、晶莹的卵粒排在坑里。卵是分批排出的,产在砂砾上,或者随水附着在附近的水草上。一条母鱼的排卵量在一万粒左右。与此同时,石头开始排精。他警觉地注意四周的动静,公鱼为争夺“新娘”,常常爆发“战争”。
石头最后用力摆了一下尾巴,长吁了一口气,恋恋不舍的眼神望着花儿。他的身体慢慢地翻转,漂在水面上,露出了白白的肚皮。
花儿紧紧地追逐着石头的尸体,陪他一起在水流中翻滚辗转,花儿的眼神含满无限的悲伤、痛苦,往日的任性和高傲荡然无存。
石头的尸体漂向远方,花儿也贴着身游向远方,她的头不断地触碰着他的头,那亲密的样子,仿佛在耳边呼唤,在耳边安慰。
“让我分担你的苦,让我痛着你的疼……”花儿的眼神在说话,“让我陪你一起死去……”
然而,九死一生之后,花儿需要活下去。
花儿与石头这对伴侣之间的爱情,如同贡格尔河的河水永远奔腾不息,如同曼陀山在大地上永远屹立,如同美丽的萨日朗在草原永远绽放。
更多的华子鱼相继死去。他们的尸体,零乱地躺在河底或砂砾上,或者被河水冲刷成碎片,或者被河水顺流冲下,或被鸟类吃掉,或腐烂分解成为水中的养分。河水冰冷刺骨,等鱼卵孵化出来,这些养分成为新生的仔鱼成长的最佳食物。
花儿喘息着,伤心地守护在鱼卵旁。失去伴侣的伤恸,夜以继日的劳累、饥饿……两眶泪水,一胸哽咽。花儿的眼泪,融进河水里,只有河知道。
此时,蒙古高原上,已经进入了充满浪漫与活力的五月。白音敖包云杉林的树尖开始泛绿,黄岗梁的杏花已开。杜鹃花还没开,粉红色的花骨朵已经圆圆地鼓起,正在酝酿情绪,准备盛大地绽放。
一场春雨降下来,贡格尔草原清新湿润,春雨过后,荒凉的草原便是花与草的海洋。
轮回
这里是一湾静静的水泊,流水不急不缓。水是幽蓝色的,清澈,水温比别处高。丝丝缕缕的水藻,覆盖在水面上,给水下的生物形成了保护。
花儿的鱼卵黏附在一棵水草上,在水泊深处黑暗的保护下,鱼卵孵化成类似蠕虫的小生物,身长不足一厘米,细细的,只有头部是黑色的,全身几乎透明。鳃孔几乎完全被隐藏起来了。
刚孵化出的第一天,她靠吸收卵黄囊里的营养活着。
她有小小的脑袋、视力很差的眼睛,在潺潺流淌的贡格尔河水中扭来扭去。
她迅速地适应了淡水里的生活,身体长成了细细的柳叶状,眼睛小而鼓,颌骨变得宽而有力。腹部和背部长出了细细的、柔软的鳍。身体不同的部位,出现了深浅不一的青色、黑色和灰白色,上面覆盖着鳞片,鳞片极为细小柔软,甚至无法被看到和触摸到,仿佛是一层想象出来的铠甲。
大多时间,她是独自生活的。天冷的时候,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水底的淤泥上。太阳出来,她会从水底游出来,开始觅食。
她表皮上暗淡模糊的颜色逐渐消失,色泽变得更加清晰。她的生殖器官开始发育,背部变成青绿色,身体两侧变成银白色。她的尾鳍迅速发育,变得坚硬有力,她能够游得更快。她的眼睛变得大大的、鼓鼓的,突出在前额上,使她将来在黑暗的达里诺尔湖深处,看得更清楚。
她的食量与日俱增,有点大得惊人,因为没有母鱼的陪伴,她带着无依无靠、懵懵懂懂的怯懦,忍受饥荒和寒冷,她开始在空荡荡的水里慢慢地游动,在逼仄的河道里,偶尔和饥肠辘辘的姐妹们狭路相逢,在这里,她遇见了即将死去的母亲花儿。
花儿预感到死亡的临近,悄悄离开儿女的卵床,来到这片深水区,奄奄待毙。
一群饥饿的小鱼,扑向花儿的肉体,花儿忍着剧痛,任凭小鱼撕咬下一块块带血的肌肉,直至最终只剩下一堆骸骨。
天上的落日照在河里,母亲的肌肉,为她和伙伴们提供了出生以来的第一顿饱餐。她抬起头来,看向天空中飘浮的云朵,在九曲回肠的贡格尔河水里,听着昼夜不息的水声。
她终于听到了湖水拍岸的涛声,这是达里诺尔湖呼唤仔鱼回归的信息。她翕动着薄薄的嘴唇,摇动着细小孱弱的尾翼,开始小心翼翼地游动。她沿着浅浅的河道,向前游着,游着,终于一股浓重的咸腥味传了过来,这是达里诺尔湖水的味道,她的尾巴高兴地摆动起来。
她顺着母亲来时的河道,顺着水流,游向达里诺尔湖的方向。
又一条,幼小的生命簇拥在一起。
身后,若干的尾随者,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据说孵化出来的一千条华子鱼中,只有六条能够幸存下来,繁衍自己的后代。
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生命曲线,每一条洄游过的华子鱼,都是这个曲线上的有机构成。从一亿五千万年前的中生代至今,华子鱼就生活在达里诺尔湖,和鲁王城、砧子山、阿斯哈图石林、贡格尔草原,以及内蒙古高原上的牧民们,一起构成了达里诺尔湖的高原湖泊生态和流域文明,它们同样是达里诺尔湖和大自然的主人,应该得到呵护和尊敬。
史籍记载,元朝长春真人丘处机,去大都,途经达里诺尔湖畔,看到当地有人烟聚落,多以耕钓为业。历史上,弘吉剌部蒙古部落一直在这里以游牧为生,该部落以盛产美女而闻名,成吉思汗的母亲诃额仑、妻子孛儿帖,忽必烈的皇后察必,一个个美丽的女性,都出自弘吉剌部落。几千年来,弘吉剌部蒙古人从未离开过这片神秘、幽远的蒙古高原,至今仍然信奉萨满教,崇拜山川,并相信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神灵。大地、天空和牛、马、羊、鹰,以及草原上的每一棵植物,相互之间存在着一种神圣的关系。在这里,人类不是世界的中心,而只是蒙古高原的一分子而已。
蒙古族人认为,每一条母华子鱼的腹中都会有九百九十九只鱼卵,加上母华子鱼本体,恰好是一千个生命,所以他们从来不捕食达里诺尔湖里的鱼,尤其是洄游时产卵的“额莫扎嘎斯”(蒙古语,母鱼)。蒙古族有一个古老的传统,即有羽毛的、四条腿的、水里游的、吃草的,不能随意捕杀。
当年,有渔民钓上鱼,哪怕是一条“额日扎嘎斯”(蒙古语,公鱼),老额吉也会花钱将鱼买下放生,如果没钱,就拿奶豆腐去换,也要把鱼重新放回河里。
老额吉说:“河里生,湖里长,最后,回到河里死。”
让每一条华子鱼安全洄游,达里诺尔湖才不会失去它的活力与生机。善待华子鱼,就是在向自然致敬,向生命致敬。
现在,牧民们把羊胡草扎成捆,放在洄游的河道里,为华子鱼制作了更多的卵床。
有效的封湖禁捕措施,使华子鱼洄游的数量逐年增加。华子鱼曾经绝迹的河流,也再次出现了华子鱼的身影。
月悬中天,夜色空旷。她,花儿和石头的后代,码着父母的足迹,循着浩浩荡荡的水声,一路长途跋涉,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扑通”一声扎进了浩渺幽深的达里诺尔湖。
太阳升起来,月亮落下去。日夜更替,岁月如梭。
蒙古高原的长风掠过像海一样宽阔的水面,一波又一波的涟漪,闪耀着太阳的光芒,以及月亮的倒影。
蒙古高原降雨减少,植被退化,日光毒辣,达里诺尔湖的盐碱度日益增高,华子鱼的生存越来越难。
海鸟在湖面上空飞翔。蒙古马在湖岸奔驰。牛羊在贡格尔草原上觅食。
风吹过,传来牧人的歌声:“阿爸阿妈,给我温暖的家,太阳一样,一样的爱啊,抚养我长大、长大。阿爸阿妈,我心中的菩萨,月亮一样,一样的爱啊,伴我走天涯。我的阿爸,我的阿妈,孩儿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就像满天的星星啊,闪耀着您对我爱的光华……”
歌声凄婉哀伤,贴着草尖,传到华子鱼生长的达里诺尔湖,传向草原四方。
三年后,一条酷似花儿的小华子鱼,笃定地行进在洄游的大军之中。
她体态玲珑,仪态万方;她的眼睛圆圆的、鼓鼓的,始终湿润着,像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