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2023-04-13
对谈者:迟子建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编辑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编辑(以下简称北):对于一个卓有成就的作家来说,心中喜爱的文学大师肯定不止一个,选择时应该有所思想和挑选,你最后为什么选择了鲁迅?
迟子建(以下简称迟):不是我选择了鲁迅,而是《文本典藏》选择了鲁迅。这个栏目如果没有鲁迅登场,就像一场大戏的演出主角缺阵,总会让人惆怅的。因为“文学的”鲁迅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而且鲁迅是白话文写作的先驱者,他的“中国式”的语言能让我们与之达成和谐,产生共鸣。不像翻译小说,我们很难体会到其“原始语言”的魅力。所以尽管我心中还闪现过拉克斯奈克的《青鱼》,显克微支的《灯塔看守人》以及亨利·劳森的《一条上了炸药的狗》等我喜爱的短篇,最终还是决定评点鲁迅先生的作品。
北:鲁迅作为中国最令人敬畏的文学大师,他的作品很多,你为什么选择了鲁迅既不呐喊也不彷徨,而且不绝望甚至比较平淡的《社戏》?这是一种怎样的内心应答?
迟:其实在选择篇目上我也很踌躇,从纯小说的意义来讲,《社戏》不如《孔乙己》《风波》《阿Q正传》以及《祝福》。《孔乙己》为旧中国的读书人塑造了一个雕像,这尊灰色的雕像是永恒的;《阿Q正传》是浪漫主义的史诗;而《风波》則充分展示了鲁迅作为一个思想家,他对社会变革引发的人性“变革”的深刻思考。《祝福》呢,它与《孔乙己》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涉及了人在自尊被剥蚀后由“青春”而走向枯槁和寂灭的过程,鲁迅先生深刻地揭示出了产生孔乙己和祥林嫂这样悲剧人物的黑幕。它们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可以说是“青史留名”,读者甚众,影响甚广。我注意了一下鲁迅这些小说的创作年代,1919年他写作了《药》,1920年有了《孔乙己》《风波》,1921年《故乡》与《阿Q正传》问世,他连续完成了几部重要的展示“呐喊”和“彷徨”的作品后,《社戏》在1922年悄然登场了。我觉得《社戏》是他为这一系列作品道的一声“晚安”,很柔软,很安详,像是一首小夜曲,充分体现了一个文学家骨子里的那股忧愁和浪漫的情怀,格外感人。我特别想提醒读者注意鲁迅作品中所散发着的这样一种“至纯至美”的气息,要知道,没有这样的情怀,是产生不了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代表性作品的。从这个意义来说,我选择了《社戏》。
北:《社戏》是中国中学教材的经典篇章,是一篇散文化的小说。我一直把它当作散文,一直无法认同它是小说,好像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感受。你的小说创作也有散文化的特质,你喜欢这篇小说,是否与此有关?
迟:我想这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一般读者的脑子里作祟,如果《社戏》标明的作者不是鲁迅,而是沈从文,也许大家会说:沈从文的《社戏》真是好小说啊,闲散却不乏韵致,抒情而不乏深刻。但因为大家骨子里对鲁迅有“另外的”认同,《社戏》就因为散文化的倾向而备受挑剔了。可我觉得写这样一出乡间的童年的“社戏”,没有“散文化”为其做着底调,《社戏》也就没有味道了。有一类小说是要“散”才能出味道的,《社戏》正是如此。我个人既偏爱《孔乙己》《阿Q正传》,也喜欢《社戏》,前者如同大餐,而后者如同大餐后的一杯清茶,不可或缺。
北:你选择《社戏》,可见《社戏》的经典价值在你心中的地位。你对《社戏》的“发现”和挚爱在什么时候?是中学时代、文学青年时代,还是成名之后?它对你的写作产生过怎样的影响?今日重读是怎样的一种“社戏”“情结”?《社戏》在鲁迅的作品中占着怎样的一个地位?
迟:我读中学的时候,《社戏》还没有进语文教材。那时教材中有《雪》《药》《故乡》《风波》等作品。我还记得老师讲《药》的结尾(就是坟上的一圈红白的花和那只先是在树上伫立、后来一耸身飞向天空的乌鸦)时慷慨激昂的样子。我对“引申”的意义一贯难以领会,直到如今。也许由于这过度的“引申”含义的讲解,把鲁迅小说的趣味性给无形地忽略了,这也暴露了中学语文教育的弊端。象征意义不是不可以谈,但把它们上升到一个冰冷的“高度”后,小说的艺术性也就受到了侵害。而中国的批评家,对鲁迅作品的思想性的深究也甚于对其小说艺术性的研究,这造成了一部分人对鲁迅作品的曲解和误读。
我接触《社戏》较晚,那是在大兴安岭师专任教的时候。我给中文系的学生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史,这样逼着我比较系统地读了一系列三四十年代作家的作品。比如郁达夫、柔石等人的作品。我喜欢郁达夫的作品,就是在那个时期开始的。我发现教材上对郁达夫的评价篇幅很短,而阅读后的感觉告诉我,郁达夫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代表性的作家,于是,我专门写了一个教案,开了一个关于郁达夫的专题,学生们很喜欢,因为我讲的在教材中是看不到的。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比之郁达夫,教材中的鲁迅可以说是“浓墨重彩”,不过对鲁迅的评价也基本限定在其作品思想性的肯定。我不否认鲁迅作为一个作家,其思想的深刻性,但是只要你稍稍回顾一下他的作品,你的眼前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洋溢着酒香气的咸亨酒店柜台前那个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落魄的孔乙己;黄昏的土场上走着的神气十足的放下了辫子的赵七爷;深蓝的挂着金黄圆月的天空下,那个在海边沙地上戴着项圈、手持一柄钢叉的英姿勃勃的少年闰土——这些显然是一个作家在小说艺术性达到一定高度后才可能呈现给读者的画面。就是在这时候,我读到了《社戏》,读到了一首哀婉的乡间恋曲,读到了好小说所应具有的朴素而优雅的品质。从《社戏》中,我们看到了另一个鲁迅,一个满含着伤怀泪水的柔情的鲁迅,其温暖的情怀跃然纸上,令人感动。《社戏》是鲁迅写给自己的一首《安魂曲》,在他的作品中,《社戏》因为没有更多的思想之核“哽”在其中,呈现着天然、圆润、质朴、纯真的气质。现在读它,依然是那么的亲切、感人。
北:看你点评的《社戏》和《鲁镇的黑夜与白天》这篇散文,发现你对非现实的鲁迅非常肯定,并提出了“鲁迅在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我觉得你对鲁迅的把握比较客观、整体而且深刻。鲁迅是真正的浪漫主义大师,其浪漫主义情怀是其他作家无法比拟的。事实上,只有深刻彻底的现实主义,所谓鲁迅的呐喊、彷徨、绝望、批判,才能诞生真正的浪漫主义。世界上的大师莫不如此。众多打着浪漫主义旗帜的作家,其实都是虚伪猥琐的“实用主义”者,是缺少浪漫主义灵魂的伪浪漫主义者。
不知你如何看待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之间的关系,如果把二者分开,你是喜欢现实主义的鲁迅,还是浪漫主义的鲁迅?
迟:一个好的作家,他的作品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可我們习惯把“主义”泾渭分明地区分开来,认为现实主义的作品与“浪漫”就没有关联,而“浪漫主义”一定与“写实”有着天壤之别,其实这种判断是简单的。我觉得鲁迅之所以为大家,就是因为他的作品的品质可以说是现实主义的,也可说是浪漫主义的。而我更看中体现出他浪漫主义情怀的那些作品,比如《故事新编》,比如《社戏》。长期以来,我们对浪漫主义有着严重的曲解,认定浪漫主义的东西就不深刻,就不是“写实”的,其实真正的浪漫主义作品是很“写实”的,比如雨果的《悲惨世界》和《九三年》。同样,我们对“现实主义”的理解也存在着误区,以为现实主义就是大地的尘埃,而不是空中妖娆的浮云,这使得我们那些冠以“现实主义”名目的作品是那么的粗鄙、浅薄,没有汁液,展览的不过是一片片失去了水分的叶片,让人读后如同嚼蜡。而一些所谓的浪漫主义作品散发的却是陈腐、虚荣的气息。我觉得批评家做主义的奴隶是没办法的事情,作家千万不要做主义的奴隶!我喜欢鲁迅的作品,他的作品在写实的背后透露着浓郁的浪漫主义情怀,从这个意义来讲,两个主义在他那里是不矛盾的。
北:萧红是鲁迅的弟子,她在鲁迅的培养下,在短短的岁月里,创造了自己独特的文学丰碑。萧红作为东北作家,是东北作家的后来者、特别是女作家无法躲避的文学高楼。很多东北女作家非常喜欢萧红,而且深受萧红影响。萧红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与你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差不多。萧红小说的散文化写作和纯净的艺术气质与你也有相似之处。我想她对你的影响毋庸置疑。你如何看待鲁迅对萧红文学的影响?这种影响对你是否曾经有过什么启迪,进而影响了你对鲁迅的理解。
迟:我觉得在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中,写得最好的当数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了。从这篇散文中,我们可以看到生活中的鲁迅,听到他的笑声,看到他的举止,萧红写鲁迅写得那么细致入微,这除了她对生活中的鲁迅格外熟识之外,也可以看出其内心对鲁迅先生深深的崇敬和依恋之情。没有鲁迅,萧红也会是萧红,但有可能是别样的萧红;而因为有了鲁迅,萧红才会大放异彩,这也是事实。鲁迅对萧红有多重要,也许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而青春的萧红每一次踏进鲁迅先生家的院子,又携带着怎样的一股清新空气,也许只有鲁迅先生最清楚了。
萧红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她的《呼兰河传》是她生命和文学的绝唱,很难有人逾越。作为后来的东北作家,我所能做的就是营造自己的艺术世界,把迟子建的作品做得更好,成为自己的唯一。任何的比附其实都是无知、浅薄和急功近利的表现,要知道,无论在哪个时代,萧红都是不可替代的。
在黑龙江这片寒冷的土地上,人在与生存环境抗争的时候,会产生无穷无际的幻想,再加上这片土地四季的风景变幻如同上天在展览一幅幅绚丽的油画,所以具体到作品中时,从这里走出的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其小说中的“散文化”倾向也许就悄然生成了。
北:由于种种时代的影响,中国60年代以后的作家对于鲁迅的了解往往来自中学教科书,很难深入,从种种对鲁迅莫名其妙的攻击批判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点。像余华只是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才阅读鲁迅,才发现鲁迅的伟大和不可阻挡的大师魅力。鲁迅对于作家的你来说是怎样的一个心路历程?
迟:我曾说过这样的话,不是不可以反传统,问题是我们对传统了解多少?现在我可以套用这句话:鲁迅不是不可以批评,问题是你们对文学的鲁迅了解多少?我们现在读鲁迅的作品,仍然能感受到一股苍凉而青春的文学之气,他的作品会流传下去的,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鲁迅是文学巨匠,不正视他的作品的存在,其实是我们内心虚弱的一种表现。我们这个时代,是太缺乏鲁迅这样的作家了,所以读他的作品时,会有隐隐的伤感。
原载《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5年第3期
迟子建,女,山东海阳人,生于黑龙江漠河。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写作,1990年加入中国作协。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600余万字,出版有90余部单行本。著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等,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曾获得第一、二、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有英、法、日、意、韩、荷兰文等海外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