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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草木

2023-04-12黄文军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10期

引子

童年时,我就不满足于把不认识的花草树木简单地统称为野花、野草和杂树了。我迫切而执着地想知道它们的名字。仿佛知道了名字,就能和它们做好朋友似的。我一遍遍地追着大人问,可大人们也经常答不上来,有的还会瞪着眼、皱着眉说:问题别这么多,你只要认识字就可以了,认识它们做什么?没办法,我只好自己给它们起名字。

说来也奇,我似乎天生就知道一些花草树木的名字。比方说蛇莓。在我们的家乡话里,它叫“蛇卵子”,难听死了。可我觉得它的果实很像草莓,便叫它“蛇莓”,长大后看科普书,果然如此。比方说蝴蝶花。因为它经常一丛丛一簇簇地长在猪圈旁,大人们便叫它猪圈花,可它的模样那么美丽,那么优雅,分明像一只只正在悠然采蜜的蝴蝶,我便叫它“蝴蝶花”,事实又是如此。还有紫茉莉。它的种子酷似微缩的地雷,我就喊它“地雷花”,而“地雷花”还真是它的俗名之一——另外一个很有名的俗名是晚饭花,它总在晚饭时开。还有鸡爪槭,我那时都不知道“槭”字的存在,但我看它的叶形,便无端觉得,它的名字里一定有“鸡爪”二字。还有桂花。物候老师告诉我开橙红色花的是丹桂后,我就断定,开黄色花的是金桂,开白色花的是银桂,一年四季都开花的是四季桂。

草木无言,也没法行走,更不能像猫儿狗儿那样,陪我发呆,陪我撒野,或者黏着我,可在我的记忆里,它们的戏份却是很多很多的。

构树

忘了介绍了,我的故乡叫作百鸟镇,有三十来个村,都是以本地常见的鸟儿命名的,如:白鹭村、沙鸥村、夜鹭村、喜鹊村、燕子村、斑鸠村、布谷村等等。但麻雀村是没有的,因为听着小气;乌鸦村和猫头鹰村也是没有的,听起来实在不吉利;也没有白头翁村——这世上哪有全是白发老头的村子?

我家住在白鹭村,四面环河。幼年时,我一度以为,那就是传说中的东海、南海、西海和北海,大人之所以不让我独自去河边玩,就是怕龙王把我捉了去。村北有座拱桥,因为底下要走船,桥建得极高,仿佛一只弓着身子的大尺蠖。骑自行车的人从桥上下来,不用踩一脚踏板,就能冲出一里多远,拉劳动车过桥的可就惨了,上到桥顶时,必定汗如雨,喘如牛。

桥边有一对野构树,树极高,树冠极大,树干极粗,三个小孩合抱,都没法指尖碰指尖,老枝上满是深深的横纹,仿佛被大朴刀砍过。不知是猴年马月哪只鸟儿,在这儿拉了一泡带有种子的屎,才有了这两棵树呢?连村里最老的老人都不知道呢!这么大年纪的树,村里却没人把它们当成宝树,除了我们几个小孩。

春末,柳絮如雪片般飘飞时,它们开花了。雌的那一棵,开球形的花(学名头状花序),好似一颗颗青色的杨梅。雄的那一棵,开长条形的花(学名柔荑花序),仿佛一只只吊在枝头的毛毛虫。某个星期天,大人们都去地里忙农活了,我、好朋友树子、邻居阿金等几个孩子正在家门前的空地上玩“老虎进洞”——一种弹珠游戏。正玩得热火朝天时,阿宝来了。阿宝是村人——那时我们以为是屁涕村人,念初中了,他不好好学习,专爱玩,还爱欺负人。见了我们,立刻挥动拳头,让我们把弹珠都交出来。我们怎么舍得把辛苦攒来的五颜六色的宝贝交出去呢?可我们中间最大的才上三年级,怎么打得过他!还是我想到了办法。我扯谎说,兜里的弹珠就这么点儿,但我们还有好多,都埋在一个好地方,然后把伙伴们引到了那棵雄树下,对着阿宝齐声高喊:“此树是我栽,此虫是我养,不咬本村人,专咬外乡人。”说完,还捡起一串落在地上的花序,用力抖了几抖,阿宝看着满树的“毛毛虫”,当真害怕了,和我们对峙了一阵后,灰溜溜地跑了。

毕竟是百年老树,树干上都有大树洞,一棵在地面处,一棵在一人高处,能不能藏人我不知道,也没试过——我没那个胆,但如果朝里边喊话,是可以听到回声的。最奇妙的是,盛夏时,那两个洞里,偶尔会爬出来一种鞘翅上有金色斑点的小天牛,可罕见、可漂亮了。童年时,捉天牛是男孩子乐此不疲的游戏。捉天牛干什么呢?一个是斗天牛,一个是比美。斗天牛纯粹是我们的一厢情愿。不管看着多么威武的天牛,不管用什么方法让它们缠在一起,它们总是拥抱了一小会儿就分开,各走各的路了。比美倒是可行。我们比鞘翅的颜色和花纹,比触角的节数和长短,不消说,只要逮到了那种天牛(学名黄星天牛),谁就能夺魁。

这么大的树,一到傍晚,自然成了鸟的天堂,最多的当数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比放夜学时的校门口还热闹呢!有一年秋天,来了一队捕鸟人。他们举着长长的竹竿,竹竿之间,挂着大大的网。他们寻找大树,停下,把网张开,然后把钢种面盆敲得震天响。鸟儿们受了惊,扑棱棱地起飞,少数几只飞走了,大部分被死死地粘在了网上。一开始,我跟着大人去看热闹,还会为有鸟儿逃走而可惜,可看到鸟儿在网上怎么扑腾都挣不脱的样子,我的泪就涌出眼眶了。我开始恨这些捕鸟人。见他们看中了那两棵大构树,我赶紧提前跑了过去,朝着树洞大喊大叫,还捡起石块朝枝头猛丢。鸟儿们提前飞走了,捕鸟人扑了个空。后面几天,树子和阿金也加入了我的护鸟小队,捕鸟人便再也不来我们村子了。

1997年夏天,台风“温妮”来袭,雨横风狂,这对构树早已风烛残年,根系又浅,勉力支撑了两天,终于在一个深夜轰然倒下。等到风静雨停,我去看时,树早就被锯成了条条块块,进了乡亲们的柴房。它们究竟有多少岁了呢?没有树桩,看不到年轮,只能永远是个谜了。

水杉

环绕我们白鹭村的四条河,以西运河为最宽,大名百鸟港,是春申江的支流。为了防止水土流失,先辈们用开河的泥土垒成了塘堤,栽满了水杉,远远看去,好似一片森严的宝塔。在我们的方言里,水杉被称为“木头树”。这个名字真奇怪,树,可不都是木头?

童年时,没有书店,没有公园,没有游乐场,这片水杉林就是我的乐土。百鸟港走船,船用柴油,因此水面上总是漂着一片片柴油,它们因风吹而变形,因日照而变色,绚烂多姿。落潮时,河滩上会现出碎瓷片,若是从上游的北宋宝坊漂来的,还有可能是古董,阿金的表哥就捡到过一片大明成化年制的碗底,那个“制”还是繁体字,但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数拖船,蛮有意思。当先一艘大轮船,后面用缆绳系着许多小船,仿佛一列行驶在水面上的火车。看罾鱼,也有意思。听了《西游记》的故事后,我总假装自己是个神仙,能掐会算,知未来事。我指挥父亲罾鱼,父亲明知我是胡诌,也听我的话。我说“没有鱼”,他就按兵不动,我说“鱼来了”,他就拉绳起网,有一回,还真一网打到了一群一尺长的白鲢,送了好些人!但最有意思的,是荡秋千。罾鱼的拉绳若是时间长了,就得替换。换下来的旧绳做什么呢?剪成小段,绑在水杉树干上,做成秋千,讲究一点儿的,还会在绳上绑一个板凳。放了夜学,做完作业,我们会去地里喊大人回家吃饭,在他们收工前,我们可以吹着晚风,看着夕阳,听着虫鸣与鸟叫,美美地荡上一阵。

水杉的叶子是很美的。虽然它单独看起来,细细长长,像个破折号,但交互对生在一起,就成了一片翠绿色的羽毛。可母亲却说,它像篦子,大概是因为那时校园里正闹头虱吧。水杉的球果(它是裸子植物,没有果实)也很好看,有点儿像松塔,但要小很多,柄很长,连在一起,像只小蝌蚪。我曾用糨糊把几枚球果和几张芋艿的小叶子粘在一张白纸上,真真一幅漂亮的荷塘月色图。水杉的落叶却是很讨厌的。我家的菜地就在塘堤边。冬天,青菜里满是虫干似的枯叶,叶子要一片一片洗,才能洗干净,洗得手都生冻疮了。

对了,我第一次捉到壳上带泥的知了猴,也是在这片水杉林里。只可惜,我一向早睡,说好了要熬夜看金蝉脱壳的,可把它放进蚊帐没多久,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掀开蚊帐,它趁我没回过神,“呼”的一声,飞走了。

芦苇

我从小就很喜欢芦苇。

芦苇的叶子,卷起来压扁,可以做成芦笛。树子就能把芦笛吹得抑扬顿挫,与鸟鸣无异。那时,气枪还没禁,打鸟人也多,阿金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每次树子在林子深处吹响芦笛,我都十分担心,恨不能在他的脑袋上扣一口大铝锅。我却总是吹不响,往往腮帮子都吹疼了,只是吹出几滴口水而已。但我擅长别的。把芦苇叶折一折,撕一撕,这头套那头,那头套这头,就是一叶两头高高翘起的小舟,风向风力若是合适,能漂到河对岸去呢!若是撕成细条,则能编成各种小昆虫,蜻蜓啦,蝈蝈啦,蝴蝶啦,虽然没有展销会上卖的好看,也算有模有样,常能得到大人的称赞。芦苇的叶子还能包三角粽,可比用箬竹叶包的虎头粽清香多了。

我爱包粽子,但大人们总不许我包,怕我弄坏了芦苇叶,也怕我把糯米撒到地上去。那时候,“一粒米,七担水”是大人们教训我们小孩的口头禅,也是我们作文里的“老生常谈”。可我还是好想包粽子。怎么办呢?难不倒我,可以去芦苇荡边,包泥粽子。糯米细小,圆滑,一个不留神就会从粽尖漏出来,有时还会散架。不干不湿的泥巴就没这个问题。包出来的粽子,小巧玲珑,棱角分明,像尊玉雕的金字塔。要是年纪再小一点儿,还可以用泥巴团个灶台,捏两个镬子,玩过家家。

某个星期天,树子去县城了,我独自一人,去芦苇荡包泥粽子玩。那么大的芦苇荡,那么高的芦苇,那么多的芦苇叶,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好似一片青色的雾,里边能藏好多人,不,简直能藏好几头恐龙!小孩子都贪大,我一心要摘到这片芦苇荡里最大的芦苇叶!我找啊找,终于找到了一秆最高的芦苇,高处长有很大的芦苇叶。可是,它长得太靠里面了,我胆小,不敢往淤泥深处走,它又长得太高了,就算我走近了,跳起来也够不着。正发愁呢,一个躲在荡子深处的陌生人看出了我的心思,站起身,笑着走过来,把那秆芦苇弯得低低的。事后,听了村里的大喇叭才知,他是名逃犯,好在已经自首了。奇怪的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后怕。他肯帮我,而且笑得那么真诚。我相信,他良知未泯,一定会好好改过,重新做人的。

芦苇的花序,白白的,毛毛的,很不起眼,简直不像是花,别的小孩瞧都不要瞧,我却很爱看。尤其是夕阳斜照时,那随风摇摆的芦花的剪影,总让我想起一些课本上才有的词:时光啦,忧愁啦,诗意啦,真美!有一年秋天,我折了好多芦花,插在父亲喝过的空酒瓶里,每次做完作业,都要看一会儿。过年大扫除时,毛茸茸的果实飘得满屋子都是,我挨了母亲好一通骂。可我只难过了一阵,就又开心起来了:昏黄的灯光下,泛黄的石灰墙和破旧的家具前,那飘啊飘的芦苇果实,也是很美的,仿佛一颗颗飘浮在太空的流浪小行星。

银杏

爱读书的人,没有不喜欢书签的。好看又唾手可得的书签,不消说,是植物书签。不过,草叶软趴趴的,花瓣会染脏纸,最合适的,就是树叶书签了。紫荆的叶子,像爱心;鹅掌楸的叶子,像马褂;合欢的叶子,像羽毛;枫树的叶子,像手掌,夹在书里,都好生欢喜。

一天,同桌小叶子的书里,掉出了一枚我从未见过的树叶书签,像鸭脚,像扇子,还像孔雀开屏,颜色是阳光一样的金黄,叶脉也是万道金光,美丽极了。小叶子告诉我,那是银杏树的叶子,她去年秋天摘了夹在书里的。这种树很罕见,不过,她家附近就有一棵,长在一处古建筑的门口。于是,我生平第一次放学后没有径直回家,跟着她看银杏去了。

那还真是一处古建筑。围墙上的墙皮片片剥落,好似龟甲;大门口贴的字也掉了一半,只剩下“方”“木”“电”三个字,叫人不明所以;里边的房子更是可怜,有的缺了门,有的少了窗,有的甚至连屋檐都少了个角。门口的银杏,其实有两棵,只是左边的那棵被雷劈过,只剩下一截树桩了,右边的那棵却是高高大大,郁郁葱葱,像把绿色的大伞,坐在树下,可凉快,可舒服了。最神奇的是,在它很矮很矮的地方,都长树叶,于是,我毫不费力地摘了几片,夹在了书里。回到家时,天已经很黑了,大人们很生气,我也差点儿吃生活(挨打)。

说来你们也许不信,我中考时之所以选择读Y校,除了附近有少年儿童出版社外,还因为它的校门口有两排银杏——我很喜欢在银杏树下走的感觉。我分不清小鸡小鸭的雌雄,却能分出银杏树的雌雄。雄树更高更尖,像宝塔,雌树更矮更圆,像云团。雄树的球花(银杏是裸子植物,没有真正的花)类似柔荑花序,像毛毛虫,雌树的球花则像一根先端分了叉的火柴。雌树的老叶,中间的凹陷很浅,雄树的老叶,中间几乎要裂开了。但我也有不喜欢在银杏树下走的时候。银杏的种子(银杏没有真正的果实,那类似果肉的东西其实是它的肉质假种皮)成熟时,会散发出一种非常恶心的臭味,掉在衣服上洗都洗不掉。

银杏的木质是极好的。做砧板,能用一辈子。做家具,能当传家宝。据说,宋朝皇帝的座椅、元朝臣子的笏板,都是用银杏木做的呢!但我那时最想拥有的,是一个银杏木的转轨球,也就是陀螺。据说,它转起来“呼呼”有声,要比用杉木做的快一倍不止,而且稳稳当当,转的时间也要比用杉木做的长一倍。

我如愿了吗?并没有呢!我喜欢树,绝不会自己或请人去锯树。银杏树呢,根系极深,大风大雨扳不倒它,木质坚硬,区区小虫(银杏超小卷叶蛾)也伤害不了它,因此十分长寿,活一千年都不足为奇。

就让它们继续快快乐乐地在风中“沙沙”地唱歌吧,我只要有银杏叶书签就知足了。

石竹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它叫石竹,在这之前,我一直喊它“卷笔刀卷铅笔花”。它的花瓣外缘有锯齿,那么细密,那么齐整,多么像用卷笔刀卷下来的六棱铅笔的木花。

童年时,大人们总说,小孩子不能吃鸡爪,不然,写出来的字会像鸡爪印,潦草,难看;小孩子要多吃鸡翅,跑得快;小孩子不能用手指去指彩虹,不然手指会伸不直;小孩子不能摸小红眼跳跳虫,不然会得红眼病。见了“卷笔刀卷铅笔花”后,我想当然地认为,小孩子要多看这种花,这样就能妙笔生花,画出漂亮的画,写出让老师伸大拇指的作文。

于是,我一下课就去校园花坛看石竹。有时花还没开,我就把夹在书里的卷铅笔花小心翼翼地抖出来,在细细的粉绿色的叶片上拼出一朵朵小花的形状,只可惜,微风一吹,或者谁跑过来哈一口气,花朵就散了。园丁见我那么喜欢,就挖了一小丛,送给我。

回到家,我把它种在当年父亲养兔子用的水泥食槽里,放在阳台上。我好想它早点儿开出美丽的花呀!早晨上学前,把手浸湿,模仿下雨的样子,给它弹洒水珠;放学回家,如果土干了,就再弹洒一次;如果日头太晒,就折一把纸伞,给它撑着;怕虫子来吃,还去地里请来了七星瓢虫;我还向大人要了颗粒肥,撒在盆里。结果,肥料撒多了,它被“烧”死了。

我难过了好几天,却也真切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欲速则不达。

尾声

记忆里的草木,还有很多。

童年时,东小河和西运河边有好几艘废弃的水泥船,船边长满了红花蓼。父亲告诉我,它的花可以用来给馒头和鸡蛋染色。怎么染呢?唉,要是当时多问一嘴就好了。过了北拱桥,是碾米坊。坊前有一大片农田,端阳节播稻种之前,长满了紫云英,是做绿肥用的。盛花时,满地深深浅浅、朦朦胧胧的紫,还真像一片从天上飘落下来的云。有一回,我和邻居小丁去摘花,准备插到瓶里养,竟然遇到了蛇,好吓人。我家阳台上的旧搪瓷面盆里,种过仙人掌,几年后,仙人掌越长越多,越长越高,还开了金色的花,结了紫色的果。阿金说,这个果子可以吃。我赶紧尝试,结果,太着急了,刺没去干净,倒把舌头扎疼了,味道嘛,淡淡的,不过如此。

我有时候会问自己:我为什么那么喜欢草木?答案是,没有答案。正如张九龄的那首《感遇》诗: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它们那么美好,为什么不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