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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归来还独醉(1911—1917)

2023-04-13张弛

传记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袁世凯梁启超

“暴风雨前”

梁启超是近代中国较早接触“共和”(republic)观念的人,在《新民丛报》上介绍孟德斯鸠、卢梭等西方人的思想时,就曾宣传过共和思想。但是,在走向共和的历程中,梁启超有了不同的理解,也选择了不同的路径。即使在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反对皇权的声浪达到顶峰之时,他依然在《新中国建设问题》一文中,提出过虚君共和的制度设想:“虽未敢称为最良之政体,而就现行诸种政体比较之,则圆妙无出其右者。”[1]在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中,这种说法显得不合时宜。然而,任何人也无法全然超脱自己所处的时代。放眼当时的亚洲,大多还处在皇权专制或者殖民地统治的状态,东邻日本经过了“尊王攘夷”的倒幕运动,还政于天皇,实施了君主立宪政体。而在欧洲,英国、德国、奥匈帝国等多数国家,也没有建立共和制。梁启超在辛亥年的奔忙、呼吁与思考,自然也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

1911年伊始,并没有什么时代剧变的征兆,暴风雨前的清朝稍显平静,梁启超则按部就班地推进着自己的立宪事业。1月1日,直隶谘议局议员孙洪伊召集此前国会请愿同志会的一些成员,召开了一次座谈会。会议的主题是准备组织成立一个具有政党性质、以“发展民权,完成宪政”为目标的政治团体,并选举一批临时干事,为这个政党商定党规、党纲。这一组党设想的实施,梁启超是幕后的直接推手。此前一个月,孙洪伊曾就这一政党的名称一事致电咨询他,梁启超为之设计的名字为“帝国统一党”。然而这一名称因为含有“统一其他党派”的歧义,引发了一些人的异议,会议选举的临时干事不得不于三日后,在《国民公报》上登出《帝国统一党党名释义》进行解释,并表示党名将再作商议。

3月24日,梁启超在同门好友汤觉顿、女儿梁思顺的陪同下,从日本启程前往台湾,准备进行两个星期的访问。他们于3月28日在基隆登岸,曾经赴奈良拜会过梁启超的台湾世家子弟林献堂,率领爱国诗社栎社的主要成员前往迎接。梁启超此行的目的,除了考察日本殖民统治下台湾的社会情形、为报馆筹款外,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目的,即通过调查台湾的政治、经济、外交等诸方面政策,为清廷的“预备立宪”提供参考。然而,在游台过程中的所见所闻、日本对台湾的压迫和掠夺,包括所施行的愚民教育,都不免让梁启超感到失望。出于对中国人的戒备,日本警察对梁启超的到来,始终保持着高度严密的监控,屡有盘诘和阻挠。在台北故城荟芳楼举行的欢迎宴上,台湾本省出席者达百人之众,日本官民无一参加,特务侦探却在周围埋伏活动。梁启超登台演讲,因隔墙有耳,只能尽量委曲隐晦,以免遭到破坏。也正因为这些亲身的见闻,梁启超认识了一个与日本政府的宣传美化并不一致的台湾社会。

此番游历台湾,回首《马关条约》签订后参与公车上书、推动维新变法的往事,让梁启超诗兴大发。船只停泊马关时,他写道:“明知此是伤心地,亦到维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楼下晚涛哀。”[2]在当地的欢迎诗会上,追思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乙未割台后的含恨离世,他感慨:“可怜将军卧大床,眼中憧憧白鬼狞。噩梦惊起月堕海,鹿耳鲲身山自青。”[3]一路与台湾友人唱和,所得诗词百余首,梁启超原计划撰写的《责任内阁论》《银行政策私议》《政党论》等文章也耽搁下来。但是他在与林献堂等栎社成员的交游中所作的大量爱国诗词,依然触发了这些逸民的故国之思。返回日本后,梁启超还继续致信林献堂,称“吾自游台后,深知我公一身关系于三百万台民之将来者甚大”,毋仅以诗词这些“雕虫小技自安”[4]。他的劝诫和鼓励,包括自身关于宪政的思想与行动,也激励了林献堂等围绕议会设置请愿、文化协会等运动所进行的抗日斗争。

中国大陆的局势并没有比台湾更乐观。5月8日,由庆亲王奕劻负责组建的责任内阁成立。然而,这一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内阁却让人大跌眼镜,13 名成员中有7 人是宗室成员,汉人只占了4 席,被外界讥为“皇族内阁”。5月9日,清政府宣布将原本商办的川汉铁路收归国有,与英、法、俄、美四国银行签订借款合同,准备借“国有”之名,将筑路权转让给列强。连续两天内发生的事,成为了辛亥年各方势力对于清廷彻底失望、民怨沸腾的开始,由之引发的四川保路运动也成为此后武昌起义的导火索。对于川路风潮,梁启超先是在《国风报》上专门发表《收回干线铁路问题》,从理论上赞同铁路国有化,认为能为国民全体增进利益;同时,又从实际情形出发反对清政府将铁路收归国有,以为乃“假利用外资之名,甘卖国家使为生计上之隶属国,而以快大小官吏一时之挥霍也”[5]。此后,他又写下《为川汉铁路事敬告全蜀父老》,在文中晓以利害,称外力之侵入中国,由沿海而至中原,唯剩下蜀地一片净土,故争路权亦是争国权,号召川中父老联合资本、认购川路公司股票。梁启超所提出的斗争思路,依然是他一贯主张的温和方式,期望采取具有建设性的经济手段,来争取自身的权益。

与此同时,梁启超围绕着君主立宪、政党政治的建设并没有停止。在他的策划和推动下,国内的孙洪伊、汤化龙、谭延闿等各省谘议局议员,协同谘议局联合会、国会请愿同志会的代表,终于在6月4日于北京召开了政党的成立大会,最终政党定名为“宪友会”,明确提出尊重君主立宪政体的纲领。当天在北京湖广会馆举行的成立大会上,雷奋、徐佛苏、孙洪伊当选为常务干事,并由各省会员代表当场推选各省支部的发起人,继续在地方发展组织机构。徐佛苏在书信中向梁启超汇报了宪友会的成立情形,同时展望了宪友会的发展前景,称在未来三个多月将在全国各省成立分会,其中预计可在七八个省份的政坛中占据优势。如按照清廷“预备立宪”于“宣统五年”(即1913年)召开国会的实施计划,届时宪友会将占有大多数席位,成为君主立宪政体下的泱泱大党。

宪友会的党纲、党规被送往民政部立案后,竟然顺利获得批准,成为第一个完成官方注册的政党。虽然最终没有等来“宣统五年”(即1913年)的国会,但梁启超致力推动成立的这一组织,依然发挥了它的作用。相比于主要在海外活动的保皇会、同盟会,宪友会的一大优势是除黑龙江、云南、甘肃、新疆外,在中国其他省份都成立了地方分会,在中国大部分地区都发展有自己的成员势力,这中间多为立宪派,也包括了如黄炎培这样的同盟会会员。而在宪友会的成员中,不少担任了各地方谘议局的议长、副议长及议员,身居要津的他们在武昌首义后控制了各省的政局,参与和组织了地方的革命力量。按照学者张朋园的说法,立宪派乃是“始于求国会,终于得革命,种瓜得豆”[6],这或许是梁启超始料未及的。

北方的辛亥革命

1911年10月10日,武昌首义的枪声打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湖南、广东等省份先后宣布独立。就在南方各省的反清运动逐渐有星火燎原之势时,在北方京津冀地区,也掀起了起义的浪潮。新军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不仅拒绝率兵南下,还联合第二混成协协统蓝天蔚等一批北方新军士官,拟定了《陆军统制官张绍曾等陈请意见政纲十二条折》,在滦州联名致电清廷,要求迅速废除皇族内阁,实行君主立宪。新军第六镇统制吴禄贞虽奉命赴滦州“宣慰”,却很快与张绍曾等人联合,密商进攻北京的计划。发生在滦州的这场兵谏,最终迫使清廷于10月30日下罪己诏,重新改组内阁、起草宪法、开放党禁、特赦戊戌以来的政治犯,表示被赦人等“尤当深自祓濯,抒发忠爱,同观宪政之成,以示朝廷咸与维新之至意”[7]。11月1日,成立不到半年的皇族内阁正式宣布解散。11月3日,清廷颁布《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宣布实行责任内阁制,虽然依然强调皇权至上,但明确提出“宪法由资政院起草议决,由皇帝颁布之”“宪法改正提案权属于国会”“皇族不得为总理大臣及其他国务大臣并各省行政长官”等条例,削弱了皇权而扩大了国会与总理的权力。

国内突如其来的形势转变,让梁启超坐卧难安,他担心一旦陷入破裂之局,自己先前的全部努力将付之东流,而列强环伺,磨刀霍霍,正欲坐享渔翁之利,稍有不慎,恐将让中国堕入被瓜分的境地。同时,他也密切关注着中国北方新军的动向,滦州兵谏后清廷被迫作出的回应,也使梁启超看到了实现自己所致力的目标之可能,寄希望于经过此次事变,清政府能够下定决心,推行真正的君主立宪。他在10月29日写信给徐勤,提到了北方新军的倒戈,认为是开国会、抚革党的良机。他告知徐勤自己两年来与清室贵胄之间的交往联络,能够共事者只有军咨大臣载涛、海军大臣载洵二人而已,其他如庆亲王、内阁总理大臣奕劻,与袁世凯同属一阵营;度支部大臣载泽,则更倾向于张謇、郑孝胥等立宪派。在信中,梁启超还透露自己对内安插人员入禁卫军,对外联络新军将领,准备发动一场政变的计划:

故数月来,惟务多希吾党入禁卫军,而外之复抚第六镇之统制吴禄贞为我用,一切布置皆略备矣。吾两月前致兄书,谓九十月间,将有非常可喜之事,盖即指此。[8]

梁启超所谋划的具体实施步骤,是先联合国内的立宪派力量,掌握禁卫军以控制朝中局面,驱逐奕劻、载泽,拥立载涛为总理,在外联合吴禄贞这样的新军将领,利用军事力量向北京施压。然后以此前资政院、谘议局中的议员为临时国会议员,立即召开国会。他期待以国会的召开与宪政的推行,乃至幻想以清廷主动废八旗与改汉姓,来平息全国舆论的怒火,并预备让国会选举出的代表与革命军谈判,“告以国会即揽实权,则满洲不革而自革之义,当能折服;若其不从,则举国人心暂归于平和党,彼无能为力矣”[9]。可以看出,梁启超的每一步举动,既意图直接介入北方京畿地区的政局,也处处针对着南方的革命党起义,希望将事态的发展拉回立宪派原先所设计的轨道上来。

11月6日,梁启超登上“天草丸”号,从日本启程回国,目的地是中国的东北。在抵达大连的前后,他写下多首诗作以抒怀,如:“我已身许国,安所逃险邅。成毁事不期,行我心所安。天若右中国,我行岂徒然。待我拂衣还,理我旧桃源。”[10]字里行间可以窥见梁启超此行的决心和抱负。下定决心回国,剑指北方,并非他一时冲动,而是心中已有了行动的蓝图。有着“士官三杰”之称的吴禄贞、张绍曾、蓝天蔚,曾是日本士官学校的留学生,1911年虽然为东三省总督赵尔巽所统辖,实际的身份却都是同盟会的成员,同时又与立宪派过从甚密。滦州兵谏的背后,也有梁启超频繁策划活动的身影。他同吴禄贞早在日本时就已相识,并曾经在武昌起义发生后专门致函吴禄贞,嘉许“今后之中国,其所以起其衰而措诸安者,舍瑰伟绝特之军人莫属也”[11],劝说其以北方新军倒灭政府,以实现开国会、抚革党的目的。

然而,梁启超还身在归国的航船之上,国内的局势又发生了剧变。11月7日,就在吴禄贞由滦州返回石家庄、准备前往山西组织燕晋联军进行新一轮的起义时,遭行刺身亡。等到梁启超9日在大连登陆,原本想要倚靠的主要军事力量已土崩瓦解。10日,他连夜乘车前往奉天,进入日本驻奉天领事馆。大连、奉天的官员对梁启超的归来进行了接待,当地报纸还普遍进行了报道。梁启超与东北新军督练公所的总参议蒋百里进行了数次接洽,军队一度盛传有拥护梁启超宣告独立的意向,他本人亦有继续冒险向北京进发的打算。但是重新掌握大权的袁世凯牢牢地控制住禁卫军,梁启超寄予希望的载涛、载洵已无机可乘,混乱的局面使得京中人心惶惶,资政院的议员多数已经遁逃,议会根本无法召开,组建新内阁更是无从谈起。不久后,张绍曾被免职,蓝天蔚也被迫接受调任,二人手中的兵权被解除。从各方面传来的消息都愈发严峻,北京归来的汤觉顿、罗惇曧更是告之蓝天蔚可能将不利于他,在他们的劝说下,梁启超只得于13日离开东北,回到了日本。

实质上,在归国前,经过几番审时度势,为了争取主动性和更多的支持,梁启超就已调整了战略,提出“和袁,慰革,逼满,服汉”的八字方针。面对有着“戊戌旧怨,戊申新仇”的袁世凯,梁启超的情感十分复杂,他在私人书信中提及袁世凯时每每以“冢骨”二字指代,流露出轻蔑和仇视的态度。但在滦州兵谏、谋划政变失败后,梁启超的心中已经默认君主立宪道路大势已去,他所要做的,是要联合当时朝中最有实力的袁世凯,并安抚南方革命党的力量,逼迫清帝退位,以实现国家的平稳过渡。这一方针的关键,正在于“和袁”。因此,在这期间,梁启超同袁世凯有过书信往来,且不乏相互之间的客套和抬举。袁世凯称赞梁启超奔走海外的爱国理想,有意拉拢梁启超归国做官,在他11月16日组织的新内阁中,赫然将梁启超列为法律副大臣;梁启超则苦心劝说袁世凯以大局为重,迅速召开国民会议,解决国体问题争端,以防止分裂之祸。

辛亥革命发生一个月后,梁启超写作了《新中国建设问题》,虽然依然坚持虚君政治乃是最切实的选择,但表达了自己顺应潮流、赞成共和体制的意愿,强调十年来之中国“若支破屋于淖泽之上”,故而有武昌首义后的举国响应,实是时势所趋。但如今破坏之功已逾半,从今往后,进行建设事业是新的时势要求。在南北双方的斡旋协商下,辛亥革命也确如梁启超所希望的、以较少的流血和动荡,迎来了胜利。1912年2月12日,清帝宣布退位,帝制时代结束,共和时代开启。遵循此前的协议,孙中山辞去了刚刚就任不久的大总统,南京参议院随即选举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并同意其于3月10日在北京就职。在袁世凯就职后,梁启超向这位昔日的政敌发去贺电,称颂袁世凯稳定大局、造福国民之功绩,并商讨了联合此前的立宪派组织政党、新政权的财政建设等问题。在去电中,梁启超表示:“今感情之时代既去,建设之大业方始,谣诼之集,当不如前,驱策之劳,略堪自贡,亦拟俟冰泮前后,一整归鞭,尽效绵薄,以赞高深。”[12]搁置前嫌后,他已准备全然将精力投入新的建设中。

进步党党魁

1912年11月,梁启超结束了14年的流亡生涯,从神户启程回国,目的地正是戊戌政变后仓皇出逃所经过的天津大沽。在11月13日抵达大沽后,因为涨潮不能登岸,像14年前一样,梁启超只能在狭小寒冷的船舱里等待。他的一生,有很多关键的时刻是在船舱里渡过的,但大多是紧急甚至危难的时刻,此刻虽然重要,却属去国多年后的正式回归,气氛到底是平静而悠闲的。经历了辛亥鼎革之际的波谲云诡,这停留的几日正像是自己与故国之间关系的一个隐喻。一年前的秋日,他还在日本居所中作诗叹息:“岂不怀壮往,碧海槎久断”“归来还独醉,残梦入鼙鼓。”[13]如今真正近了,却又有些陌生与隔阂。个中滋味,正如他在给梁思顺的信中所言:“望归国,望了十几年,商量归国,又商量了几个月,万不料到此后,盈盈一水,咫尺千里,又经三日矣。”[14]

11月16日,梁启超终于在天津大沽口码头登岸,在津暂住十余日,先后与当地民主党、共和党代表会晤并发表演说。11月28日前往北京。在京12日,梁启超的风头甚至盖过了两个月前北上访问的孙中山与黄兴,其住行由总统府、北洋军阀及各级商会、民间团体负责安排,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热烈欢迎,包括总理赵秉钧、旧官僚徐世昌、国民党干事孙毓筠在内的各方势力纷纷示好,大总统袁世凯则提供了每月三千元的资助,作为梁启超安顿家人的费用。忙碌时,梁启超每日平均要赴三处集会,接见访客逾百人,每天客人至夜间两点钟才渐渐散去,故而称“可谓极人生之至快,亦可谓极人生之至苦”[15]。不过,正如他在船中所感受到的与故国咫尺千里,国内政坛与梁启超的觥筹交错虽然热闹,分歧却依然十分明显,只是此时在流亡志士归国的一片欢腾中,这些都似平静海水下的暗流涌动,在各路人士的握手寒暄中暂时隐而不发。

相比于袁世凯坚持的“人才内阁”,梁启超提倡“政党内阁”制度,且倾向于两党制,通过在阁与在野两党的良性竞争,建设健全的政党政治。民元之际,借助推翻帝制、开放党禁的春风,中国一度出现了党派林立、互相竞争的组党热潮。由同盟会改组而成的国民党势力最大,其他如主要由立宪派官员组成的统一党、共和党、民主党,也是国会选举前具有影响力的政党。1912年在天津时,梁启超曾在民主党直隶支部举行的欢迎会上表示,中国有建立第三党的必要,作为调停两党之争的力量。但是随着国民党的发展扩大,梁启超也意识到单靠其他任何一政党都难与之抗衡,故有促成共和、民主两党合并之提议。1913年2月,梁启超加入共和党。5月,民主党、共和党、统一党三党合并为进步党,黎元洪为理事长,梁启超任理事。

作为进步党的党魁之一,梁启超又要在民初的政治舞台上直面自己曾经的老对手——1912年8月由同盟会改组而成的国民党。1912年12月与1913年2月,国民党在国会参众两院的初选和复选中大获全胜,民主、共和、统一三党加起来占据的席位,还不及国民党一党所获之席位,这成为了梁启超加入共和党、并加速推动其余党派合并的动因。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此后真躬临前敌也。”[16]曾几何时,革命党人与立宪派在海外势同水火,以至于到了逢“改良”“立宪”必反的程度。1907年,梁启超在日本组织成立政闻社时,革命党人冲击会场、大搞破坏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如今却要与对方在议会里心平气和地去竞争选票、参与选举,这是在“共和”体制下双方都要重新学习的文明课题。

负责改组同盟会成立国民党的是湖南桃源人宋教仁,作为国民党的代理理事长,他在民元之际一直所致力的,是去除革命党人在反清革命中的暴力活动,在议会和宪法的规则下争取自身的地位,积极推动同盟会从一个秘密结社的会党组织,向现代的新型政党转型。梁启超与宋教仁在政坛是针锋相对的对手,在具体政见上也有很大的分歧。例如,出于对袁世凯实施开明专制的支持,梁启超此时期在《中国立国大方针》等文章中,提出“主权在国”,推崇中央政府的权威;而醉心于内阁制度的宋教仁,则强调“主权在民”,坚持地方分权。但是,与其他一些革命派同梁启超之间的剑拔弩张不同,宋教仁对于梁启超颇有好感,梁启超亦赏识宋教仁的见识。1907年《新民丛报》与《民报》论争正酣时,徐佛苏、蒋智由二人曾一同邀请宋教仁访问梁启超,商议双方停止论战议和之事,后因故未成行。民国成立后,虽分属不同阵营,二人在否“破坏”而主“建设”、寻求以文明的方式实现国家向宪政的平稳过渡等方面,也有诸多的相通之处。

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在上海火车站遇刺,两日后不治身亡。这一事件引发了国民党的不满和抗议,并最终导致了7月爆发的“二次革命”。关于刺杀宋教仁的幕后主使众说纷纭,一直担心内阁制会削弱自己权力的袁世凯、在国民党高层与宋教仁有矛盾的陈其美,都曾被怀疑。也有人将嫌疑指向了作为国会竞争对手的梁启超,但从梁启超归国以后的政治动向来看,他始终反对的正是以诉诸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这一指控显然缺乏合理的依据。根据梁漱溟的回忆,宋教仁在北京准备大选时,曾经秘密拜会过梁启超,表示“彼此应以两党轮替秉政如英美相勉励”[17],如果梁启超在国会大选中胜出,他愿意在野相助;反之如果他当政,则希望梁启超能够善意地监督。可惜,随着宋教仁的被暗杀,如此文明竞争的设想也最终沦为泡影。

梁漱溟描绘的这一幕君子协定,符合梁、宋二人在宪政轨道上进行和平竞争的愿景。不过,从宋教仁本人的行程来看,在梁启超回国前,他已经于10月18日南下省亲,在家乡桃源停留两个月后,才前往长沙、武汉等地继续宣讲其政治主张,直到遇刺前,一直在南方湘、鄂、沪、浙等地区活动,没有可能与身在北方的梁启超见面,梁漱溟的回忆显然有误。但也说明了旁人对于梁、宋二人政见主张的观察感知。从梁启超此后的言行来看,虽然与宋教仁是直接的国会选举对手,可他所坚持的建设方向,比之此后借助“刺宋案”在各地揭竿而起的革命力量,要更加接近于宋教仁通过议会民主来实现政治目标的本意。4月1日,梁启超在《庸言》杂志上发表《暗杀之罪恶》,哀悼宋教仁的离世,称其为中国现代一流的政治家,将他的死视为国家不可挽回的损失,同时痛斥壮夫耻之的暗杀行径,为天下莫大之罪恶,是文明时代的大蠹,表达了自己对于暴力的谴责。

《庸言》第一卷第一号

1913年4月8日,第一届国会终于在风雨飘摇中召开。面对来之不易的局面,梁启超先是应共和党之邀,于4月14日在北京万牲园向两院议员作演说,号召在特殊时期须暂主维持政府,防止暴民政治。6月16日,他又在《庸言》上发表《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针对南方正在酝酿的武装讨袁,提出“革命只能产出革命,决不能产出改良政治”,改良政治应该另有其涂辙。7月11日,当南方“二次革命”的战火逐渐蔓延开来,进步党在北方迎来了组阁的机会。几番推辞后,梁启超出任了新任总理熊希龄内阁的司法总长。因为吸收了梁启超、汪大燮、张謇等名流,这一内阁也被称为“第一流人才内阁”。10月初,新的“人才内阁”推出了由梁启超起草的《政府大政方针宣言书》,洋洋万言,于财政、军政、实业、交通、司法、教育等方面都有涉及。在宣言中,他重申了破坏时代已告结束的观点,呼吁停止激进的破坏行为,进入建设时代,其本意依然是趋向于与袁世凯合作,以暂时的妥协换取国家在各个层面的有序进步。

梁启超在政坛与各方势力周旋,内心却常处于痛苦与挣扎中,他多次在书信里表示了自己对于现状的失望情绪,谓己生平不善于用权谋,终日“与妖魔周旋,此何可耐?要之无论何路,皆行不通,而又不能不行,此所以为苦也”[18]。4月时,梁启超曾与一众名士效仿兰亭雅集,在万牲园修禊赋诗,自诩归国以来第一乐事之余,不免愈发感慨党事棘手。故而此时期的梁启超,又萌生了退出政坛、重新回归教育的想法。而被他依然寄予期待的袁世凯,也逐渐暴露出日益膨胀的权力欲望。1913年10月10日,袁世凯正式就任大总统,随即开始了对议会的打压,并借口国民党议员与南方李烈钧等反袁势力“勾结谋乱”,宣布解散国民党,取消全体国民党员的议员职务。12月,针对旨在限制总统权力的《临时约法》,他向政治会议提出了“约法增修咨询案”,这部具有宪法性质的根本大法也岌岌可危。是否坚持对袁世凯的妥协,与之继续合作,也成为了梁启超要面临的现实问题。

从铸造“袁大头”到反袁

1914年1月10日,以长期无法开会为由,袁世凯下令解散国会,存在了仅仅九个月的国会就此夭折。同年2月,在熊希龄辞去总理职位后,梁启超也辞去了司法总长,“人才内阁”几乎未有所建树,亦走向终结。只是直到此刻,或许是出于对自己政治路线的恪守,或许是仍有继续施展抱负的期待,梁启超依然对袁世凯方面保持了克制与忍耐。他并没有完全从袁世凯政府中退出,而是选择了出任币制局总裁。对于接受这一虚职,梁启超有自己的解释,他在币制金融方面略有研究,原本他在和熊希龄协商“人才内阁”职务时,就提出希望担任财政总长,只是未能如愿。而在其他建设都陷于停滞的局面下,如能在这一专门领域稍获成效,也算有益于国计民生的务实之举。

从3月10日到币制局开局就职,至12月27日辞任,梁启超针对民国初年滥铸铜元、币制紊乱的局面,以及未来改革币制金融的办法,向袁世凯提交了币制局简章七条,并撰写了《整理滥发纸币与利用公债》《银行制度之建设》等一系列文章,对于货币、公债、银行等经济建设问题都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易代之际,国家政局动荡极大影响了金融秩序的稳定。北洋政府虽然沿用了清代银两、银元的两元并用制度,但是因为质量、成色的差异,加之各地政府为筹措资金纷纷铸造铜元,货币与金融市场一片混乱。为此,梁启超提出了他在晚清时期就已设想的“银本位”方案。相比于在国家没有大量黄金储备的情况下不宜强行施行的“金本位”,他认为“银本位”是作为过渡的最优解。1914年2月,袁世凯颁布《国币条例》,宣布实施“银本位”,准备由国民政府改铸一种统一的国币。而正是在梁启超主持币制局期间,统一的国币在天津、南京、武昌等地开始铸造,他在币制局担任参事的胞弟梁启勋,还参与了银元比例、成色的测算和设计。这种作为主币的一元银元,正面镌刻大总统袁世凯侧身头像及发行年份,反面是嘉禾花纹与币值,因为设计新颖、辨识度高,很快就成为了流通领域的主币,被民众称为“袁大头”。

“袁大头”的影响深远,改变了民国初期货币与经济的混乱局面,甚至在国民党主政后依然被老百姓视为硬通货,这或许是梁启超与袁世凯合作为数不多的成功案例。1914年的梁启超,依然在袁世凯的积极笼络之列,梁启超不顾包括老师康有为在内的众多反对声音,坚持与之周旋,也是“有点痴心妄想,想带着袁世凯上政治轨道,替国家做些建设事业”[19]。但即便是脱离了政治领域,梁启超苦心孤诣论证思索的经济主张,大多也并不为袁世凯所理睬,只能变成纸上空谈,币制局总裁终于还是变成了一处闲差,在他几番请辞后,终于在年底去职。而就在梁启超离职的前几日,袁世凯身着古代皇帝在重大庆典活动所穿的黑色十二章衮服,在天坛举行了隆重的祭天大典。这样的复古仪式,其背后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让年轻的共和制国家笼罩在一片不祥的气氛中。

1915年1月,梁启超担任总撰述的《大中华》杂志出版发行,在第一号《发刊词》中,他公开表达了对于国事和袁世凯当局的不满,感慨中国国民为救国而奔走、仁人志士竭尽心力继之以血者,不知有多少,最终换来的却是与理想判若霄壤的政治现状。他批评中国的聪明才智之士,偏偏集中于政治一途,相互竞争倾轧,却不愿在社会事业方面有所贡献,是造成举国沉沉死气、社会凝滞窳败的原因。随后,他又发表《吾今后所以报国者》一文,宣告了自己从政治生涯向社会事业的回归。归隐书斋、在文化教育层面来推动国家社会的进步,本来就是梁启超的心之所安,归国后他曾私下里数次透露过此愿望,本年年初他从政治中心北京迁往天津,也是为了远离政坛纷扰,专心于自己的著述事业。

4月,借着为父亲祝寿的机会,梁启超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新会。途经省城广州时,便受到热烈欢迎。18日,他为父亲莲涧先生在八旗会馆设宴受贺,当地前来道贺的官绅商等各界名流云集,演剧到次日晨晓时才散去。当时的广东在“二次革命”爆发后治安极乱、匪徒遍地,革命党暗杀风潮迭起,作为立宪派的梁启超亦有性命之虞,只得在森严的警备中于20日返回茶坑村。直到事后梁启超才得知,在他回到新会时,曾有数人携带炸弹欲前往寿宴行破坏之事,幸在江门不远处被侦破,也算是逃过一劫。尽管危机四伏,但感受乡间醇美风俗,见到家中老人精神矍铄,族中子弟亦多佳良,还是让梁启超感到了久违的轻松和愉悦。

在归乡前,梁启超就致信袁世凯,苦口婆心劝说其悬崖勒马,不要做逆历史潮流而动之事。然而,事态的发展很快就超出了梁启超的预期,又将他从重回书斋与重返故园的愉悦中拉回了现实。5月,为了寻求日本政府对于自己复辟的支持,袁世凯政府几乎全部接受了日本在年初提出的“二十一条”。在这期间,梁启超曾短暂地出任过宪法起草委员会的委员,欲从立法层面作最后之补救,但在赴会两三次后未再前往。8月,由杨度、孙毓筠、严复等六人发起的筹安会成立,开始为帝制造势。9月,由梁士诒筹组的全国请愿联合会假借国民之名,向参政院请求变更国体。

面对筹安会以所谓“研究共和政治得失”为名对复辟帝制的鼓吹,以及各方面极尽谄媚之能事的宣传造势,梁启超写下了《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作为回应,明确表示反对变更共和国体而恢复帝制,是为他与袁世凯决裂的开始。随后,在与记者的公开谈话中,梁启超再次阐明了自己“只论政体,不论国体”的政治主张:

吾以为国体与政体本绝不相蒙,能行宪政,则无论为君主为共和,皆可也;不能行宪政,则无论为君主为共和,皆不可也。两者既无所择,则毋宁因仍现在之基础,而徐图建设理想的政体于其上,此吾十余年来持论之一贯精神也。[20]

梁启超表示,在国体层面,自己从未反对共和,亦自始未曾反对君主,但在政体层面,所求者乃是推翻专制、实施宪政。同时,他反对激进的革命,以为用革命的手段求共和、求宪政,必将陷入革命的循环往复,最终返归于帝政和专制。在君主时代,他想维持旧国体,引导国家有序地走向宪政,但在共和时代,在共和体制已成既定事实的情况下,贸然更改国体,无疑会再次引发导致剧烈动荡的“革命”。考虑到当时袁世凯还未正式表示称帝之意,《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在《大中华》杂志发表时,一些原本激烈的言辞被修改删去,但梁启超捍卫共和的坚定声音,随着文章在北京、上海等地的报刊上被大量转载、逐渐发酵,在各方有权位有声望之人尚且踟蹰观望之际,率先擎起了反袁的大旗。

袁世凯依然想拉拢梁启超,在年初时曾任命梁启超为政治顾问,后又委派其赴沿江各省考察司法教育事宜,都被梁启超推辞不受。在袁世凯心中,梁启超本就与南方国民党为政坛劲敌,又作为保皇派长期主张君主立宪制度,理应和自己站在同一阵营。在《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还未印刷刊行时,袁世凯还拿出二十万银元,对于梁启超进行收买贿赂,要求其不要刊发此文。这一次,面对自己曾参与铸造的“袁大头”,梁启超选择了断然拒绝,拒绝同流合污的同时,也打破了通过一位政治强人推动宪政的幻想。恼羞成怒的袁世凯利诱不成,改为威逼,遣人警告梁启超,称:“君亡命已十余年,此种况味亦既饱尝,何必更自苦?”[21]面对恐吓,梁启超只是笑答道,自己是老于亡命的经验家了,与其在此种污浊的环境中苟活,自己倒更乐于再次流亡。表达自己的轻蔑戏谑之余,梁启超也意识到,几篇文章打不倒铁心要当皇帝的独夫民贼,要维护文明的共和制度,终将诉诸于武力的手段。

为四万万同胞争人格

在筹安会成立的第二天,处于严密监视下的梁启超就在天津迎来了一位访客——蔡锷。这位曾在湖南时务学堂、东京大同高等学校追随过梁启超的学生,在广西编练过新军,辛亥革命时在云南领导起义且表现英勇。两人一同前往了汤觉顿的寓所,共同商议反袁大计。梁启超对这位爱徒表示,自己的责任在于言论,可以堂堂正正地作文反对;蔡锷的影响力在军界,当韬光养晦,密谋匡复。此时的国内,国民党的势力在“二次革命”后受到重创,其他士官文人或被收买,或噤若寒蝉,歌颂袁世凯功德的,上劝进表的,纷纷急着登台表现。说到这一近况时,蔡锷不无激愤地表示,如果袁世凯安然地登上皇帝的宝座,叫世界如何来看中国人?中国对袁世凯不满的国人虽多,但是没有凭借依靠,无从发难。“我们明知力量有限,未必抗他得过,但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起见,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22]

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内,在梁启超的授意下,回到北京的蔡锷一方面装作与自己老师有矛盾的样子,嘲笑梁启超是不识时务的书呆子,继而逢迎有关恢复帝制的言论;一方面积极联络云贵两省的军界人士,准备在袁世凯称帝后起事。为了打消袁世凯的提防和猜忌,他甚至经常出入北京八大胡同的风月场所,装成一副风流快活、不问世事的样子。终于在12月时,借着就医的名义,蔡锷从天津东渡日本,再取道越南回到云南昆明。12月12日,袁世凯宣布接受帝位,蔡锷随即于12月25日宣布云南独立、武装讨袁,并在数日后发布了梁启超起草的《云贵檄告全国文》,痛斥袁世凯“政治上未尝示吾侪以一线之光明,而汲汲为一人一家怙权固位之私计”[23],护国运动正式开始。

在蔡锷离津十余天后,梁启超也辞别了天津的家人,乘坐中国新济轮来到了上海。刚到原先预订的礼查饭店,就发现了暗探的盯梢,只得更换住址,接连更换了七次,最后躲进四川维新派周善培在上海极司菲尔路的家中。数日后,跟踪的人又找上门来,不得不又转移至静安寺路赫德路口的一间房子。一日周善培前去探望时,又发现了尾随的北方大汉,只得前往英租界巡捕房请求巡捕的保护。对于梁启超而言,他在上海的个人安全已无法保障,然而内心更挂念的还是远在西南的蔡锷。原本他们在天津商议的计划,是先在云南擎起义旗,此后贵州、广西等省响应,拿下四川、广东后,在湖北会师,最后北定中原。但是在云南起义后,三个月内除了贵州以外,没有响应的力量,蔡锷的军队一到四川泸州,就陷入了孤军奋战的境地。

除了不断与蔡锷就军事行动往来书信外,梁启超还曾经写了一封信给执掌广西的桂系军阀陆荣廷,策动他反袁护国。还在左右权衡、准备伺机而动的这位广西都督,在接到梁启超来函后派了一名心腹陈祖虞到上海,希望梁启超能够南下到广西,称如梁“朝至”,桂军则“夕发也”。陆荣廷的反袁承诺包含着私心,他久有染指广东、将势力扩张到两广地区的想法。而梁启超作为广东人,在当地具有极高的威望,一年前他回乡省亲,在广州城所受到各界欢迎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陆荣廷正是看中这一点,要迎梁入桂。梁启超也看出其中的端倪,为了能尽快争取到这位实力派对于护国军的支援,他在信中刻意为陆荣廷作了起义后东进广东的谋划,更是欣然同意前往南宁。

前往广西的路途并不畅通,当时做了“洪宪皇帝”的袁世凯,早已向各省发出通缉梁启超的“上谕”。1916年3月7日,梁启超乘船抵达香港,即遭到英国及华人巡捕的盘问和搜查。原来在梁启超离开上海后,为了阻挠其再潜入内地进行活动,袁世凯不仅电告两广地带的关隘,如果稽查到梁启超一行的行踪立刻扣留,还将此意电告香港。梁启超只能搭乘一艘去往越南的运煤货船,再次隐匿在船舱中,经历了七日的海上漂浮,抵达越南海防,准备由此进入广西梧州。他在3月16日夜抵达海防,次日清晨在陆荣廷安排的接应人员带领下,乘车到达了当地一处专门经营窑业、牧业的深山中,在潮湿阴暗的房屋内又暂住了十日,才再次上路。当时沿途各车站已有梁启超的照片,四处缉拿,梁启超只能用乘车加步行的方式,忍受疾病与饥饿的折磨,终于在3月27日到达镇南关,4月4日进入南宁。一路艰险跋涉,只为更快地争取援军,让随他南下到香港的吴贯因不禁感慨“只身孤行,奔走万里,任公之大勇,亦于此可见矣”[24]。

实际上,在梁启超抵达海防的前一天,陆荣廷就正式宣布广西独立,所用文告也是梁启超为他起草的。由是滇、黔、桂的反袁势力连成了一体,加之其他各省的护国浪潮,局势发生了根本性的扭转。3月22日,在各方压力下,袁世凯被迫宣布取消帝制,结束了仅仅存在了83 天的“洪宪王朝”。4月,梁启超的同门兼好友汤觉顿,在与其他护国军代表前往广州、游说原本拥袁的广东都督龙济光时,遭到龙济光的部下射击身亡,是为骇人听闻的“海珠惨案”。为了争取摇摆不定的广东军阀势力,梁启超不顾弟子友人的劝阻,决定亲赴广州谈判。在广州观音山上,龙济光最开始“犹加礼貌,继而为示威之举动,令其鹰犬胡令宣等于席间大骂张鸣岐,又以恶声恐吓梁任公”[25],梁启超从容应对,据理力争,摆明自己身为广东人,拼着一条命冒险前来,是为了“换广州城里几十万人的安宁,来争全国四万万人的人格”[26],终于暂时稳住了广东反袁的局面。6月6日,袁世凯在四面楚歌中死去,继任的总统黎元洪下令恢复《临时约法》和国会,护国之役终获成功。

对于梁启超而言,他个人生命在这段时期还经历了一件大事,就在3月14日他躲在运煤货船中等待登岸之时,父亲莲涧先生溘然离世。为国事奔走的梁启超,为避免年迈的父亲担心,抵达广西后还在给家中去信,竟不知已与父亲天人永隔,后来回想起来,更感到一种悲痛和遗憾。他在越南的荒山中独自居住十日,身边无一亲友,与外部的战事信息隔绝,又不知何时能够成行。在焦急和茫然的等待过程中,梁启超竟染上当地流行的热病,在下午时发作,至晚间趋于严重,加之房间内“灯火尽熄,茶水俱绝”,甚至感到了死亡的压迫。次日清晨,幸得前来探视之人提供的草药医治,言其虽为轻症,一日不救也有性命危险,加上所居室内无他人,“若其夕死者,明日乃能发见”[27]。梁启超每每与女儿梁思顺写信表达内心的苦闷和对家人的思念,又谈起前方效命疆场的友人,自己在此间已是安适,唯有抖擞精神以自振作。病愈后,他用三天三夜的时间,著成了两万多字的《国民浅训》,用浅显的文字,来普及作为国民需要了解的国体、立宪、自治、租税、征兵、自由平等、公共心等观念和知识。在《不健全之爱国论》这一章,除了批评面对世界智识竞争时虚骄自大的社会人心,梁启超还反思了复辟过程中,部分知识精英所表现出的苟安自欺的人格:

老师宿儒夙以提倡礼教自命者,今或纷纷颂莽功德,若荡妇之倚门卖笑,即其洁身自好者,亦不过以租界作首阳,袖手以观国家之陆沉,则又何说?[28]

梁启超和蔡锷都曾表示,此次护国之役,除了反对复辟帝制,还要为四万万同胞争人格。梁启超也深知,驱除了一个想当皇帝的袁世凯,只是一时的胜利,如何为四万万同胞争取人格、争取怎样的人格,才是漫长的征程。特别是当他正在两广地区为讨袁而四处奔走呼吁时,听闻康有为鼓吹清室复辟的声音,梁启超专门作《辟复辟论》进行反驳,与老师公开决裂。一年后,利用总统黎元洪与总理段祺瑞之间的矛盾,借着调节“府院之争”的名义,安徽督军张勋率领“辫子军”开进北京,将已经退位的宣统皇帝请了回来,康有为又与一众遗老遗少一起穿上清朝的官服、头戴赏赐的顶戴花翎出现在紫禁城,奏请复辟。短短几年内,复辟帝制就上演了两次,除了继续通电反对、加入段祺瑞的讨逆军,结束这场仅仅持续了12 天的闹剧外,梁启超也在思考在“共和”的体制下,何以屡屡会有如此乱象发生,正如他在袁世凯复辟前就与蔡锷讨论过的:“中国今后之大患在学问不昌,道德沦坏,非从社会教育痛下工夫,国势将不可救。”[29]1917年11月,他提交了辞呈,辞去在段祺瑞内阁担任了不到半年的财政总长职务,正式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宣告了向社会教育与文化事业的回归。

注释:

[1]梁启超:《新中国建设问题》,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八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344 页。

[2]梁启超:《辛亥二月二十四日,偕荷广及女儿令娴乘笠户丸游台湾,二十八日,抵鸡笼山,舟中杂兴》,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七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662 页。

[3]梁启超:《游台湾追怀刘壮肃公》,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七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672 页。

[4]梁启超:《梁启超致林献堂函六》,许俊雅编注:《梁启超与林献堂往来书札》,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51 页。

[5]梁启超:《收回干线铁路问题》,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八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272 页。

[6]张朋园:《立宪派与辛亥革命》,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02 页。

[7]《上谕》,《申报》1911年11月2日。

[8][9]梁启超:《致徐君勉 1911年10月29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九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17 页,第517 页。

[10]梁启超:《述归五首》,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七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674 页。

[11]梁启超:《致吴禄贞》,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九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458 页。

[12]梁启超:《致袁世凯书 1913年7月25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九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556 页。

[13]梁启超:《感秋杂诗》,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七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638—639 页。

[14]梁启超:《致梁思顺 1912年10月8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十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13 页。

[15]梁启超:《致梁思顺 1912年11月1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十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19 页。

[16]梁启超:《致梁思顺 1913年2月24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十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54 页。

[17]梁漱溟:《有关民国初年政史的见闻纪实——辨李著陶著各书之误》,中华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七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0 页。

[18]梁启超:《致梁思顺 1913年3月5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十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57 页。

[19][22][26]梁启超:《护国之役回顾录》,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五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493 页,第494 页,第499 页。

[20]梁启超:《梁任公与英报记者之谈话》,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五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97—98 页。

[21][29]梁启超:《国体战争躬历谈》,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九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22 页,第424 页。

[23]梁启超:《云贵檄告全国文(代)》,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九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14 页。

[24][25]吴贯因:《从军日记》,《大中华》1916年第2卷第10 期。

[27]梁启超:《致梁思顺 1916年3月26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十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128 页。

[28]梁启超:《国民浅训》,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九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48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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