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亚杰的意识科学与当代意识研究的勾连
2023-04-13谢晓丹王志琳
谢晓丹 王志琳 蒋 柯
(1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2 温州医科大学精神医学学院,温州 325035; 3 南京医科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南京 211166; 4 浙江省阿尔兹海默症重点实验室,温州医科大学老年研究院,温州 325035)
1 引言
在皮亚杰的工作中, 有相当一部分基础研究涉及“意识”的问题(Ferrari, 2009)。 但是,从事意识研究的哲学家对皮亚杰的工作与意识研究之间的关系保持谨慎的质疑态度,并提出了这样一些问题①在一次由哲学家主导的认知科学会议上,我们以心理学研究者的身份,做了名为“皮亚杰的意识科学”的报告,介绍了皮亚杰在意识研究问题上的理论框架和方法。 报告引起了与会哲学家们的积极回应。 浙江大学李恒威教授以及其他哲学界同仁提出了很多问题,经归类整理,形成这5 个问题。 这几个问题构成了本文的最初动因与框架,在此,谨对李恒威教授以及各位提出意见的哲学家表示感谢。:(1)皮亚杰的工作是真正的意识研究吗?(2)皮亚杰的意识研究与意识研究的经典话题是同一回事情吗?(3)皮亚杰所研究的“意识”是什么?(4)意识研究能成为“意识科学”吗?(5)皮亚杰的意识研究对当代意识问题的讨论会有什么贡献?
本文希望以这些问题为线索, 通过对这些问题的回应, 进一步审视皮亚杰在意识研究领域所作的贡献,并分析他的工作与当代意识研究之间的勾连。
2 皮亚杰是否做过意识研究?
这个问题还可以表述为: 皮亚杰所研究的内容是“意识”吗?或者,皮亚杰所开展的这些工作能被称为“意识研究”吗?
对这个问题的追问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 皮亚杰所做的工作与哲学家群体的“意识研究”的话语体系相去甚远。在从事意识研究的哲学家看来,“意识”的相关议题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对稳定的话语体系,诸如基本概念的界定、理论框架、研究方法等。但是,皮亚杰的工作与这一套话语体系似乎缺少足够的可公约性。因此,说皮亚杰的工作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意识研究,这个判断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另一些研究者非常肯定地提出了“皮亚杰的意识科学”这样的称谓。这意味着,有相当一部分哲学、认知科学等领域的研究者认可皮亚杰在意识研究领域的工作。 这表明,即使在哲学家的群体中,对皮亚杰的工作所持的态度仍存在明显的分歧。 一些哲学家高度认可皮亚杰在哲学领域内的贡献和他所采用的话语体系;而另一些学者则不以为然。 这个现象,我们可以从皮亚杰本人的学术姿态和话语风格来分析。
首先, 有一部分哲学家认可皮亚杰对哲学研究的贡献。 例如, 尽管皮亚杰本人并没有主动提出申请, 依然被许多哲学家共同提名为世界哲学研究会的成员(Piaget, 1965/1971)。 此外,《剑桥皮亚杰手册》(2009) 中专门有一个章节综述了皮亚杰在意识研究领域的成就,名为“皮亚杰对意识科学的不朽贡献”;此外,在《剑桥意识手册》(2007)《布莱克威尔意识指南》(2007)中,都明确提到皮亚杰对意识研究的贡献(Ferrari, 2009)。 这表明,在哲学家群体中,至少有部分人认为皮亚杰的工作对哲学研究的诸多话题,包括意识研究是有积极的影响的。甚至有学者将皮亚杰看作是20 世纪欧美结构主义运动的肇始者(李其维 等, 2000)。
皮亚杰关于意识研究所做的工作得到了一部分学术团体的认可。我们也会看到,皮亚杰的理论在另一些学术团体中被忽视,甚至是被抵制的事实。现任皮亚杰基金会主席,Ratcliff 博士很坦率地说:“即使在今天,(欧洲) 对皮亚杰的偏见依然是存在的……如果你要想发表文章, 那么避开皮亚杰是明智的选择。 ”(Ratcliff, 2020)
那么,对待皮亚杰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态度呢?其中不排除学术团体之间政治立场的分歧。 根据法国著名记者让-克洛德·布兰吉耶(J-C. Bruguier)的访谈录(Piaget & Bruguier, 1977),我们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皮亚杰曾经与当时苏联和东欧的学者交往甚密。在冷战时期,这无疑让皮亚杰在当时的欧美学术圈里面被带上了亲苏的标签。 也许在皮亚杰看来,和当时苏联的心理学家交流,引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只是纯粹的学术活动,无关乎政治。 在皮亚杰的著作中, 我们也看不到他对世界政治格局的任何评价。 但是当时西欧的一些学者似乎并不愿意看到皮亚杰与“东方”的交往过密。
另一方面, 皮亚杰使用的语言以及语言风格也让他的著述传播遇到不小的障碍。 皮亚杰的母语是法语,他的著作绝大数是用法语写作的。虽然同样属于西欧世界, 但是从皮亚杰著作的英文翻译情况来看, 法语和英语之间的翻译对皮亚杰思想的广泛传播事实上造成了一定的障碍。 皮亚杰的原作被从法语翻译成英语时,意义的丢失、误解是难以避免的。仅举一例:皮亚杰关于进化论的著作Le Comportement moteur de l’évolution (《行为驱动的进化》)(Piaget, 1976) 翻译成英语后则成了Behavior and Evolution(《行为与进化》)(Piaget, 1978)。 其中所包含的创造进化论和表观遗传学的思想在翻译过程中被丢掉了。 皮亚杰个人的语言风格对于读者来说也不太友好(Ferrari, 2009)。 他常常创造一些新名词,并不做专门的说明;写作的句子冗长晦涩。无论是阅读原作还是翻译他的著作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甚至专业的逻辑学家也抱怨说读不懂皮亚杰的逻辑学著作(张小燕 等,2006)。更加困难的是,皮亚杰并没有专门写过一本名为“意识研究”或“意识科学”的书,他关于意识的研究分散在众多关于知觉发展、世界观念发展的研究中。 如果不是专业的研究者付出努力的整 理和综 述 (Ferrari, 2009; 李其维等,2020),很多人都难以察觉到皮亚杰的工作中存在的意识研究的内容。所以,今天的哲学家不了解皮亚杰所做的意识研究, 进而不认可皮亚杰在意识研究领域的工作是很正常的。
所以, 皮亚杰的工作是否涉及意识研究不应该以是否得到更多同行的认可而界定, 更应该以他工作的实际内容和方向来定义。在皮亚杰的工作中,知觉的发展、关于世界观念、现实观念的形成与发展、自我中心化与去自我中心化、 客体永久性等问题的研究都体现了他从主客体互动建构的角度对个体的“自我”以及“意识”等概念的考察。 这些内容几乎出现在皮亚杰所有的著作中, 在以下这一系列作品中得到了更集中的体现:《儿童生命的第一年》《儿童的世界概念》《儿童与现实》《儿童“现实”的建构》《儿童心理学中的意识问题: 意识的发展性变化》《意识的把握:幼儿的动作和概念》《成功与理解》。 这一组作品在李其维教授和赵国祥教授作为总主编的《皮亚杰文集》中,被整理收录形成了文集的第四卷《从动作到知觉——儿童对世界的认知及个体意识的发展》。这是皮亚杰在意识研究这个主题上所做工作的第一次完整和集中的呈现(李其维 等, 2020)。
3 皮亚杰的意识研究与哲学的经典意识研究有什么区别?
我们认识到了皮亚杰在意识研究领域曾经做出的“不朽贡献”,同时也要看到,皮亚杰描述的“意识”,与当下哲学家所言的“意识”的确存在很大的差异。 皮亚杰并没有使用主流的意识研究的术语和理论体系,甚至很少明确使用“意识”这个术语。 所以,会有哲学家追问:皮亚杰所研究的“意识”是当下主流的哲学研究所讨论的“意识”吗? 皮亚杰研究的意识与当代哲学家们所讨论的意识是否是同一个概念呢?
这种追问还可能表达为: 皮亚杰的工作很大程度上不满足意识研究的构成标准, 为什么依然有研究者认为皮亚杰所作的工作是关于意识的研究呢?皮亚杰的工作与主流意识研究之间有什么关联呢?皮亚杰所研究的意识事实上是什么?
首先,从差异来看,皮亚杰的工作与主流意识研究的区别可以追溯到关于世界的本体论设定。
西方哲学传统几乎都源自巴门尼德 (马迎辉,2017)。巴门尼德为古希腊以来的欧洲哲学体系设定了最初的本体论预设:是(be)(柏拉图, 2006)。“是”是对存在的必然性肯定,“是”与“不是”相对立,“是”便不可能“不是”。于是,所有被哲学家思考的主题首先必须“是”,然后才能被思考“它是什么”。
这个传统在当代认知科学和心灵哲学中就体现为:“心灵”(mind)必然“是”,“意识”必然“是”,然后,它们才有可能被哲学家和心理学家进行研究。 这个“是” 在莎士比亚笔下通过哈姆莱特之口表达为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也被笛卡尔表述为je pense donc je suis (我思故我在)(笛卡尔,2000)。因为意识“是”,它必然是一个存在的实体,因而就具有了存在的主体性问题。意识作为一个主体,必然有了其所关照的客体对象。因此,意识同时还体现出了作为一个动作,即,对客体的觉知和关注。 既然意识是一个动作, 那么一定要有这个动作的施动者(agent)。 这个施动者必然是“我”,因为只有“我”才能“意识到”“我”在“意识”。因此,关于意识的研究从一开始就离不开诸如“自我”“心灵”“主体性”“注意”和“觉知”等话题。 此外,“意识”作为一个心理实在,它与物理实在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两者之间是如何互动的? 诸如此类的问题也是构成意识研究的重要议题。
笛卡尔通过“我思故我在”的论证,明确了“我”“心灵”和“意识”等概念作为非物理性实体而独立存在的意义。因为将心灵实体与物理实体截然区分开,笛卡尔奠定了现代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分野的基础, 并分别地建立了自然科学研究和人文学科研究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框架,即在科学和形而上学之间、在心和身之间、 心理和物理之间划出一道明确的界线。 从近现代到当代,心灵哲学、心理学以及认知科学的绝大多数努力都是在消解这条界线, 重新弥合心与身、心理与物理之间的鸿沟。 诸如取消论、还原论、随附论、涌现论、平行论等,所有这些努力都是建立在“自我、意识或心灵‘是’”这个本体论传统的基础之上的。而所有这些努力,至今为止没有一项被证明是有效的(费多益, 2018; 蒋柯, 2017a)。
与这个系列的研究进路相比, 皮亚杰从本体论的起点上就采取了不同的选择。 皮亚杰并不把意识当作“是”。可以说,皮亚杰从最初的起点上就背离了西方哲学的巴门尼德传统。 这使得皮亚杰在西方哲学和心理学领域内显得不合群。 哲学家群体对皮亚杰的态度多有矛盾,可以说又爱又恨;心理学家群体也一样。当代著名心理学史学家黎黑编撰的《心理学史》对皮亚杰只字不提(黎黑, 2013)。这可以反映一部分心理学家对皮亚杰的态度。 因为皮亚杰理论的本体论预设和其他理论截然不同, 这使得他的理论很难与别人的理论找到可以对话的公约空间。 也就是说,皮亚杰几乎没有传承经典的学术传统,他总是批判前人的理论;同时代的学者也很难与他对话;后来的研究者也不容易做到用经典理论来同化皮亚杰的思想。
如此看来, 皮亚杰的意识科学与主流的意识研究的确存在显著的区别。 但是,在“意识是主体与环境互动过程中的自主性体验”这个意义上,皮亚杰所有的研究都是围绕“意识”这个主题而展开的。 如果将意识研究比喻为一座山峰, 那么皮亚杰只是选择了与大多数登山者不一样的路线, 但最终的目标却是一致的。
4 皮亚杰的意识是什么?
皮亚杰放弃了关于意识“是”的本体论预设,将意识定义为通过感知-运动协调而展开来的主客体互动建构的结构化进程。 皮亚杰所研究的“意识”不是“一个东西”,也不是主体发出的“一个动作”。可以说,皮亚杰的意识研究并不针对“意识”本身。皮亚杰所说的意识是主体和客体互动的过程性特征。 “意识”意味着一种建构。 在皮亚杰的语境中,“意识”就是对主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过程的描述,是通过“适应”和“平衡化”而实现发生和发展的结构化过程。也就是, 儿童最初的意识是浑沌的, 随着儿童通过感知-运动与客体世界之间的相互作用逐渐增加,方形成关于自我和客体世界的清晰的结构化分辨。 这种结构化分辨正是意识本身(Piaget, 1927), 如图1。
图1 皮亚杰的主(S)客(O)体互动建构模型
通过这一套意识的建构性解释理论, 皮亚杰避免了很多意识研究中的疑难问题。
首先,主客体建构模型解决了自我、心灵和意识的关系问题、无意识问题、主体性问题等等。 在这个模型中, 作为主体的心灵与作为客体的世界是在互动过程中同时被建构出来的, 因此这是一种相互的对证与关照。 这个过程无需一个先验主体向客体发出一个“意识”动作。当心灵与客体相互对证关照时,自我也就出现了。 自我正是这个对证与关照的参照点。 也就是,当物我不分的婴儿从最初的感知-运动协调中建立了客体的观念, 同时也就形成了自我的观念。 这个建构过程逐步达到可逆性、客体永久性、去自我中心化等发展水平, 这就是儿童认知的结构化水平逐渐提升的过程, 体现为认知活动逐渐趋于清晰化的过程。 这个过程就是“意识”。
其次,通过这个模型,皮亚杰还表达了心理学和神经生物学的异质同构关系, 为当代认知学科和心灵哲学解决笛卡尔二元论难题提供了一个可能的策略。 皮亚杰希望通过这种同构,使得“神经科学与心理学最终可能相互吸收,以构成一个共同科学,正如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那样”(Ferrari, 2009)。 不过,要注意的是,皮亚杰预期的心理学与神经科学的融合并不同于今天的认知神经科学。 皮亚杰并不是把心理学还原为神经科学, 而是希望建议一种用心理去解释神经生理活动的理论框架。
再次,皮亚杰还通过“情感的意识”和“知觉的意识”的区分,整合了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无意识”和“意识”(Piaget, 1927)等概念;并将意义引入逻辑运算, 实现了对数理逻辑的纯粹形式化运算的意义改造。 儿童的智慧发展可以被表达为一系列逻辑运算的转换。 其中,在经典的意识研究中,认识的意识化只涉及抽象的形式化逻辑, 而不考虑情感因素的介入。在精神分析理论看来,情感因素的影响被当作是无意识的过程;在皮亚杰的互动建构模型中,情感因素也被纳入到平衡化进程中。因为情感因素的介入,除了逻辑意义上的真和伪之外,动机性的趋避、伦理性的是非也进入了儿童的意识化进程, 这就是所谓的“意义”。意义渗透了儿童智慧的运算逻辑,从而形成了皮亚杰的心理-逻辑学(psycho-logic)。 因为情感的介入, 皮亚杰开启了一种 “指向意义的逻辑”(李其维, 1987; Piaget, 1991)。
5 意识研究能成为科学吗?
自笛卡尔以来, 意识研究就被置于科学研究的对立面。 笛卡尔的二元论规划了一个客观性-主观性的线性维度,成为之后的学科分水岭。 在客观性-主观性的维度上,科学和人文(或形而上学)分别位于客观的和主观的两端,如表1。 其中科学的客观性来源于它的“第三人称”视角,即科学的研究对象是绝对的客体, 科学家的观察不会对客体的运动产生干扰。 对应地,在另一端,人文学科或形而上学所研究的心灵、 意识等对象是与物理实在截然不同的内容,因为它们没有空间广延性,不能被“第三人称”视角观察到。 对心灵和意识的确证只能通过“第一人称”的反思。 因此,这样的研究不能属于科学。
表1 科学-人文的二元对立
这个框架至今依然是学科建制的标准。 直到今天, 自然科学家依然非常强势地用客观化的指标来质疑心理学研究的合法性, 心理学家则尽可能地将自己的研究转移到客观化的那一端去。 尽管目前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科学家和人文学家出面呼吁应该消解这种两极分化。但是,如果没有从本体论层面上动摇笛卡尔二元论, 那么这些呼吁或尝试都是难以达成实际效果的。
在这个框架下, 有关意识的研究不可能成为科学。今天的心理学家采用心理学的客观范式,行为主义的研究方法,以及神经生理学的技术,尝试对“意识”做出科学的探索。 例如,用“红点范式”探索婴儿的自我意识;用反应时或正确率来反映个体的“意识水平”;通过神经活动或激素水平等多种生理指标来描述个体意识活动的某些特征,诸如注意、觉察、正念等等。尽管动用了大量的科学研究的技术和设备,这些研究结论在自然科学看来依然难以满足科学的标准。 另一方面,在哲学家看来,这些通过客观化技术测量到的各种反应指标并没有触及到 “意识”本身。它们只不过描述了个体身体动作的某些特征,这些身体动作与“意识”之间并不必然存在因果关系;即使存在因果关系, 也并不必然反映意识本身的活动特征。
总结起来, 要在以客观性为标准建立的学科框架中,对意识进行科学的研究是不可能的。 但是,皮亚杰的意识研究却被称为“意识科学”,这是为什么呢?
当我们说“皮亚杰的意识科学”这个词组时,重心不在“意识”而在于“科学”。 也就是说,“皮亚杰的意识科学”并不是要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意识,而是用意识的价值重新定义科学的含义。 “意识科学”不是皮亚杰对一个研究领域的限定, 而是他的宏大的科学史观的一种表达。 皮亚杰从本体论预设的起点上就与现代自然科学的基础框架发生了分歧。 如前所述, 现代自然科学的基础框架是在客观性-主观性这样一个线性维度上展开的。 这个线性维度的本体论起点可以追溯到巴门尼德的“是”(be)。 而皮亚杰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是”而选择了一种建构论的发生性起点。
“正统”的科学史观也认为,科学就是形式化运算思维的表达。 所以,在科学性的序列中,数学位于最顶端,因为数学的形式化程度最高,接下来依次是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形式化剥离了客体的实际内容,对客体进行抽象表征,因而排除了“意义”“情感”等所有精神现象的干扰,使得科学家能够对客体本身做“客观的”考察和描述。 20 世纪初,随着相对论、量子力学等新兴物理学理论的出现,这种“正统的”科学史观开始受到了挑战。 “测不准定律”“薛定谔猫悖论”等问题的提出,让一些人开始质疑科学的客观性意义。 庞加莱在《科学的价值》一书中论述了人类的认识活动对科学建构的基础性意义(彭加勒,2005);胡塞尔的现象学则论证了“哲学作为严格意义上的科学”(胡塞尔, 2007),即所有科学研究所面对的“事实”都是建立在人类认识的基础之上的。 现象学哲学分析了人类认识的“事实”,所以,只有经过了哲学分析的事实才能构成科学研究的材料。 皮亚杰分别批判性地继承了这二人的思想, 并发展出了发生认识论的科学史观。在三卷本的《发生认识论导论》(Piaget, 1950)中,皮亚杰论述了科学的循环关系:数学是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等其他科学的认识论基础,但是数学的认识论基础又是什么呢?在线性的科学框架中, 数学的产生只能诉诸公理和先验认识。 皮亚杰论证了数学的“发生性” 起点——感知-运动的协调。 于是,皮亚杰建构了一个与笛卡尔规划的线性框架不一样的科学史观。 皮亚杰的科学框架是一个循环,如图2。
图2 科学的循环
在这个循环中, 人类的思维发展与儿童的思维发展遵循同样的规律,这就是皮亚杰的“复演论”。儿童的思维发展也是一次次的循环,每完成一次循环,儿童的思维水平就提升一个阶段:感知-运动、前运算、具体运算、形式运算。 皮亚杰认为人类思维的发展也体现出这样的模式。 现代科学正是人类思维达到形式运算水平的必然产物。 皮亚杰的科学史观对库恩的影响很大。库恩受到皮亚杰的启发,提出了描述“科学的循环”的范式理论(库恩, 2004)。
从庞加莱、胡塞尔、皮亚杰到库恩,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数代人承前启后,努力倡导一种新的科学史观。 尽管至今依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正统”的科学框架, 但是他们的努力鼓励了今天的科学家对科学的本体论意义的反思。 这些反思引发了一些新兴科学的产生和发展。 也正是在这样的具有叛逆精神的新科学史观中,“意识科学”成为了可能。
6 皮亚杰的意识科学与当代意识研究的贡献
我们今天再回顾皮亚杰的意识研究有什么现实意义呢?
21 世纪的第一个10 年内, 预测加工理论横空出世(Clark, 2013)。 这是一个号称可能引发新一轮“认知革命”的“大一统”研究视角,是近年来理解心智的认知过程的一种全新范式 (苏佳佳, 叶浩生,2021)。这种范式融合了神经科学、哲学、生物学和信息论的解释架构,把心智系统看成是一种主动的“贝叶斯推理引擎”(王球, 2021);是个体与世界之间的感觉-行动流变特征的计算系统,通过一个“避免惊讶”的简单律令来解释心灵、大脑和环境之间的适应性互动关系(陈巍 等, 2021)。
我们注意到,预测加工理论的核心概念、理论预设与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非常相似。 预测加工理论似乎是用一套新兴的术语讲述了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 皮亚杰的主要核心概念都能够在预测加工理论中找到相应的表述。 诸如平衡化、适应、感知-运动协调、主客体互动建构等,在预测加工理论中分别表述为预测误差最小化、贝叶斯计算、适应性创生和自组织行为等概念。但有趣的是,预测加工理论的最初创立者和支持者并不怎么了解皮亚杰之前的工作。可以说,后来的研究者独立地开创了一套理论体系,这个理论与皮亚杰的理论不谋而合。 正像牛顿和莱布尼茨分别发明了微积分, 达尔文和华莱士分别提出了自然选择学说一样。 当一个理论在另一个时间和空间场域被另一群人独立地发展起来, 这正是对这个理论的价值和意义的重复性验证。
预测加工理论的出现与蓬勃发展, 从一个侧面显示了皮亚杰理论对当代认知科学、 意识科学以及人工智能等领域研究的现实意义。 当下的科学研究者之所以积极拥抱预测加工理论, 正是因为当下最前沿的科学研究急切地需要一种新颖的意识科学的元理论的引领。 皮亚杰关于意识的理论虽然更早几十年出现,但似乎并不得其时。他过早地预言了未来科学研究将面临的困境, 在当时并没有引起科学家的重视,以至于一度被遗忘。而今天的预测加工理论是应运而生, 及时地回应了当下科学研究中的困难问题,诸如:他心问题、情感计算问题、知觉识别问题、机器人意识问题等。这些正是当今人工智能技术进一步发展的瓶颈, 并且预测加工理论使用了当下的科学熟悉的流行术语:贝叶斯计算、概率统计、神经网络、预测、决策,等等。 因此,预测加工理论得到了当今科学家的普遍认可。
我们需要注意到的是, 预测加工理论的进展虽然强势,但是也有它本身的理论困境。 例如,按照预测加工理论的计算模型, 主体(无论是人还是计算机)要识别对象的一个动作的“意图”,需要进行相当复杂的概率计算。 这样的计算对今天的计算机来说并不困难, 但是对人的大脑而言就可能超出生物-化学能的承载限度了。也就是说,如果人脑真的使用预测加工理论的计算模型来工作, 那么大脑的工作能耗将非常巨大, 仅仅计算过程中的发热量可能就把大脑组织烤熟了。 人脑一定是使用了更简单的计算策略。 预测加工理论依然是用计算机的计算策略来解释人类的心智活动特征。 而今天的人工智能技术所面临的最大困难正是计算策略的限制, 即所谓“算法瓶颈”或“计算悖论”。
“计算悖论”是指计算机只能通过计算来处理不可计算问题。无论是人还是计算机,所面临的任务可以被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结构良好问题,或叫结构化问题,例如下棋;另一类是结构不良问题,或叫非结构化问题,例如情绪识别、共情等(蒋柯, 2018)。当今的计算机可以很好地应对结构良好问题, 却在结构不良问题上表现平平, 在过去数十年中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为了提高对结构不良问题,即不可计算问题的处理成绩,计算机只能不断提升计算能力。计算机的计算能力越高,其计算程序的规则性,即结构化水平也就越高。计算机程序的结构化水平越高,对非结构化问题的应对能力就越低。 这就构成了计算机的“计算悖论”。要摆脱计算悖论,计算机必须要在算法上做出根本性变革。 自图灵机的理念提出以来,计算机的算法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这制约计算机在非结构性问题上的表现(蒋柯, 2017b)。
预测加工理论给出了一套优化的计算方案,但是并没有在算法上有所突破。相对而言,皮亚杰通过对意识问题的研究提出了一套全新的计算策略,这就是他的心理-逻辑学(psycho-logic)。 皮亚杰通过“临床访谈法”考察了儿童在各种类型的认知任务中的表现,从儿童的表现中抽象出心智运算规则。这套规则不是从计算机出发来模拟人类心智的工作,而是从人类心智的现实活动特征的分析与形式化得来的。它是一套与图灵机算法完全不同的算法逻辑。它不是规定了人应该如何“正确地思维”,而是对人事实上是如何思维的进行了形式化的描述。 皮亚杰称之为心理-逻辑。 这套算法的最显著特征是它将“意义” 纳入了运算中。 计算过程不仅仅是对算子的操作,算子蕴涵了意义,因此,这也是“指向意义的逻辑”(蒋柯 等, 2020)。
这一套逻辑的表述方式非常复杂, 就连专业的逻辑学家也难以理解。例如,皮亚杰和数学家合作推演了16 个二元运算的转换公式,256 个三元运算的转换公式(Piaget, 1952),但是这些公式过于复杂,有的公式甚至包含了数百个符号, 靠人力进行推演几乎不可能。 所以,皮亚杰推演出了这些公式,却没有在20 世纪后半期引起较大反响。 在当时,计算机的计算能力也没法应对这些复杂的逻辑公式, 今天的计算机则有可能运算这些公式。 所以,在今天,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皮亚杰的工作。 预测加工理论如果能吸纳皮亚杰的思想,经整合与融会贯通,则有可能形成一个真正的“大一统”理论,实现对心灵与身体、心灵与心灵、心灵与机器等问题的有效解释。
7 小结
皮亚杰的工作不应该被限定在某一个单一的学科领域内。 我们无法仅仅用哲学家、心理学家、生物学家或者逻辑学家等某一个简单的学术标签就概括了他的思想。他是以针对个体的心智研究为基础,搭建了一个宏伟的科学史观。在其中,人类的知识体系被重新解构并整合, 形成了一个围绕着意识展开的思维进化循环。
皮亚杰关于意识的理论无疑是颠覆性的, 也是超前的。 正是因为他的颠覆性让他树敌不少,所以,在当时——直到现在——都有很多人不喜欢或者不接受他的理论。 但是,无论你是否喜欢他的理论,不能否认的是,在众多学科领域,比如哲学、认知科学、心理学、 生物学等领域的研究都遭遇了一些难题的困扰, 而皮亚杰的理论在数十年前就预见了这些问题,甚至对有的问题给出了解决方案。这是我们今天需要重新审视皮亚杰意识科学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