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高满堂影视艺术的“气象”“味”与“风骨”
2023-04-15张红翠
张红翠,李 岱
(大连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自1987 年时任广电部电影局局长的滕进贤在全国故事片厂长会议上正式提出“主旋律”这一说法[1]以来,中国主旋律电影不断提升自身的创作水准与精神内涵,其中高满堂老师(以下敬称略)的创作为主旋律电影增加了亮色和底气。高满堂自觉以民族的传统精神价值为艺术创作的价值追求,并曾直言:“我教育不了观众,我只能用我的艺术形象来感染观众,用它身上的这些特质去充实现代人,让传统的精神重新回归到我们的新时代。”这种自觉意识使高满堂的创作,不仅有对当下文化的思考与担当,还有对中国传统艺术理想的继承和沉淀,这种沉淀使高满堂的创作蕴蓄着深厚的中国传统艺术的境界和魅力,并使之成为当代电视剧创作的精神航标。无论是《闯关东》《老中医》还是《老酒馆》,都呈现了高满堂清晰执着的艺术创作追求和审美理想,它们共同呈现出不同凡响的艺术气象、艺术韵味和艺术风骨。本文以2019年热播的《老酒馆》为焦点集中讨论高满堂创作中的高远“气象”、深厚“韵味”以及凛然“风骨”。
一、《老酒馆》之开阔“气象”
在2019年8月26日的《可凡倾听》中,刘江导演和高满堂特别谈到《老酒馆》的复杂结构,并一致认为《老酒馆》收放自如的伞状结构,撑起了《老酒馆》的大景观、大气象。对“气象”的艺术感知、把握和艺术雕刻是高满堂艺术创作的功力与根基。气象,在中国古代艺术追求中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庄子》的大鹏展翅开拓出阔大的宇宙空间,中国山水画空间的无限留白延展出生命空间的无垠。王维《山水论》则强调“观者先看气象,后辨清浊”。除了物理空间的拓展之外,气象之内蕴追求更指向精神境界的高远与超拔。对于高满堂而言,“气象”不仅是技术性层面的结构营造,更是创作的艺术理念和艺术追求的品位内置。纵观《老酒馆》的整个局面,我们可以感受到《老酒馆》的“气象”之壮观。这种壮观,在于人物关系庞杂、故事跌宕起伏,在于叙事空间的开放流动与延伸,更在于天地信念与族群意识的引入、包容性人格气象的通达。
(一)空间的开放与延伸
酒馆历来是人来人往的地方,空间上具有流动性和开放性,也是最能汇聚故事的地方,《老酒馆》中的酒馆亦不例外。借助“酒馆”空间的特质,《老酒馆》的叙事空间也呈现开放延伸与阔大的特质,它连接着多个层面的空间要素:老酒馆与社会——老酒馆就是个社会的缩影,形形色色的人穿梭于时代更迭的风云变幻之中;个人与国家——《老酒馆》讲述的不仅是一个人、几个人或一群人的生意兴败,更有家国道义与时代担当;大连地方与山东以及关东山—大连街的精神与山东移民及东北精神之间的历史性踪迹关联可见。《老酒馆》能够连接不同层次的空间内容并使其高度汇聚,一方面因为“酒馆”空间特有的社会性特点,另一方面在于陈怀海的仁厚情义把老酒馆的精神和故事扩散到各地;同时,南来北往的客人又把不同的空间带到老酒馆中来,从而使不同层次的空间内容以老酒馆为核心汇聚贯通——有收有放,有张有弛,有来有往。此外,在《老酒馆》多层次开放流动的现实空间之上,还存在着一个包含多重意义要素的超越性结构。这个超越性结构是深厚的家国情怀与族群意识,是天地信念和人格气象,它们在更高的层面上支撑起《老酒馆》叙事的价值性空间。
(二)家国情怀与族群意识
虽然陈怀海是普通百姓,但是在国家危难的时候不仅不存私利,而且有着心系国家的大义,因而有端正而明确的历史观。比如,从私人交往的角度,陈怀海对日本人村田一家保持尊重和礼貌。但是,当桦子喜欢村田女儿小尊并要娶小尊的时候,陈怀海坚决而明确地说:有多少中国人因为战争丢掉生命,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和日本人结婚。桦子不同意,陈怀海就狠狠地打了桦子,并痛心地说:“这种心里没国、没家、没民的畜生,打死算了。”在这里,陈怀海表现了非常明确的家国情怀和历史立场,这无疑反驳了当下流行的模糊历史、戏说历史的虚无主义叙事做法,也反驳了娱乐化消费历史的低俗趣味与价值取向。
这种家国情怀的扩充又与中华文化中的族群意识相辅相成。当得知方先生要为日本人说单口相声的时候,陈怀海知道方先生要痛骂日本人。为了保住方先生,陈怀海和谷三妹决定劝说贺义堂做方先生的翻译,以便帮助方先生打圆场,避免杀身之祸。劝说贺义堂时,陈怀海和谷三妹一唱一和,他们的一番话耐人寻味:“你要是成了英雄,百年之后见着你爹,见着列祖列宗,你贺义堂的头可是昂着的啊。”好汉街的另一个店主烧饼王,因为自己和黑木的事情连累陈怀海而心怀愧疚,在陈怀海和黑木决斗的时候,烧饼王又因为害怕而想要上吊。烧饼王媳妇见他胆小窝囊,痛骂他:“你死也要死个动静出来,好给老婆孩子留个念想,你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死了,祖宗瞧不起你,老婆孩子瞧不起你,你后人瞧不起你,街坊邻居没有一个人瞧得起你。”这些说法都深蕴着中国人传统的族群意识和信念。这种信念将人的存在价值及其评价放置在大的生命系统——血缘宗亲的族群系统中进行衡量。
这种评价方式内含了一种集体价值与族群信念,在今天依然有现实意义。尽管从历史起源上说,这种集体观和族群意识起源于农耕文明下族群协作的现实需要,但这种信念依然值得我们在今天的文化经验中重新对照和审视。在现代与后现代的语境中,人口流动加剧、家庭单位越来越小、个人价值中心化、个体主义信念流行,个体缺乏与传统先辈的联系,人与人之间更多的不是连接,而是竞争。这使得传统族群意识与观念逐渐淡薄,并渐渐淡出人们的信念系统。加上电子时代机器装置的终端化,个体空间更加封闭隔离,相对于家国、族群、社会集体,个体都更加注重独立的、分离的个体价值,而缺乏连接性的经验与意愿。然而,《老酒馆》把个体生命放在血缘族群之下来评判,并在与现代人价值信念和情感认知的对比中,重新找回中国传统文化族群信念的重要价值。这种价值在于,它将一个个孤立的个体进行连接——向前连接祖辈、向后连接“子孙后代”。当个体的生命与一个更大的生命连接在一起,个体的生命就不仅有了依归和根本,也有了超越自身的价值感和责任感;个体在历史中的连接作用被突出,个体的生命也因而被扩展、被增值。同时,这种意义映衬出现代社会个体主义价值的断裂性以及自我原子化的漂泊游离的缺陷,而集体、家国对个人价值构建的基础和根本性意义则可以修复这种断裂和缺陷。有担当的艺术创作包括影视创作,应该重新考察这些传统精神和文化信念,并能够在今天的文化目光下,重新阐释和构建传统文化中有价值的核心力量。高满堂的影视创作是这种努力的典范。
(三)天地信念与人格气象
陈怀海一直强调一句话“头顶着天,脚踩着地”。颓废的马旅长在被陈怀海激将之后重振军风,身赴国难。上战场之前,他说,我现在又可以是头顶天、脚踩地的好汉。在《老酒馆》的故事里,或者说在高满堂的创作意识中,“顶天立地”不仅是一种修辞,也是一种信念,即以天地为参照的人生信念。将人格价值放置于天地大系统中衡量,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天地人共在的生命共同体观念的折现。这种以天地统观人事、以天地为人格背景的价值观在今天很难被人领会和在意。因为,从西方的启蒙哲学开始,人逐渐以理性之基获得主体性,人类也逐渐将天地“逐出”视野,目光聚焦在“人事”之上。这个文明的进步中,人类的主体性获得是一种进步,而与“天地”的区隔又不得不说是一种损失。因为,人的精神空间因此而变得狭小和局限。《老酒馆》以陈怀海等人物为载体,自然而然地把中国传统的天地精神重新拉回来,具体而现实地拓展了当下的文化价值观。
以天地信念为基础,陈怀海的人格气象亦是不同寻常,使他自有一种隐忍涵纳的人格气象。从一开始到大连街遇到命案开始,陈怀海就显示了隐忍内敛的气度和胸怀:不张扬、不傲慢,一切往来均能涵纳应对。这种气度当中有一种深厚的修养。陈怀海常说:“做生意,做的是人,人不行,生意就不行。”“来了都是客”是陈怀海的生意经,是他与人相处的原则,体现了陈怀海的朴拙之气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人格气象。在陈怀海的眼里,人不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不管是谁,都能温和以待并给予尊重和关爱。他安置磨刀匠人白爷在他的酒馆里为人磨刀,以免风吹日晒,最后给白爷送终;他接纳落魄的杜先生在自己的酒馆里重新开讲,留住说书人的一席之地;他容老二两春夏秋冬在酒馆里都有喝酒的地方,晚了还套车送他回家;他还搭铺子,收留无家可归的人。陈怀海曾说:“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很难了,要是身体再没有个安生的地方,就更让人说不过去了。”(陈怀海是东北山林老参客中死里逃生的人,经历过死亡的考验,知道人生活着的不易,特别关心人的肉体安放。)厚道仁义是陈怀海做人的根基,这种扎实的根基托起了他的胸怀和境界,成就了他的胆气、勇气、豪气和浩然血性之气——他为儿子向由麻子复仇、与狼对决、与黑木决斗……
在这样的陈怀海的心目中,总是“念着人的好”,总喜欢“热乎人”“暖和人”,总是“让人有念想”。这些话构成了《老酒馆》内外浓重的情感氛围,也形成了一种稳固坚实的价值认同,一种人与人相处的、以“义”为核心的价值结构。在这种价值的感召下,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人与人之间深情厚谊的表达,这最集中体现在老酒馆大堂里的酒架酒坛上。这些酒坛陈列着陈怀海在人间的无穷念想和深情厚谊:对英雄的敬畏、对情义的感念,这些构成了《老酒馆》长长的余韵。这种余韵包裹着剧中人物的出场和行动:贺义堂带回河南山药给陈怀海,因为装着念着对方,在兄弟情义中呈现生命情义;贺义堂还把卖豫菜张店铺所有的钱都给了媳妇的老姐姐,虽然心疼,但是也决意不收取不义之财,不拿不是自己的东西……这是贺义堂的厚道,是陈怀海的厚道,也是《老酒馆》的厚道。
二、《老酒馆》之无穷韵“味”
在《老酒馆》创作谈中,刘江导演一直强调《老酒馆》艺术创作的文学性,强调《老酒馆》有令人激动的感染力和有意义的表达。这种感染力与意义本质上是《老酒馆》的一种无穷之韵味。而这种韵味在更高的层次上提醒我们:在《老酒馆》文学性之上更有一种深厚的哲学性,这种哲学性通过“味”的方式得以实现。也就是说,《老酒馆》不仅有阔大的气象,还有深厚的意“味”。“味”首先是中国古典艺术创作与艺术品评的重要范畴,也是古典艺术创作的理想境界。老子首先提出“味”的概念,南朝画家宗炳提出“澄怀味象”以及“吟咏涵味”的艺术观念,唐代司空图则提出“辨味说”:“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需要指出的是,在“味”作为中国古典艺术创作追求的理想境界之上,“味”的观念和行为还是中国文化超拔跃升的哲学性品质的体现。《老酒馆》的艺术表达与艺术效果中有古典艺术创作美学的“味”特质,更有中国文化哲学的“味”境界。这个“味”体现在三个层次——品味、趣味、韵味。
首先,“品味”——“味”的艺术动力。在宗炳所提出的“澄怀味象”的观念中,“味”指的是审美体验与领悟,“象”则指自然山水的审美对象(亦可引申为生活之一切色相),“味象”就是“观道”,就是对世界本质真相的领悟与体认。这个“味”是动词意义的“味”,指的是对事、物、人的体悟、领会,俗话讲就是“咂摸味道”。陈怀海的人生境界便是将这一艺术理论实践在日常生活中。《老酒馆》叙说人生况味,而人生况味得以呈现,在于领悟和品味人生的能力:如果在人生之百象中不能悟出其背后的意义,人生就等于白活。《老酒馆》第36 集以日本人村田嗜好中国酒的诙谐故事讲述中国酒道以及“味”,并由此领悟人生的深刻道理。村田因为嗜好中国酒,经常偷偷出来喝酒并总是大醉,最后引得岳父也爱上中国酒,两个酒鬼闹得家里不得安宁。为劝解村田,陈怀海用了诙谐的方式讲了一个喝酒的道理,也讲了一个品悟人生的道理:“酒这东西流传了几千年,自然有它的好处和妙处。酒进了嘴了,多转几个圈再往下咽。酒风、酒韵、酒德、酒境,得多品,多琢磨,才能喝明白、喝透亮,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酒人儿。”“酒人儿”就是能品会品的人。这是关于酒的哲学,也是关于人生的哲学。
人从出生到死亡,如果不能品味(领悟)人生的真谛,等于虚无。黑格尔曾说过,做哲学有两条道路:一条是“普通的道路,在这条路上,人们是穿着家常便服走过的,但在另一条道路上,充满对永恒、神圣、无限的高尚情感的人们,则是穿着法座的道袍阔步而来的”[2]。陈怀海不穿道袍,而着布衣,他就是一个世俗的哲学家,他的善品成就了他民间哲学的品格。陈怀海的人生品悟是在民间、在世俗、在烟火中的穿梭和抚慰——他时时处处都有对人生的体悟和对他人的品悟,都能在每一件事情的表象中见(品)出其背后的不同寻常,能在每一个经历中铭刻下深厚饱满的生命印记,并能以包容的目光看待每一个人。
值得注意的是,陈怀海的哲学品格,又落实为现实中有趣的人物品评的独特方式,成就了《老酒馆》的活色生香与气象万千。陈怀海总能品味出身边人不同寻常的、耐人寻味的趣味和特质,使得“南来北往的客,形形色色的人”真正成为一面面旗帜,成为独特的他们自己。比如,说单口相声的方先生在老酒馆喝醉酒,陈怀海和老三给他送回住处,见方先生住在破烂不堪的小草屋,三爷不解地说:“他这伶牙俐齿的满精神头,就住这儿啊?!”这种疑问隐藏着世俗的人物判断(人物品评)方式,这种方式以人是否聪明世故、是否有地位和金钱为衡量标准。但是,陈怀海却能说:“住这种地方还能把笑声送给旁人,不容易、不简单,值得敬佩啊。”方先生因为说日本人坏话被打,陈怀海帮他养伤,谷三妹劝方先生说:“我知道您是条硬汉子,铁嘴不饶人,可这话有时候不一定非得顶着风说不可,稍微顺点风就能少吃点亏。”方先生听罢二话没说,离身告辞。谷三妹不解,陈怀海说:“这就是他的可爱,让他说顺风话,不如杀了他。”另有贺义堂,帮老酒馆要债被骗,不仅丢了鞋还被扒了裤子,颜面尽失,结果被陈怀海和三爷用车接回来。三爷说:“老贺还是简单,江湖那点事儿,他不明白啊。”陈怀海说:“这就是我看中他的地方,这年头能有这样的人,多难得。”还有最后终于承认“睡了一个大觉,做了一场大梦”的变成乞丐的清朝遗老那正红,被人鄙弃嘲笑,但陈怀海却能品出他的可爱。对着那正红的那坛子酒,陈怀海说:“你啊,二两酒就能把宫里的事给卖了,嘴没有把门儿的,但话又说回来了,要不这样,你这人还有啥意思啊。”用一双慧眼和博大胸怀,陈怀海总能叨住(品出)来往过客的筋骨和特质。
陈怀海对众多人物的独到品评,不禁让人想到《世说新语》——包罗形形色色生动人物的人物志。如《世说新语》之包纳精神一样,陈怀海不仅容人,而且见人入木三分,总能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深处,总能见出不为常人理解的独特之处,这种做法不妨称为人物品评的非制度化。它对应于现代社会人物品评的单一化和制度化,这种制度要求人要识时务、有常识、合理性,凡是不符合理性常规的都认为是不可理喻、不可理解、不合理。这种制度化,潜在地受制于现代社会管理的科层制文化结构,以及现代大众文化生产的机械化、标准化与批量化特质。这种特质在力求所有事物统一命名、标准划一的同时,也将人的个性标准化和固化。尤其是在全球化语境中,人们的长相、衣着和风格个性等都标准化了,我们不仅失去了生物多样性,也失去了人物生态的多样性。然而,非制度化则突破制度化、统一化、标准化的人物信念,呈现人物生存的多样化生态。陈怀海既有容人之量,又有识人之智,对任何人都能不离不弃,都能见出他们身上各不相同的个性趣味,容人之不能容,见人之所不见。他的人物品评不被成规限制,可以用“诗”来形容,颇有古人品评人物的诗意化风采。这不仅保存了人物生存经验的多样性,也充分尊重了人物生存的个性特质。这是陈怀海人格特质的又一个重要价值。
其次,“趣味”——“味”的艺术表现。它指的是生命之机勃勃向上的状态,是生命的生生之趣、生生之意。老酒馆正门有一副书法对联“满怀生意春风福,一点诚心秋月明”。其中,“生意”一词耐人寻味,它一词多义。老酒馆是做生意的地方,但它的故事又远远超过买卖意义上的生意;陈怀海做的是酒馆生意,但是,陈怀海的生意却不仅是与钱财相关的买卖,他在人生中所灌注的,是人活着的生生之意趣。陈怀海有一个特点,喜欢逗乐,是一个特别有趣味的人。他能接住笑话,不怕方先生对自己的埋汰,总能积极理解一切。方先生嘲讽陈怀海,又见陈怀海不恼不怒,便问陈怀海为何,陈怀海对方先生说:“您这嘴,就是活生生的日子。”在决定与黑木决斗之后,谷三妹和老三决定用蒙汗药灌晕陈怀海,结果他假装中计。回来后,谷三妹问他,你知道有问题为啥还假装喝。陈怀海说,顺便逗个乐子呗。这种生动之笔在陈怀海身上很多,不仅使他跃然生动、可爱可亲有趣,也使他的“生意”哲学跃然生动。
陈怀海身上的“生意”,还原并回归了在中国古代有重要文化意义却被现代文化简化了的、生生之趣的美学旨味——勃勃生机、灵动有趣的生命力。有趣味,人生才有活力和色彩;活得有趣味不仅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胸怀、智慧和境界。人生趣味的重要性,不仅是文学的、美学的,还是哲学的。其哲学意义在于为以悲剧为底色的人生增添喜剧的功能:人生的本质是悲剧的,但得出的结论一定要是喜剧。即便一个人认识到人生的悲观,但并不影响他乐观地对待生活。所以,人生要有趣,要能通向审美的诗意人生,要能活得生机盎然、温暖人间。
再次,韵味(回味无穷)——“味”的艺术效果。磨刀匠白爷的嘴里经常念叨这样的话——“这酒有味儿,够味儿”“今儿没白活”。历经细细品味的人生是有味儿的人生,是充满生之趣味的人生;有味儿的人生是有价值有意义、没有白活的人生,是人成为人的生命过程。《老酒馆》以酒喻人生:酒味醇香,人生亦是韵味无穷。这个无穷的韵味中酸甜苦辣各尽其分,每个人都值得品味和回味。小棉袄牺牲的前一天晚上,谷三妹和陈怀海为小棉袄送行。小棉袄对陈怀海说,以后在酒架上给她放一坛酒,想她了就喝一口。陈怀海说:“那酒啊,应该是不张不扬,不浓不烈,润开了舌头,慢慢往下走着,心头一热乎,就这么烘着、绵着,浑身就像是穿了件小棉袄。”白爷在临终前把自家百年尘封的酒坛拿来,与陈怀海同饮,启封后却发现那是一坛藏了多年的假酒。白爷说假酒存百年,笑话。但是陈怀海却说,这里有故事,站着人,就算是水,也浓着、醇着。这里说的是酒里的人生与人情,是人生的无穷之韵味。
刘江导演一再强调高满堂的创作特别生动抓人,具有“民间传奇”的想象力和陶醉感。这种“抓人”和陶醉感是《老酒馆》哲学性体悟、涵味之后留下的沉淀和韵味:让人不舍、让人回味、让人不断回访和感念。这应该是高满堂追求的“润物细无声”的效果,这种效果深潜人的心底,催发出长程的、深蕴的心灵体验。这种艺术境界是快餐化、娱乐化、欲望化创作很难实现的,这也正是艺术创作应该教会观众的审美的能力和心灵的能力。
三、《老酒馆》之坚毅风骨
在2019国剧盛典活动中,主持人在引介演员陈宝国的颁奖词中提到“国剧风骨”,由于陈宝国与高满堂电视剧之间的因缘,这个说法对于高满堂的创作也是非常恰切的。高满堂的创作也充满了风骨之气概。风骨,作为艺术理论标准之一,最早由南齐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来,而作为人物品评的标准,则在魏晋以后广泛流行——《宋书·武帝纪》称刘裕“风骨奇特”,《世说新语·赏誉门》称王羲之“风骨清举”等。逐渐地,“风骨”成为中国艺术追求的理想,以及中国古人的人格追求和精神向往,成为中国文化的集体无意识。刘勰的《文心雕龙·风骨》认为:“是以怡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於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3]于艺术而言,风骨是让艺术形式得以成形的内在支撑和精神内核;于人物而言,风骨则应该是让血肉之形骸得以挺立的精神力量。骨是挺立成形的关键,而风则是骨之形得以扩充漫延影响的一种氛围、一种气息、一种光晕,一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吸引力。风骨,是一种性格,是令人神往、震撼和难以忘怀的特质;风骨是丰富的精神形态——可以是内敛的,也可以是张扬的;可以是不卑不亢、不骄不媚,但却浪漫诗意、纯洁美好、纯粹炽烈;可以是历尽沧桑但好似少年。《老酒馆》的风骨既体现在艺术结构的刚劲上,也体现在人物精神的温润超拔上。
(一)戏里风骨
在《老酒馆》中,以陈怀海为核心,来往穿梭的各色人等都留下了令人难忘的神采,也可以说是各具风骨。陈宝国说,“《老酒馆》中的每个人都是夹着风来,打着雷走,每个人都是有玩意儿的”。这些“玩意儿”是每个人身上独特的韵味和风骨,让人回味无穷。磨刀匠白爷,能够一口酒品出酒缸裂缝;陈怀海拿出打金把头的绝招制服黑木,令日本人瞠目;老北风、小晴天儿、谷三妹以及小棉袄,无不是筋骨挺立的人物,令人敬佩,更耐人寻味。这些各具特色的人物,每个人都有故事,有血有泪,每个人都让人回味,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内在灵魂都可见出“不含糊”的内在力量。老猎人在拒绝出卖朋友之后被由麻子的人挖去双眼,最后拒绝拖累陈怀海,自己独守山林。他对年轻时候的念想,让人落泪,那是苍老的生命对血性生命的留恋与礼赞。即便是由麻子,也在生命之终唱出了悲怆的生命之韵,让陈怀海和小晴天儿冰释了心中的仇恨,让人动容。用古人的话说,《老酒馆》中的各色人物,风骨“俊逸秀美,言辞端直,意气骏爽”。这些人物性格的气象、气概、风格,支撑起《老酒馆》刚健遒劲的风骨与格调,支撑起《老酒馆》的家国情怀、社会道义、人间情义,构成剧作最核心的诗情与诗意,使剧作精神耸立。
(二)剧外风骨
《老酒馆》的艺术风骨与艺术效果离不开编剧的创作理想和艺术追求。高满堂在许多地方说,自己的创作理想和追求,就是要创造非商业化、非娱乐化的艺术精品,为子孙后代锻造精神高地。这种态度来自高满堂对历史大义、对普通平凡人日常经历与存在状态的深入挖掘和尊敬。据说,高满堂的创作也是一个“吃苦耐劳”的过程:为写《老农民》,他走访六个省份,采访二百多人才完成;为了《钢铁年代》《大工匠》的炼钢工人素材,他甘愿待在钢铁厂工作三年;而堪称封神之作的《闯关东》更是历时十年之久,他横跨黑、吉、辽三省,直至胶东和鲁西南,行程达上万公里,半途疾病还差点让他命丧“北大荒”。对此,高满堂有着自己执拗的坚持和不以为苦的精神:“创作,应该深入生活,在坚实的大地上起飞,像老鹰抓地一样,能抓起一把土。”这种创作精神真实不虚,实实在在地渗透在他的作品中和他的人物形象中,成就了剧作坚韧挺立的风骨。
四、结语:气象之巅,诗意之地
高满堂以自己坚守艺术的理想之笔,成就了以《老酒馆》为代表的一系列优秀剧作。这些剧作是一个个令人愿意不断回访、不断寻味和念叨的诗意之地,形成了中国当代影视艺术创作的巅峰气象。
在2019年国剧盛典的获奖发言中,高满堂先生有一段含蓄深情但也掷地有声的表达:“我觉得中国电视剧的路还很长,我一直觉得,我们苦苦追索的、梦寐以求的艺术殿堂的大门离我们还很遥远,我们在热闹中、在喧哗中、在一些妩媚的歌舞升平中,严肃地思考自己,我们离艺术多远。我想,在我人生终点的时候,艺术的老人说,高满堂先生,您探索了将近70 年,您可以进门了。我觉得,那是万般的荣幸。谢谢艺术,给了我童年和晚年。”这段深情的表白中有着冷静的批判和提示:批判商业化、娱乐化的浮躁气息,提示剧作要以艺术理想为核心,为与艺术的本质和使命更加接近,而不是为了票房和商业化的追捧与利益。这种清醒而执着的追求在娱乐化、欲望化、快餐化的当下真的是难得的艺术坚守,也是一种宝贵的艺术风骨。很多对高满堂先生的采访以及评论文章都特别提到他的艺术坚守。在今天,这种艺术坚守精神被如何强调都不为过。因为,人人都谈理想的时候,我们恰可以不谈理想,脚踏实地默默耕耘,但是在极少人谈理想和追求的时候,我们却要反复地强调、不断地推崇。用《老酒馆》剧中人物陈怀海的话说,应该是:“越是这样为中国人、为中国精神拔脊梁骨的事儿和人,我们越是应该捧着、擎着、托着。”我们要能热乎艺术的心,艺术便会以滚烫的灵魂永驻世间。因为,构筑民族文化的精神长河需要艺术的理想、付出和坚守,也需要对艺术坚守的捧场,而获益的将是我们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