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园七子”与清初诗人并称群体结社
2023-04-12赵忠敏朱则杰
摘 要:清代诗人并称现象既普遍而又复杂,往往能折射出一个时代、一定范围内的文坛实况。社集活动是产生诗人齐名并称事件的重要机缘。“依园七子”是康熙年间活跃于吴中地区的一个重要诗人群体。其核心人物为顾嗣协,他构筑“依园”作为雅集场所,与诸遗老结成忘年交,频繁唱和,并编纂了《依园七子诗选》,一时传为美谈。从“七子诗会”到“依园诗社”,诸子的雅集活动持续长达二十年。他们以群体的形式,宣示抵制流俗的品格操守,通过诗歌砥砺志节、慰藉彼此孤介的心灵,在创作追求上达成共同默契,成为清初诗人并称群体结社的一个典型。
关键词:依园七子;结社;并称群体;诗歌创作
作者简介:赵忠敏,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朱则杰,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清代诗歌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清代诗人并称群体通论”(项目编号:17FZW009)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5-0152-10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5.013
自古文人雅士都喜欢构筑山水园林以自娱,明清时期江南结社雅集风气十分盛行,私家园林更成为文士雅集活动的重要场所。在当时,“几乎每一个结社活动都与园林有关”①【①罗时进、王文荣:《清代吴地“九老会”文学活动探论》,《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第92页。】,很多诗人并称群体也因之诞生,清初“依园七子”就是其中一例典型。关于这个诗人群体,目前所见学术界的介绍,多语焉不详②【②王文荣:《明清江南文人结社考述》第三章《声势与导向:地域社群与文学流派》第二节《顾嗣立结社与吴中诗人群》提及顾嗣立秀野园结社与依园诗社的关系,认为“依园诗社为顾嗣立日后结社奠定了人文基础”,但该文没有立足依园诗社本身展开具体研究。(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100页)】,并且相关记载也存在舛误。事实上,顾嗣协为首的“依园七子”结社曾在当地盛极一时,“邑之宿老诗翁及四方骚人韵士皆延而置之座上,一时诗酒留连之盛,品竹弹丝之胜,声噪大江南北”③【③曹允源等:《(民国)吴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11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621页。】,时人以元末顾德辉“玉山草堂”盛况拟之④【④见吴肃公《街南文集》卷八《依园社集序》:“迂客无介之之位、德辉之富,风流胜概,擅美东南,而金镪声伎,不逮往昔。”(《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8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142页)另见魏坤《大小雅堂集序》:“一十年前海内论诗者,吴下盛推顾氏兄弟,且称其尚结纳、广交游,闾邱巷中,宾朋觞咏无虚日,不减玉山草堂主人也。”(顾嗣立《秀野草堂诗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1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页)】,严迪昌先生《清诗史》亦评价其“为吴中文学的一个重要群体”⑤【⑤严迪昌:《清诗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48页。】。兹从“依园七子”结社的起始历程、成员基本情况及其创作面貌等方面进行考察,以填补学界对该并称群体研究的空白,为考察清初诗歌基层写作提供典型案例。
一、“依园七子诗会”与“依园诗社”
长洲唯亭顾氏乃吴中望族,顾嗣协所筑“依园”位于苏州乘鲤坊,以其地与父顾予咸“雅园”相依而得名。“雅园”曾在当时盛极一时,禇篆《依园记》云:“我吴乡先生以风雅自命、饶园林诗酒之乐者,惟考功雅园顾公为最著。”①【①曹允源等:《(民国)吴县志》,第621页。】顾嗣协“依园”的修筑不仅为了自娱,更隐含着对父亲生前“雅园胜事”的追慕。其《中秋夜草堂对月》诗有云:“雅园胜事曾过从,屈指豪华廿年隔。”②【②顾嗣协:《依园诗集》卷二,《四库未收书辑刊》第八辑第26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468页。】顾予咸卒于康熙八年己酉(1669),顾嗣协时年七岁,应目睹父辈“雅园胜事”,童年的这份美好回忆,影响了顾嗣协一生对诗酒文会的雅好。据其弟顾嗣立《闾邱先生自订年谱》“[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条载:“自先考功析箸,四兄[顾用霖]为十兄[顾嗣协]与嗣立经理家产,至是始共分析,各主其出入。”③【③④顾嗣立:《闾邱先生自订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89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61、62页。】可知顾嗣协十七岁时方具备经济独立的条件,故构筑“依园”的时间当不早于此年。
顾嗣协在依园创立诗社,并与唱和最多的六位好友并称“依园七子”之事,见载于顾嗣立《闾丘先生自订年谱》“[康熙]二十一年壬戌”条:
" 十兄葺治后圃曰“依园”,以其地相依“雅园”而名也。时十兄首创诗社,有《依园七子(金侃、潘镠、黄份[应作“玢”]、金贲、蔡元翼、曹基、顾嗣协)诗》之刻,余自此稍知声律。④
年谱提到的“《依园七子诗》之刻”,即《依园七子诗选》。据该集卷首徐行序落款“康熙庚申[十九年,1680]小春”⑤【⑤⑥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卷首,康熙二十年辛酉(1681)吴门顾氏依园刻本。】,及卷末顾嗣协跋落款“康熙辛酉[二十年,1681]端月”,可推知其编选始于康熙十九年庚申(1680),成书于康熙二十年辛酉(1681)。“依园七子”并称之说,大概在总集编选之初就已经确立,徐行《依园七子诗选》序有云:
" “依园”者何?顾子逸圃读书之所也。……一时名流胜侣及四方之士假道吴门者,无不愿交顾子,户屦恒满。顾子必为之设茗布席,上下千古,酬对终日,了无倦意。暇则拉二三知己,以诗文相淬砺。其最契者,则金子亦陶、潘子双南、曹子德培、黄子宪尹、金子筮文、蔡子右宣,相与倡和之时居多。今秋,余旅寓金阊,偕曾子止山共访依园主人,因得遍读七子之诗——或慷慨用壮,或温厚和平,并驾齐镳,功力悉敌,为击节叹赏者久之。遂语止山:“《过日》一集,罗百氏而藏名山,子洵有力矣;若依园诸子,自当仿玉山草堂故事,另成一选,不妨孤行。”止山欣然与余先订若干首授梓,题曰《依园七子诗选》,志所自始也。⑥
可知,当时在顾氏依园落成后不久,就吸引了不少本地及外地人士到访。其中,与顾嗣协唱和“最相契”者有吴县金侃、黄玢,吴江潘镠,长洲曹基、金贲,昆山蔡元翼。康熙十九年庚申(1680)秋,徐行和曾灿(止山其号)共访依园,两人通过编选总集,正式有了“依园七子”之称。七子的唱和活动应当属于人员松散而不固定的雅集,序中虽然并没有提到他们结诗社,但实际上,顾嗣协举行依园雅集,是具有一定结社意识的,如顾嗣协《依园七子诗选》跋所云:
" 余遂学焉良久,亦不自知其诗之工与否也。同里金子亦陶、筮文,潘子双南,黄子宪尹,曹子德培,蔡子右宣,皆深有得于诗学;与之语,志同道合,遂以依园为诗会地,迭相唱和,累年于兹矣。⑦【⑦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卷末。】
“以依园为诗会地”一说颇有结社的意味,顾嗣协与六位诗友因“志同道合”而“迭相唱和”的诗会活动,在《依园七子诗选》里的多首同题创作可以印证:
顾嗣协《垂柳》《蜀葵》《试岕茶》《杨梅》《依园纳凉》《剑囊行》
黄玢《烈松行》《蜀葵》《垂柳》《依园纳凉》
金贲《垂柳》《蜀葵》《咏杨梅》《依园纳凉》
金侃《烈松行》《剑囊行》
曹基《剑囊行》《试新岕》
入选总集的同题诗歌,未必遍及诸子,但无独有偶,这些同题诗属顾氏的最多,据此可以想见其“诗会”活动,可能多数由依园主人首唱而诸子附和。以《剑囊行》为例,顾诗题下附有小序,其云:“金亦陶有一古锦囊,出则佩以贮扇,云是剑囊也。今剑去囊存,不胜感慨,因作《剑囊行》。”①【①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怡云集》。】该诗后来亦收入顾嗣协《依园诗集》卷一,诗序最后一句为:“今剑已失而囊独存,举示座客,窃为三叹,因作《剑囊行》。”②【②顾嗣协:《依园诗集》卷一,第461页。】可见顾氏对金侃的古剑囊感触颇深,由他发起诸子唱和的可能性较大。
如果“依园七子”诗会被视为结社活动的话,那么顾嗣立年谱记录“十兄首创诗社”在康熙二十一年壬戌(1682),就显然是过迟了,其结社时间实际可上溯至康熙十九年庚申(1680),开始编选《依园七子诗选》之际。《清诗纪事初编》卷三“顾嗣协”条谓其:“年方弱冠,即举诗社。”③【③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29页。】顾氏生于康熙二年癸卯(1663),其虚岁二十在康熙二十一年壬戌(1682),即沿袭了顾嗣立年谱的说法。除了时间与实际有误差,“依园七子”的雅集活动应称“诗会”更为准确。虽然“诗会”在当时文人笔下常与“诗社”之义相通,但如果笼而统之称为“诗社”,恐易与后来更大规模的社集相混淆。因此,以“依园七子诗会”专指前期以七子为主的小型结社活动更为恰当。两社拟名不同,应予以区分。
依园雅集除了举行诗会外,还有缔结文会之举。据顾嗣立《闾邱先生自订年谱》“二十二年癸亥”条提到,他当时“年十九,始爱交游,与同里英俊结文会,有《依园会艺》行于时”④【④顾嗣立:《闾邱先生自订年谱》,第62-63页。】。两年后顾嗣立上京应考,以此书呈国子监祭酒翁叔元而大受击赏。《依园会艺》已佚,推测应是一部课艺类总集,大概与“依园七子”无涉,故暂置不论。
依园雅集从早期小团体式的“依园七子诗会”,发展到规模更大的“依园诗社”,中间虽有间断,但至少持续了二十年。⑤【⑤《依园诗集》卷首,张大受序云:“自依园文酒之会倡于吴中,四方轩盖、山泽耆儒,暨盛年卓荦典雅之才俊,日从酬答,古学蔚兴,好事者莫不筑舍款客,杯盘丝竹,乐甚忘疲。历二十载,几忘其初执牛耳者为谁。”又据顾嗣立序云:“既手辟依园为诗酒之场,复挥金结客……吴中传为好事。二十年以来,余兄弟未尝一日相舍也。岁戊辰[康熙二十七年(1688)],(嗣立)卜筑秀野草堂以著书为业,而兄适以饥驱出门。”此序落款时间是康熙三十九年庚辰(1700),依园社集从康熙十九年(1680)始,至康熙三十九年(1700)顾嗣立作此序时,恰好整二十年,其间因顾嗣协外出曾有中断(《依园诗集》,第460页)。王文荣《明清江南文人结社考述》认为依园诗社活动“大约历时七年之久”,此说欠准确,见第100页。】康熙十九年庚申(1680)至二十九年庚午(1690)期间,是诗社活动最频繁、参与人数最多的鼎盛时期。例如康熙二十三年甲子(1684)当年,曾灿、钱澄之等人诗文集记录与依园相关的聚会,至少有四次。⑥【⑥第一次在正月初五,曾灿《六松堂集》卷七有《开岁五日顾迂客招集依园,予以病足未赴,分得十三元、十一真》(《清代诗文集汇编》第98册,第234页);第二次在正月十五,曾灿《六松堂集》卷二《甲子上元雨集》诗云:“顾子开春筵,招邀尽良友。”(第128页)第三、四次均在夏五月,曾灿《六松堂集》卷五《依园雨集同杜子皇,钱饮光,姜勉中、学在,俞犀月,黄宪尹,史苍山诸子,同用高字》(第177页);钱澄之《田间文集》卷一六《秀野堂集引》:“甲子夏,予于曾青藜坐上,获接顾迂客……次日,即招致其家,集能诗诸友分韵赋诗,雨中痛饮,大醉,命舆舁我归寓。又次日,俞犀月过予寓,言:‘迂客已卜期大集同人,请先生莅其盟。’予方有云间之行,不及待,遂去,每以为悔。”(黄山书社1998年版,第306页)】又如吴肃公《依园社集序》所载的一次大型雅集:
" 海内文人游士之涉迹吴门者,无不交顾子迂客。迂客名家子,年少隽才,翩翩豪举;方拓地为园,沼沚林峦、花亭月榭,皆足供宾朋文酒之娱。而予以访涧上翁,亦适过吴,班荆把酒,不嫌衰腐。亡何,复有诗社之约。会予方疾,且买棹还宛,迂客特先期以举,属曾止山为留行。……于时与者,为宁都曾止山;侯官张超然;莱阳姜勉中、学在;新安吴园次;吴县杨震伯、明远,蔡九霞,周敉宁,王勤中,金亦陶,史苍山,黄宪尹;长洲熊焦占、俞犀月。而予力疾以往,舆疾而退;翼日登舟伏枕,诗成又序,以塞迂客之意,为诸子糠秕焉。①【①吴肃公:《街南文集》,第142-143页。】
这次受邀依园社集的外地诗人有江西宁都人曾灿,福建侯官人张远,山东莱阳人姜安节、实节兄弟,江苏扬州人吴绮②【②吴绮祖籍安徽歙县人,从其父一代起迁居扬州。引文以吴绮为新安人,因其原籍徽州之故。】,安徽宣城人吴肃公;苏州本地诗人有吴县杨无咎、杨炤、蔡方炳、周靖、王武、金侃、史苍山、黄玢,长洲熊焦占、俞玚等③【③史苍山、熊焦占,名字不详,待考。】,共计十六人。可以看出,依园主人的座上客,以前明遗老或布衣处士为主,这在清初江南地区诗社雅集活动里颇具典型性④【④胡媚媚:《清代耆老会与诗人并称群体的结社传统》,《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第141-149页。】。又如康熙二十九年庚午(1690)的一次雅集,钱澄之所见:
" 今年久客吴门,迂客偕其弟侠君复招为依园雅集,急赴之。席间客已半至,则须发皓白者居多。序坐以齿,齿长予者三人,皆八十以上也。若周子洁、朱望子,犹自先朝与予别,不相见者五十年矣。久之,诸友次第毕集,虽不尽老苍,要无时俗辈,皆所为世外人也。二顾子出自华贵,方少年,而顾乐与之游,其识趣固以异矣!夫是老者皆生长前神宗极盛之年,见闻习尚皆非今时俗之所能知,盖已邈然古之人矣。诸所为世外者,衣冠朴陋,言语迂钝,大抵不合时宜,亦今而古者也。顾子与之游,亦深有意于古之道乎?……观顾子之与古处者交,真实温厚,其得之性情者深矣。⑤【⑤钱澄之:《田间文集》卷一六《秀野堂集引》,第306-307页。】
顾氏兄弟出仕前,在依园、秀野草堂读书时的交游对象正是这些“古处者”,所以“依园七子”作为其中“最相契”者而并称,亦非偶然。
二、“依园七子”的成员情况
“依园七子”是以顾嗣协为中心的诗人并称群体,他们的并称关系有两个显著特征:一是忘年之交,二是布衣之交。下面就诸子的年龄和出处行藏展开考察,以进一步了解该诗人并称群体的基本情况。
关于年龄,“依园七子”除了顾嗣协(1663—1711)的生卒年明确可知,其余六家仍有待考证,故目前先就可考者的生卒年进行考辨。
金侃的生年,据顾嗣立《赠亦陶次元韵二首》诗注“亦陶时年六十”云云⑥【⑥顾嗣立:《秀野草堂诗集》卷五,第53页。】,该诗系于康熙三十三年甲戌(1694),金侃(亦陶其字)当年虚岁六十,则生年在崇祯八年乙亥(1635)。柯愈春先生《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卷三“任川独学甲午杂集”条,认为“此集作者为金侃”,并考其生年在万历三十一年癸卯(1603)。⑦【⑦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上册,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4页。】但这一说法,学界曾多有匡正。⑧【⑧已故何龄修先生《评〈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一文第二部分第四类“生卒年”就已经作为一个例证指出其错误(《中国史研究》杂志2002年第4期,第151页);朱则杰《〈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订补——以金侃等五位苏州作家为中心》一文对《任川独学甲午杂集》有详细考述,辨明其作者不是金侃(《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21年第1期,第104-107页)。】另据归庄《金亦陶运甓图序》有云:“余之子婿金侃,字亦陶,其父孝章先生,以其生于崇祯之年,中原多故,故名之、字之,以陶士行相期也。”⑨【⑨归庄:《归庄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21页。】可知金侃生于崇祯之年无疑。其卒年,据朱彝尊《题文处士点山水》诗云:“去年金侃亡,今年文点逝。”①【①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二一,《四部丛刊》本,商务印书馆1919年版。】可知金侃比文点早一年去世,而文点卒于康熙四十三年甲申(1704)②【②见朱彝尊《处士文君墓志铭》:“康熙四十有三年夏四月,处士长洲文君点以疾卒于郊西之竺坞。”《曝书亭集》卷七四。】,故金侃卒年为康熙四十二年癸未(1703)③【③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94页。】。
潘镠生年不确定,据《依园七子诗选》卷首徐晟序《石帆吟》称潘镠“游吾门二十余年”,该序落款时间在康熙二十年辛酉(1681),可大概推知潘镠生于崇祯至顺治年间。至于卒年,据顾嗣立《秀野草堂诗集》卷五先后有《哭俞犀月八首》《哭史苍山二首》诗④【④顾嗣立:《秀野草堂诗集》,第50、54页。】,两诗皆系于康熙三十三年甲戌(1694),结合顾嗣协《答陈集生次元韵》一诗“旧雨化异物”句自注:“青黎、犀月、双南、苍山相继谢世。”⑤【⑤顾嗣协:《依园诗集》卷五,第486页。】可推知潘镠(双南其字)亦卒于康熙三十三年甲戌(1694)。
黄玢生年不确定,据《依园七子诗选》卷首何焯序《耕烟集》有云:“七子中,金亦陶及黄宪尹尤与余相得,为忘年交。”⑥【⑥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何焯生于顺治十八年辛丑(1661),因其与黄玢(宪尹其字)为忘年交,两者年龄估计相差二三十岁,则黄玢约生于崇祯至顺治初年间。其卒年,据汪文柏《柯庭余习》卷首《同学评论》附黄玢语“己卯就官京邸”云云⑦【⑦汪文柏:《柯庭余习》,《四库未收书辑刊》第八辑第21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7页。】,“己卯”指康熙三十八年己卯(1699),黄玢此年仍在世。又考其友杨宾《晞发堂诗集》卷七有《亡友》诗四十七首,其中第四首为《黄宪尹(名玢,长洲县布衣)》,又第二首《潘双南(名镠,吴江布衣)》有句云:“君死二十年,我头便如雪。”⑧【⑧杨宾:《杨宾集·晞发堂诗集》卷七,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5页。】据前及潘镠卒年推算,该诗写作时间在康熙五十三年甲午(1714)前后,可作为黄玢卒年的下限。
曹基生卒年不确定。按总集编纂通例,《依园七子诗选》大概以年齿排列,曹基次于潘镠之后,黄玢之前,则其生年也应在崇祯至顺治初年间。又据《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卷十二曹基小传谓:“张霨所撰《香圃诗钞》,前有曹基康熙乙酉(1705)所作序,知其康熙四十四年尚且在世。”⑨【⑨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上册,第322页。】
金贲、蔡元翼的生年。据丁灏为金贲《匪莪集》作序自称“同学弟”,可知为同辈。又据《依园七子诗选》的排列,金、蔡二人位于黄玢之后,顾嗣协之前,据此估算他们的生年均在崇祯顺治年间,卒年暂且难以确定。
从上述考证可知,金侃、潘镠、曹基、黄玢等人参与依园诗会时,平均年龄大概在四十多岁,他们与年仅十八岁的顾嗣协相投契,确乎可称得上忘年交。“依园七子”所以能够聚合在一起,惺惺相惜,与他们的出处遭遇有着莫大关系。兹以表格罗列其父辈、师从及个人学行、出仕情况(表1),以便分析七子结成同道的缘由。
从个人行藏来看,七子当中,除了顾嗣协在四十三岁出仕做官外,其余六人大概都放弃了举业,或隐居以布衣自守,或游幕以营生。事实上,顾嗣协也并非汲汲于功名富贵之徒,其父予咸为官正直清廉,在士林中拥有极高声望,却因官场险恶而罹祸,“不坐哭庙被绞,卒坐奏销落职”⑩【⑩孟森:《奏销案》,《心史丛刊》,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13页。】,这对顾氏后人的心理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如顾嗣协自道:“蜂衙蜗角总纷纷,所见谁云逮所闻。久信虚名能贾祸,从前绝口不言文。”(11)【(11)顾嗣协:《依园诗集》卷三《将之都门留别诸同人五首》之四,第474页。】正因如此,他对举业并不十分热衷,但又无奈迫于生计而奔走,常有“出门从此无同调,抱膝吟成欲诉
表1
姓名父辈行藏、师从背景个人学行、出仕情况
金侃
父金俊明,“明季高士俊明,……本姓朱,名衮,字九章,实前明宗室。初为诸生,入复社,才名藉甚。后谢去,杜门佣书自给。”①【①萧穆:《敬孚类稿》卷六《跋徐骑省集金迂斋手钞本》,《续修四库全书》第156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8页。】擅画,长于梅。
岳父归庄,明亡后曾以僧装亡命,参与抗清失败,隐居不出。
吴县布衣,擅画。“读书好古,早绝意举子之业。”②【②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迂斋集》卷首俞玚序。】“顾金郎无田,袯襫之事,又非其所习,但有笔耕耳。”③【③归庄:《归庄集》卷三《金亦陶运甓图序》,第222页。】“隐居不出,校雠典籍。多蓄宋元秘本,为时推重。”④【④秦祖永:《桐阴论画二编》下卷金侃小传,《续修四库全书》第108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57页。】
潘镠
父潘陆,字江如,明诸生,“江如公遭乱,弃儒衣冠,转客江湖。故人通显者招之,不一见”⑤【⑤潘耒:《遂初堂集》文集卷八《潘饮人诗序》,《续修四库全书》第141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14页。】。
师徐晟,字桢起,明诸生,鼎革后隐居。
吴江诸生。“其穷约益坚,流离迁播而读书攻苦。”⑥【⑥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石帆吟》卷首徐晟序。】“既学诗,遂弃去科举业,不复应试有司……布衣贫困,至老无所遇”“困无所遇,于是渡江绝淮,历齐鲁、抵燕赵,客京师者久之。”⑦【⑦惠周惕:《砚溪先生集》卷下《潘双南诗序》,《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2页。】“足下四十年,怀才不试,甘老西山。”⑧【⑧刘榛:《虚直堂文集》卷六《与潘双南留别书》,《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七辑第25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65页。】
曹基
师汪琬。(琬)顺治十二年乙未(1655)进士,历官户部主事、刑部郎中等。康熙九年庚戌(1670)辞归。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应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编修,与修《明史》。不久再度辞归。
长洲诸生。“幼而孤露,长而食贫,极人世不堪之境,无不备尝,而其骨益傲,其志益坚,其读书攻苦亦益力。”⑨【⑨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云心编》卷首唐瑀序。】“蓬蒿之士,不得志于时,托于诗以自鸣。”⑩【⑩尤侗:《尤侗集·西堂杂组三集》卷三《曹德培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38页。】
黄玢不详。
吴县布衣,擅画。“于苍苔老屋中,初无哗世钓名、躁动干进之思,固穷守约,不以变其节。”(11)【(11)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耕烟集》卷首何焯序。】“家贫屡播迁,一椽复何有。”(12)【(12)杨宾:《杨宾集·晞发堂诗集》卷七《亡友》之四《黄宪尹》,第75页。】
金贲
从父金声,字正希,崇祯间进士,官至右佥都御史。南京破,不屈死。
师汪琬。
长洲布衣。“筮文固贫,然犹推以予人,所居屋已不能留,人或劝止之,筮文不听,以为吾道盖是也。”(13)【(13)张斐:《赠金筮文序》,《莽苍园稿·莽苍园稿余》,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47页。】
蔡元翼
父蔡方炳,字九霞,明诸生。康熙十七年戊午(1678)应博学鸿词,报罢归,以著述为事。(14)【(14)张鸿等:《(道光)昆新两县志》卷二七蔡方炳小传,《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15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12页。】
师施闰章。顺治六年(1649)进士,历任刑部主事、山东学政、江西布政司参议等职。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召试博学鸿词,官至翰林院侍读。
昆山布衣。“家世清流后,交游沧海间。……应有千秋意,深居且闭关。”(15)【(15)施闰章:《施愚山集》诗集卷三一《答蔡右宣》,黄山书社1992年版,第3册第132页。】
顾嗣协
父顾予咸,顺治四年(1647)进士,官至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因“哭庙案”“江南奏销案”,落职归家。
长洲岁贡生,康熙四十六年丁亥(1707)官新会知县。
谁”的苦闷①【①顾嗣协:《依园诗集》卷三《将之都门留别诸同人五首》之三,第474页。】,直至康熙四十四年乙酉(1705)方补得京卫武学教授,次年官广东新会知县。顾氏在“依园七子”中虽属晚辈,却是这一团体的灵魂人物,他既出身清望之族,为人又古道热肠,故布衣贫士乐与之作素心交。
从诸子父辈、师从关系来看,除了顾父是满清官员外,其余诸子既有前明宗室,也有抗清殉节者的后人,当备尝国破家亡、离乱失路之痛;入清后,其父辈师长固守遗民之节,对清廷消极抵抗的态度立场,也无疑会影响他们的人生选择。因此,他们尽管不排斥与清廷官员过从,甚至入其门下,但立场上仍保持遗民子弟的本色,放弃举业而独守贫贱,甘愿以布衣终老。顾嗣协喜与布衣处士相交,应是个性使然,他在早期的诗中就以“乾坤老布衣”自称。②【②顾嗣协:《闲居》,《依园七子诗选·怡云集》。】何焯谓:“宪尹惟日与依园诸子倡和于苍苔老屋中,初无哗世钓名、躁动干进之思,固穷守约,不以变其节。”③【③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耕烟集》卷首何焯序。】他与诸子交往的契合之处,正是彼此对固守志节的高度认同,正如上及归庄提及金侃字号来历时所说的“以陶士行相期”。因此,顾氏主持的依园雅集,“所与交者,亦皆一时沦寂,专一文章骚雅之士”④【④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怡云集》卷首朱云锦序。】,七子并称带有砥砺志节的意味,故“‘依园七子’之所以传,又不徒以其诗也”,以“人有其学问,人有其性情,人有其志节”也⑤【⑤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卷首徐行序。】。诸子抱持敛迹藏锋的人生态度,通过寄情于诗的方式,宣示他们抵制流俗的品格操守。
三、《依园七子诗选》的群体意识书写
《依园七子诗选》收录金侃《迂斋集》四十八首、潘镠《石帆吟》八十三首、曹基《云心编》二十七首、黄玢《耕烟集》七十二首、金贲《匪莪集》五十七首、蔡元翼《花坞吟》十三首、顾嗣协《怡云集》四十六首。除了顾氏另有别集传于后世外,其余诸子诗集或无刊行,或已湮灭,片羽吉光皆因《依园七子诗选》得以留存。其编纂缘起,编者之一的曾灿在序言交待“予同山阴徐子蘗庵,访顾子逸圃于依园。逸圃出七子诗,属予同蘗庵校雠”⑥【⑥⑧⑨曾灿:《六松堂集》卷一二《依园七子诗序》,第286页。】。徐行和曾灿受顾嗣协所托编选七子诗,从而确立了七子的并称关系,使他们构成一个独立的并称群体。总集的编纂使并称者“达成由个体阐释到公共阐释的转变”,是明清诗人并称群体演进的常态。⑦【⑦于金苗:《“松陵四子”并称的意义及文学影响》,《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第150页。】《依园七子诗选》虽然所收录的未必都是诸子社集时所作,却不妨碍他们因“志同道合”而在作品中呈现共同的群体意识,并以总集形式将之书写和宣扬;反过来,总集的编定也会使诸子的群体意识进一步强化巩固,为其后续更大范围的依园结社奠定稳固的心理认同。
“依园七子”的群体意识,突出表现在以诗抒发真性情、不与俗流的价值追求。曾灿编选《依园七子诗选》有如下一番感慨:
" 至于今日,举生平未识面之人,亦必以诗贻赠;卿士大夫寿言挽章,不论其人之能诗与否,必欲乞为诗歌。呜呼!不喜而笑,不悲而啼,而欲求为真诗,难矣。是诗之盛,盛于今日;而诗之衰,亦衰于今日也。⑧
他指出了当时诗坛创作泛滥而真情丧失的不良风气,并提醒人们不要重蹈明七子的流弊:“嘉靖中李于鳞、王元美‘七子’,以诗雄一世,家弦户诵,至今不衰;及取其诗而读之,声调情词如出一人之口,皆不能自标风概,自具机轴——其故何也?性情失其真耳。”⑨“嘉靖七子”是明代影响最大的诗人并称群体之一,他们引领的复古思潮对转变时代文学风尚起了先导作用,但又因为声同气求、排斥异调的结盟作风而饱受诟病。曾灿观点代表了清初诗人对明七子的反思,正因为对“如出一人之口”的做法颇为反感,他在标榜“依园七子”并称时,体现出求同存异乃至排斥雷同的强烈意识:
" 七子皆吴中知名士,出处虽有不同,而要以敦气谊、崇风教为本,故亦陶之诗清淑雅驯,双南之诗排奡奇峭;宪尹秀逸而幽闲,德培老朴而淳厚;筮文则气度安详,右宣则词章修整,噫嘻!盛矣。①【①曾灿:《依园七子诗序》,第286页。】
“依园七子”并不为倡导某一诗学理论而结聚,而是因志同道合——“其性情之相得,当有独契于习尚争趋之外者”②【②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迂斋集》卷首俞玚序。】,彼此志趣相投、性情相契才是结社的重要根基,至于各人创作的水平、风格如何,都不构成并称的关键要素。正是因为不失真情,他们的作品才得以自成一体,呈现不同的风格面貌。
从回归诗歌本质的角度,顾嗣协强调了诸子创作“本乎性情”的价值追求。他自谓个性豪放,“每有不平,辄呼酒问天。近则愈抑郁无聊,思古人有处此而不能自已,则必托物起兴,发为咏歌,以寄其牢骚不平之概”③【③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卷末顾嗣协跋。】,与诸子累年“迭相唱和”产生共鸣,在充分性情化的活动中获得心灵的排遣。“观顾子之与古处者交,真实温厚,其得之性情者深矣。”④【④钱澄之:《田间文集》卷一六《秀野堂集引》,第307页。】受诸子的熏陶和影响,顾氏建立了对“今人之性情”的自信和底气,自然也就跳出了明人模拟“古人之性情”窠臼,进而对创作有了更深的理解,即认为今人的才力虽然不及古人,但性情实与古人相通。因此,在创作中抒发真实性情,自然可以遥接古人,各具风貌。⑤【⑤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卷末顾嗣协跋。】可见,顾嗣协作为“依园七子”的核心人物,与诸子在结社实践中建立了崇尚性情的创作共识,无疑有益于依园诗社日后的可持续发展。
依园诸子的结社活动以抒情怡性为旨,抒写他们作为布衣贫士的清吟苦唱,由此形成《依园七子诗选》的一个主旋律。其中,既有为个人生计困顿的惆怅无奈,如“兀兀穷岁年,槁项终瓮牖”(金侃《饮酒》)、“岁歉难欢饮,家贫易苦吟”(潘镠《己未除夕》)、“年年今夕竟何如,到底穷愁不可除”(金贲《除夕》)、“卧久依床怯,家贫买药难”(黄玢《病中感顾逸圃馈赠》)、“谋生计拙笑迂疏,壮志徒存守敝庐”(蔡元翼《独坐》);更不乏心系天下、悲悯苍生的淑世情怀,例如在特殊的时间、地点抒发对明亡的伤怀:“杜宇啼残心上血,野棠开尽眼中人”(潘镠《三月十九日》)、“自怜憔悴东吴客,凭吊荒台涕泗横”(蔡元翼《金陵》),或同情在天灾人祸中受难的百姓,像金侃《龙城媪》、金贲《孤儿行》和《催租》、黄玢《观获》、曹基《夏日杂咏》等诗作,皆饱含血泪、真切感人,即如何焯评黄玢诗“悯时忧世之志,亦往往托乎其间”⑥【⑥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耕烟集》卷首何焯序。】,徐晟评价潘镠“至其悯时念乱,黍离兴哀,元结舂陵之作,李绅伤农之辞,时时有焉”⑦【⑦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石帆吟》卷首徐晟序。】,朱云锦评价顾嗣协“悯时病俗之意,未能去诸于怀”⑧【⑧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怡云集》卷首朱云锦序。】。可见,诸子虽位不居庙堂而心忧天下,发之为诗则“既非台阁之痴肥,亦异山林之寒瘦。歌思而哭怀,一唱而三叹,庶几得性情之正者”⑨【⑨尤侗:《尤侗集·西堂杂组三集》卷三《曹德培诗序》,第338页。】。此语作为对曹基的评价,亦颇适用于其他诸子。
在大清王朝日渐承平的社会背景下,布衣贫士消解精神苦闷的方式,大多是与志同道合者行诗文酒会,特别在园林佳筑遍布的吴中地区,更是雅集之风盛行,“依园七子”结社就是其中一个典型。因此,《依园七子诗选》的另一个主旋律,便是诸子优游泉林、煮酒论诗的闲适萧散。顾嗣协有《依园纳凉》诗,描写盛暑时节在园中的清凉意爽:“榻扫羲皇卧,推窗面面开。庭闲知昼永,心静觉风来。竹影低冰簟,桐阴落酒杯。片云消暑尽,更喜报轻雷。”①【①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怡云集》。】如此佳境,安可独享?于是主人招集诸子前来纳凉,应和者如金贲、黄玢,有同题诗刻画众人的随性不羁的姿态:“摊书却水扇,企脚卧藜床。”②【②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匪莪集》。】在“风过分外凉”的幽境中,雅集从白昼持续至夜晚,皆因诗兴不减:“一尊待明月,诗兴复如何”③【③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耕烟集》。】,世俗烦恼也如炎热一扫而光。
总的来说,《依园七子诗选》所反映的“七子”创作,与其他诗社并称群体单纯以赏花咏月、流连光景的表现不同,“既无纨袴裘马之习,复不作山林寒瘦之态”④【④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卷首徐行序。】;他们以诗砥砺志节、慰藉彼此孤介的心灵,原非企图以诗获得声誉,这一点是诸子结社之初便达成的默契:“今幸诸子交相期勉,以始终勿替,则虽才不逮古人远甚,而古人之性情何不可因今人之性情而各出也?”⑤【⑤徐行、曾灿:《依园七子诗选》卷末顾嗣协跋。】这与明七子的复古之调不同,模拟“古人之性情”的代价是丧失“今人之性情”,依园诸子正是以古贤清高之志相敦,再“因今人之性情而各出”,方成就其诗超脱俗流的品格。“以文字相交,其深处是情感的交流,最终往往形成生命的结盟”⑥【⑥罗时进:《基层写作:明清地域性文学社团考察》,《文学社会学——明清诗文研究的问题与视角》,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83页。】,“依园七子”的结社唱和正是这样一种充分性情化的活动,在诗酒风流中达成了心灵的交契。
四、余论
随着《依园七子诗选》的刊行,“依园七子”的名声也因之传播开来,诗人并称所带来的集体效应无疑也增加了“依园”在诗坛上的影响力,作为倡导者的顾嗣协更是有意识地扩大这种影响,借助文人间频繁的互动交游,最终使诗社活动超出了依园一隅。毛奇龄曾在《西湖倡和诗序》和《听松楼宴集序》中记载了顾嗣协携依园诸子游杭州,与“钱塘诸子”为诗文酒会的盛况:
" 康熙廿八年[己巳,1689]三月,吴门顾迂客伯仲偕依园诸子来西湖……张太史毅文自淮至,家明府会侯自睦州至,迂客故好客,早已偕钱塘诸子,若吴君宝崖、许君莘野辈为文酒会,至是豪饮,穷山水之胜,凡饮十昼夜不辍。⑦【⑦毛奇龄:《西河集》卷四一《西湖倡和诗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0册,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49页。】
康熙己巳[1689],淮阴张子毅文、杜子湘草与吴门俞子犀月、顾子迂客、侠君兄弟,同来明湖,适睦州方子渭仁、家季会侯寄湖之南屏,而越州吴子应辰、王子六皆、张子星陈、金子以宾,皆前后至,因偕丁子药园辈若干人,高会于莘野之草堂,而以杨先生以斋为之祭酒。……流连咏歌,延为高会,此固三十[年]来所仅见者。⑧【⑧毛奇龄:《西河集》卷三七《听松楼宴集序》,第312-313页。】
从湖舫唱和到听松楼宴集,毛奇龄在两次聚会中提及的“依园诸子”只有顾氏兄弟及俞玚(犀月其字)三人,虽然他们与“钱塘诸子”相比,在人数上显得势单力薄,但不容忽视的是其背后有“依园诗人群体”作为实力支撑。正是由于他们在吴中地区形成了所谓“兴依园之风,敢不奋臂呼其后”的号召力⑨【⑨顾嗣协:《依园诗集》卷首张大受序,第460页。】,其成员在跨地区的交流中才得以彰显自信。在“钱塘诸子”面前,顾嗣协的《清明文燕赋赠听松楼诸子》诗谓“依园张一军,恐笑吴蒙弱”⑩【⑩顾嗣协:《依园诗集》,第474页。】,虽自嘲人数上处于弱势,但也特别声明“依园张一军”,而非“吾曹二三子”,显示出强烈的群体意识,以此抗衡来自另一方的文学较量。顾嗣协标榜“依园”作为自己立足诗坛的一个文化符号,其影响效应在这例杭州之行中得到展现。
附带一提,顾嗣立亦仿照其兄的做法,曾辟“闾丘小圃”,与汪份、汪钧兄弟,徐昂发,张大受,吴士玉,顾三典,虞琳等人并称为“闾丘八子”。①【①顾嗣立:《闾邱先生自订年谱》,第68页。】但“八子”因没有以总集的形式结集作品,故影响不如“依园七子”显著。而顾嗣立后来因主导“秀野堂”雅集著称,则又是对先父之雅园、十兄之依园的流风延续,构成了地域文化“小传统”的潜在影响力。罗时进先生对明清地域文化圈的“小传统”现象,精辟概括为“地相邻,情相亲;习相近,学相同;人相联,吟相和”等特征②【②罗时进:《清代“淮海文学圈”及其诗学谱系》,《文学社会学——明清诗文研究的问题与视角》,第433-436页。】,以顾氏为中心的结社活动可作为清初苏州文化圈“小传统”当中一个突出典型。
“依园诸子”从前期“七子诗会”到后期大小规模不等的雅集,历时长达二十年,尽管最终没有形成一个具有较大格局的文学流派,但它正如小而精致的苏州园林,可以成为清初文人雅集的一个缩影。此外,由于它关涉到诗人并称、总集编纂、遗民意识、文学家族等诸多文学史的重要议题,其文学意义也更为突出,值得充分重视。
The Seven Poets from Yi-yuan and the Collectively Named Poet Group’s Association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ZHAO Zhong-min1 ZHU Ze-jie2
(1.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mal University,Guangdong Guangzhou 510665,China;
2.Department of International Culture,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 310027,China)
Abstract:During the Qing Dynasty,the phenomenon of poets being collectively renowned was both widespread and complex,often reflecting the literary scene of a certain era or specific region.Literary gatherings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generating these collective reputations for poets.In the Kangxi period of the Qing Dynasty,there was a group of poets called The Seven Poets of Yi-yuan who were active in the central Wu District.Gu Sixie was the core figure of this literary group,who built the garden called Yi-yuan as a gathering place for literati,where he made friends with the old fogy of the Ming dynasty.They created a frequency of poetry in the exchange of singing and published their general collections of works called “The Selected Poem Collection of Yi-yuan Seven Poets”.From “Seven Poets Gathering” to “Yi-yuan Poetry Society”,their elegant gathering activity lasted for twenty years.Their intercommunicative poems with the same rhyming scheme were not only composed to share their feelings and comfort each other,but also to share their literary interests.The Seven Poets of Yi-yuan was a typical case of a collectively named group of poets who formed an association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Key words:The Seven Poets from Yi-yuan;literati association;collectively named poets group;poetry wri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