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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分尺(短篇)

2023-04-15付久江

鸭绿江 2023年1期
关键词:婶子叔叔母亲

付久江

那年叔叔十九岁,正在读高一。

那是个牛羊归圈的夏日黄昏,村庄上空正弥漫着草木灰味道的炊烟,我家来了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骑着一辆大二八自行车。他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满头满脸都是汗,白色的半袖衫也湿透了,软塌塌地贴在肩胛凸起的后背上。

来人自报家门,说是县高中的曹老师,来找付智民同学去上学。

我瞟了一眼墙上的日历,今天是星期二,我的叔叔付智民应该在学校呀。县高中离家三十多里,他在那里寄宿。

曹老师说,付智民是上周六离开的学校,周日的晚自习没上,周一旷了一天课,周二还是不见他的影子。他不放心,特意赶过来看一看。

我父亲也有些发蒙,说付智民上个礼拜六下晚儿回来的,礼拜天一大早就走了。走时还背走了他的口粮——半袋小米。

真没回来?

真没回来。

曹老师一拍大腿,付智民这是逃学了。

不可能!父亲几乎叫起来,他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曹老师,似乎有些怀疑他的身份。

没准儿又闯了祸。母亲在外屋灶膛前呱嗒呱嗒拉着风箱,嘴里小声嘀咕。

父亲顿时紧张起来,这也正是他最担心的。我这个叔叔,生性顽劣淘气,经常闯祸作妖。小时候上树掏鸟儿,长虫差点儿钻嘴里去,人从树上掉下来,摔了个半死。模仿电影里的飞檐走壁,纵身跳大沟,人又摔得发昏。小时候不懂事,就不说了,上学后依然禀性难改。上六年级时,他曾用半个玻璃球对着太阳,烧掉学校的一垛柴草,差点儿引起火灾,害得我父亲不得不把家里的柴草用扁担挑到学校去。这次又逃学,老师都主动找上门来了,肯定又闯了祸。

曹老师说,他是我叔叔的班主任,教他们物理。叔叔学习成绩没得说,就是纪律不好。为了管束他,他让叔叔当了物理课代表。这半年,叔叔的表现比过去好多了。

事情发生在上周三,上午课间操后是物理课,他让叔叔去学校的实验室拿实验仪器,是一把千分尺。上课时,他发现千分尺坏掉了,也没多想,当道具给学生做了番简单讲解,下课后又让叔叔送了回去。过后,实验室的负责人来找他,说千分尺领走时是完好无损的。一追查才知道,是我叔叔上课前私自动过,一不小心拧坏了。

学校那边追着不放,让赔。曹老师一脸愁苦地说。

一把尺,赔就赔嘛。父亲松了一口气。

那把尺很贵的。曹老师看了父亲一眼。

这么说,学校根本就没收学杂费?父亲猛然想起,叔叔离家时,不但背走了半袋小米,还拿走了三十块钱学杂费。以往叔叔要钱都是三块五块、十块八块,这次开口就是三十块,弄得他措手不及,借了大半个村子,才把钱凑足。

三十块哪够。曹老师苦笑着摇头,那把千分尺一百三十块,顶我仨月工资。

一把尺,镶金边儿啦?!母亲像被扎了一刀,在外屋锐声尖叫。

曹老师解释说,付智民弄坏的千分尺,不是一把普通的尺,又叫螺旋测微仪,是一种精密的测量仪器,而且还是外国进口的,修都没法修。

没准进口时就坏掉了。母亲用锅铲恶狠狠地铲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声音。

对,一定是早就坏掉了。父亲也一口咬定,学校这是粘包赖,硬往付智民头上扣屎盆子。

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曹老师叹息道,付智民已经承认了。

这个败家子!父亲气得咬牙切齿。我想那一刻如果叔叔在,他一定会撕烂他的嘴,剁掉他的双手。

该吃晚饭了,父亲留曹老师吃饭。曹老师一定是饿坏了,也没客气,吃了两碗小米水饭,起身告辞。临走前嘱咐我父亲,一定要找到付智民,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上学。又说,作为班主任,他也有责任,他愿意承担赔偿款的一半。父亲说,是他闯的祸,哪能让你吃瓜落儿呢。曹老师说,我是看付智民是个好苗子,不读书可惜了。

第二天,父亲赶着驴车,专程去了一趟学校,证实了曹老师所言非虚。又去叔叔的宿舍,发现行李还在。问平日跟他要好的同学,都不知道叔叔去哪儿了。

那段日子,父亲几乎发了疯,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叔叔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人间蒸发了。直到半个多月后,学校已经放了暑假,终于等来了叔叔的一封信。

叔叔在信中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那个上午的课间操他没去上,直接去实验室拿千分尺。回到教室见同学们出操还没回来,便拿出来偷偷摆弄。他很好奇,听说千分尺能精确地量出头发丝儿的直径,便想拿自己的头发先做个实验。哪承想操作不当,把千分尺拧坏了。他后悔死了,早知道千分尺那么娇贵,打死他也不会摸一下。学校让赔,回家又不敢说,便谎称学校要学杂费。看到哥哥跑了大半个村子,才借到三十块钱——零零散散一大把毛票子,就更不敢实话实说了。到了县城,他没有回学校,而是找到了一个买家,卖掉了那半袋米。数一数手里的钱,依然是杯水车薪。他在大街上焦急地走来走去,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车站。在车站,遇见几个外出跑盲流的人。他们要北上,去内蒙古一个叫莫旗的地方。听他们说,在那边种地很赚钱,于是决定跟他们走。现在,他就在那边种地,给当地农户当雇工,年底回家就能拿到一笔钱。过完年,他会用挣来的钱去赔偿学校,然后接着念书。

种地能赚钱?谎都撒不圆。父亲不相信叔叔的话,想去把他找回来,看看信封,竟然没有邮寄地址,只有邮戳上显示着“内蒙古莫旗”的字样。无奈只得作罢,不过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首先,叔叔平安无事。其次,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一切只能等叔叔回来后再做打算了。

说到这儿,得先说一下我家的境况。我出生那年,爷爷就去世了。我六岁时,奶奶也去世了。当时叔叔正在读初中,上面只有我父亲这一个哥哥。有道是长兄如父,老嫂比母,供养叔叔的重担,自然就落到我父母的头上。叔叔上学在学校寄宿,放假回来,吃在我家吃,住呢,去隔壁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东西两院,隔着一道矮墙。叔叔两条大长腿在墙上跨来跨去,如履平地。

叔叔这个人,怎么说呢,脑袋虽灵光,懂事却很晚。到上学的年龄了,偏偏不去上学,整天上树爬墙,作妖淘气。那时我爷爷还活着,拿着鞭子满世界撵着他跑,押犯人一样把他送到学校,硬生生按到板凳上。可叔叔屁股上像扎了刺,就是坐不住,一堂课听不完,便顺着尿道逃之夭夭了。老师们劝我爷爷,算了吧,这孩子不是念书的料。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叔叔十岁。那年秋天,爷爷去世了,叔叔大哭了一场,一夜之间开了窍儿,主动提出要去念书。父亲又悲又喜,把叔叔送到学校,没想到叔叔这次竟然坐住了。一年级坐了半年,跳级上了二年级。二年级又坐了半年,跳级上了三年级。此后大脑像发动的马达,学习成绩一骑绝尘。

叔叔上五年级的那个秋天,学校放农忙假,叔叔和伙伴们去打谷场上玩。当时村民正一麻袋一麻袋地称谷子,生产队的张会计在一旁打算盘核计产量。叔叔站在旁边看了看,说这种算法太笨,他小学二年级就学过了。气得张会计差点儿摔了算盘子,要跟叔叔打赌,赌一麻袋谷子,看谁算得又快又准。于是那个下午,打谷场上出现了比秋收更紧张的场面——张会计算盘珠拨得噼啪山响,我叔叔在一旁掐指念念有词,像和尚念经。上百麻袋谷子,几万斤粮食,最后两下一合,斤两不差。队长大声宣布比赛结果:平局!

叔叔虽然没有赢得那一麻袋谷子,却赢得了神童的美誉。村里人都说,老付家的老疙瘩天生神算,会“袖里吞金”,日后准会出息成大人物。

从那以后,叔叔就成了我父亲人前炫耀的资本。每当村里人夸起我叔叔,父亲总是背起手抬头望天,胸脯拔得老高。后来我上学了,叔叔就成了父亲教育我的榜样,儿子,跟你叔学,人家玩着学都是第一。在他看来,我整天闷头苦学,最好的成绩才考到全班第五,跟他那聪明的弟弟比,还是有差距。

可眼下,这个让我奋起直追的标杆人物,竟然因为一把千分尺,逃到了遥远的内蒙古。

年底,叔叔回来了。半年不见,个子蹿了一大截,体格也壮实了,嘴唇上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小黑胡儿。他果然挣了钱,给父亲买了一双翻毛皮鞋,给母亲买了条红头巾,给我买了一支英雄牌包尖钢笔。剩下的钱数一数,赔完那把千分尺,还能补贴点儿家用。

父亲很高兴,对叔叔的怨气一扫而光,转头说起曹老师的好,你闯的祸,害得人家曹老师主动上门找你,还要替你赔一半。叔叔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哪能连累曹老师呢。父亲说,我是在说你,到学校好好念书,可别再闯祸了,你要对得起曹老师对你的好。

过完年,叔叔拿钱去了学校。事实证明,他那欠债还钱的想法太天真了。损坏公物,还逃学,学校已将他开除了。听说曹老师为了给他说情,跟校长拍了桌子,却依然于事无补。曹老师把叔叔送出校门,给他出主意,让他去县里的其他高中试一试,实在不行,退而求其次,回乡里的初中复读。直接考个中专吧,也不错。

叔叔把县里所有的高中和初中都走了个遍,才知道现实比想象更加严重——他的斑斑劣迹已经长了翅膀,传遍了全县各乡,没有哪个学校肯收留他。

入学无门,叔叔彻底蔫了,回到家,躺在炕上蒙头啜泣。

哭有屁用!父亲冲叔叔吼。这事要是落在我身上,父亲早就拿皮带抽我了。可那个人是他的弟弟。自打我奶奶去世后,父亲没动过他一个指头。

正一筹莫展,曹老师又来了,说事已至此,眼下只有一条路,去外地就读,比如临县。不过得托门子找关系,免不得要花一笔钱。临走时,曹老师拍了拍叔叔的肩,轻轻叹了口气。

送走曹老师,叔叔躺在炕上发呆半晌,起身来找我父亲。他认为曹老师说得有道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就去外地读书。

说得轻巧,外县连个豆儿大的亲戚都没有,哪来的关系?父亲说话没一点儿好气。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叔叔说,他还去莫旗。在那边当雇工时,他交了很多当地的朋友。托托关系,没准儿就能找到上学的门路。

这叫迂回战术,曲线救国。都走投无路了,叔叔还没忘了拽词。

没有别的办法,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父亲斟酌再三,点头同意了。送叔叔走时,我父亲特意叮嘱他,到莫旗立马写信回来,那边不行,家里这边再想办法。总之,就算是一步一个头磕到学校去,这书也得念。

叔叔又走了,半个月后,来了一封信。信中说,他已经通过朋友的关系,在当地找到了就读的学校,是乡里的一所中学。他已经决定,这次直接考中专,不过得等到秋季开学时,和新生一起入学。这半年,他正好在当地打短工挣些钱,学费就不用家里操心了。

父亲想回一封信。翻来覆去看信封,奇怪,还是没有邮寄地址。

母亲埋怨父亲,早知道这样,那时候还不如让他直接考个中专。

父亲自知理亏,这次没有反驳。

当初叔叔中考时,父亲和母亲的意见并不统一。母亲想让叔叔考中专,或者考中师。比如村西头高振才的儿子,中专毕业就去政府当了干部,吃商品粮,拿国家工资,风光得很。还有村东头刘瘸子的儿子,中师毕业后就当老师,上衣口袋整天插着一支钢笔,也很牛气。可父亲却想让叔叔再争个“第一”,考高中然后考大学,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说得再远大一点儿,他要让人们口中的预言成为现实,把叔叔培养成有出息的大人物。

母亲说,多供三年呢。阴天下雨不知道,家里啥条件还不知道。

父亲说,困难是暂时的,紧紧裤带就过去了。

母亲说,要是万一……

母亲的话还是提醒了父亲,他回头去问叔叔,考中专中师和考高中再考大学,哪个更难。

都不难。叔叔很自信,自信中又带着那么一点儿无所谓。给人的感觉,他就是一名神枪手,父亲这个指挥官只要随手一指,他就会举枪命中目标。

那就考高中,上大学!父亲最后拍板儿。

事实证明叔叔没有吹牛,初升高会考,他考了个全乡第一,轻轻松松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打那之后,父亲总是背着手四处招摇,说我家老疙瘩,死犟死犟的。不考中师,也不考中专,非要上高中,考什么大学。村里人纷纷向父亲伸出大拇指,他们都相信,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就要诞生了,那个人就是我的叔叔。“袖里吞金”的神童呀,舍他其谁?

然而很不幸,母亲的担忧一语成谶,果然就有了“万一”。

接到叔叔的信后,父亲再也不出去吹牛了。村里人也都知道,昔日的神童已经背井离乡,去外省念书了。他就是考上中专,也不是“第一”了。话头话尾中,有点儿惋惜,又有那么一点儿冷嘲热讽的味道。

转眼入秋,过了八月节,叔叔又来信了。这回信封上有了地址,写了差不多两行——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盟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宝山乡中学初三四班。叔叔在信中说,他已经进了这所学校的初三复读班。当地的录取分数线比老家低,以他的学习成绩,考个中专是小菜一碟。在信的末尾,叔叔告诉我们,入学时他改了名字,现在他叫付国邦。以后寄信,一定要写“付国邦收”。

国邦,治国安邦。这名字改得好,老疙瘩这是给自己立了志向。父亲信心满满地点着头,转头唤我,儿子,我说你写,咱们给付国邦同学回封信。

那是我人生中写的第一封信,写给远在莫旗的叔叔。满篇是父亲口述的大白话,稚嫩的字迹中夹杂着白字和汉语拼音。父亲嘱咐叔叔,在那边千万别再惹是生非了,老老实实好好读书,一定要争口气,就是考中专,也要考个最好的。生活上呢,不要苦着自己,缺钱就给家里写信。

随信寄走的,还有父母辛辛苦苦攒下的四十块钱。

再次接到叔叔的信,已经入了冬。叔叔在信里说,因为学习紧,一直没给家里写信。眼看要放寒假了,离家这么远,寒假就不回家了,在那边打点儿短工,抓紧时间再挣些钱,存下来当学费。这段时间他不在学校,就不要给他写信了,春季开学再联系。还特意强调,再也不要给他寄钱了,他已经存下了一笔钱,足够自己上学了。

信的末尾,叔叔提到我,说大侄子会写信了,他们班的同学都夸信写得好,他念信都把同学们念哭了。嘱咐我听父母的话,好好学习。特别是在学校,一定要遵守纪律,不要像他总闯祸,最终的苦果要自己吃。

叔叔的缺席,让我们家的那个年过得寡淡无味。父亲闷闷不乐,母亲唉声叹气,我也特别想念叔叔。叔叔在家时,每年寒暑假,都会拿出大块的时间带我出去玩儿。夏天上山挖野蜂、掏鸟蛋。冬天去河套里打冰尜、滑冰车。算起来,叔叔只大我十岁。我在嘴上叫他叔,其实在心里,他更像我的哥哥。

春季开了学,好长时间没有叔叔的来信。父亲又开始坐卧不安,说我应该去一趟那个叫莫旗的地方,看看老疙瘩。母亲说,这么远,听说要坐两天两宿的车,你去了顶啥,能顶他学习,还是能替他考试。父亲说,也是的,去了还影响他学习。父亲叫我拿出纸笔,再给叔叔写封信。你告诉他,知道他学习紧,可写几句话的工夫还是有的吧。就说家里惦记他。

半个月后,叔叔果然回信了。信上的字稀疏潦草,寥寥可数:

哥哥、嫂子、大侄子:

你们好!

中考在即,学习紧张,钱也不缺,一切都好,勿念。

国邦敬上

这也太少了吧。父亲抖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等候远方叔叔的消息,已经成了他的精神寄托。母亲说,你是放着省心不想省心,弄得老疙瘩都不耐烦了。我问父亲,还写不写回信。父亲悻悻地说,算了,反正快要中考了,就等他的好消息吧。

日子一晃儿过去了,我们这边的初中中考已经结束,叔叔那边却音信皆无。那段日子,父亲整天在村口徘徊,顺着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向远方眺望。他既没有看到穿绿制服的邮递员,也没有望见叔叔归来的身影。

也该有信儿了吧,老疙瘩这是要给我们一个惊喜?父亲急得团团转,找下村的孙瞎子算了一卦。卦上说,我叔叔金榜得中,骏马得骑,远在他乡,杳无音信。这倒很吻合我叔叔目前的境况。

母亲也担忧,说可别在那边又捅了啥娄子。

你个乌鸦嘴!父亲一腔急火撒到母亲身上,两个人吵了起来。从叔叔弄坏千分尺吵到当年中考,父亲理屈词穷,最终败下阵来,摔门忿忿而去。

下村有个考生考上了中师,通知书已经来了。

叔叔那边还没动静。

下村的中师生已经准备离家去上学了,我也马上要开学了。

还是没有叔叔的消息。

不行,我必须去一趟。父亲再也等不了了,拿上路费,背上干粮,带着信封上的地址离开了家。

送走父亲,母亲问我,儿子你说,你老叔能考上吗?在母亲眼里,童言无忌,却往往有一种不可解释的预见性。

我想了想说,能考上吧,他那么聪明。

母亲说,聪明有啥用,整天惹祸捅娄子。又想起那把千分尺,长吁短叹地说,一把啥样的尺呢?恁贵!

后来,确切说是我上初二时,在一堂物理课上,我终于有机会一睹千分尺的真容。回到家,我把它画下来给母亲看。望着纸上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母亲直摇头,说这哪是尺,倒像仓房门上那把大铁锁。又问我,它真的能量出头发?我说,当然能,我亲口问过老师,老师还让我试一试呢。你试了?见母亲惊恐地瞪大眼睛,我赶忙说,只摸了摸,没敢试。母亲长出一口气,我说的嘛,手痒了去挠墙根儿,也别学你老叔。

忘记了父亲到底走了多少天,只记得那是一个黑灯瞎火的深夜,院子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咣咣敲门。是父亲回来了。母亲摸到炕沿上的洋火,点燃了灯窝里的煤油灯,我也跟着起身披衣下地。拉开屋门,父亲闪身进来,回头冲外面喊,进屋吧。门口人影一闪,叔叔背着个大包裹走进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女人,胸前抱着一个包裹。进到里屋才看清,包裹里是一个熟睡的婴儿。

进得屋来,父亲嚷嚷着口渴,母亲赶忙给父亲倒了一茶缸温水。父亲端起茶缸子,咕咕咕灌了个水饱,开始讲述寻找叔叔的经过。父亲坐火车,倒汽车,整整走了两天两夜,好一番寻找,才找到莫旗宝山乡的那个中学。又好一番打听,才知道学校的确有个学生叫付国邦,考上了一所不错的中专。但那个人却不是我叔叔。事实上,叔叔在那边根本没上学,他去学校找到了那个叫付国邦的同学,求他为自己代收书信。而他呢,却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盲流。

这又是闹哪出儿?母亲靠门口站着,望着坐在炕梢儿抱孩子的女人。

你问他!父亲狠呆呆地瞪着叔叔。

一年多不见,叔叔整个儿变了一个人,胡子拉碴,脸晒得黢黑。他蹲坐在屋地中间的小板凳上,耷拉着脑袋,吭吭哧哧地说起事情的前后经过。

坐在炕上的女人叫桂琴,第一次去莫旗,他就在桂琴家当雇工。雇工的工资也分三六九等。他原本只是个半拉子劳动力,只能挣最少的钱。当桂琴家得知他还是个学生娃,出来做工是为了还学校的赔偿款,年底回家时,特意给他开了雇工中最高的工资,还鼓励他回去好好念书。第二次去莫旗找上学的门路,他又去了桂琴家。桂琴的父亲是个热心人,为这事费了好多周折,又是托关系又是找朋友,最终因为户口和学籍的原因,还是没办成。没别的办法,他只得继续给桂琴家当雇工。一来二去时间久了,便和桂琴有了感情……

这么说,眼前这个叫桂琴的女人,就是我的婶子。她怀里的孩子,就是我的弟弟。

这就是你的曲线救国?!父亲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终于爆发了,抄起茶缸子冲叔叔砸去。叔叔一缩头,白搪瓷茶缸砸在柜角上,当啷啷落到地上,摔了一地白漆。

我的弟弟一个激灵吓醒了,哇地一声哭起来。婶子微侧着身,撩起衬衣下摆,托出一只鼓胀的奶子,堵住了他的小嘴儿。小家伙儿止住哭声,吃几口奶停下来,瞪着一双蓝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嘴里咿呀着,好像在问候他远方的亲人。

母亲将父亲推到炕里,示意他冷静,转头问叔叔,接下来有啥打算。

叔叔低下头,闷声说,还能有啥打算,成家过日子呗。

母亲说,我是问你,在哪边安家过日子。

父亲冲叔叔吼,你滚回莫旗去吧,这辈子再也别回来啦。

叔叔看了看婶子,说桂琴呀,你嫁鸡随鸡,咱不回莫旗了,老家这边也是好日子。

见婶子低着头不搭腔,母亲说,那好,老院儿房子收拾收拾,先住下。过了年,给你们盖新房。

那天夜里,旅途劳顿的父亲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哭了半宿。曾经寄托了他远大梦想的弟弟,彻底让他失望了。

第二年开春儿,叔叔出了一笔钱,我父母帮着张罗,拆掉了隔壁的老房子,为叔叔家盖了两明一暗的三间正房。从此,叔叔开始另立门户过日子。那一年,他二十二岁。

我这个来自遥远的莫旗的婶子,除了个子大,模样长得漂亮,其他一无所长。她不会做针线活儿,反倒会抽烟喝酒——据她说,他们那边好多女人都会抽烟喝酒。过日子方面呢,婶子也不会精打细算,整天拆了东墙补西墙,一年到头存不下几个钱,反倒说我们这边的人穷算计,日子过得小气、憋屈。

“俺们那儿种地论‘垧’,俺们家有十二垧地,种的全是大豆,春耕用拖拉机。哪像这破山沟沟,地块儿巴掌大,种个地像绣花,还赚不了几个钱。”每当婶子干活儿累了,总是双手叉着酸痛的腰,失神地望着远方,“俺们俺们”地想念她老家。

一垧是多少?我查字典的计量单位换算表,没有。按拼音查字,果然有“垧”,一垧就是一公顷,等于十五亩。折算起来,我们三口之家所有的耕地,还不到一垧。的确少得可怜。

毛驴不快怨绉棍儿。一样的日子,偏偏你过不好。母亲背地里说婶子。说完婶子说叔叔,白长个聪明脑袋,喝迷魂汤了,娶了这样一个女人。

聪明有屁用,没志气。父亲叫母亲少操那份闲心,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分家后,父亲疏远了叔叔,见面形同路人。闯祸,逃学,辍学,找女人,生孩子,叔叔一连串的反常规操作,像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叔叔在莫旗的经历,我们都只了解个粗枝大叶。至于叔叔和婶子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村里人众说纷纭。有的说,我叔叔在那边走投无路,入赘到了婶子家。有的说,我婶子那么漂亮,一定是她勾引了我叔叔。有的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是干柴遇烈火。无论外人如何飞短流长,都丝毫影响不到叔叔和婶子如胶似漆的感情。两口子经常脚蹬脚坐在炕桌前,一把酒壶两个酒盅,把个穷掉底儿的日子喝得有滋有味儿。

我上初二的下半学期,班里来了个新老师,师专毕业的,叫肖长华,教我们班数学。肖老师为人和蔼,风趣幽默,把原本枯燥的数学课上得生动有趣。有一次,他出了这样一道趣味数学题:九棵树,每行栽三棵,最多能栽几行?班里的学生“栽”出的都是八行。肖老师摇摇头,让我们都回去好好想想,下周再公布答案。

周末回家,路过村口的庄稼地,我看见叔叔正光着脚耪地。地头上,整整齐齐摆着一双八成新的橡胶底儿布鞋。鞋是我母亲给他做的,他穿得节俭而吝啬。彼时他已经是两个儿子的父亲,因为超生挨罚,日子已经过得青黄不接,隔三岔五就背着我父亲到我家借粮。

我突然灵机一动,叔叔不是很聪明吗,这下我难难他,看他能“栽”出几行。等叔叔耪到地头,我向他抛出这个难题。叔叔用光脚板儿蹭了蹭锄板上新鲜的湿土,锄头在地头上胡乱划了几下,说,十行。

怎么可能?我想叔叔一定是累昏了头,在信口胡说。叔叔叫我拿出钢笔,用笔在我手心上画下了一个状似沙漏的古怪图形。

周一的数学课上,我成了班里唯一做出那道题的学生,并且在黑板上画出了答案。两个三角形构成一个轴对称图形,中间画了四条呈“米”字状的辅助线,又点了九个点儿代表九棵树。数一数,三横一竖六斜,果然是十行。面对肖老师和全班同学惊讶的目光,我红着脸说出了叔叔的名字。付智民?你说的付智民,是不是在县重点高中读过书,后来辍了学?肖老师盯着我追问,确认无误后,点了点头说,怪不得。

下课后,肖老师把我叫到一旁,原来他和我叔叔是高中同学,还是前后桌。回去问你叔叔好,告诉他,有时间我去拜访他。

周末回家,我跟叔叔说起肖老师。叔叔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肖长华呀,这家伙当年学习也不错,怎么才考了个师专。又让我传话给肖老师,欢迎老同学来家里做客。

没过多久放了暑假,肖老师在我的带领下,来拜访叔叔。他骑着自行车跟在我后面,斜挎在肩上的帆布包里装着两瓶酒,在山路的颠簸下发出叮叮咣咣的脆响。

一路上,肖老师嘴里喋喋不休,说的全是我叔叔。他告诉我,当年在学校,我叔叔就是个奇葩的存在。说他是优等生吧,平日里总是调皮捣蛋。说他是差等生吧,学习却又那么好。平时小考不用心,成绩平平,一到了期中期末,百名榜上肯定进前三。尤其数理化,经常拿满分。好多同学都嫉妒他,不单单嫉妒他的学习成绩,还有他那聪明的大脑。他曾经用最简便的算法,证出过一道难倒全校老师的高等几何题。

肖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不是那把该死的千分尺,你叔叔准能考个名牌大学,现在也该毕业了,没准正读研呢。

肖老师说,其实千分尺事件发生后,校方给过我叔叔机会,一拖再拖,一等再等。拖到秋季开学,又拖到寒假,也没见我叔叔归校,这才将他除了名。第二年,我叔叔归校时,千分尺事件已经定了性,所以最终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有一点,我要跟你说。在一段缓坡路,我们下了自行车,肖老师表情郑重地对我说,按理我个当老师的,不该跟你说这些。人呀,有时候不能太实在。

为了款待叔叔的老同学,婶子杀掉了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我也坐到炕桌前,当起了陪客。叔叔、婶子和肖老师三个人,一直喝到天黑掌灯,喝干了肖老师带来的两瓶酒,又打开了叔叔家的塑料酒桶。

喝着喝着,肖老师突然筷子一撂,呜呜啕啕哭起来,翻着喝大的舌头冲叔叔吼,付智民,为啥要承认?有人抓你现行了吗?你知不知道,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心里有多难过。

现在怎么啦,不好吗?婶子不爱听了,呱嗒撂了脸子。

都好都好。叔叔也喝多了,手指头挨个点着,嘴里叨叨咕咕,老同学好,大侄子好,媳妇儿好,我也好。

第二天一早,我和叔叔一直把肖老师送到村外的大路上。往回走时,叔叔对我说,你先回吧,我去上山看看地。我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叔叔进了路旁的一条沟,好久没出来,便折身返回去。绕到沟上沿儿,我看见叔叔站在沟底,头抵着一棵小老树,拳头捶着树干,双肩一耸一耸的,喉咙里哽咽着压抑的哭声。

回家和母亲说,母亲叹了口气,叮嘱我,别和你爸说,省得他又发脾气。

我上高中的那年冬天,叔叔一家搬走了。搬回到婶子的老家莫旗。这一年,婶子又怀孕了。她像只连蛋的母鸡,之前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因为超生还挨了罚。两年没到头,肚子又鼓了起来。上面追着要婶子去做引产,可婶子咬定青山不放松,就是要生下来。实在没了退路,只得远走他乡。

临走时,叔叔跪在我父母面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辜负了哥哥的期望,更对不起嫂子的养育之恩。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报答。父亲和母亲也落了泪。他们似乎也意识到,叔叔这一走,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其实叔叔在老家这些年,过得并不舒心。命运将他打回原形,变成了靠天吃饭的农民。可他偏偏读了那么多书,言谈举止又不像个农民。离群索居的他,就像一滴油,始终游离在水面上。族人的冷眼相向,村里人的冷嘲热讽,让他变得越来越郁郁寡欢。

倒是我婶子,一手拉着老大,一手抱着老二,挺着隆起的肚子,静静站在一旁,离别的哀伤难掩她归心似箭的欢欣,让人不能不怀疑,她的再次怀孕,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整天唠叨着回老家回老家,这回终于如愿以偿了。

一晃儿三十多年过去了。

这期间,叔叔从未中断与老家的联系,隔三岔五总要回来看看他的哥哥嫂子。记忆最深的是我考上大学那年,叔叔得到消息,丢下家里的农活儿,千里迢迢专程赶回来。他看上去比我还要高兴,送给我一本精装版的《百科知识词典》,一个劲儿夸我有出息,给老付家争了光。那一刻,我又想起了那把千分尺。是的,如果没有那次意外,这份荣光一定会来得更早。而享有这份殊荣的,应该是我的叔叔。临走时,叔叔留下了一笔足以让我读完四年大学的钱。面对我父母的执意拒绝,叔叔说,哥,嫂子,你们要是让我心里能好过点儿,就收下。

赶到夏天时,过去待几天吧,那边凉快。每次离开老家,叔叔总会向我们发出诚挚的邀请。父母嘴上应着,却一直没有成行。母亲没出过远门,打怵那遥远的车程。父亲打心眼儿里排斥那个叫莫旗的地方,那里曾经打碎过他的梦想。而我随着参加工作、结婚成家,人生的列车也驶入了既定的轨道,忙得几乎停不下来。只是偶尔闲暇,或是逢年遇节,才会想起远在莫旗的叔叔,打上一个问候的电话。

直到去年前夏天,叔叔查出了直肠癌,住院做了手术。父亲得到消息,特意从老家给我打电话,哽咽着说,我老了,走不动了。你去看看他吧。

向单位请了年假,我驾车出发了。一路手机导航,途中在吉林白城歇了一晚,第二天继续北上。临近中午,已经进入莫旗境内。车窗外,就是婶子口中以“垧”论计的那片黑土地,种的全是大豆,风中翻着绿浪,远远地涌向天边。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地垄,如果用牛拉犁,怕是一天也走不到头儿。

叔叔家在宝山镇下边的一个村子里,几十户人家住得稀稀落落,一水儿的红砖尖脊大瓦房。接到我的电话,叔叔一家早已在大门口等候,老老少少站了一大排。下了车,婶子先迎上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身上依然烟酒味儿十足。自打从老家搬走后,婶子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当年的漂亮媳妇已经是满脸皱纹。大弟弟一家四口,二弟弟一家三口,小妹妹一家三口,都依次打了招呼。远隔千里的兄弟姐妹,血管里流的是相同的血,那感觉是陌生的,又是亲切的。最后迎上来的是叔叔。他还不到六十岁,已经在岁月蹉跎中变年老体衰,身子佝偻着,头发也掉光了。他在我面前站下,上一眼下一眼地端详半天,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说累坏了吧,快进屋。

叔叔切掉了直肠,做了造瘘手术,小腹右侧插了个管子,腰里整天挂着个装屎尿的造瘘袋。为了活命,也只能如此。至于活多久,也只能看叔叔的造化了。婶子背地里跟我抹眼泪,说都是她不好,没有照顾好他。叔叔倒是看得很开,说妈的,肛门没了还能活下去,简直就是个奇迹。我就是在见证这个奇迹。然而夜里醒来,听到叔叔那难以抑制的低低呻吟声,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下来。我的叔叔,往后的余生将一直与病魔相伴了。

原本想多陪陪叔叔,三天后我突然接到单位的电话,不得不提前离开。临走前一天,婶子和弟弟妹妹们去二十里外的镇子上搞采购,为我准备带回老家的土特产。我和叔叔闲在家中,享受我们叔侄这最后的相聚时光。尽管我一再告诫自己,可话题绕来绕去,还是说到了当年的千分尺事件。

叔叔笑得很淡然,说好奇害死猫,谁能料到一次偶然就会决定命运呢。又说,人生只有一次,没有比较的基点,谁能知道另一条路上可能的自己会发生什么呢,所以想想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叹了口气又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对不起哥哥嫂子。从小到大总是闯祸,让他们操碎了心,到最后还是让他们失望了。

给你看个东西。叔叔冲我诡秘地一笑,回身打开衣柜,慢慢蹲下去,拉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扁盒子。打开盒盖儿,递给我一张折叠的纸。打开,是一张说明书。

再看盒子里,躺着个奇形怪状的小东西。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一把千分尺。

叔叔说,两年前,他学会了手机网购,无意间在淘宝看到有卖千分尺的,便下单买了一把。猜猜多少钱?见我猜不出,叔叔笑骂道,还是一百三。这么多年,这玩意儿竟然没涨价。可见科技是进步了。

是的,千分尺的出现,又一次激起了叔叔泯灭多年的好奇心。他要完成当年没有完成的那次实验,量一量自己的头发丝儿直径。为此他曾反复阅读说明书,终于掌握了正确的使用方法。只见他戴上老花镜,又拿出一个台钳状的小底座,在茶几上放稳,将千分尺的尺架曲柄固定在上面,用微调螺旋将尺柄上的刻度线归零对齐,调试掉误差,又反向松开。

我量过好多次,我的头发直径在81到84微米之间。叔叔说着抬手在头上摸了一把,却走了个空。他尴尬地笑着,把秃瓢样儿的脑袋往我眼前一探,说你帮我找找,真的一根儿也没有了吗?

手术后的一次次化疗,让叔叔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只有左耳后风池穴上方,还蜷曲着几根劫后余生的毛发,银灰色,细茸茸的,像秋风中枯萎的羊胡草。

就这个?叔叔嘴里嘟囔着,左手拈起我手里的毛发,静置在测砧上。随着尺柄上的螺旋在指间轻轻转动,他很快丢掉了头发带来的沮丧,投入到忘我的专注中。那一刻,千分尺仿佛焕发出一股神奇的魔力,让他忘记了人生苦痛,忽略了挫折坎坷,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充满好奇心的青葱少年。

54——微米。叔叔扳下止动锁,盯着尺柄上的刻度线,读出了那个微小的数字,哀叹一声说,还没好汉子的汗毛粗。

来吧,你也试试,测测你的。叔叔又将千分尺调试好,连同底座推到我面前。

我赶忙摆手,说算了,万一拧坏了。

没事,我教你。叔叔不由分说,抬手从我脑袋上拔下一根油黑粗壮的头发,举在手里端详着,一脸艳羡地说,这才是我们老付家的头发。想当年,我也有一头。

在叔叔的指点下,我将头发置于测砧上,小心翼翼地拧着微调旋钮,驱动着测微螺杆缓缓前行。头发夹住了,开始改用测力装置,旋转尺柄尾部的棘轮盘。随着头发越夹越紧,叔叔猛然喊了一声:“停!”

几乎同时,我听到棘轮发出“咔咔”的警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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