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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清欢著风骨

2023-04-12毛伟

现代商业银行·财富生活 2023年6期

古代文人雅士的书房大都讲究生活情调和闲适雅致。尤其是书案上的文房清供,十分精巧别致,供人清玩珍赏。这些挥洒才情的器具凸显了主人诸多个性化品位,形成了读书、写字、绘画和会友的雅趣,延续了一千多年,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其中,青铜镇纸便是文房清供的雅玩之一,也是我尤其喜爱的藏品。

正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季节,我意外淘到了一件十分珍贵的青铜鸭戏镇纸。那天早上,我闲看朋友圈,看到河北沧州的小孙上传了一件老和田玉印的坯料,便带图询价。朋友说,这是刚从山东滨州购买的,一起还买了一个铜件。说着,他就把照片发了过来。我一看竟是一个鸭戏的镇纸,下面还有刻字。我和小孙是多年的老友,东西开门,沟通也顺畅,我便一起购买了这件镇纸和印章坯料。

仅过3天,这件镇纸就从山东滨州辗转经过河北沧州,来到了辽宁本溪。这是一件罕见的青铜鸭戏镇纸兼笔架。长5.52厘米,高4.51厘米,宽2.5厘米,重106.5克,东西不大却十分压手,是青铜质地。皮壳老熟厚重,包浆自然舒适,绿锈沁入胎骨,气息沉稳古拙,造型优美雅致。一只肥硕的母鸭,脖颈挺立,昂首向前,似在水中游动。母鸭头上顶着一只小鸭,鸭首高昂向前,极似朱雀远眺,鸭尾上翘,形成一个弧形的坡面,恰可当做笔架放置毛笔;尾背上驮着一只小鸭,沉稳目视前方,头与母鸭的后脑形成一个凹槽,也可当做笔架放置毛笔;项下贴附着一只小鸭,嘴对嘴相连,形成一个圆孔,可穿绳系挂,似乎在喃喃细语,又像是亲情哺育。底面呈不规则的椭圆平面,从右至左纵向镌刻两列“建安五年”四字,是典型的汉简书体。周边虽然有一些不规则无序的自然磕痕,但刚劲俊朗又有率真的刻字仍然清晰。

■意蕴展华彩

这件青铜鸭戏镇纸底面“建安五年”四个刻字与居延汉简书体对照,其“建”“五”“年”三字在居延汉简中出现较多,都是隶书章草书体,其结体、字形和神韵几乎完全一致。尤其是“建”字的走之、“五”字的双叉、“年”字的长竖写法基本一致。因为刻与写的用具不同、材料不同,镇纸的刻字显得率真刚劲,而汉简则更为飘逸。镇纸的“安”字是篆隶书体,虽然在居延汉简中没有找到对比的“安”字,但与居延汉简字体的风格意蕴是完全一致的。

居延汉简是汉简的典型代表,多为隶书章草书体,笔迹随意,结体工整,字形严谨,敦厚飘逸,古雅朴茂,是研究汉隶不可或缺的史料。

青铜鸭戏镇纸上的“建安五年”是公元200年,也是东汉末年,与居延汉简所处的年代相隔不远,两者的字体字形是一脉相承的。它与江西海昏侯墓中出土的西汉青铜豆上“南昌”的隶书刻字也是一脉相承的。隋唐以后的器物不见汉简书体的铭文,汉简书法的兴起也仅仅是近几十年的事情。从书法美学的角度来看,简牍书体是在长期大量的书写实践中形成的,体现着古人的自然情趣,具有以拙生巧的内涵,流露着自然率意的灵魂。这也间接说明,这件青铜鸭戏镇纸确是建安五年的器物,距今已经1823年。青铜器刻有年款的比较少见,因此十分珍贵,它对青铜器、文房器物,尤其是镇纸笔架的起源流变等,都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价值。

■萌宠镇书房

鸭子的艺术形象也较早地出现在上流社会使用的器物中。从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西周青铜鸭形尊,到美国哈佛艺术博物馆收藏的战国鸭形盉;从湖北省博物馆收藏的战国鸭形漆盒,到辽宁省博物馆收藏的南北朝鸭形玻璃注……这些内涵深刻、设计精妙、自然生动的鸭形器物成为各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正是汉魏时期,建安文人和艺人对“鸭文化”的情有独钟,使鸭戏青铜镇纸应运而生。唐宋以后鸭戏题材的青铜镇纸不见踪迹,也难见看似简单却出神入化的优秀作品。

元代出土、传世的青铜纸镇也是寥若辰星。随着治铜工艺的改良,明清案上的萌宠——宣铜、吉金瑞兽镇纸倾注了文人的意趣。明代文震享的《长物志图说》记载:“镇纸,有古玉兔、玉牛、玉马、玉鹿、玉羊、玉蟾蜍、蹲虎、辟邪、子母螭诸式,最古雅。铜者,有青绿虾蟆、蹲虎、蹲螭、眠犬、鎏金辟邪、卧马、龟、龙亦可用。其水晶、玛瑙、官、哥、定窑,俱非雅器。宣铜马、牛、猫犬、狻猊之属,亦有绝佳者。”文中列举的镇纸多数是动物和瑞兽造型,却不见鸭子造型。清代赵汝珍所著《古玩指南》一书中介绍了很多样式的镇纸,也未提鸭子造型,这说明鸭子造型镇纸不受青睐,即便有也很稀少。宋元明清大部分镇纸上面都会雕刻小动物,看起来很是生动。这些制作精美,造型别致的珍禽瑞兽镇纸在发挥“压纸”作用的同时,怡情悦目、祥瑞盈室,又增添了玩赏之趣,受到了文人墨客的青睐,形成了延续至今的时尚。

■风雅遗千年

古代文人会时常把制作精美的小型青铜器、玉器等放在案头上把玩欣赏,也时常用来压纸、压帛和压书,后来发展成为文人的一种雅趣,成为文房的重要器物。所谓文房是指文人的书房、书斋,文房清玩就是书房、书斋中各种文化用具及陈设器物的总称。

镇纸起源于帛书和纸张的发明之后,由席镇演变而来。古人的生活起居与我们现在大不相同,餐食歇憩均是席地而坐。因为席子多用蒲草编制而成,比较柔软,可以轻易卷起,为了起身落座时不碰歪席子,就需要四角压席子的重物,此物即为“席镇”。有关席镇最早的文献记载始于春秋战国时期的《论语》:“席不正,不坐。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这段文献说明“镇以正席”是古代周礼对上流阶层的要求。王室贵胄之家,常备有低矮的床榻,上面也要铺席,有的床上还置放帷帐,席子及帷帐四角也常用镇来压住。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曰:“镇,博压也”,指用来压住各种物品的器物。可以说,席子出现后,席镇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帛书是指中国古代写在绢帛上的文书,又名缯书,是在白色丝帛上书写文字绘画。在纸张发明和普遍使用之前,从春秋时期开始,在丝帛上书写帛书是上流阶层很普遍的事情。丝帛本身贵重、纤薄柔软,不宜平整,书写帛书肯定需要压帛的器物。这也间接说明,中国人使用镇纸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从现有文物来看,帛书和席镇几乎是同时出现的,但我们却看不到同时期用来压帛的帛镇和文献资料。

造纸术是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蔡伦监制的“蔡侯纸”既能进贡皇帝,又能代替缣帛用作书写,造纸术也因此得到推广。

帛书和纸张出现以后,席镇逐渐演化成帛镇、纸镇和书镇。目前,没有具体的历史资料记载,“镇”是什么时候怎样从压席演化成了压帛、压纸、压书,并成为文房中的重要角色。但从现有席镇文物的体积和造型来看,西汉中期以后的青铜席镇开始小型化。这种小型化的演化,便把同样功用、同样动物造型的铜镇、玉镇用于镇帛、镇纸和镇书。从西汉到东汉400年的时间里,这件青铜鸭戏镇纸与汉简、席镇、帛书、造纸等紧密相连,与席镇小型化的演化紧密相连,为席镇演变为帛镇、纸镇、书镇提供了实物证据,也佐证了《南史·垣荣祖传》关于镇纸的记载,并把纸镇和笔架的历史向前推到了东汉末年。

魏晋南北朝以后,随着生活起居的改变,坐榻卧榻形式的创新,席镇逐渐失去了实际作用,流行400余年的青铜席镇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而逐渐兴起的纸镇,在历代文人雅士的书房中盛行不衰、大放异彩、延续至今。

唐宋以后记载镇纸的文献颇多。唐代杜光庭《寻异记·异石》记载:“会稽进士李眺,偶拾得小石,青黑平正,温滑可玩,用为书镇。”宋代张镃诗:“三山放翁宝赠我,镇纸恰称金犀牛。”可见,唐宋时期文房镇纸的使用已经较为普及,而且镇纸具备实用性功能的同时,还具有了较高的玩赏性。但宋代以前的青铜纸镇存世量稀少。京城名家王世襄先生曾经旧藏宋代青铜卧狮纸镇,著录其《俪松居长物志·自珍集》:“头颅下丰上隘,怒睛隆眉,阔吻高鼻,无不硕大逾恒。耳却短小,竖立不垂。发鬣稀疏,全不夸饰。尾毛回拂,亦甚简略。”此镇后来被董桥先生递藏,又著录于《青玉案》,2011年被嘉德拍出74万元,价值不菲。

这件建安五年青铜鸭戏镇纸是建安文人与艺人诸多文化渗透的结果。鸭子谐音“压纸”,在文人雅士的书案上,子母鸭戏闲适自在、其乐融融,洋溢着祥和清欢,寄托着建安文人企盼太平和积极进取的精神,而建安文人著文的风骨亦沁润在鸭戏青铜镇纸的历史文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