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叛逆过的怎么敢叫青春
2023-04-12曾颖

人的成长过程中,最令人感到恐怖的,莫过于“叛逆期”这个阶段。这个阶段,听话的孩子开始自作主张,乖巧的孩子变得浑身长刺,他们对世界上既有的东西,无一不以怀疑的态度报之以不服,为反对而反对。人们其实并不知道,这是成长的必由之路,就像蝴蝶的成长必须经过蛹的挣扎一般。这个过程,挣扎者本人也并非愉快。
我的叛逆期比别人的要长,也更猛一些。
我记得那是十岁时的某个早晨,母亲像往常一样轻轻推开房门,撩开蚊帐,在我耳边轻吻了一下,然后小声说:“该起床了,我给你做了鸡蛋羹。”
不能不说的是,这一切都是我不喜欢的,无论是起床、刷牙、洗脸,还是母亲轻柔地撩蚊帐和呼唤。这些都与我心中对自己小男子汉的定位有尖锐冲突。母亲温柔轻唤的每一个细节,都让我瞬间想起襁褓中吃奶的婴儿或满身绒毛的小狗。这些都不是让我最难受的,最难受的,就是吃那碗黄黄的、软软的、散发着鸡屎味的鸡蛋羹。并不是母亲的手艺不好,而是我的味觉独特,不喜欢那个味道。我经过多年挣扎,也没能逃脱那碗鸡蛋羹的“追杀”,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母亲觉得这东西对我的身体有好处。
那天,我没像往常那样忍住,而是借着新鲜的起床气一阵闹腾,并最终把那碗鸡蛋羹成功打翻在地。这一切的前因我是知道的,但母亲并不知道,在她看来,这就是一次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反叛。当然,我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但是,我如果仍像往常一样,当面含笑接碗,转身就倒进泔水桶,于我而言,也是一种心理冲击。那时,鸡蛋并非易得品,而阳奉阴违在我的小男子汉词典里与怯懦同义,这两样,都不是我乐意看到的。
这件事令母亲伤心了很久,但至少鸡蛋羹算是永远退出了我的生活。以至于在多年之后,某天我突然开始想念它的味道时,却再也吃不到了。因为这时,母亲已离开人世。那种味道的鸡蛋羹,随着母亲的离世,从我的生命中绝迹。
我的第二次剧烈的反叛,发生在三年后与父母三峡之旅的路上。当时,我们从老家坐汽车到重庆朝天门,准备坐船沿江而下。我们到达朝天门时,离开船时间还有大半天。为了打发时间,父亲建议去渣滓洞、白公馆参观。我们抓紧时间,紧赶慢赶地去了趟歌乐山。匆忙的游览还算顺利,除了中途我与父亲为哪首诗是哪位烈士写的,一些故事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发生过小小的争议,情况基本正常。但在下山的时候,我们在从哪条路能更快回到公交站这件事上产生了分歧。父亲认为应该原路返回,而我认为应该从旁边一条废弃的铁路隧道穿出去,可以节省更多的时间。父亲没听我的,而且给我所认定的最优路线送上了一句“你懂个啥!”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生气的,我一怒之下头也不回地冲向铁路隧道,冲父亲甩出一句:“你不走我走!错了也不用你管!”
我脑中设想有两个结局:一个是父母在我的胁迫之下,追上来和我一起穿过隧道;另一个是我以狗也撵不上的速度飞快地从隧道里穿出,抢先到达公交站,以优胜者的姿态傲视着他们俩汗流浃背的身影。
但遗憾的是,这两个结局都没发生。我冲进隧道不一会儿,就发现自己的选择是一个错误——前面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尽头。但为了那句甩给父亲的话,我往前奔跑。身后的洞口,由大到小直至变成一个亮点,前面却始终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无尽的黑暗让我万分恐惧,我恐惧在黑暗中蹲着的坏人,更恐惧比坏人恐怖一千倍的别的意想不到的什么东西。不知不觉中,我已跑了很远,但最终选择往回走。相比于前方未知的黑暗,后方已知的距离终究要令人好受一些,虽然路的尽头,等我的极可能是父母对我“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讥讽。
但父母并没在洞口外等我。
我赶往朝天门,那艘游轮也没有等我。
面对山城朦胧的夜色,摸着口袋里仅有的两元钱,我像个傻瓜一样张着大嘴哭了。那时候,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虽然父母就在不远的地方,正疯狂地寻找着我。
我的执拗与反叛,让一场原本应该浪漫温暖的亲情之旅变成了朝天门找娃三日游。时至今日,我仍觉得遗憾和后悔!
之后的日子,我的叛逆由家庭蔓延到学校,直至社会。这是一种并不明确和可控的情绪,主要表现在逆反上,特别是在比我强大的权威面前,我似乎渴望着权威在我面前倒下。即便不是真正的倒下,他们在我的诘问或无理面前讪讪的表情,于我便是愉悦的胜利。
在这种思维状态下,我反复纠缠过老师,提了很多愚蠢的问题,直至被以捣乱者的身份赶出教室。我还带着全班同学起哄,让我们不喜欢的老师无法讲课。我们还办过一张油印小报,起名叫《刺头》,发刊词主题就叫“反对”。我和小伙伴对现有的一切东西,都觉得有打碎重来的必要,那时写的诗,充斥着“只有打碎,才是唯一的活路和希望”之类的句子。事实上,那些我们觉得不对的东西,有一些的确是需要改进的,更多的,是因为我们不懂而对其产生的误解。当然,这些都是在多年之后,当我已成为当初我们所反对的人时,才渐渐明白的。
叛逆是成长的一部分,很难说清它的褒贬。我从那些否定质疑甚至无礼冲撞中,获得了不少成长的经验,当然也吃过不少苦头。而让我真正认识到反叛真相的,是我高中毕业考大学时填报志愿。我义无反顾地填了与父母期待的中文专业完全不同的石油专业,并最终走上了现在的人生之路。并不是我有什么特异功能,知道后者的发展前景强于前者,我仅仅是出于逆反——只要没和父母要求我的一样,就是胜利。
这一次,我的逆反,却落入了“圈套”,事实上,父母的真实心愿,是希望我考石油学校,但害怕我那“叫起立偏要趴下”的逆反心,而选择了“想你起立,却偏叫你趴下”的策略。
这次,他们赢了!
(秋水长天摘自微信公众号“曾颖眼中的世界”,勾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