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可以群”：清代诗人的灾难应答

摘 要：易凤庭编纂的《海宁州劝赈唱和诗》是记录嘉庆十九年海宁大旱的灾害赈恤诗集，为清代规模最大的劝赈唱和集。它包括了灾情书写、赈济捐输、赈恤传统等内容，其悲天悯人的情怀、守土安民的责任、百折不挠的勇气力透纸背，构筑起人们抗灾的集体记忆，同时是诗歌的应用功能彰显的明证。诗人们将自然灾害事件一步步演化为文学事件，起到了光大唱和文体、建构文人共同体、展现地方自治能力等作用。上千首的劝赈诗是清诗叙事性特征的凸显，也是对“诗可以群”这一古老命题的复归。在灾荒史与文学史的殿堂中，《海宁州劝赈唱和诗》有着相当突出的意义，应当受到重视。

关键词：易凤庭；《海宁州劝赈唱和诗》；甲戌旱灾；灾害书写；多元价值

作者简介：陈家愉，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明清诗文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清代诗史典型事件的文献考辑与研究”（项目编号：18ZDA255）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4-0161-11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4.015

自然灾害始终与我们人类的生息繁衍相伴，中国地域广袤，地形气候多样，自古以来灾害频发。而清代的灾害最为频繁，据闵宗殿依据《清实录》的统计，清代各种灾害达5 344次，其中旱灾有1 140次。①【" ①闵宗殿：《关于清代农业自然灾害的一些统计——以〈清实录〉记载为根据》，《古今农业》2001年第1期，第13页。】文学与生活密切相关，面对灾害，清代的文人们从来未曾缺席，创作了大量诗篇，贮藏了珍贵的在场记忆。嘉庆十九年（1814）夏，浙西多地遭遇大旱，海宁亦未能幸免。时任海宁州知州的易凤庭在“凡一切所设施有利于民者，无弗举也”②【" ②易凤庭：《海宁州劝赈唱和诗》，《中国荒政书集成（第5册）》，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827页。下文所引的《海宁州劝赈唱和诗》均出自本书，不再标注。】的困局下，作劝赈诗以期共济时艰。州县之人并及邻壤，数百人依韵唱和，乃编次成集，志此义举，于是有清以来规模甚巨的一部灾害专题诗集《海宁州劝赈唱和诗》方告诞生。学界对这部集子的关注不多③【" ③详见朱浒：《灾荒中的风雅：〈海宁州劝赈唱和诗〉的社会文化情境及其意涵》（《史学月刊》2015年第11期）；另外，熊倩：《清代粥厂诗歌研究》（苏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0）中《赈粥诗映射的文学事件》一节则将此次劝赈唱和视作文学事件，反映了海宁地区的唱和传统。】，本文以《海宁州劝赈唱和诗》剞劂背景为切入点，探析其文本生成，挖掘诗性情感及唱和劝赈的独特价值。

一、嘉庆甲戌：海宁旱灾及易凤庭其人

易凤庭主编的《海宁州劝赈唱和诗》大体按文人的地域分作《劝赈四律》《和章》《邻壤和章》三部分，作者分别是易凤庭本人，《和章》267人，《邻壤和章》55人。与《民国海宁州志稿·艺文志》著录的文人对照，其中42人有传，另据朱浒统计59人有作品集①【" ①朱浒：《灾荒中的风雅：〈海宁州劝赈唱和诗〉的社会文化情境及其意涵》，《史学月刊》2015年第11期，第84页。】。旱灾这一自然灾害事件何以发展成上百人参与的文学事件？还原当时的灾情，梳理各方的举措，了解易凤庭的为官为人，审视他在赈灾中的作用是解读这部诗集的必要前提。

“（嘉庆）十九年夏，大旱灾，秋八月，米价腾贵，饥民大掠，食树皮草根，诏免田赋。”②【" ②⑥李圭：《民国海宁州志稿》，《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第22册）》，上海书店1993年版，第1102页。】粮价昂贵，饥民少食。在张青选的《序》中所记灾况更具体，“先是，旱魃为虐，不雨者已浃旬矣，人心惶惶，虑无所得食”。连日不雨，民众心理愈发焦虑。嘉庆十六年（1811）辞归乡里的许嘉猷在自撰年谱记录了灾害发生之初的情况。“夏，大旱。花溪市河淤塞，查憺馀比部、世倓属沈子逸内弟为言于余，督办河道挑浚事宜，赴州商之。邑侯胡云根刺史培拨役弹压，每日雇夫数千名，分假兴工，寓以工代赈之意，费银五千余两，此数百年来未有之盛举也。曾为文记其事，虽有图财滋讼者，究竟得不偿失耳。秋，石米四千，饥民四起，纠毁坐索。新任易公凤庭驰赴袁镇，昼夜连勘十余村庄，稍为敛迹，本镇同日赈粥。”③【" ③许嘉猷：《许顺庵老人自述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21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49-50页。】干旱导致河道淤塞，数千名劳力参与了疏浚工程。随之而来的便是饥荒与流民的问题，新官到任的易凤庭勘灾开赈，连夜奔波。

时人对海宁大旱的情况有所书写，以第一视角呈现具体灾情。蒋廷恩是嘉庆二十四年（1819）的恩科进士，官内阁中书，其《晚晴轩诗钞》卷五《盟鸥集》为甲戌至乙亥间作，其中《赈厂行》云：

" 古寺铿晨钟，赈厂开设早。日出霜未晞，累累已载道。今夏苦久旱，艰食粒维宝。所赖一撮多，纷攘免毙倒。廉吏来何暮，恫鳏隐在抱。诚求如保赤，贫户册遍造。劝赈循旧章，分簿饬庄保。书捐列殷户，搜罗费探讨。盈虚数不常，旧簿类削稿。聚米敷两旬，博施难永好。应期来络绎，携持负襁褓。喧呶攘臂乘，应给先衰老。一方善气洽，面目鲜枯槁。须臾散给尽，斗石符稽考。勿谓出者易，经营匪草草。饿夫梦不成，春风吹浩浩。④【" ④蒋廷恩：《晚晴轩诗钞》卷五，清道光三年刻本。】

清代有着较为完善的救荒体系，在备荒阶段治理江河海塘，兴修水利；官方设立常平仓，民间设社仓、义仓等不同仓储。而在救荒阶段要告灾报灾、勘灾审户、发放赈米赈银，随即采取救灾措施保障人们的基本生存以及恢复生产。举措视具体情况而定，大体包括蠲免、缓征、调粟、借贷等。⑤【" ⑤参见李向军：《清代荒政研究》第三章《清代救荒的基本程序与救荒、备荒措施》，中国农业出版社1995年版，第23-51页。】设粥厂是其中的重要一环，施粥是许多灾民维系生存的希望。良吏心系民众疾苦，整顿造册落实灾户，又向殷户劝捐，尽可能地筹措粮食。“应期来络绎，携持负襁褓。喧呶攘臂乘，应给先衰老。”不过赈济力度有限，灾黎嘈杂拥挤，络绎不绝，须臾之间粮食散尽。诗人难掩心中的悲情，记录下了底层黎民的挣扎。其实在海宁大旱前一年的七月，当地就因田中生螣而歉收⑥，这次灾害无疑是雪上加霜。身处于大灾的旋涡之中，州县之人难以独善其身，旱灾也成为亟待解决的公共事件，这给刚刚上任的刺史易凤庭带来了严峻挑战。

在易凤庭劝赈唱和之前地方官员已设法抑灾。当时杭州、嘉兴、湖州等地同时逢旱，前任巡抚陈预开仓赈饥，不过很快调往山东。其继任者颜检等人都进行了勘察，布政使杨頀更是走访多地，绘图入告，奏报蠲缓，地方殷实之众亦伸出援手⑦【" ⑦易凤庭：《海宁州劝赈唱和诗》，《中国荒政书集成（第5册）》，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827-2828页。】，张论的《邑侯王竹屿先生送行诗序》⑧【" ⑧张论：《春农草堂文集》卷上，清道光十一年刻本。】就提到平湖的情况：

"平湖南滨大海，东与松江壤地相错。嘉庆十有九年甲戌，旱魃为疟，江南千里而近，告灾者十之五。岁既暮，米值骤腾，民情皇皇无措，不逞之徒，乘机窃发，维时通守竹屿王公，奉大府檄莅吾湖……乙亥正月，邑东鄙饥民掠食，聚众盈万，公亲临弹压，呼拥不及百人，爱公者皆为公危。公先以威望挫其锋，继以危词夺其魄，然后以善政苏其困……公委曲宣导，出廉俸千缗为殷户倡，一时闻风向慕，勇跃争输，虽平日利靳一毛者，亦欢然发囊无难色。是秋禾大熟，商贾歌于市，农夫忭于野，报赛迎神之乐，不绝于道。

王竹屿即平湖知县王凤生，序文回顾了平湖地区的灾情以及救灾举措。大旱使得粮食缺乏，物价飞涨，致使饥民哄抢粮食，竹屿出面斡旋，倡导捐俸，当年秋天就得以丰收。易凤庭也是“请于当道平粜，以支一时”。一时间灾情稍缓，也有零星降雨①【" ①参见钟大源的《得雨四首》（《东海半人诗钞》，《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7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48页）】。无奈赈济力度有限难以延续，又有不法之徒聚众闹事，索要粮食，扰乱治安，几无对策②【" ②易凤庭：《海宁州劝赈唱和诗》，《中国荒政书集成（第5册）》，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932页。】。在《海宁州劝赈唱和诗》问世前，海宁的官员施粥捐输，维持治安，灾情也得到了一定舒缓。

回看易凤庭的仕宦轨迹，所到之处皆惩恶扬善，体恤民情，有口皆碑。他是广西灵川人，嘉庆壬戌（1802）进士，即用知县分发浙江，历任永康、平湖、海昌、德清等县知县。嘉庆十九年夏，始任海宁知州，二载后以丁忧去官。“其于民间利病，不厌周咨博访，详审所宜，推而行之。听断狱讼，必以情求，人不敢欺，而亦不忍欺也。整躬率属，不察察以为明，而令自肃爱敬，洽于民心。所历各州县皆绘像立祠，崇祀名宦。”③【" ③陈美文修，李繁滋纂：《民国灵川县志》卷六，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5年版，第634-635页。】又讲经、举荐，振兴文教。《永康县志》载：“莅任年余，百废具举，而尤重振兴文教，虽案牍纷纶，与诸生讲学不倦。”④【" ④李汝为、郭文翘：《光绪永康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第47册，上海书店1993年版，第568页。】离任之际，官民不舍，多有赠诗。蔡夔《送易梧冈刺史之任海昌》：“慈和端不尚申韩，忧旱如闻屡辍餐。庭奏宓琴平险健，座酬江笔邱酸寒。多年民但依慈母，去日人争惜好官。五马伫临苕霅上，洼樽应许按余欢。”⑤【" ⑤蔡夔：《苕父诗钞》，卷四，清道光四年刻本。】诗句高度概括了他为官的功绩。

其诗文多散佚，尝著《读史摘论》，另存碑记、诗文序跋数篇。他在《义渡功竣碑记序》中言：“此善举也。君子为善，不求人知。今将序其所以，为善乎？抑别有说乎？”⑥【" ⑥曾桥旺：《灵川历代碑文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210页。】这些勤政洁躬、洽合民心之举也给他带来了崇高礼遇，他卸任海宁刺史时民众夹道欢送，数百里不绝。⑦【" ⑦《闰六月朔日刺史启行，士民走送者数百里不绝，余再赋一律，驰寄修川舟次遥达嗅鞾之意云》有句曰：“万人夹道送公还，珍重炎风暑雨间。”（钟大源：《东海半人诗钞》，《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7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76页）】张青选、庞绍福、钟大源均为唱和集写序，钟大源还有《梧冈刺史九日偕同官登安澜园掞藻楼，用庞绍梅广文先生韵赋诗见示，率和奉呈》一诗⑧【" ⑧钟大源：《东海半人诗钞》，《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7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64页。】，足见他们交往甚密，酬和频繁。沈叔埏在《题钟箬溪东海半人诗·其五》中记录了钟大源参与浙西地区文人唱和的事，“浙西风雅数新州，故里豪吟足唱酬。凭仗君家诗品在，合教才子预宗流”⑨【" ⑨沈叔埏：《颐彩堂诗钞》卷一〇，清道光二十八年沈维鐈刻本。】。序跋是《海宁州劝赈唱和诗》的文本延伸，对创作原委、诗歌特征等作了补充，同时也描绘了灾情，为诗集增色不少。正因为有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同仁大力支持，唱和劝赈才得以顺利展开，并收到显著效果。

易凤庭仕宦生涯辗转多地，其仁民爱物之心广受赞誉。其诗文作品留存有限，但时常参与文学活动。在他到任海宁前抗旱已经启动，从《海宁州劝赈唱和诗》诞生的大背景上看，它不仅源于旱灾后个别诗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更是一批善良有为的地方官员大力提倡的结果。海宁甲戌旱灾本身就是一个典型的灾害事件，而易凤庭劝赈唱和与《海宁州劝赈唱和诗》刊行构成了一个叠加的文学事件，易凤庭是联动灾害与文学的关捩。

二、诗可以群：灾难中的诗性情感激发

《海宁州劝赈唱和诗》这一集体参与的文学活动是地方文人对灾难记忆的公共表达，亦显示出一种社会凝聚力与价值认同。通观诗集，文人们对旱灾发生、灾情概况、赈灾举措、灾后祝颂等都有真实可感的描写，有效达成了劝赈目的。上千首的赈灾唱和在灾害史与文学史上都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奇观。罗时进指出清代灾害诗的叙事具有纪实性、惊怖性和公共性，构筑出厚重的表现社会灾难的文学底座，在清代诗歌史上占有独特的地位。①【" ①罗时进：《清代自然灾难事件的诗体叙事》，《文学遗产》2021年第1期，第135页。】而《海宁州劝赈唱和诗》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组成这一庞大文学底座的重要基石。

（一）文本生成与流布

《海宁州劝赈唱和诗》收录了323名文人的1 356首诗作，是清代规模最大的劝赈唱和集。这部诗集何以在灾后一年多的时间付梓，参与唱和的文人的构成情况如何？易凤庭的赈灾举措是厘清这些问题的关键。

张青选序曰：“刺史下车之日，斋戒虔祷，雨辄降。而犹怜民之疾苦，白于大府，开仓以振。”易凤庭在到任当天就着手祈雨祷告，开仓赈济。其自序言：“而我宁之殷绅富室，素享熙朝太平之福以保守身家，莫不感激涕零而不能自已。余顺其情而开诚导之，其一二藉端滋扰者，戢之以刑，于是翕然共谅余之诚，亦遂安余之拙，各出资以赡邻里。此固都人土谊笃桑梓，即以宽余守土之责者也。”易凤庭带头进行了捐俸，处置了一批闹事者，落实了守土之责。奈何只是杯水车薪，“乙亥春，蚕麦未登，薪桂米珠，宁民穷迫之象较旧岁更岌岌焉。今方伯额公，观察何公复饬属粜常平，并详请移商汪制府籴闽米济之。然市价虽平，而赤贫者终无赞以谋升斗。余不得已复为劝赈计，作劝赈诗四律，捐俸倡之”。此处清晰地交代了创作缘由，嘉庆二十年春，蚕麦未熟之际米价上扬，饥民陷入窘境，粮价虽短暂平复，但难以满足需求，易凤庭始为劝赈诗四章。“是举也，广文朱少仙、庞少梅共商定之。海防汤守戎以官梓里，故频倾俸焉。监州宋述堂、鹾尹玉峄书、州尉田素存，其一时共事之劳均不可没云。”序中还提到诗集是按收到和诗的顺序编次的，张青选列首位，朱少仙、庞少梅、宋述堂等人都是位于前十名的和诗者。他们第一时间参与带动了更多文人进行唱和，一场数百人的劝赈唱和徐徐拉开了帷幕。

易凤庭的诗歌写在嘉庆二十年初春（此年立春日期为二月初九），文人们的响应十分迅速，唱和集成书于当年夏天②【" ②易凤庭自序的落款时间为“嘉庆乙亥夏六月”。】，一些零星的记载勾勒出部分成书过程。许嘉猷记下了寄回和诗的时间，“二月，致易梧冈刺史书，并和劝赈诗四律”③【" ③许嘉猷：《许顺庵老人自述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21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50-51页。】。劝赈诗至迟在二月传至许嘉猷处，其和诗已被编到唱和集中第39位了，可见文人们参与唱和的热情。这在《管庭芬诗文集》中的《和易梧园凤庭刺史劝赈诗元韵四首》也能窥见一二，该和诗收录于《渟溪老屋自娱集》中的第二首，该书按成诗时间编排，前首《秋菊》题下注：“以下乙亥。”④【" ④管庭芬：《管庭芬诗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7-8页。】其和诗亦作于开年不久，而这组诗歌已被排到唱和集的第218位了，在次年的春天至少已有218名文人寄回了和诗，其反响可见一斑。在靠后的《邻壤和章》部分，王纯的和诗小注提到了此前参与唱和的人数，“闻和公韵有三百余人”。实际上他的诗排在第291位，可见诗集中的作品还不是参与唱和的全部。应钟毓也留下了他收到劝赈诗的时间，“今夏接到劝赈诗，盥薇读之，仁心悱然”。他的作品被置于323人中的第318位，写作时间已非常接近易凤庭作序的日子了。和诗盛极一时之状不难想及。嘉庆二十一年正月初八，管庭芬在日记中写他看到唱和集的事，“午后侍家大人往谒钟箬溪先生大源于诗薮，时易州尊所刊《劝赈唱和诗》已有样本，凡四卷，和者百余家”①【" ①管庭芬撰，张廷银整理：《管庭芬日记》，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3页。】。劝赈诗的创作与流布是现象级的文学事件，在海宁及周边地区的文人圈里广泛流传。“如君风雅心良苦，满邑弦歌曲已工。闻道和诗千百首（闻州人士好义，踊跃捐赈，各以诗答刺史，积而成帙），果然保赤一诚通。”在表现传播的速度的同时也能看到范围，“阖州远近敷文藻，载道讴歌亘故今”。整个海宁州的诗歌创作掀起了热潮，原本的旱灾与劝赈唱和诗的叠加效应加深这一公共事件的话题价值，扩大了事件的传播力与影响力，文学事件逐步演变为社会事件，劝赈诗的创作结集就不仅是静态的文字，而是具有自我生成性与建构性的事件。

劝赈诗这一题材的发展与海宁地方文学活动兴盛的交互影响也是《海宁州劝赈唱和诗》付梓的重要因素。劝赈文字多见于谕帖、告示、序引、条议等应用性较强的文体，正如徐惟寅言“直将文告传歌咏，集腋成裘信在旃。”以诗劝赈已有先例，宋人冯檝的《劝谕赈济诗》：“绍兴辛未，岁歉米贵，泸帅冯檝出俸钱买米，减价粜卖，赈济救民，赋诗示干事人。”②【" ②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32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0279页。】这是对绍兴二十一年一次捐俸活动的追记，并无实质上的劝赈意味。到了崇祯八年（1635），李岩的《劝赈歌》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劝赈诗，在劝县令停征的同时也希望富裕人家参与到赈灾中来。③【" ③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得厚福长臻。助贫救乏功勋大，得厚流光裕子孙。（计六奇：《明季北略》，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52页）】到了清代，仅从《清诗铎》中就可找到杨殿梓《劝粜》、方授《赈饥谣》、查慎行《赈饥谣》、郑世元《官赈谣》《私赈谣》等作品，查慎行、郑世元原本就是浙江文人，这些同题材的创作与流传对《海宁州劝赈唱和诗》的诞生具有先导意义。至于海宁文学活动的频繁，可以见于文人间的日常交往、雅集唱和、题写序跋等活动中。在参与唱和的文人别集中也能发现文学交往活动。应时良《百一山房集》中有《雨后朱少仙师偕周梅坪同过看竹留饮，即席赋呈》④【" ④⑤应时良：《百一山房集》卷一，清光绪十八年海宁钟氏校刊本。】，他们均参与了劝赈唱和。该集还有《吾晤榕园先生碧萝吟馆遂偕金澜、葑湖两先生觞咏流连，写怀述事，各赠一篇》⑤：

"海昌诗一石，查氏得八斗。向闻周天子（注：松霭师），称道不去口。前辈无待言，后来推某某。梅史固逸才，南庐亦高手。对此孰敏捷，卓哉葑湖叟。叟初榻下陈，诗舍邻诗薮。唱酬半士偕，往复一奴走。

题目中碧萝吟馆是马锦的斋号，他也参与了唱和。诗歌回顾了海昌的文脉，“查氏得八斗”乃文学世家之范，有五位文人参与到劝赈唱和中（查元偁、查一飞、查世源、查有新、查有荣），显示了一门风雅。周松霭即学者周春，为唱和之人中最年长者，时年86岁。查世官（字南庐）、查揆（号梅史）皆有诗集传世，葑湖叟即查奕庆，钟半人即钟大源，也是周春的弟子。《百一山房集》卷二有《立冬后六日楳坪招同象山钱心溪先生、朱少仙广文师，钟桂崖、许鉏云两表兄集梦梨云仙馆赏菊，即席以幽人处士之操，分韵得之字》，诗题本身就展示了一次文人雅集。海宁劝赈唱和不是偶然的附庸风雅，是长期以来海宁文学活动的自然延续，不同年辈的文人在雅集唱和之风的感召下纷纷投入其中。既体现了深厚的传统积淀，又发挥了赈灾的效果。

在易凤庭的首倡下，仅半年左右的时间上千首和诗传回，参与人员众多，成就了海宁文坛一时的盛景。劝赈诗这一题材的发展壮大与海宁地区的唱和风雅是《海宁州劝赈唱和诗》成书的深层因素。

（二）灾情书写与人性激荡

有关本次旱灾的记录，正史中仅有《海宁州志》的寥寥数语，而具体情况是难以窥见的，“灾荒诗是特定历史维度中最可见下层民众生存挣扎、悲惨遭际的载体，这一题材除发挥记载彼时灾荒实情的功能外，还包蕴着诗人最真切深沉的同情和关怀”①【" ①闫丽：《晚清“丁戊奇荒”诗歌阐论》，《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151页。】。有了这些诗歌的存在，我们才得以领略到不同人群的生存境遇与灾后的心路历程。

钟大源的跋概括了唱和的过程：“一唱百和者发乎情，千喜万悦者通乎义。施遂渊成而山积，句因璧合而珠联。”发乎情通乎义，积土成山，积句成篇。回到唱和的起点即易凤庭的诗中，其《劝赈四律》曰：

" 雪花正好祝年丰，菜色民犹旧岁同。剜肉医疮难诉苦，成裘集腋易为功。缓蠲率土沾天泽，籴粜承流赞化工。更望谊敦桑与梓，注兹挹彼有无通。

夥说今年胜去年，赈功何复结前缘。鱼枯尚少乐饥水，鸿集群呼续命田。所贮得庐成万舍，自惭倾俸没多钱。解囊苏困须臾事，寄语仁人共勉旃。

肯将因果劝挥金，望报原非积善心。一念好生由我扩，万家活命感人深。救荒乏策师其古，有福如田种自今。无吝色时无德色，是真义举共相钦。

致旱由来戾气招，导迎善气转崇朝。厚生利用成三事，饮水思源记一瓢。好似阳光回病木，伫看春色到柔条。耕田凿井仍如旧，万户依然鼓腹谣。

对于这组诗的艺术，前贤评价并不高，管庭芬云：“诗虽无甚警拔，而一片真诚，亦流露行间字里也。”②【" ②管庭芬撰，张廷银整理：《管庭芬日记》，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5页。】我们不仅要关注这组诗歌的艺术性，更要关注到它们的劝赈功用，它体现出易凤庭的叙述策略。四首作品逐次展开，开篇叙述地方灾情严重，还有前期的赈灾工作，如缓蠲、籴米平粜等。次首说明来年灾情尚未缓解，自己也捐出俸禄，呼吁更多乡梓慷慨解囊。第三首书写善恶福报，在期盼大家捐输、存善积德的同时又重申师古的一面，所谓“救荒乏策师其古，有福如田种自今”。末首期盼来年风调雨顺，描绘了万物复苏之景。易凤庭将灾害的发生、赈灾举措、劝赈缘由、未来憧憬融汇在作品中，完整地呈现了从灾情出现到消退的过程，力图唤起人们的善心，给予人们希望与未来。“和者几千人，传为盛事”③【" ③陈鳣：《简庄诗文钞》续编卷二，清光绪刻本。】的说法固然夸张，但确有诸多不同年辈、不同身份的人参与，其中周春为年辈最高者，徐绍曾是他的弟子，周思兼是其从孙，而高廷璨和高一谔也是爷孙关系。沈德孚是一名医生，张文枢是一位画家……他们都参与到了这场大合唱中来。

许多诗歌对旱灾进行了鸟瞰。“湛恩汪秽屡年丰，江浙偏惊赤地同。富岁偶然成俭岁，田功荒矣赖康功。海滨土瘠仓皇甚，贤宰心劳抚字工。记得下车方几日，劝分平粜政皆通。”此作先陈述江浙大旱，田地荒芜的大环境，复言呈报灾情，调节粮价的具体措施。持续旱灾与粮食歉收导致物价飞涨，直接影响人们的基本生活。从许兆元的作品中更能理解时人的心情：“新粒出场价倍丰，斗升活我愿皆同。谁苏妇子啼号苦，端仗神明父母功。一视同仁情最切，分甘割爱策先工。莫言召杜来何暮，抚字情殷自感通。”米价高悬，生活难以维系，妇子齐号，一种含蓄的温情流淌在文字之中。徐麐曰：“旱魃贻殃纪去年，疮痍满目鬼为缘。祈求雨泽无雌蜺，履勘乡村遍石田。苏困难堪任巧妇，救饥端合告多钱。缓蠲既喜颁明诏，良吏恩施更赖旃。”这同样叙写了灾害演进历程，满目疮痍，祈雨未见效，田土干涸，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等到赈灾措施的颁行，大家又转向喜悦。这样的作品充分地展示了诗人创作的“在场性”，他们将目之所及的灾荒图景述诸笔端，愈显悲凉。

将视野转向灾害中的个体又是不同的景象。有露宿街头的流民，“何忍流离垂路侧，凭将雨露补神功”；有无米下锅的妇女，毫无对策的良农，“望烟巧妇难为爨，失水良农悔种田”；有虔诚祈祷的地方官员，“琴堂惠爱虔申祷，场圃经营枉费工”；还有幼稚追逐的儿童，仰赖施舍钱物的捐助者，“迓逐儿童骑竹马，愿随父老馈青钱。输财种福由公始，义举人人乐舍旃”。上至地方官员，下到黄口小儿都难以置身事外，尚有更多人度日如年，青黄不接。有的诗作刻画了人们的面部神态，“偶逢旱涸欠和丰，忍见民颜憔悴同”。四境之内，灾黎痌瘝。“民间最苦是荒年，典尽春衣学募缘。待赈几人成鹄面，救饥此日论心田。”荒年难度，令人心力憔悴。应对灾害的过程实际上也是应激的过程，而灾难事件是很强大的应激源，它的出现能同时影响诸多人。无论是饔飧不继，还是虔诚祈祷，抑或是捐钱捐物……这些图景都如实录般力透纸背，激荡着读者心灵。

施赈后的新变同样引人注目，经过了官方的禳灾与民间的义赈，旱灾肆虐后的海宁逐渐恢复平静。这些都给人们带来了久违的愉悦，反映万物复苏、丰收之喜的作品开始出现。“来坐春风不待招，适逢膏雨沛崇朝。惠分清俸禾三百，操励廉泉水一瓢。拱雉渐驯青麦陇，祈蚕已长绿桑条。三生何幸沾仁德，献颂聊同里巷谣。”陈缵祖写了雨量丰沛，桑树抽绿，一派新生之景。亦有诗人笔墨侧重对比，如蔡开衡诗歌：“不弃寒微荷见招，昔年禀训待终朝。花开福地新桃李，诗锡山城旧瓠瓢。句里怆怀唯疾苦，行间着意为萧条。即今二麦欣丰稔，伫听三秋击壤谣。”由疾苦萧条到丰收歌唱，尽管它们多少还有苦难记忆的残留，但诗句里的乡村风光已焕发生机。

（三）构筑灾难文化记忆

《海宁州劝赈唱和诗》相对完整地记录了海宁大旱的始末，是贴近灾难现场的第一手资料，也是地方社会建构灾害记忆的一种手段。从诗歌的创作辑录到编纂结集的过程，对海宁一地来讲也是灾害记忆召唤形成的过程，人们内心难以磨灭的灾害体验通过文字与书籍得以固化。它所建构起的不仅是民众的创伤记忆，更是“诗可以群”的具体呈现。

灾害的个人记忆始于当事人的耳闻目睹以及事后的口耳相传，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与个人记忆相互依存，个人记忆又深受社会集体的影响。钟大源的跋文言：“即此有声是画，上襄熙朝耕织之图；从今无口不碑，再赓乐岁仓箱之什。”诗乃有声之画，如耕织图一样能达到教化民众、积累口碑的作用。通过口头叙述和书面文字的叠加，社会集体中的成员对共同的过往回忆的互动交流，彼此分享补充，未经历过此事者也通过分享获得了这一记忆，如此一来集体记忆就得以初步建构。扬·阿斯曼将这样一种以日常交流为基础的集体记忆称为“交际记忆”，它因日常互动而产生，以同时代人的历史经验为内容。然而随着时空变化，这样的记忆内容亦是可变的，意义是相对流动模糊的。“文字这种记忆媒介将通过持续的可读性来保证自我的永生。”①【" ①阿莱达·阿斯曼著，潘璐译：《回忆空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3页。】而当日常交流的固化为诗歌文本刊刻付梓，产生的影响就能延绵数代，传输的内容与意义稳定而具体，如此文字的记忆替代了声音的记忆，交际记忆演变为具有稳定内容与意义储备的“文化记忆”②【" ②有关交际记忆与文化记忆的概念详见安斯加·纽宁和维拉·纽宁的《文化学研究导论》中关于阿莱达·阿斯曼与扬·阿斯曼关于文化记忆理论相关章节的内容（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50-256页）。】，灾难文化记忆的固化生成就基本达成了。

《海宁州劝赈唱和诗》作为一个“地方性文本”具有重要的价值。它所记录的受灾状况与赈灾经验是基于当地官民的视点形成的“地方性知识”。它植根于海宁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生存知识与应对经验，也唤起了这一地域的文人群体对于过往灾害的记忆。宇文所安曾言中国文学最为独特的属性之一就是断片形态，“作品是可渗透的，同做诗以前和做诗以后的活的世界联结在一起。诗也以同样的方式进入它的读者生活的那个时代”③【" ③宇文所安著，郑学勤译：《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93页。】。更为重要的是诗人们对赈恤传统的追忆，许嘉猷就回忆起自己在勘灾运粮的情形。“青青麦陇未含金，曾忆微官利济心。芒砀勘灾行部远，军门捧檄恤民深（昔年由砀山至丰、睢一带勘灾，又奉两江铁制军来办粮食，曾捐粟运至淮阴）。”汪嘉植叙述了自己随阮芸台赈灾的情况，“却伶无术点成金，空抱绨袍一片心（嘉庆十年，中丞阮芸台夫子奏发帑银设厂赈济，植曾经理其事，为典敝袍制送暑药）”。更多的文人回忆起自己的祖辈，如陈琳的曾伯祖平粜、程元章的叔祖、叔高祖捐粮等等①【" ①易凤庭：《海宁州劝赈唱和诗》，《中国荒政书集成（第5册）》，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845、2874页。】。唱和集的编纂也使整个地域回环起对过往大灾的记忆，以防光阴的消逝旱灾的记忆被风化侵蚀，乃至消失不见。

《海宁州劝赈唱和诗》所蕴含的内容广泛，情感饱满，是对海宁大旱的全景展示。文人以鲜明的在场性反映了灾情民情，对灾民们日常生活的描写唤起了读者的恻隐之心，引导了舆论赈济，赞美了道德情操。唱和诗篇如流民图般刻画出海宁人的创痛，与灾害抗争的过程更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诗集承续了孔子诗论的政教传统，并将“诗可以群”的交际赠答、协和群体的功能推向极致，强化了诗歌在日常生活中的能动作用。从“群”的出发点来进行的文学创作就不再局限于自我情志的言说，而是积极介入公共事件，服务于地方赈灾，以此彰显自我与文学的意义。

三、荒政仪型：劝赈唱和诗的独特意义

《海宁州劝赈唱和诗》是涉及灾害、文学、社会保障等多个领域的复合型文本，因而，不同于一般的文人唱和集，它在扩充唱和文体的功能、体现地方自治能力、构建文人共同体等方面具有独特意义。

（一）激活了唱和文体的价值

唱和诗在《诗经》中就初见端倪，《萚兮》中“叔兮伯兮，倡予和汝”。乐府诗里的《相和歌辞》也是一种唱和形式，到了唐代元白、刘白、皮陆则将这一文类推向新阶段。传统的唱和诗多是宴饮、送别、咏物、应制等主题，而易凤庭以唱和劝赈引起巨大反响，这是对文人雅集、吟咏风月的唱和在主题与功用上的扩展。

《海宁州劝赈唱和诗》既是文人们诗艺的展现，同时又要特别彰显诗歌的传播与劝赈之效。将劝赈与唱和叠加更具难度，所以人们毫不吝惜溢美之词。“谁将清俸舍千金，刺史劳劳抚字心。恤下总由民命重，好生不负主恩深。救灾记纵传于昔，劝赈诗才始自今。报国文章经世术，儒林循吏共堪钦。”刺史为乡闾留心抚字，民众感念其恩德，在越地颇见传统。曾巩曾撰《越州赵公救灾记》记录越州知州赵抃熙宁八年、九年间救灾业绩，黄宗羲亦有《越州李公救灾记》《大方伯马公救灾颂》《邑侯康公救灾记》等作品，留下了浙地官员的救灾作为。而这些在葛方宣笔下都不如劝赈唱和有新意，其和作云：“每随多士践弓招，官阁论题此一朝。庾亮楼前惟月色，唐求座上有诗瓢。导人文字花千样，化我乡民政六条。不是鲰生夸献赋，借他湘管写风谣。”还有的诗句凸显了劝赈诗跨文体的属性，如“劝赈诗如荒政论，分明风俗可相通”，强调劝赈诗与一般政论文一样都具有救灾记灾功能。不论采取何种劝赈形式，其最终目的都是要赈济灾民。劝赈唱和诗的实效才是大家关心的焦点，原作与和诗具有相同的社会环境与公共诉求，在和鸣之间共同推进了劝赈。对此钟大源《题梧冈刺史尖山观海图》有所论及：“爱民爱士总真意，劝耕劝赈馀新诗。顿令海滨十万户，春台同上歌熙熙。”②【" ②钟大源：《东海半人诗钞》，《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7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74页。】虽有客套成分，劝赈使民众脱困却非虚言。庞绍福的跋言：“今年入春后，甘澍叠沛，四野沾濡，天心应于上，民志和于下，合境乂安，岁则大熟。”易凤庭和参与唱和的文人传播风雅的努力的确缓解了灾情，得到了期盼的丰收。

易凤庭发布劝赈诗后，生员周勋懋回了和诗的同时还有一首《劝赈行》，其序云：“甲戌夏苦旱，入秋，米日腾贵，女红利薄，无以为生。乡人率老幼走乞，名曰‘坐饭’，余闻而哀之，为作《劝赈行》。”诗曰：“长夏亢旱苗欲稿，苗更生兮民力老。家徒四壁典一空，冽冽西风催百草。木棉如雪布如霜，织妇丁男徒懊恼。小市米值日日高，厨头釜尘不用埽。麦麸告匮豆粥稀，肠鸣目眩昏欲倒。东家船载滍皋粳，西家廪积琅琊稻。晨炊玉馔十里香，童稚哀号翁媪懆。饱者安知饥者愁，全家生命终不保。少壮逼迫父老行，四方云集携襁褓。忍死肯弃手中儿，贪生且向富儿讨。吁嗟此意殊可怜，惜乎此计未为好。富儿分给怒且嗔，贫儿区区难再造。未几十石钱几缗，孰若捐输分里堡。天生谷食本养生，大溥恩施歌浩浩。”①【" ①周勋懋：《竹泉诗存前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1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0页。】这首长诗详写了灾民的惨状，家徒四壁，饥肠辘辘。而富家子弟锦衣玉食，嗔怒饥民。诗歌直陈其事，具有很强的写实性。以往的唱和诗多出自文人士大夫之间，如君臣、同僚、亲友、师生等，这首《劝赈行》可以和《海宁州劝赈唱和诗》一同视作不同阶层对赈灾发出的呼声，官僚、生员、布衣、僧人……复杂多样的唱和圈层也体现了清代诗歌创作阶层下移的特点。易凤庭原唱组诗的用韵也被文人吸纳到创作中。管怀许作《卜兰溪表母舅嘱咏葆初斋牡丹，即用易梧园刺史劝赈诗韵四首》，此诗前有《题东坡赤壁泛舟画卷》，题下有注：“以下丙子”②【" ②管庭芬：《管庭芬诗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9页。】时隔近一年，管怀许重用此韵，这或许是意料之外的效果。

唱和诗的写作不仅是作者个人情思的表露，更是一种文人间的社交活动。海宁劝赈诗一唱而群和体现了唱和的即时性与连续性，是唱和双方以及和者之间的双多向互动。在共同面对社会苦难之时，他们有着同样的社会责任感，以笔传情，联络四方。诗歌的应用功能在这一文学事件中近乎发挥到了极致，诗人们不仅仅记录了受灾人群的各种样态与心理变化，更有着复杂而多元的社会文化价值。《海宁州劝赈唱和诗》所发挥的文学与社会效应为唱和文体赢得了一份光荣，贮藏了一份别样的文化记忆。

（二）体现了地方自治能力

易凤庭作为海宁一地的地方官员，自然有守土安民的责任。而大旱也考验着海宁的地方自治能力与易凤庭的行政水平。他首倡编纂《海宁州劝赈唱和诗》本身就是赈灾的创举，诗集之中又记录了其劝赈唱和之前的减赈举措，留下了珍贵的细节。

张玉照的和诗中就有“仰邀清俸佐官钱（公捐八百缗以为倡率）”，“座开广宴忧民切（公浃旬设席，遍延阖邑绅耆大户，劝勉赈施）”，易凤庭首捐八百缗，又设宴劝赈，这些都是发布唱和诗之前的行动。陆镜江言：“去年夏季，公来牧，即举行荒政，今又歌诗劝赈。”到任后易凤庭就一直在为抗旱奔走，这是在许多诗篇中都有涉及的。对于这些脆弱的群体而言生存尤为不易，他们的崩溃要比整个社会沦陷的节奏更快，程度更深，因为这一群体没有更多的储备来应对旱灾的全过程，官方赈济的发放需要经过报灾、勘灾、审户等环节，而灾民往往在灾害发生之初就难以度日。粮食匮乏极易导致底层群体间相互倾轧和欺凌，饥民们争夺赈济钱粮的现象也时有发生。所以灾后有效的赈灾手段不但能挽救灾民的生命，而且对整个社会的稳定运转都有重要意义。处理不好整个底层群体都难以从灾害饥荒中挣脱，地方官员在当地筹集赈灾物资的效果就尤其重要。易凤庭以诗歌鼓励绅耆大户捐输，积极筹措钱粮维持社会秩序。陆镜江曰：“大有年年屡报丰，只因去岁鲜从同。救灾幸赖仁人粟，（上年旱灾，幸赖常平粜粟济之）活命全叨典牧公。（赖公实心办理，饥民戴德）自昔赈蠲资帝力，由来实政赞天工。海昌从此民苏困，谁说权宜少变通。”显然他前期的赈济、蠲免为民苏困，延续了灾黎生存的希望。

《海宁州劝赈唱和诗》诞生贯穿了艰苦卓绝的抗旱过程，而诗歌正在呼唤着人们道德责任感与良知，庞绍福言：“守土有亲民之责，非可以风雅毕乃事也。而为假风雅以行其爱民之政者，盖有至性存焉。夫人之大节有二：曰忠，曰孝。忠之为道也显，而孝之为理也微。显可见而微不可见，盖必有待乎阐扬之者，则海宁州牧梧冈易公之谓也……然则劝赈之作，由忠孝而发为文章也，其感人也固宜。至其养士治民，以实心行政，不愧乎清慎勤者，有州人士之口碑在，毋俟余之附赘悬疣为也。”他揭示出易凤庭劝赈唱和诗的二重考量，即道德驱使与为官本职。以忠孝之心发为文章，假风雅以行其爱民之政，是其自身道德品质的外化表达，也是作为官员守土治民的客观要求。“知州掌一州治理。属州视县，直隶州视府。州同、州判，分掌粮务、水利、防海、管河诸职。”①【" ①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357页。】作为知州的易凤庭自然重任在肩，总揽全局，旱灾发生之时更要监督好粮务、水利、劝农赈贫等密切相关的事项。诗篇的来往传播、赈灾的阶段性推进、官员及地方政府的行政能力，最终都能在《海宁州劝赈唱和诗》中找到印记。

海宁抗旱是易凤庭和地方官民密切合作的过程，易凤庭的《海宁州劝赈唱和诗》是其治理能力与号召力的体现，不管是乡绅大户、地方官吏，还是一般平民，都直接或间接地投入赈灾，并受惠于唱和劝赈的成效。故《海宁州劝赈唱和诗》既是一部唱和诗集，也是地方自治过程的一手材料，地方政府统筹执行，救灾措施与精神鼓励支撑结合，合力并举最终才能弭除灾害。

（三）构建了地方文人共同体

易凤庭言编纂此集的目的是志义举，而参与义举的人包括了当地以及周边的官员、乡绅巨贾、布衣文人等官方与民间的力量。张青选序谓：“是役也，刺史自捐俸若干，阖州之城市乡镇捐钞若干，而各里之自为赈恤者又若干，余亦分俸以襄。”正是由于易凤庭的感召和唱和诗的流布，动员了大家广泛参与，加强了文学互动，《海宁州劝赈唱和诗》如同易凤庭编织的一张社交网和文学网，相互唱和促成了一种文人共同体。

参与唱和的不论是当地的官员文人，还是来自邻壤，共同指向都是劝赈弭灾。“善政踌躇心已苦，新诗恳挚句偏工。吟笺顷刻争传遍，梓谊仁心感召通。”唱和诗流传迅速，感召人心。人们在读诗的过程中又促进了情感交流，“踊跃共敦桑梓谊，新诗百读百回钦”。在饥饿困顿的情形下，人们的情绪容易相互影响，此时劝赈诗往往能起到抚慰心理的作用，“德意自成敷政美，诗篇尤觉感人工。指囷莫为乡闻靳，忧患相扶谊本通”。困境中互通有无，患难时适见真情。又如徐钫所言：“况是谊关桑梓地，相赒相救本均通。”诗歌激发了群黎的善良本心，情谊弥真。“善本欲培由此日，福根宜种在于今。况全桑梓成高谊，不是饥民也合钦。”传统社会中乡土之人世代定居，生活成长在一个熟人社会中，他们彼此熟络，共同应对。唱和集付梓后在本地文人姓名的后面加上了身份，在外地文人姓名后面还附有籍贯，旨在强调这些唱和者虽来自不同地域，有着不同身份，但都对乡邦有着同样的向心力。

易凤庭的劝赈诗是文人共同体得以形成的催化剂，这个共同体不是立有盟约、领导羽翼分明的具体文人团体，而是由不同阶层、职业、地域以劝赈为纽带而形成的精神共同体，参与唱和编次成集本身就起到了聚合作用。海宁文人们的唱和活动具有明显的群体性、功利性与社交性，在唱和中展现自己作为文人的使命感与社会关怀，同时兼具一般文学活动的属性。唱和的律诗本身就是规范性极强的写作，加之共同的主题，诗人们谋篇布局、命词遣意就具有了高度一致性。和诗的构思、创作、流传过程同时是互动批评的过程，诗人们在事实上呈现出一种互文性写作模式，诗歌通过汲取以往类似作品来达到内容翻新与意义增殖的效果，将劝赈的诉求不断增强。由此看来，他们形成了一个具有共同诉求、相近地域、创作旨意一致且在一定时期持续开放的文人共同体。

《海宁州劝赈唱和诗》在海宁大旱中扮演了独特的角色，是抗灾过程中的重要转折点。诗集联通古今，连缀起了海宁特殊的文人群体，它的生成、传播、结集体现了诗人们作为知识人的良心，作为官员的职责，用文学之声唤起了人们的社会道德感，文学显示出道义的力量。

嘉道年间，除了《海宁州劝赈唱和诗》外，专门的灾害诗集就有程华的《纪灾草》、王之佐的《绘水集》、周凯的《澎海纪行诗钞》等，将不同地域的此类专集联系起来看，是文人深度介入灾害事件的集中体现。他们奔走呼号，悲天悯人，表现出强烈的现实关怀，践行着“诗史”的传统精神，为唱和文体赢得了光荣。“《绘水集》的意义需要文学标准来恒定，但其更深层意义当在社会性上。”②【" ②黄建林：《癸未大水纪事本末与文学书写——以〈绘水集〉为中心》，《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第160页。】学者曾指出《绘水集》兼具文学和社会学的双重价值，而《海宁州劝赈唱和诗》亦复如此。它既是诗歌记录灾害事件的样本，又是灾害事件驱动文学生产的明证。“叙事性是清诗的一大特色，也是所谓‘超元越明，上追唐宋’的关键所在。”①【" ①钱仲联：《清诗纪事》，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前言第3页。】灾害诗的叙事与史传略有差异，它们往往通过某些感人至深的片段刻画受灾细节或人物心理，渲染出更为深广的悲剧意蕴，在灾荒史与文学史上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海宁州劝赈唱和诗》鲜活地反映了清代各阶层协力应对灾难的努力，无愧为文学社会学视野中的绝佳样本。

[责任编辑：黄建林]

“Poetry as Means of Social Intercourse” — The Disaster Response of Poets in Qing Dynasty： Taking the Collection of Large-scale Disaster Poems Antiphon Poems about Persuade for Relief in Haining for Example

CHEN Jia-y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Jiangsu 215123，China）

Abstract：Antiphon Poems about Persuade for Relief in Haining compiled by Yi Fengting is a collection of disaster relief poems recording the great drought in Haining in 1814，and it is the largest collection of antiphon poems about persuade for relief in the Qing Dynasty.It includes the writing of disaster，donations and the tradition of relief，the feelings of express humanitarianism，the responsibility of protecting the country and the people，and the indomitable courage to build people’s collective memory of resisting natural disasters.At the same time，it is a clear proof of poetry’s applied functions.Poets gradually evolved natural disaster events into literary events，which elevated the status of antiphon poems，building a literati community，showing the ability of local autonomy and so on.The thousands of poems about relief are the highlight of the narrative features of Qing Dynasty poetry，and also the return to the old proposition that “poetry as means of social intercourse”.In the history of famine and literature，Antiphon Poems about Persuade for Relief in Haining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and should be taken seriously.

Key words：Yi Fengting;Antiphon Poems about Persuade for Relief in Haining;drought disaster in 1814;disaster writing;diverse valu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