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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花

2023-04-15

回族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花老花镜眼睛

文 卿

前段时间帮婆婆收拾老房子,找到两副眼镜,黑边框,上面各标着100度、200度。婆婆说是老花镜,但现在200度她已看不清了。看它们好好的,丢了怪可惜的,当时我就带回家,没承想很快就用上了。有的东西还真不能提前准备,像一个无心的谶言。

那天看书时,不知不觉把书往外移了一下,这下模糊的字清楚了些。再移近些,越想看清越看不清。惊了,一下把阅读忘了,我拿着书,以文字为坐标,不断调整位置,发现真的太近就看不清字,文字忽胖忽瘦忽重影,忽实忽虚忽跳行。我又去拿针线,太近,模糊,远了,就得把眼睛像老人一样眯起来聚焦。针眼像一个美妙的愿望,遥不可及。从这刻起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入人生的深秋。100度的老花镜刚刚好,纸上的世界马上清晰和放大,眼睛不那么吃力了。估计200度的很快也能派上用场。

读初中时,看同学长发飘飘,戴着一细边近视镜,食指微屈,时不时轻轻托一托镜框,特有范,说不出来的气质。我就想着也能戴一副眼镜。当时也不懂有平光镜,以为非得近视才有眼镜戴。我赶紧去测视力。以往躲在被子里拿手电筒偷看书引起的不良后果显现了,右眼0.1,左眼1.0,不知道是什么概念,反正得戴眼镜。我赶紧去配了一副,淡紫色边框,美滋滋,一戴上去,头晕,医生说是两眼视力反差太大。为了美,我还是坚持适应。过一段时间是适应了,但戴眼镜太不方便了。洗脸洗澡,拿上拿下,喝热汤还雾了镜,最主要是除了添麻烦,眼镜并没给自己增加颜值。不知从哪天起,我忘了戴,一忘就忘了,一直到现在。事实证明,没近视镜我也是可以的。我为自己虚构了一次近视。

这次眼睛老花是真的来了。它以突袭的方式,以轰炸的方式,血雨腥风。我没有防备,被惊到了。以往发现白头发时还没这么恐慌,毕竟才几根,还隐蔽在黑发里。白发若再多,还可以染黑。像鸵鸟把头埋在沙堆里。老花眼却无法掩饰和自我欺骗。对老的畏惧是从看不清世界开始的,肌体衰老第一步。

越近越看不清,远的倒比近的清晰,就像许多老人昨天的事记不得,而几十年前的某一清晨或某一黄昏却记得很清楚。

想看文字和手机,戴老花镜,想看电视,摘了老花镜,反反复复,有时随手放,要用时还得到处找。烦了几次,有经验了,戴上老花镜,镜框拉下来,卡着鼻子,眼神往下,看书,往上,不通过镜片,看远处。镜腿绑上细绳,挂在胸前,方便快捷。骨骼发硬,举止迟缓,又戴上老花镜,倍感慈眉善目,感觉自己马上就是个慈祥的老太太了,坐着摇椅慢慢摇。

比眼睛老花来得更早的是各种噩耗。

上40岁后,开始听到一些坏消息,谁谁谁骤然离世,各种病因,各种想不到,仿佛对方不应该死于那种病,死于那种病是个错误,而且死在错误的年纪,更有甚者,上周五刚来办公室泡茶,聊着文史趣闻,星期一听说对方已成历史,他走着走着就倒下,毫无征兆。不给缓冲的噩耗。本来我是站着的,一听说腿一软就坐下了。身边开始充满讲养生的人。也许原本就有,现在在一堆语言中突围出来。我也开始像我妈一样,唠唠叨叨教育下一代喝温开水,换季注意保暖,刚起床别洗头发等,试图把生活的每个细节都锻造成守护肉体健康的一道道屏障。

秋风乍起。秋天是大地给予人类宏大的馈赠,而我只看到枯叶卷落,头发也应季而掉,顿有萧瑟之感。我的人生安然度过春与夏,现在秋与冬就要铺开,曾经的大眼睛有眼袋了,清澈的一池春水开始浑浊,我得去体检。

体检让人畏惧,如学生进考场,士兵上战场。医生问怕针晕血吗?能不怕吗?可我不能认。自打我决定体检,我就觉得自己是勇士了。再则,我都是戴老花镜的人了,能像毛头孩子一样咋咋呼呼的吗?我转开眼睛,不去看针尖如何戳破我的皮肤,刺进血管。默默数了医生抽了多少,一、二、三……六根试管。血好像负担很重,缓慢沉于试管底部,颜色是不新鲜的猪肝色,这跟我的认知有点出入。我以为血应该是流畅如水,而且像凤凰花一样艳,火一样热。有那么几秒,我羞愧于自己的血不鲜红。我还以为医生抽的时候,像冲锋号响起,全身血液都往那个突破口冲去。结果我的血如此懈怠那么慵懒。

做彩超也是痛苦的,膀胱充盈欲溢才让做。时间上也不好掌握,也似酷刑。虽口罩遮着,还是能感受到这个眼睛小小的医生的和善。她叮嘱我把手举高。我的双手马上举过头顶,举得高高的,标准的投降姿势,就差一面白旗,很像我对生活的日益妥协。她检查着,一边跟助手聊天。我偷偷看屏幕图像的移动,像外太空,又如气象图,布满幻变的云层,迷雾重重,其实我能看懂什么呢。医生说她瘦了,这次白大褂能穿下了,但不好扣。助手说那不要扣。医生说不扣显得不尊重别人。一个努力收着腹部让扣子紧咬的医生让人感到真实和亲切。医生还聊到昨天吃到的一道美食。看来正在进行的工作没有影响她的食欲。听她们漫不经心地聊天,我也觉得放松和安慰。如果死一般静寂,再突然冒一句你再仔细查一下这里之类的,那是要吓死人的。经验丰富的医生才能在工作时这么漫步云端,聊天检查两不误吧。

拍CT时也需要做一个投降的姿态。CT也是神秘之所在,躺着通过一个圆圈,里面的仪器绕着转几圈,就能把我扫描得清清楚楚?空气中存在着一个我看不见的场,一只操纵人生的手。医学仪器面前,人人都赤裸和透明。医生躲在玻璃窗后,隔空指挥我吸气,肚子鼓起来。有那么一瞬,我想到了青蛙。我是一只想变成牛的青蛙,死命地鼓起肚皮。大点,再大点,仿佛这样肚皮能变薄,机器能照得更准确。我屏住呼吸,眼冒金星。医生终于松口让呼吸了,我像溺水的人冲出水面,周围的氧气都不够用了。

医生说好了。我赶紧爬起来。但体检结束不是结束,判决书一样的体检报告书未下,这又是一个煎熬的等待时期。虽相信自己的身体状况应该是良好,但就怕命运跟我开玩笑。出了医院的门,天高云淡,微风习习,这是一个多事之秋还是明朗清秋呢?

这个国庆和中秋是同一天。巧合总会来到,只是你不一定能遇上。我们高兴,是因为我们有幸遇到了。听说下一次同一天是2031年,那么,有的人是等不到的。若我能等到,那时也56岁了,老花镜怎么也得400度了吧。

上一次同一天是2001年,那时我可年轻着。孩子刚2岁。如今孩子是大学生了,与我似乎两个星球,他不能理解我,我也不能理解他。再上一次是1982年,那就更不说了,那时我嫩得一掐就断。

我也是一个坐标。我往前全是历史,我往后全是未来。历史越来越厚,像经年的积泥,而未来是高处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又像极了慢慢缩短了的夜晚和慢慢模糊了的眼。我那80多岁的公公婆婆很苦恼的事情之一是总睡不好,觉很少,肌体疲惫,神魂迷蒙。中药无法调理清楚,体检也查不出原因,所有医学解释都软弱无力,闪烁其词。

国庆节前做的体检,国庆后就能收到报告书了吧。它是密封的,隐秘的,不可与外人道也的,等着我亲手启开。检查项目多,报告书就厚,重得接不住。它仅露着你的姓名和年龄,像一个尘封多年的秘密,名字和年龄的数字就是一个档案号,看似规整的文件包,却散发着道不明说不清的陈旧气息。除意外和奇迹,所有康健和疾病都不是即时显现,叶子不是一天就绿的,也不是一天就黄的。我打开的也许是个平安符,也许是潘多拉魔盒,也许是仅仅及格的成绩单。及格,也是好消息,这个身体,让你无度无利息使用这么多年,闹点情绪和毛病也在情理之中。

楼梯上,一位住在三楼的老人缓慢地抬起一条腿,要征服一级台阶。那腿却拖泥带水,勉强配合。楼梯窄而老人胖。我跟在后面,像看着若干年后的自己,亦步亦趋,不敢越过。现在许多老人都搬到有电梯的高楼上了。有时一两层高对他们来讲就是喜马拉雅山了。前面这个老人是我高中的物理老师。我愧对她。我的物理成绩总那么差。当年她声音洪亮,目光如炬,精神抖擞,微观粒子,宏观物质不在话下,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都像只住在隔壁,随口拈来。不知物理老师有没有意识到她最终也只是一个基本粒子,甚至更小。

时光逼近一步,我们就后退两步。忧伤不期而至。

物理老师回头,微微侧身,让我先上。我忙说不用不用,老师您慢慢来。是的。她不得不慢,她没办法快。关节生锈卡住,抹多少油都没有用。他们不是不想快,是不能快。换位思考永远无法真正地鞭辟入里。你如何让一个把三个台阶当一个台阶上的年轻人理解曾经轻盈的肉身终于变成一副沉重枷锁,永远被囚禁的感觉。这种变化像是量变,一点一点,聚沙成塔,又像是质变,一下子,塔垮了。

成长需要学习和适应,老也需要。成长过程中不断放开一些辅助,比如奶瓶,比如父母扶着学走路的手。而老,不断被迫接受岁月的附加值,比如老花镜、假牙、拐杖,也许还有一台呼吸机。

西风一阵一阵,秋天的气息这么浓烈。只有这个季节,阳光才有这么醇厚的金黄,多深的绿叶都被照得透亮。明晃晃的秋。我有点睁不开眼。那就不要再看了。

丰收后大地总是荒凉的。有些抗拒是无效的,有些谈判是无果的,与生活和解,对岁月妥协,视线虽日趋黯淡,内心却需日益明朗。

而我,接受眼睛老花这一事实的那一刻也开始考虑准备一套带电梯的屋子。算是绸缪桑土,有备无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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