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伙墙开门(短篇)

2023-04-15付久江

鸭绿江 2023年1期
关键词:美兰老房子县城

付久江

踌躇再三,李有归决定先给在南京读研的女儿李畅打个电话。

电话里,李有归先问了问女儿的近况,身体好不好,论文写得怎么样,然后说起学校的事——学校的大瓦房,不是一直漏雨嘛,这几年就吵吵着翻盖。前段时间来了文件,房子不盖了,学校要撤销搬迁。搬哪儿去,你猜。是县城,县城新开发区,跟另一所中学合并,成立新十二中。

女儿在电话里高兴得大呼小叫,祝贺老爸富民升位,就要成城里人了。

这当然值得祝贺。新开发区紧挨老城区,正大兴土木搞开发,听说县政府大楼也要搬过去,未来那里将成为县城的中心。最开始,李有归和同事们还不相信,乡里离县城三十多公里,这么远搬个学校过去,是不是搞错了?可文件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还盖着县政府和教育局的大红戳子。怎么说呢,他们这些乡村教师,草鸡变了凤凰,也算是借了这个破学校的光。摸彩票中大奖,也不过如此。

别说,我爷的六爻八卦还真准。女儿思维跳跃,突然换了频道。

李有归一愣,想起乡下的老父亲。父亲绰号李半仙,算一手好卦。附近十里八村,谁家丢个鸡鸭鹅狗啦,闹点儿邪性事儿啦,都找他给算算。春节时,李有归带女儿回老家过年,父亲和往年一样,拿出毛边纸的老卦书,还有三枚绿锈斑斑的大铜钱儿,给他算一年的运程,说他今年工作要动,婚姻也要动,不过要防破财,防流离失所。女儿也跟着凑热闹,用手机查他的星座,说他事业蒸蒸日上,爱情也会开花结果。

李有归没心思听女儿扯闲篇儿,把话题拉回来,说起新校区附近快速崛起的住宅楼,开发商给出了优惠政策,老师持教师资格证购置期房,每平米直降三百元。那可是学区房呀,到手就看涨。学校都搬过去了,房子早晚要买,还是早买好。乡里好多老师在那儿预订了新房,他也看中了一户,二楼,九十多平方米,两居室。

女儿说,人都进城了,房子当然得买了。

李有归这才抛出现实中的难题,说新房首付十万,手头有点儿紧。再说了,也不能把家底儿刮个溜干净,你还在读书,说不定哪天就用钱。见女儿那边没了声音,又说,其实也不是非买不可,新学校会给老师学生提供住宿,我可以住教师公寓。

说起来,进城买房不过是学校搬迁引发的连锁反应。在这件事上,学校的老师明显分成两派。面对开发商的大肆宣传,年龄大的老师们大多无动于衷,他们家在乡下,盘根错节的亲戚朋友也都在乡下,过不了几年就退休回家颐养天年了,犯不上花几十万在城里买个房。热情高涨的是那些年轻老师,他们有的家原本就在县城,考试入编定岗到了乡下,年复一年的车损油耗,已经算不清有多少钱贴在路上,学校搬迁对他们来说,是胜利大回归。有的家虽然在乡下,但是向往县城久矣,城里的一户新房,是他们未来生活和子女教育的根本保障。从年龄上说,李有归属于中间派,五十出头,既不年轻,也不算老。

女儿叹了口气,说这房子不买,真有点儿可惜了。

李有归说,我是这样想的,实在不行咱把老房子卖了吧,交个首付。剩下的用公积金贷款,慢慢还。想问问你啥意见。

女儿在电话那头沉默半晌,说卖就卖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些年又供我念书,又给我妈看病,也苦了你了。我就是个吞金兽,除了花钱,啥也帮不上。

李有归说,我也只是这么打算,房子能不能卖掉还两说。

女儿的话贴心贴肺,却也勾起了李有归的伤心事。一晃儿,妻子朱老师去世五年了。当年为了给她治病,他带着她跑遍了上海和北京有名的医院,最终人还是没留住。家底掏空了,还欠了十几万的外债。这几年他精打细算,终于把欠款还清了,手中略有盈余。一想起那饥荒压头的滋味,他就喘不过气来。所以在进城买房这件事上,他宁愿打老房子的主意,也不想再四处求人了。

撂下电话,李有归望着挂在墙上的妻子的遗像。照片上的朱老师嘴角微翘,一脸的似笑非笑。恍惚间,他仿佛听见她说,去吧,你有权利去追求你的新幸福,拥抱你的新生活。

那就卖掉吧。决心下定,李有归从书架顶上翻出年前写春联剩下的半张大红纸,铺在桌案上,提笔蘸墨,工工整整写了一张《售房启事》,贴到院外的铁大门上。

售房启事

此房出售,正房北京平五间有证,西厢房三间无证。院子方正,半亩有余,四至清楚。有意者价格面议,非诚勿扰。

李有归背着双手,端详着大红纸上的新鲜墨迹,满意地点点头,业余临帖多年,他的楷书已颇具颜筋柳骨的气韵。又后退几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端详自家老房子。五间正房是八年前新盖的,坐北朝南,塑钢窗,铁艺门,外墙皮镶着白瓷砖,怎么看都不过时。大院儿宽敞气派,红砖铺地,左边花墙围一个菜园子,右边三间西厢房。最主要的是,老房子临街,地势好。每逢三六九,门前就是大集,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东边是田美兰家的超市、张五一家的饭店……西边是陈拐子开的修理部、袁小月开的理发店……一溜儿排开去,全是门市。只有他家还是普通的大门楼子。这样的好地势,不做生意真是可惜了。应该不愁卖,没准儿还能卖个好价钱。

第一个买主当晚就上了门,是西边隔壁修理部的陈拐子。一瘸一拐进了院儿,又一拐一瘸地进了屋,里屋外屋看了个遍,贬损了一通老房子的破旧,巴掌一伸,出价五万。见李有归不应,又巴掌一翻,加五千。还不应,再加五千。李有归大指和食指一张,八万。他知道老房子值这个数,再添两万,够交新房子首付了。陈拐子好像被扎了一锥子,抹身儿就走,嘴里哎哟着,一个破房窠子,六万顶天了。再多一分,别人都会骂我是大头。目送陈拐子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李有归心里清楚,只要自己松松口,这事儿还有成。可是他不想。他打心眼儿里不喜欢精于算计的陈拐子。当年陈拐子家盖房时,愣是把一道伙墙据为己有。为了邻里和气,他只能效仿当年的“六尺巷”,让他一墙又何妨。只是从此,邻里间交往便寡淡了。再者,一想到老房子落到陈拐子手里,极有可能变成个油渍麻花的修理部,他还是有点心疼。

第二个买主是西街的刘光头,第二天一大早来敲门,好一番讲价还价,给到了五万八。打发走刘光头,李有归心里有了底。这个刘光头,是乡里的低保户,甭说五万八,就是五千八也拿不出。平日里,他总和陈拐子打连连,明显是来围价的。看来陈拐子是盯上这房子了。如果实在没人买,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卖给陈拐子了。不过他还是想再抻一抻,等一等。

晚上下班,刚进屋,外面有人当当敲大门。打开门的一刹那,李有归听到自己心里也咣当当开了两扇门。

又一个理想买主到了,是东隔壁的田美兰。

田美兰手里拿着一张空白海报,进院儿就喊,李老师,明天是集,超市打促销,还得辛苦你。李有归将田美兰让进屋,把海报铺在练书法的毛毡上,提笔蘸墨,按照田美兰的意思组织词汇,用魏碑体写下了一张促销广告:

优惠大酬宾

所有日用品一律九折

所有副食品一律八折

购物满38元赠盐一袋

购物满58元赠洗衣粉一袋

田美兰站在一旁,肉乎乎的胖身子几乎要碾压在李有归的身上,嘴里啧啧赞叹,这字写得比印的还好,裱好了可以挂在墙上。转而一声叹息,往后再想找李老师写字,怕是难喽。李有归瞥了一眼田美兰,目光撞到她高耸的胸上,赶忙又落下来。此刻,他又为自己卖房找到了一条理由——躲开眼前这个女人。

李有归家和田美兰家是二十多年的老邻居了,曾经好得像一家人。两家的女儿同龄,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从小学到初中,李有归和妻子几乎包揽了所有的课余辅导,他家就是两个孩子的自习室。做完功课,隔壁田美兰喊吃饭,两个孩子便蹦蹦跳跳跑过去吃饭。田美兰的丈夫吴大顺是个开大货的,常年跑外,带回来的外地土特产也总会有李有归家一份。隔三岔五,两家人聚聚餐,两个男人坐下来喝点酒,两个女人聊些家长里短,两个孩子跑来跑去,院里院外笑声不断……

那真是一段让人留恋的好日子,却因两个角色的缺失走到了终点。八年前,也就是李有归家翻盖新房那年,吴大顺开大货翻了车,人说没就没了。田美兰寻死觅活地闹了大半年,才接受了现实,一个人把日子撑起来,临街盖了门市房,开起了超市。那时朱老师还没得病,经常过去陪田美兰拉话宽心。朱老师去世后,两家女儿也都上了大学,这墙那院鳏夫寡妇,基本就断了往来。只是每逢乡里大集,田美兰总会上门找李有归写促销广告,隔三岔五拿过来一瓶酒或两包烟。有时做了好吃的,包了饺子,炖了肉,也会给他端过来一份。半辈子老邻居了,找上门写几个字,李有归自然不会拒绝。送上门的答谢,也不好拒绝。时间一长,街坊邻居间便有了闲言碎语,说李有归是兔子想吃窝边草。其实大家都心明眼亮,是田美兰主动送上门让人家吃。到底吃没吃谁也不知道,只能暗自揣测和想象。传来传去,传到李有归耳朵里,便成了挥之不去的烦恼。

现在好了,学校搬迁,他进了城,就可以躲开田美兰和那些流言蜚语了。

海报写好了,田美兰没急着走,四下打量着屋子,说有啥为难着窄的,非得卖房?李有归说,学校就要搬了,想去县城买房,手头有点紧。田美兰说,准了?李有归说,准了,文件都下来了。田美兰突然有些忿忿不平,说这么远搬个学校,不是劳民伤财吗,真不知上边咋想的。田美兰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又缓声说,就是进城了,也犯不上卖房,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退休了回乡下养老,多好。见李有归不答,又说,买新房差多少,我手头有些闲钱,你先拿去用。李有归道了声谢,说你挣钱也不易,我还是卖房吧。田美兰转过身去,端详着墙上朱老师的遗像,说出个价吧,房子我买了,算是留个念想儿。话说到这份儿上就有了伤感的味道,李有归低着头,说要价八万,陈拐子给六万,你看着给。田美兰哼了一声,陈拐子人瘸心也歪,便宜捡惯了。这房子值八万,我就给你八万。李有归瞭了一眼田美兰,说公买公卖,咋也得还个价。田美兰凄然一笑,说你还怕我的钱扎手?

送走田美兰,李有归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腾腾往外走。出了大门,他发现门上的“售房启事”已经不见了,撕碎的红纸屑飞得满街都是。

第二天晚上,田美兰拎个鼓囊囊的兜子上门来,带着隔壁开饭店的张五一当中间人。双方无异议,李有归动笔写协议,写着写着突然停下来。光想着卖房了,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房子卖了,县城的新房还没下来,这段时间他住哪儿?田美兰说,这个好说,老房子你随便住,爱住多久住多久。李有归说,那我按月付房租吧。田美兰哀怨地看着李有归,说李老师,你把我田美兰看成啥人了。张五一说,也是的,多年老邻居了,就算借住吧。推托不过,李有归只好在协议上写下暂时借住,借住到搬迁新家为止。誊写好的协议人手一份,签字画押。李有归从柜子里找出房证,交给田美兰。田美兰打开兜子,往李有归面前一推。不多不少,现金八万。

给老房子找了个好主人,又卖了个好价钱,李有归心情大好,同时也有点不是滋味儿。他本想便宜一点儿,可田美兰偏偏又不还价。想想田美兰平日对他的好,感觉自己终归还是亏欠了她。

隔天周六,一大早,李有归挎着一兜子钱出了门。他要坐最早通往县城的那趟小客,去交新房首付款。出大门时,听到隔壁传来咚咚的敲击声。经过田美兰家,李有归放慢脚步,顺四敞大开的门洞瞟了一眼院里。乡里的泥瓦匠孙老五,正挥舞着铁锤头,砸两家之间的那道伙墙。

李有归不知道田美兰到底想干吗,想进去问问,想想还是算了。房子已经卖给人家了,甭说砸墙,就是上房揭瓦他也管不着了。

到了县城,李有归先找了家银行,把钱存到卡里。拎现金去买房,一看就是土包子。银行卡一划,那才叫潇洒。然后给林雨凌打电话,叫她开车来,送他去开发区。林雨凌开车来了,接上李有归,问他去开发区干嘛。李有归这才把学校搬迁和买房的事告诉她。林雨凌捶了李有归一下,嗔怪地说,好你个“李有鬼”,这么大的事不早跟我说。李有归抬手刮了一下林雨凌的鼻子,笑着说,还不是想给你个惊喜。

去售楼处交款前,李有归带林雨凌又去看了看他选中的新房,问林雨凌满意吗,不满意就换。林雨凌说,你买房子,我有啥不满意的。李有归说,当然得让你满意了,新房子下来,本尊就金屋藏娇,把你收了。林雨凌呸了一声,说想得倒美,本宫可不是你篮子里的菜。

为了庆贺李有归购得新房,林雨凌找了家饭馆,请李有归吃了饭,然后带着他去了自己家。大天白日,两个人在洒满阳光的大床上做了爱。做了一次,歇了歇,又做了一次。事毕,林雨凌笑着奚落李有归,你这是饥民暴食。李有归也笑,说等进了城,我就把你放到嘴边,啥时想吃就啥时吃。

李有归和林雨凌关系如草蛇灰线,要追溯到三十年前。那时他俩是师专同学,曾经花前月下地热恋过。直到毕业分配工作,拨开爱情迷雾,他们才看到赤裸裸的现实。

李有归的老家在乡下,林雨凌老家在县城。按照属地分配的政策,李有归必须回乡下老家的中学去教书。林雨凌呢,去了县城的一所中学。乡里离县城三十多公里,在那个交通资讯都不发达的年代,就是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成了他们爱情路上的万水千山。为了能走到一起,两个人也想过调动工作。从县城往乡下调倒是容易,可是人都往高处走,县城里长大的林雨凌怎么可能去乡下呢?唯一的选项就是李有归调到县城去。这就难了。你一个农村娃,没人没钱没背景,谁会顾及你所谓的爱情。就这样拉锯一样扯来扯去,耗磨了两年,热情消失殆尽,只能黯然分手。

让两人再次走到一起的,是两年前的一次同学会。彼时李有归的妻子朱老师已经去世,林雨凌也离了婚。四目相对,旧情死灰复燃。打那之后,李有归就变成了一只偷腥的猫,一有机会就偷偷往县城跑。只是导致他们当年分手的那段距离不增不减,依然存在,仍是他心底的坎儿。所以关于未来何去何从,他只是偶尔闪念想想,从不敢有任何奢望。

现在好了,学校搬到县城去,距离消失为零,爱情也将开花结果,再加上一户锦上添花的新房。这好事,一件件,一桩桩,在李有归看来,都是命运对他的补偿。

和林雨凌缠绵够了,李有归乘下晚最后一趟客车回到乡下。开门进院,他一下子愣住了,东房山附近的伙墙上,出现了一扇木门。那门跟墙同高,门框锯了横梁,两个边框镶嵌在伙墙上。新砌的红砖还潮湿着,泛着新鲜的颜色。勾缝儿的水泥还没完全凝固,黑黑的,齐整整,像用尺打过的格子。

听到门那边有脚步声,李有归赶忙进了屋。透过窗子,他看见田美兰推门进了院子,手里拎着一把铁锹,一骗腿进了园子,胖乎乎的身影一起一伏,一锹一锹地挖着园子里板结的土。

自打妻子去世,李有归无心打理,东窗下的菜园子早就荒芜了。田美兰翻土,打畦子,培垄。赶大集买了白菜籽儿、豆角籽儿、黄瓜秧、辣椒秧、茄子秧、西红柿秧。该种的种,该栽的栽。还搬过来两大盆花,放在园子临窗的角落里。看着那白瓷描蓝的大花盆,李有归一眼就认出,是朱老师生前养的两盆蜀葵,乡下人叫它秫秸花。朱老师得病时送给了田美兰,如今又搬了回来。

出五月,进六月。下过几场透雨,菜园里蓬蓬勃勃绿起来,蜀葵也鼓起圆圆的花苞,开出大朵大朵的红花,招惹着蜂蝶飞来飞去,撩拨着整个园子都热闹起来。李有归除了上班,居家无别事。或是看书,或是临帖,或是批改学生作业。累了便停下来,凝望窗外的菜园。窗如画框,菜园如画。看得久了,人便有些恍惚,红花绿叶间,晃动着朱老师年轻的身影。醒过神来,却是田美兰在园子里忙碌,或是施肥松土,或是领秧上架。

伙墙上的门的确给田美兰带来了好多便利,除了每天过来侍弄园子,再找李有归写海报,也直接推门过来,几步就到了屋门口。可是到了李有归这儿,却变成了麻烦。茅厕在房后,李有归出门习惯往左拐,这边距离也最近。好几次他尿急,急匆匆往过走,忘了墙上那扇门,碰巧田美兰推门进来,差点撞了个满怀,吓得他差点尿在裤子里。为了避免撞车,再出门去茅厕,他命令自己“向右转”,一连三个“向右转”,绕比过去多一倍的距离,换一个气定神闲。还有每天的午睡,入夏天气热,李有归习惯穿个裤头裸睡。他住的东屋,南炕临着窗,田美兰从伙墙上的门进进出出,来来回回总在窗前晃。为了避免走光,他只得穿上背心大裤衩,再拉上窗帘,弄得屋里又闷又热。一觉醒来,浑身都是臭汗。

一个烈日曝晒的下午,刚上完第一节课,李有归有些头痛,便告假回了家。他脱得只剩个三角裤头,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忘了拉窗帘。窗外突然人影一晃,吓得他一骨碌翻到窗帘后边。扒着窗帘缝儿往外看,是田美兰进了园子,隔墙扯过一根水管子,给园子里的菜浇水。一边浇还一边扭着身子唱:“哥哥面前一条弯弯的河,妹妹岸上唱着一支甜甜的歌……”唱着唱着停下来,抻脖子弯腰,噘着嘴去喝水管里的水。低开领的吊带裙里,乳房像吹鼓的气球,颤颤的几乎要跳出来。这个田美兰,竟然不穿乳罩。李有归眼睛瞪得溜圆,不觉呼吸紧促,身体上也有了感觉,低头看,裤头上撑起了一个帐篷。窘得他赶忙抽回目光,放下窗帘。真不要脸!李有归心里暗骂。他不知是在骂田美兰,还是在骂自己。

生活上的不便可以忍,飞来的闲言碎语却躲不掉。总有些无聊的人拿这事开他的玩笑。听说你在伙墙上安了扇门?不是我,是田美兰。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同意,她能安?房子是她的了,跟我有啥关系。那门出来进去的,一定很方便吧?别那么龌龊好不好。他有些恼,又不好发作,便把恼怒和怨恨表现在日常行动上,出门要么直行,要么右拐,绝不往靠近伙墙门一步。去田美兰家的超市买东西,也从来都是走大门。后来再买东西,他索性走更远的路,去了另外一家超市。

房子易主,身份变了,居家的感觉也渐渐变得支离破碎。就像一头丢失了领地的狮子,一次次被冒犯,只能暗自发出几声无助的咆哮。眼下,李有归只盼着学校早点搬迁,新房子早点到手,好结束这寄人篱下的日子。

暑期刚放,坏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黑蝙蝠,一个接一个地飞来。先是听说开发区的楼房都停建了,据说是少了省里的一道审批手续。紧接着听说主抓开发区项目的县长落马了,因涉嫌违规违纪,正在接受纪委审查。后来又传,承建楼盘的开发商都卷钱跑了路。

在县城买房的老师们都慌了手脚,他们结伴去了新开发区。楼房果然都停建了,工地和售楼处的大门上都贴了封条。不言而喻,学校搬迁已经化为泡影,他们的新房子也将变成遥遥无期的烂尾楼。这可怎么好,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李有归更是悔青了肠子,新房子泡汤了,老房子又卖掉了,他已经无家可归了。想想当初买房的冲动,他真想一头撞死在售楼处的大门上。

老师们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找教育局。他们把责任归咎在学校搬迁的红头文件上。教育局的态度也十分明确,买房是个人行为,跟学校搬不搬没半毛钱关系。想想真是不占理儿,又没人强逼着你去买。

从县城回来,李有归没进家,直接去了田美兰的超市。进门两腿拌蒜,一脚踢在门槛上,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吓得田美兰从柜台后腾地站起来,说李老师你没事吧。李有归满地乱摸,摸起摔掉的眼镜戴上,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脸上赔着笑,说没事,也有事。尽管李有归声音越来越小,口气越来越虚,田美兰还是听明白了。李有归后悔了,他想把老房子再买回去。八万五。多出的五千,算是对她的补偿。田美兰坐下来,耷拉着眼皮,手里的蒲扇轻轻地拍打着柜台,阴阳怪气地说,买卖有风险,投资需谨慎。当初我劝过你,你就是不听。李有归掏出手帕,擦了擦镜片上的灰尘,又擦了擦脸上的汗,说是呀,是我太冲动了,看在……田美兰硬生生打断他,说李老师,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跟你说说我的打算。田美兰摇着蒲扇,大念生意经,过段时间,她要拆了大门楼子,再接出两间门市房,扩大超市店面。到那时,房子就不是房子了,是聚宝盆。意思已经很明了,到手的房子,无论如何不会卖了。

吃了田美兰的软钉子,李有归只好去找中间人张五一。张五一说,多年老邻居了,不会吧。说罢起身去了隔壁,回来脸拉得老长,说,好话说了一箩筐,这娘们儿就是不开面儿。又说,协议签了,钱你也拿了,我也没辙。见李有归急得来回走柳儿,说等等吧,哪天赶她心情好,我再去试试。

正面强攻不下,李有归决定来个迂回战术,打亲情牌。他给女儿李畅打电话,要她跟田美兰的女儿吴萌说一说,让吴萌求求她妈。女儿说,不能吧,我田阿姨多好的人呀。你是不是哪句话戗着她了。李有归电话里卖苦,说我还敢戗她?你老爸就差给她跪下了。女儿劝他别急,等她电话。不一会儿电话打过来说,我田阿姨这是搭错了哪根筋,死活就是不同意,气得吴萌都跟她妈吵起来了。听李有归连连叹气,女儿说,我倒有个好主意。李有归问啥好主意。女儿电话里一阵笑,说干脆,你去向我田阿姨求婚吧。你俩要是能结婚,这房子还分什么你我。李有归又是一阵起急,这都火上房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女儿说,没跟你开玩笑,我和吴萌聊过好多次了,你俩都单着,又知根知底儿,挺合适的。李有归说,算了算了,忙也帮不上,就别给我添乱了。

李有归又去找张五一,这回把补偿款追加到一万。你田美兰不闪腰不岔气儿,转手就赚一万块,总可以了吧。张五一又去了趟隔壁,依然无功而返。田美兰倒是传过话来,按照协议约定,只要新房子不下来,李有归可以一直在老房子住下去。张五一劝李有归,反正她又不撵你走,你就一直住下去,住一辈子,反正他妈的都是身外之物。李有归哭丧着脸,说兄弟,你是没尝过溜房檐儿的滋味。张五一干笑了两声,说隔着锅台上不了炕,这事我也只能帮到这儿了。

悻悻地回到家,李有归在屋门口住了脚,呆望着伙墙上的那扇门。自从他去讨要老房子,这扇门好像就再也没打开过,田美兰也不再找他写字了,自己把海报写得像蜘蛛爬。

张嘴三分利。李有归想,要不就再去试试,舍下脸再去求她一次。他鼓起勇气走过去,轻轻拉了拉门,心又凉了下来。门从那边锁死了。一把锁已经表明了田美兰的态度,看来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听说跑路的开发商落网了,有人去追讨房款,李有归和同事们也结伴去了县城。找到那家房地产公司,门前果然聚着一撮人,有的拉着横幅,有的手里举着大牌子。他们都一样,在新开发区买了房。那烂尾楼,就是跪地叫祖宗也不能要了。可购房款无论如何也得要回来,那可是他们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一直熬到太阳偏西,终于等来了一个定心丸。县委书记出面了,答复他们说,上面正在彻查此事,一定会依法秉公处理,让他们回去等消息。

人群散去,李有归一个人落了单儿,拿手机给林雨凌打电话。林雨凌安慰他不要着急,天塌还有大个儿的撑着呢,最后总会有个说法。能不着急吗,我已无家可归了。李有归这才向林雨凌吐露实情,当初为了进城买房,他卖掉了乡下的老房子。之所以没告诉她,是不想在她面前丢份儿。林雨凌埋怨李有归太冲动了,这不是断自己的后路吗?李有归说,还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林雨凌没明白,问啥意思。李有归说,还能有啥意思,没房子,哪有底气跟你提结婚的事。林雨凌很诧异,结婚?我啥时候说过要和你结婚了?李有归也诧异了,这么说,我就是进了城,买了房,你也不会和我结婚?当年……林雨凌打断他,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都是过来人了,何苦还要往婚姻的套子里钻。傻不傻。听李有归这边没了动静,林雨凌问他是不是还在县城,要是在县城就到她家去。李有归呆望着西沉的落日,苦笑着说,我已经回乡下了。

路边寻了个小饭馆,李有归一个人喝起了闷酒。脑袋越喝越晕,心里却越来越清醒。爱情没有错,现实也没有错,是他的执念错了。当年导致他和林雨凌分手的,根本就不是城乡之间的那段距离。从骨子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林雨凌说得对,他就是那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瓜。

一瓶白酒下肚,天已经黑透了。李有归出了饭馆,踉踉跄跄走在大街上。追着路灯下乍短乍长的影子,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无处收留的流浪狗。路越走越静,越走越黑,猛然抬头,不觉已置身于县城新开发区。夜色中,停建的楼群阴森森矗立,宛如一片荒凉的墓碑。

循着记忆,李有归找到那个预定新房的住宅楼盘,在铁皮围栏外转来转去,寻到一个破损豁口,侧身钻了进去,顺着楼梯上到二楼,进入自己买下的那户房子。毛坯房里,地面和墙壁都已经抹了灰,只是还没有安门窗。醉眼蒙眬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美好的开端。他拿出了所有筹码,押了一副好牌,命运一翻手,却重新洗牌了。

幽暗的卧室里,水泥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稻草垫子,李有归坐下来,脑袋一阵眩晕,身子一瘫倒在上面。这里就是他的家。他累了,要在家里休息了。蒙眬中,一阵电话铃将他惊醒,迷迷糊糊接了一通电话,身上一阵阵忽冷忽热,便又坠入沉沉的梦中。那是一个悠悠荡荡的温暖的梦,仿佛置身于儿时的摇篮。

半夜酒醒,李有归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自家的热炕上。拼凑着被酒精侵蚀的记忆碎片,他终于想起了那个电话,是田美兰打给他的。是田美兰把他弄回来的吗?她是怎么找到他的?又是怎么把他这摊烂泥弄回来的?

他又想起梦中那个晃动着的温暖的摇篮。

窗外传来响动,李有归欠起身往外看,月光给暗夜镀了一层银,伙墙上的那扇门开了,闪过来一个人影。凝神细看,是田美兰。

李有归赶忙又躺下,闭上眼睛,支棱起耳朵。他听到脚步声经过窗前,走进堂屋,转进里屋,在他跟前停下。伴着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感觉田美兰坐在了炕沿上,紧接着一片温凉抚上他的额头。那是一只手掌,手掌那边,是一个真实存在、触手可及的女人。他承认,他对她是有过欲望的。只是那欲望的火苗,好多次都被他理智地掐灭了。从来没有过一次,火苗像现在这样迫切和持久。通过占有,达到入侵领地的目的,是自然界最古老的法则。机会随时会溜走,他不想再失去。

他及时而准确地逮住了那只手,一拉,一搂,一翻身,将那团温热的肉体裹到身下。到手的猎物挣扎着,像是要反抗,双手却紧紧箍住了他的腰……

十一国庆,恰逢八月节,李有归和田美兰结婚了。曾经的流言变成了现实,街坊邻居们就开玩笑说,兔子饿急了,果然也吃窝边草。

张五一的饭店负责承办婚礼喜宴,酒席从饭店延展到田美兰家和李有归家的院子,里里外外摆了二十多桌。同事、街坊和双方的亲友都来道贺。两家的女儿得知喜讯,也都特意赶回来参加婚礼。

李有归带着田美兰挨桌敬酒。敬父亲时,老爷子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眼前这个儿媳,低声对儿子说,一脸的旺夫相,你小子有眼光。

结婚的新房设在田美兰家的正屋。当天晚上,李畅和吴萌住进了李有归的屋子。李有归第一次推开伙墙上的门,到田美兰这边来。推开门的瞬间,李有归的感觉是异样的、陌生的。是的,这是一次入侵,是他收复失地后的胜利大进军。

推开屋门,屋子里亮着红灯,门窗上贴着大红喜字,炕上铺着大红被褥,田美兰穿着大红内衣坐在炕上,脸蛋儿映得红红的,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那一刻,入侵的感觉消失了。

这分明是“入赘”。

一番亲热后,田美兰兴奋得睡不着,缠着李有归陪她唠嗑儿。田美兰说,朱老师走之前托付过我,让我照顾你。你个书呆子,这么多年就是不拿正眼瞧我。有这事吗?李有归仔细回想,朱老师病重期间,好像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后来……李有归嘴里哼哈着,人言可畏,我一个当老师的,得注意自己的形象。

说起那十万块,能不能打了水漂儿?要真打了水漂儿呢?李有归心里剜肉一样疼,骂教育局,骂被抓的县长,骂跑路的开发商。田美兰宽慰他,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过年开春,把大门楼拆了盖门市房,扩大超市经营,带上水果蔬菜、米面粮油,保证财源滚滚。李有归说,盖房动土是大事,过年带你回老家,让我家老爷子算个黄道吉日,再给你算算财运。说这话时,李有归又想起父亲给他算的那一卦,工作变动只差那么一点点,破财,流离失所,婚姻动,倒是都应了。田美兰嘴里嗤了一声,说谁也不用,我算的就准。

话题越聊越远,就去了将来。田美兰说,咱俩活着一起过,死了还是两家人。你有朱老师,我有吴大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又说,我想了,往后你一天三顿在这边吃。住呢,还回你那边住。我这边守着超市,整天人来人往,没黑没白的,也打扰你看书休息。李有归刚想问,那这婚结得还有什么意思。田美兰翻了个身,手一搂,腿一搭,将他盘抱个紧紧,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想我了就过来,我想你了就过去。看看到底谁想谁多一些。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李有归想,看来伙墙上的门,这辈子是再也关不上了。

猜你喜欢

美兰老房子县城
在小县城仰望浩瀚星空
老房子
九寨沟县城(外二首)
依纲扣本,返璞归真
刘美兰:写出自己的诗行
第二次离婚
老房子
老房子
临城县城绿地系统规划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