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河牛市记

方惠民

题记：乌鲁木齐河中游河道漫滩形成沙河，径流与水磨河交汇，称老龙河，为乌鲁木齐河北段，小河大流域，一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

应该是有五年了。那年初夏，一次路过吴金付家，几个人漫花儿累了，饮着黑茶，品着干果，听旁边的钢结构圈棚里牛们吃草嚼料的窸窣声。闲谈中，吴金付说起了他家的生意经，说牛事已经放心地交给儿子打理了，做得好着呢！中间人当得比他还好，让买方卖方都能挣上钱……

我认识老吴哥是因为他花儿漫得好，远近闻名，尤其擅长“新疆花儿”、本地小调，村里的南通支边青年还教会他唱江苏民歌。大概上世纪60年代末吧，他们给这个维吾尔族青年农民起了个汉语名字吴金付，后来我知道他本名阿布都热合曼·吾守尔。这几年，他的生产生活从养牛贩牛转到了非遗文化传承，乐此不疲。

话题又回到音乐上去了，我却暗暗地记下了老吴哥的话，他们父子干活畜交易经纪人的事，对我是新鲜的。虽然自己也是社员的后代，小时候在农村放过羊，喂过驴马，挤过牛奶，可几十年的城市生活，早已让我陌生了养殖、贩运的行当。未知或所知甚少的世事，总要找个时间去探究一番。几年了，这股神秘的力量始终让我放不下。昨夜终于得空，在老吴哥家住下，说好第二天跟其子萨塔尔跑一趟牛马市场，亲眼见识下经纪人交易的场面。

鸡叫二遍的时辰，他们已经往车上装了两头牛了。六点整，表铃响了，我起床一看，天才有点麻亮，萨塔尔和老吴哥、帮工、司机几个人在赶最后一头牛。这牛又高又壮，褐白相间花色，大嘴大鼻孔，粗腿，臀部宽平得可以躺个人，一双大眼带着凶神，头高昂着，似乎不愿意搭理我们这群人，更不要说乖乖地上车了。我猜这应该是西门塔尔牛，问他们，有人回答说对的，是西门塔尔种公牛，体重超过一吨。怪不得这么威风。几个人前拉后推，就是不走。萨塔尔无奈，朝牛棚前面的院子走了几步，喊了两嗓子，过了好一会儿，他媳妇吐尔逊娜依从厨房里出来了，一句话也没说，缓缓地走到公牛跟前，伸手抚摸着牛鼻子，又摸了摸牛耳，手抓住笼头轻轻一牵，牛移动步子，不太情愿地踩上踏板，进到车里，其他的牛急忙避让，都挤到车头那边去了。大家松了一口气。唯独吐尔逊娜依神情落寞，低头不语，努力不往牛身上看。关车门栏的时候，八平柴大车司机笑着说，吐尔逊娜依把这大牛喂了三年了，牛就听她的，今儿要卖了，舍不得啊！萨塔尔只管贩牛，喂牛时间少，牛要卖了好像也没有啥反应。

收拾停当，八平柴拉着十几头牛先出发了，这车牛要送到宁夏一个客户的牛场，是萨塔尔和合作社的几个社员一起拼的订单牛。天亮了，我坐上萨塔尔的哈弗四驱车，顺着乡道东行，目标大草滩活畜交易市场。

第一缕阳光刚刚平射到路边的育秧棚上，油润润的稻苗瞬间黄亮了，苗尖噙着露水，晶莹地折射出五彩斑斓。骑三轮车的村民在往地头赶，旋耕机已到位，插秧前的旋地准备就要开始了。

今天周日，是最大的一个交易日，周二、周四交易日的人流量、进场牲畜量相对少一些。萨塔尔说，其实他也舍不得那头公牛，这几年出大力了，配的是奶牛兼肉牛的那个品种，母牛更受欢迎，子孙后代分布在周边县市好多个合作社、场圈，改良了这儿牛的品种，也给他家带来了不少收入，要不是宁夏的朋友一再相求，价格公道，他们才不卖呢。

晨雾缭绕中，老龙河曲曲弯弯的河水被混凝土坝堤紧紧裹在中间，沉稳地流过。举目四顾，万木初绿，田畴纵横，新房齐整，河边的铁艺护栏，沿河两岸的铺装路面，远近一派寂静中孕育着将要来临的喧闹。这里四季分明，泉眼溢出，河流密布，七沟八横，自古就是屯田、人居的绝佳之处。

乌鲁木齐北郊4月的乡村，这日出之美，春天之美，不是美到了世界的尽头吗？

乌鲁木齐河道里的水流到中游卡子湾、东戈壁一带就漫滩了，形成布满石子的上沙河、下沙河，又往下在碱梁附近与水磨河汇流，称老龙河，是为乌鲁木齐河的下游。萨塔尔从小在老龙河边长大。他家土梁村地处老龙河西侧冲积平原，是长山子镇仅剩的几个水稻种植村落之一，维持着千亩水稻种植，与青格达湖乡、六十户乡的几片稻地隔林带和路网相望，可以称得上稻作农业文化遗产了。

不知何时，乌鲁木齐河的这些冲积平原上，人烟就稠密了。包产到户以后，土梁村的人均耕地减少，种植业发展空间受限，上世纪80年代初就有人带头搞养殖，脑子灵光的买车贩运牛羊，育肥上市，率先富起来了。吴金付本钱少，跟一位回族老把式贩羊贩牛，学着给牲口看牙口、估体重、量体格，拿自家养的几只羊练倒手买卖，吆着驴车到处赶集，渐渐地羊开始多了，牛有了，马有了，拖拉机买了，家业旺了，儿女也养大了。

新疆通汇活畜交易市场是新疆活畜、皮张的最大集散地，位于乌鲁木齐市米东区柏杨河哈萨克民族乡的上大草滩，自古就是一片平坦的草原，又名大草滩牛马市场。这里紧邻乌鲁木齐东绕城高速，G7高速、国道216线、省道111线在附近交会，背靠乌昌石城市群，物流条件优越，来自天山南北乃至西北、中原地区的客商在这里交易，集日的活畜进场上市量在高峰期达2万头只左右。

晨光泼洒在博格达峰西北面这片山前冲积平原上，在早春的寒气催动下，一车车、一群群的进场牛羊马驼缓慢蠕动，释出缕缕烟气，发出各种声响。牧民、养殖户、客商、牛羊经纪人鱼贯涌入大畜交易区、小畜交易区、整车交易区，叫卖声、汽车声此起彼伏。有商贩在往货车上驱赶刚刚购买的牲畜，一旁的卖主高兴地点着钞票。一大早，活畜市场就已经热闹起来，这繁忙的阵仗不由得使人兴奋，我四处张望，感觉眼睛太不够用了。

走在市场里，牛群、马群、羊群，各个角落都有人向萨塔尔打着招呼。一上午，他几乎迈不动步，一进市场就被客户围上了，等着让他抬价打价的人站了一大圈。这个市场的牲畜经纪人不少于三百，有的闲逛，有的忙碌，有的活儿多，有的跟着固定客户。萨塔尔今天没有被预订，散户都想让他做中间人。我想，这种礼遇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买卖牲畜是古老的特殊行业，掌握这个行业的交易人就是“牛羊经纪”，有一套自古以来形成的独特交易方式和行话，还有看牲畜年龄、体形体重、前景好赖的专业知识，得讲公道，有诚信，会搞价钱，不向着客户，不向着卖家，又思虑和照顾两方的利益。

萨塔尔挑选好牲口，让买家看了满意，抓住买家的手说好愿意出多少钱来买，这才去和卖家搞价钱，二人把右手藏在袖子底下相互捏住，伸指头比画价钱。早都听说这种笼袖手谈的古老手艺，一般不让外人看懂的。今天亲眼见了，还是有些糊涂。大多数时候是悄悄谈成的，也有捏了指头对方还不清不楚的，就得张口了。只听得萨塔尔在说：这个数行不行？对方说：不行，差的码子有些大。这边说：再添这个数？那边还是不松口。萨塔尔又说：过几天行情跌了，兄弟你肚子甭胀。直到双方都有意时，就点头，定啦。确定了价钱，萨塔尔把钱来回传递，数出自己的中介费，生意就算成交。这几年一多半的交易都用手机微信或支付宝了，两方转完了账又分别给萨塔尔扫手机发红包。观察良久，我晓得了，这种无声的交易既是守密，也是保护，行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不能当面说出来，避免泄了天机，让别人的买卖难做。

萨塔尔是活畜市场上的常客，也是长山子镇的贩牛养牛大户，每逢集日，都要在市场上选购一批牛，装车运出。他的客户除了周边市县，甘肃、陕西、宁夏、青海、河南也不少。明天装50头牛，18头公牛，剩余的装母牛，对吧？萨塔尔每天都会接到疆内外客户电话，他把客户的需求一一记下来，做好检疫申报，组织物流，安全地将牛送达。每个集日购进的牛，都被暂时“安置”在他领衔兴办的牛兴养殖业合作社养殖场里，分批出售，最多的时候有300多头，目前牛存栏100余头。

哎，阿达西（朋友），这个买卖你高兴不高兴？心里舒坦了没有？听到这句话，我知道他的一笔买卖又完成了，这话是他的口头禅，他每次交易都要问一下双方，问完赶紧走向下一家客户。

笑容写在萨塔尔脸上，不急不躁，不吵不闹，稳稳地成交一笔笔生意，一种沉静的雍容气度罩着他的周身。这种气质在他的父亲吴金付身上也散发着，朴素而含着几丝威严。这就是黄金一样的品格了，我想。走在他的旁边，我努力地观察，仔细地揣摩，是的，这是一个古老的职业，是人人皆有饭吃的行当，看似平淡，实则贵重，在两手相握，袖筒扳指的间隙，尊严产生了。

一个拥有多个舌头、掌握多种语言的人，在贸易行当是多么重要。自古以来，丝绸之路就不缺语言与交际。萨塔尔从小学汉语，长大了又学会哈萨克语、柯尔克孜语，听得懂蒙古语，辨得清陕甘宁、中原、晋蒙乃至江浙、川黔的汉语方言。他的舌头在多种语境间切换，有时候一句话里夹杂着几种语言，各方面的人都能听懂，各方面的交易都沟通顺畅了。

中午有一单客户是塔城的，买卖没有成功，萨塔尔并不在意，平静的脸上透着自信，趁着交易间隙继续给我介绍行业门道，说他家的生意主要靠薄利多销。一头牛的买卖，至少三家子人要养活呢！卖家、买家、中间人都让吃上些，都有个排档子（赚头），才是长久的买卖。一般一笔交易的中介费他只拿五成，最多七成，其余的给买家退一点，给卖家加一点，钱不多，但是成交量上去了。当这个中间人就得让两边都满意，大家都得利，背后都有一大家子人呢！他买牛羊的时候，卖自家育肥牛羊的时候，也是让人在前，把客户都当朋友看。父亲传给他的，就是这样的生意经，他也是这样做的。他说，父亲经常说大家都是跟在牛屁股后头靠牛吃饭的人，亏人的买卖不能做，牛羊把大家养活着呢！这里的地不够养活人，可是各处地方的地加上家乡的地把牛羊养活了，牛羊又给了大家饭吃。

下午了，大宗交易已毕，零星的散户也不多了。我举目四顾，这里的人们大多有多重“身份”，或是餐馆老板，或是贩牛养牛大户，或是经纪人，还有衍生出来的拉牛人、装车工……每一个人都在忙碌，他们的故事让人心潮澎湃。场地也多次升级了，建的大畜小畜棚圈一眼望不到头，电子监控全覆盖，电子信息大屏、银行自助POS机都使了好些年了。大数据让交易户能及时掌握市场行情，交易速率提升。硬件上去了，市场变得文明起来了。听市场管理负责人说，今天进场交易的车有300多辆、牛3000多头、羊10000多只，交易率在90%以上，算是个大市、利市。

萨塔尔说，市场养活了不少人，进场交易的经纪人平均一个交易日能挣1000元左右，好的经纪人年收入可达30多万元，在市场给客户拉一头牛能挣100元，装一车牛能挣400元。不管男女老少，只要勤快，不怕挣不到钱。没有这个市场，就没有他今天的发展规模，现在一个月十几个交易日，他大概能出售短期育肥牛120多头。从父亲身上学习贩运养殖有20年了，天生对职业的敏感，使他拥有了比父辈更多的技能，并成为众多经纪人中最平易的一个。

萨塔尔从一个牧民手里买了一只70公斤的六齿子（六颗牙，四岁）大羯羊，正当年，不算老口，2800元不算低了，准备过肉孜节时待客。装车工将萨塔尔购买的肉牛装车，送往合作社养殖场。

返回的路上，萨塔尔握了一下我的手，笑着说，这一天下来，不知捏过多少人的手了，你是不是最后一位？我回答，家里不是还有你漂亮的哈屯（老婆）吐尔逊娜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