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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名字

2023-04-12陈言熔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9期

夜里的时候,

永宁河会流淌出不一样的浪涛,

她在这群山之间孤独地守候了几百年,

才等到与繁华的永宁城相聚。

她早于永宁城而至,护这永宁城而生。

永宁河—她的朴实无华,

都在数千年沧桑铸就的骨头里。

时光,在永宁河畔树下了

一块无字无形无状的碑。

四月,记忆苏醒,

河水在听,春风在听,

石头在听,歌声渗进年轮,

书写进一段温暖的故事,

关于您的名字。

古巷中分岔着许多小巷,曲径通幽,小巷只能两个人侧着身过。一个独立的小院就是一户人家,每户人家都不同姓,但都能在古巷里和睦相处。白天的时候,巷子里特别的寂静。到了傍晚,人们下班回来后,每个小院都炊烟缭绕,开始热闹起来。每一步石阶,我都熟悉地走过,穿行在这一条条小巷里,闭着眼睛,我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沿着这条青石板路往东,有一个小院子,虽有些破旧,但曾爷爷把它打扫得干净整洁。院子的围墙边,是昆虫们的大百科。我们在这里追赶过活蹦乱跳的蚂蚱,四处飞舞的蜻蜓,还经常抓来一只螳螂爬线香。在这里,泥土的芬芳是盘旋不散的气息,这是来自大地深处的味道。院子里的那口井,透着一丝清凉,流出的水无比甘甜。曾爷爷的豆花香,豆浆甜,我想大概就是因为这口井的缘故吧。在院子的中间有一棵高大的老槐树,树下是一口石磨。曾爷爷用并不标准的永宁话说,石磨同这条古巷一样,从明清的时光中走来,带来了百年光阴的流转。我问曾爷爷怎么知道的,他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转身后,一瘸一拐地朝石磨走去。曾爷爷掉了一颗门牙,黝黑的皮肤印着很深的皱纹。我感觉石磨就像曾爷爷,曾爷爷就像石磨,可以讲出很多的故事。听着听着,故事里总是充满幸福与安然。

放学后,这个小院是我回家的第一站。走到巷子口,我加快了脚步。

“肖子杰,你今天回家要挨揍。”杜小鹏飞快地从我身边跑过说。

“关你什么事?”我白了一眼杜小鹏。

杜小鹏这个喜欢看人笑话的人,肯定会跑去曾爷爷的院子里告诉他们,说我考试考差的事。摸着书包里的试卷,我心里难过又害怕。中午的时候,父亲来了一趟学校,在杨老师的办公室里很久都没有出来。我趴在阳台上一直盯着办公室门口。父亲出来时,我的眼睛刚好和他的眼睛对望。我能感觉到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他使劲地瞪了我一眼,挑着箩筐走出了校门。

刚到巷子口,我就看到了父亲的背影。我偷偷地跟在父亲身后,确定他回家后,我三步并作两步就开跑。从分支的小巷里走捷径,必须要赶在父亲之前回家。看来,今晚不能去曾爷爷的院子里喝豆浆了。我们家沿古巷左边的石梯直上,依山而建。院子的后门上方有一个小土坎,不管母亲在不在家,这个后门都是开着的。因为我进出老喜欢走后门,小土坎早被我踩光滑了。

“肖子杰,你这孩子怎么又从后门回来,放着前门不走。”母亲在厨房里做着饭。

我没有理会母亲,用最快的速度跑进房间。拿出了作业本,假装一本正经地做起了作业,全然不顾额头上的汗珠一颗颗地往下滴。院子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父亲放下箩筐后,走进了我的房间。

“卷子呢?”父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问道。

我不敢说话,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捏得皱巴巴的试卷。

“好多分?自己说。”

“79。”我小声地回答着父亲。

“为啥考那么差,家里辛辛苦苦都为了你,你就只考79分,这分咋个来的……

“25乘以4等于好多,没读过书的人都能算。你居然等于120,我让你等于120……”

父亲一面骂,一面脱下了鞋子,把我抓住趴在他的膝盖上一阵抽打。母亲闻声赶来,可我知道,父亲从来不会听母亲的劝说。我越哭越响,父亲停止了抽打。他眼睛里含着泪告诉我,我是男孩子,是他的希望。叫我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不要像他一样,在街头给人家挑箩筐,风里来,雨里去,没有盼头地活着。这是每一次父亲打完我之后,都会说的话。

我动也不敢动地端坐在床沿上,一边认真地听着父亲的教诲一边擦着眼泪。

父亲教训完我后看天色还早,又出去找活了。我规规矩矩地做完作业,就在院子里晃悠着。母亲在厨房里忙碌,我观察了一下家里的情形,一个人又偷偷溜去了曾爷爷的小院子。

才走到院子外面,里面可热闹了,全是孩子们的嬉笑声。孩子们聚在一起,男孩们有的打弹珠、打仗、铲陀螺,女孩们就玩跳绳、跳房子、捉迷藏。这些游戏我都不喜欢,我只喜欢帮曾爷爷推石磨。石磨一响,看着白花花的豆浆洒满磨盘四周,清香的味道就会扑鼻而来。

“肖子杰来了,肖子杰来了……”就数杜小鹏的声音最大。

我和他是不是有仇,啥时候都盯着我。

“杜小鹏这乌鸦嘴,说我挨打就挨打,现在这屁股都还疼着呢。”我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站在院门口,吸了吸红红的鼻子,望着他们。

“曾爷爷,肖子杰挨了打的,他考试只考了79分。”

曾爷爷停下了推磨,向我招了招手,微笑着露出掉了一颗的门牙。我捏着手指头,走到曾爷爷身边,曾爷爷摸着我的头问道:“肖子杰,怎么考差了?”

“曾爷爷,我……我……”我不知道说什么,两颗泪珠滴落下来。父亲抽打我时,我也没有对父亲认过错。可是,对于曾爷爷,我的情感就不一样了,总有很多话想告诉他。

“下次考试认真点儿,要好好学习哦。不然就像曾爷爷一样成‘黑眼睛’, 认不得字,想回家都认不得路呢,你是小小男子汉,长大了是要走南闯北的。”曾爷爷一边推着石磨一边说。

“曾爷爷,您的老家在哪里?”

“湖南呢,还是江西呢……”

“等我长大后,就送您回去。”

“不回克了,我的家就在这里呢,永宁城里生活几十年呢。”

“曾爷爷,我来帮您推磨。”我说道。

“我也要推……”

“我也要……”

孩子们便你争我夺地抢着磨担杆。

“一个一个来,两人一组,每人二十圈。”

杜小鹏和海彬一组,我和宋林一组。几个女孩子就帮我们往石磨里添黄豆。

“一、二、三、四……”孩子们在一旁数着数。

我们在曾爷爷的指挥下,手不停地挥动着,像是在表演优美的舞蹈。一颗颗小黄豆像听话的小宝宝,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小洞里,很快就化为雪白的豆浆了。没过多久,我的手有些发软了,石磨就像是在和我赌气,懒洋洋地挪动着它那沉重的身体。刚开始我们还干得热火朝天,但多坚持了一会儿,就精疲力竭。

曾爷爷笑呵呵地从木椅上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石磨边,接过磨担杆,一圈又一圈地推着。石磨磨出来的豆浆浓浓的,缓缓地从出口流进木桶里。曾爷爷清理完石磨后,用很大的一块白色的布把豆浆过滤,然后再倒进屋檐下准备好的一口大锅里。我们就抢着帮曾爷爷生火,木灰到处飞舞着,落在我们的小脸上,一个个像小花猫一样。

我们开心地望着锅里煮沸的豆浆,一下一下地往上“扑哧扑哧”地吹着大泡泡。曾爷爷灭了炉灶里的火,所有的小脑袋都挤到了锅边上,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的豆浆。这时,曾爷爷笑眯眯地就从里屋拿出来一袋白糖,在锅里舀出来一小盆豆浆,添上几勺白糖一起和匀了,端放到槐花树下的木桌上。我们便拿着一个小瓷缸,每个人喝一杯,喝完后舔着小嘴,浓浓的豆浆便沾在一张张小嘴上。我们用衣袖擦擦小嘴,感叹地说道:

“啊,真香,真甜!”

一碗香甜的豆浆,可以让我忘记被打的疼痛。

我们都争着想喝最下面的豆浆,最后的豆浆最甜,有时豆浆里还有好多没有溶化开的白糖。曾爷爷从不拿白糖给我们吃,他每次都是把白糖给我们放在豆浆里。他说,要是就这样吃白糖,以后的牙齿就像他的一样。但是,挨着盆底的豆浆一般都轮不到我喝,杜小鹏总是能瞅准机会抢过盆子,喝个底朝天。

喝完豆浆,大家背着书包就各自回家。等他们都走了,我会一个人留下来。每天回家之前,我都习惯帮忙收拾一下,这样可以和曾爷爷单独待一会儿。看着曾爷爷的脸,他是真的老了,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爷爷长什么样,从懂事起,我就只知道曾爷爷。他给我买过杜小鹏他们都羡慕的扇子糖、汽水、薄荷糖……我天天都能喝到曾爷爷做的豆浆。

杜小鹏背着书包,向我做了一个鬼脸说:

“肖子杰,25乘以4等于120……哈哈……”

说完后,背着书包一溜烟地消失在院子门口。

我望了一眼曾爷爷,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挪到木桌边收拾着我们喝过豆浆的盆子。

“肖子杰,你真的不晓得25乘以4等于好多啊?”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25乘以4等于100。伢仔啊,上课要认真听课,长大才有出息。”

“快回家克吧,明天下午放学又来喝豆浆。来,把这个拿回去,叫你母亲给你加个菜。”曾爷爷提来一块豆腐,塞到我的手里。

“曾爷爷,我不能再要了,你要卖钱的。”

“一块豆腐,值几个钱哦,曾爷爷不过是混混日子。肖子杰,你从小就喜欢吃曾爷爷家的豆腐。拿着,吃了会变聪明,读书才是正道啊。”

提着豆腐,我想了很多。这不是第一次提着曾爷爷家的豆腐回家,但每一次的心情都不一样。

古巷里每个小院都亮起了灯,从里面传出一阵阵谈话的声音。人们有的在拉家常,还有的在串门。我抬头仰望着明亮而又略带深蓝的夜空,我始终相信,现在看到的天际那一抹深蓝是大自然最美丽的颜色,是一种永恒而又恬淡的色彩。青石板路的两边矗立着低矮的窝耳屋,青砖、碧瓦,还有院门前低吼的石狮、雕花的木门。窝耳屋上那两只高高竖立的“耳朵”,所有鲜艳的色彩都已经在岁月中褪色了,隐约看见的是模糊的线条勾勒出的一道道弧线。远望看着我长大的丹山,依然是一个孤独的姿势,翘首凝望天空。

我们散去后,古巷东头传来了曾爷爷的胡琴声,咿咿呀呀,熟悉的旋律里透着一丝凄凉。母亲说,可能这是曾爷爷在想念自己的家乡。这缕琴声伴我长大,可我从来没有问过曾爷爷这是什么曲子,也没有问过曾爷爷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到永宁城,曾爷爷,究竟叫什么名字……

父亲今晚肯定不会再打我了,一般打一次可以换一个星期太平无事,这已形成一种习惯。

这年春天,我十一。

“卖豆浆哦,卖豆浆……”

每天早上六点半,曾爷爷的声音像闹钟一样准时唤醒这条古巷。

“曾爷爷,您拿好钱。”

“曾爷爷,给我来两碗。”

……

“好呢,找你五毛。”

人们纷纷拿出自己家的小盆小碗,在曾爷爷的桶里打上一碗新鲜的豆浆,和着一根油条、一碗豆汤面、一个大白馒头下肚,开始工作新的一天。

我在曾爷爷卖豆浆的声音里,揉着眼睛起床、洗脸、刷牙、吃早饭,背着书包去上学。

母亲的职业是一个冬天卖蔬菜,夏天卖茶叶的街头小贩。刚刚入夏,她就从红岩坝贩回来许多新鲜的茶叶,趁着天气好,挑到集市上去卖。我和母亲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巷口分开。母亲要把茶叶挑到永宁城的西边去卖,而我读书的学校在东边。

古巷初夏的早晨很美。才刚入夏,初夏的阳光就将一缕清爽的灿烂投射在古巷的每一级石阶上。我放轻脚步踩在岁月的青石板上,屋檐滴下几滴露水,敲打在瓦制的土罐里,发出独特的回声。一阵风夹带着初夏特有的清爽迎面吹来,我细细地体会到一种悠然。这是一条充满历史沧桑的古巷,每一个早晨,细细寻找,仿佛能寻到灵气。石壁上的古树叶影疏离,带来一种初夏时节不应有的淡淡伤感。抬头望天,一抹夏日阳光正好投射在我的面颊上,暖暖的惬意便落入我的心中。

路过曾爷爷的小院子,我跳起来往里看了看,四周静悄悄的。曾爷爷出去卖豆浆还没有回来。望了一眼围墙上蜷缩的老猫,它微微睁开眼睛,懒洋洋地瞄了我一眼。我挥手和它告别,跑着跳着去读书了,晚上回来才能陪它玩。

今天星期三,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

学校里,每个孩子都穿着名牌运动鞋,这已经成为学校的一种时尚。体育课的时候,我望了望脚上这双洗得泛黄而又破旧的普通鞋,脚缩了缩,把长长的校服裤子往下拽了拽。我心里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双名牌运动鞋。这样我不仅上体育课穿,我上语文课、数学课也穿,每天都可以穿在脚上。

“肖子杰,今天放学你去不去曾爷爷的小院?”宋林趁自由活动的时间跑过来问我。

“还用问,肯定去。”我立马收起想买鞋的思绪,回答着宋林。

“喂,要去早一点儿。今天有大惊喜。”说完,宋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什么惊喜?”我好奇地问道。

“今早上学我碰见曾爷爷,看见他右边桶里的豆浆早卖完了,左边桶里却还有豆花,可他却不吆喝了。曾爷爷的豆花你知道的,一吆喝准卖完,可他却留下来了,你猜怎么着?”

我摇了摇头。

“曾爷爷说,院子里的槐花这两天开了。木桶里装的豆花,拿回去沥干水,今天给我们做槐花豆腐蛋花汤。怎么样,美了吧?”

我听得吞了一下口水,点了点头。

“肖子杰,曾爷爷说了,叫你做完作业早点儿过去。还要帮着打槐花呢,别忘了啊。”宋林边跑边说。

“知道了。”我也跑回自己的班上。走在操场上,我心想:这事儿哪能忘?就算不做槐花豆腐蛋花汤我也会去,曾爷爷的小院子里哪天少了我?不过,我心里挺喜欢宋林的,我和他生在同年,我六月,他三月。我们一起在这条古巷里长大,一起在东外小学读书,不同的是,我读三班,他读一班。学习成绩,我和他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我总是仰望他在空中飞翔。但他从来没有看不起我,一起做作业时,他还经常给我讲解不会做的题。平时无论什么事他都很够哥们儿,不像杜小鹏,老挑我的刺。杜小鹏像大喇叭一样,有一点儿什么小事,都会被他嚷嚷得一条巷子的孩子们都知道。宋林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我们巷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们宋家可是出了两代“县官”了。我还思考过,下一任县里的大官会不会有宋林的名字。要是他当了官,我作为他的好哥们肯定威武了,上桥下桥的酸辣粉、土豆花、春卷子、小糍粑可以随便吃。想到这里,我“呵呵”一笑。

回过头看一眼宋林,一下看到他脚上的名牌运动鞋,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好看极了。对,他当了官,还能帮我买一双名牌运动鞋。

下午放学,我在教室里就把作业做好了。背着书包,我飞一样地朝古巷东头跑去。老远就听见他们打槐花的声音了。

“往左,对,再往左面一点儿,那串好……”

“不对,你面前那串就很好。摘吧,就摘那串……”

“杜小鹏,摘那串……”

“右边,右边那串又大朵又白净,肯定香……”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指挥着。

曾爷爷在树下焦急地望着杜小鹏,说:

“小鹏,快下来,等一下摔了怎个办呢?曾爷爷用竹竿给你们打槐花。”

“曾爷爷,您不要担心,我不会摔的。打的槐花不香,摘的槐花才香。”

这个杜小鹏,除了对我不好,连曾爷爷的话也不爱听,越看越讨厌。

“杜小鹏,你听不见吗?信不信我揍你?”我放下书包,站在树下生气地说。

“关你啥事?我就不下来,你能怎么样。来啊,来打啊……”杜小鹏在树上得意起来,一边说,一边指着他的屁股。

我气极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从曾爷爷手中夺过竹竿,就要去吓唬杜小鹏。

“肖子杰,你打一下试试。”

“你下不下来?”我又握了握竹竿。

这时,杜小鹏用最快的速度从树上下来了,捏着拳头冲到我的面前,一下把我推倒在地上,我一点儿防备也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后,哪里肯饶了杜小鹏,早就想和他打一架了。我用手抓住他的耳朵,想从地上翻起来。杜小鹏用力压在我身上,挥着拳头打我的脸。曾爷爷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杜小鹏从我身上拉开。从地上爬起来的我,一下走过去踹了杜小鹏一脚。这时,杜小鹏的额头上青筋冒出,挣脱曾爷爷的手又要来和我打。其他孩子们吓得站在旁边,不敢说话,也不知道帮谁好。

“再打,今天谁再打,就不做槐花豆腐蛋花汤!”

这一句话果然管用,整个小院子安静了下来。“战场”一下子“停战”了,我和杜小鹏谁也不敢再动。

曾爷爷生气地说:“你们俩是两只刺猬吗?怎么就关不到一个笼子里去呢?”

“是肖子杰先用竹竿打我。”杜小鹏用委屈的声音说道。

“我没想打你,只是想吓唬你,怕你摔下来。是你自己不听曾爷爷的话。”我涨红了脸。

“要你管我?”杜小鹏不服气地说道。

“孩子们,你们现在就成天想着打架。曾爷爷像你们这般大的时候,也有过一个童年的小伙伴。我们经常打架,在河边上,在稻田边,哪里看见哪里都要打一架。打得严重时,鼻子都打流血了。可是,有一天一件事情改变了我们……”

“什么事?”我和杜小鹏异口同声地问道。

问完后,相互白了一眼,互不搭理。

曾爷爷看了一眼我们,继续讲了起来:

“那个夏天,天特别热,我们那时还没有电风扇呢。遇上中午的时候,天气更热,咋个办呢?我们寨子里的娃娃们就相约去江边洗澡。因为夏天江水涨,经常有暗流,家里的大人是不准我们下江的。有天中午,天热得实在受不了,我就去邀寨子里的娃娃下河,可他们有的要帮家里做事,有的又在睡午觉,想来想去,我就只有一个人去……”

“我知道了,曾爷爷,你掉江里了,那男孩子救了你?你们成了好朋友。”我在旁边胸有成竹地说道。

“不是,不是这样一回事。我到了河边脱光了衣服下水,衣服裤子放在江边的芦苇丛中。谁知我洗完澡上岸时,衣服裤子不翼而飞,这可急坏了我。心想:谁那么缺德,把我衣服裤子拿去了?眼看着太阳偏西了,我躲是躲不了了,最后决定,光着身子回寨子里去。寨子里的人们看到我光着身子的模样都笑我,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父亲看到我这样,知道我肯定下过江了,拿着一根棍子,把我狠狠打了一顿。不多久,他给我送来了我的衣服裤子。那个时候,我恨死他了。他也没说什么,放下衣裤,望了我一眼就跑了。后来,我再也不敢一个人下河。没过几天,就听到大人们说,江下游有娃娃中午洗澡被淹死了。我开始慢慢回想那天的事,觉得我是不是错怪了那个男孩子。有一天,我找到了他,问了他原因。他告诉我,他是为了帮我,一个人下水太危险。如果他来阻止我,我不但不听,还要和他打架。那时,我才什么都明白过来。从那天起,我们再也不打架了,成了最好的兄弟。”

“后来呢,曾爷爷……”不知几时,所有的孩子们都围了上来。

“后来,后来战争爆发了。我们为了逃难离开了寨子,去外面讨生活去了。走那天,我们还抱在一起大哭一场,以后怕是想见也见不着了。”

我和杜小鹏都没有说话,曾爷爷用他的故事,告诉了我们这群古巷里的娃娃友情可贵。曾爷爷说完,就叫大家摘槐花去了。

曾爷爷用竹竿打下一串一串的槐花,放在盆子里,如玉一样的白。凑上前一闻,那香味让人陶醉。

“槐花啊,你怎么好意思这么香呢?”我自言自语地说道。

打下小半盆后,曾爷爷说差不多了,其他的槐花就让它们挂在枝头上竞相开放吧,让这个小院连着这个古巷都溢满香甜。

“哦,做槐花豆腐蛋花汤了……”

我们高兴地拍着手,跳着笑着。

曾爷爷先把槐花花朵儿的小梗摘下来,一朵一朵地放在盆里面,打来井水轻轻地清洗。然后,再把槐花捞起来沥干,准备好的豆腐切成小丁,屋檐底下的大锅烧开了水。曾爷爷把豆腐丁放进锅里搅拌着,豆腐丁煮开后,爷爷又把洗好的槐花放进锅里。随着水雾的升腾,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槐花煮熟后,爷爷从屋里拿来了几个鸡蛋,在碗里拌匀后一下倒入锅中,用大勺子来回推动。我们围着锅边,眼睛瞪得圆圆地盯着锅里。曾爷爷又往锅里放了一些盐和香油。

“起锅了,排好队,每个人都准备一个碗拿过来。”曾爷爷安排着。

曾爷爷做什么事都喜欢叫我们排队。他说,排队才能做成事,大家才会讲规矩。

我们每个人都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了碗,站到大锅边上,一人一碗。槐花豆腐蛋花汤,我终于尝到了它的味道。香啊、滑啊,分不清是槐花的香还是豆腐的滑嫩,那是我心中定格的最美味。

“曾爷爷,他舔碗了……”

“还说,以为我没看见,你不也舔了吗?”

我和杜小鹏都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一起笑了。

也许,我们在曾爷爷的故事里,学会了关于友情,关于珍惜。只是默默地,谁也没有说,就是一种感觉吧,我心里好像不再那么讨厌他了。

“孩子们,等明年槐花开的时候,曾爷爷再给你们做,一年尝一回。”

说完,曾爷爷去锅里盛出最后的一碗,坐到槐树下的木椅上,用他缺了一颗门牙的嘴,细细地品尝着。他仿佛对槐树说了一些什么话,我听不清也听不明白。曾爷爷告诉我们,槐花豆腐蛋花汤是他儿时,母亲留给他的味道。来到这里,他就把这个味道留给我们了。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值得回忆和追赶的地方,比如眼前的这个小院,这棵槐树,又比如说,这条深深的古巷。

我这人就是奇怪,要读书的时候,曾爷爷卖豆浆的声音轻轻地就能把我唤醒。可遇上周末的时候,我在床上从来就没有听到过曾爷爷的声音,也不知道他从我们家门前经过了没有。我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从床上起来,肚子饿得咕咕叫。

今天是星期六,父亲、母亲一大早就出去干活了。父亲在桥头给人家挑东西,根据路程的远近谈价钱。母亲在大街卖着茶叶,和客人讨价还价。他们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只是每天面对的是不同的客人。

来到厨房里揭开锅盖,只见一碗雪白的豆浆旁放着一个大白馒头。喝一口豆浆,满嘴留香,还是曾爷爷好啊!一尝我就知道,这碗就是他家的豆浆。母亲也好,再忙都会给我安排好一切。

想起母亲,我的鼻子有时会酸。她在这个家里没有发言的权利,这个家里什么都是父亲说了算。母亲每天白天做生意,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还要做好一家人的饭菜。她在家里的话很少,但是,她在面对顾客的时候,话却很多。

吃完早餐后,想起书包里的一大堆作业,我心里就堵得慌。杨老师布置的作业永远都那么多。今天是周末,作业可以缓缓再做。我这个人的小毛病就是,作业一般都非要拖到最后才做,伙同巷子里的孩子们玩够了再说,这也许就是我学习成绩总也上不去的原因。

母亲答应过我,一个星期可以吃一次街上卖的土豆花。算了一下,我这个星期一次都没有吃过。这个周末是最好的机会,想着美味的土豆花,我走出古巷去找母亲要一点儿零花钱。

来到桥上,远远地看见母亲大汗淋漓地在和一个买茶的陌生人谈论着。母亲的茶叶生意有很多老客户,也有许多不了解母亲的新客人。我们川南一带的人家,一年四季都喜欢喝茶,夏季就更离不开茶。母亲和我打过招呼,她在做生意时,我不能打扰,我就站在桥头等着。也不知母亲哪来那么多的话,一边捧着茶叶,一边给客人介绍。我在桥上不知站了多久,看见买茶的人起身离去,母亲提着篮子紧跟在客人身后走了几步。客人说了几句话后,母亲退回来了,眼里闪过一丝失望。虽然我没有听清他们的谈话,但我知道这个人没有买母亲手中的茶叶,我看见母亲的汗水一滴一滴,滴落在篮子外。

我站在桥头,没有去找母亲要零花钱,转身向古巷走去。回去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大道理。以后到长大的这段时间,我会遇到很多的人,经历很多的事。学校里的同学们,每个同学身后都有一个不同的家庭,假设自己生在别家,是否会有不同于现在的生活。可是有一天,就像今天一样,自己只能是自己,生在这个家里。但是,我生命的烙印不会因为我的遐想而去改变。也许,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因为,家给我的温暖不是一碗土豆花能衡量的,我要接受这一切安排,并且尊重它。

我默默地往家走,经过曾爷爷的院门口,我依然高兴地走了进去,帮曾爷爷把黄豆一小勺一小勺地添在石磨里。安静地看着曾爷爷枯瘦的手一圈一圈地摇着磨担杆,雪白的豆浆在每一圈碾轧后洒满磨盘。

回到家中,我突然有了书上写的那种诗人的情怀。我想用自己笨拙的笔歌颂母爱,歌颂这世界上最伟大、最圣洁的情感:

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第一次见到的是母亲的笑容

第一次听到的是母亲的声音

第一次投入的是母亲的怀抱

第一次尝到的是母亲的乳汁

生命中的母爱

轻轻如烟

了无痕迹

纯纯似水

无色无形

尽管这爱如此默默

在我心中

她仍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捧着这首小诗,我在我的小床上念了很多遍。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在老师和父亲母亲的安排下,提笔写一点儿东西。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诗,可是,我真的很想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里,读给我的母亲听。拿到班里,读给我的老师和同学听。炫耀一下,我为母亲写下的文字。

我在渐渐长大,再也不会像儿时那样千依百顺地躺在母亲的怀里,但母亲的爱,永远会是一股支持我的力量!

站在院门口,望向古巷东头,看不见曾爷爷和他的石磨,只能看到那棵高高的槐树。我突然想到,有一天,我也要为我亲爱的曾爷爷写诗,写他和豆浆,他和古巷,他和他的胡琴。

中午,母亲没有回来吃午饭。父亲回来了一趟,吃完几碗米饭后,抹了抹嘴,往肩上搭了一条擦汗的毛巾,挑着箩筐上街去了。临走时,父亲说母亲把茶叶搬到靠城边的镇上去卖,要下午才回来。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但我今天的这种感觉却没有过,现在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思念。可能除了我还是一个奶娃娃时,肚子饿了会思念母亲之外,我敢保证,断奶后,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过母亲。是的,就是那天下午,母亲在下桥卖茶叶时的身影,永远印在了我的心里。

傍晚时,母亲披着夕阳回来了,篮子里的茶叶已卖光。母亲脸上的笑容告诉我,她今天的心情是:高兴。

“妈,你回来了。”我一下扑到母亲的怀里。

母亲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说:

“哟,肖子杰,越长越小了,还在妈妈面前撒娇了?明天就十二岁了,羞不羞。”

“明天我生日?”

“是啊,你不记得了?”

我一下跳起来,欢呼着:

“哦,明天过生日了……明天过生日了……妈,明天我要吃鸭腿。”

“好,依着你。”

“妈,要多买一个,我要送一个给曾爷爷吃,过生日不能少了曾爷爷。”我搂着母亲的脖子说道。

“嗯,都依着你就是。肖子杰,你看这是什么?”母亲从篮子的最下面一层拿上来一个盒子。

我眼睛一亮,盯着盒子,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

“妈,名牌运动鞋!”

“妈,真的是运动鞋?不可能,怎么会是真的呢?”我吃惊地望着母亲。

虽然心里无数次地想要,可我从来不敢奢望。每一次吃晚饭时,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你是妈妈的儿子,当妈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儿子的心事。肖子杰,这是生日礼物。你要爱惜着穿。”

“嗯,好的,谢谢妈。”我这心里,别提有多感动了。在学校的体育课上,我也终于有一双属于自己的名牌运动鞋了。

“来,快来,试试尺码合适不。”

我应了一声,用最快的速度去打来一盆水洗了脚,认真地擦干净,把脚小心翼翼地穿了进去。

“妈,刚刚好,你怎么知道我的脚穿多大?”

母亲一边换衣服进厨房,一边说:

“儿子的脚多大都不知道,怎么可以当妈呢。”

我想对母亲说我写诗的事儿,话到嘴里回旋了几次,还是没有说。因为,母亲不知道我去下桥找过她。我心里有些堵,但就是张不开嘴,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我知道,这双运动鞋是母亲好几天卖茶叶攒来的钱。又想起母亲卖茶叶的情景,心里酸酸的,嗓子涩涩的。

我穿着运动鞋在屋子里神气地走来走去,如果穿到曾爷爷面前,他一定会夸我穿着比其他孩子都好看。

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我一下紧张起来,是父亲回来了。我用最快的速度脱下运动鞋,今天父亲怎么回来得那么早?

我拎着鞋盒子就往房间里跑。

“藏什么?拿出来!”

我停下了脚步,走到父亲面前,把鞋盒子背在了身后。

“你手里拿的什么?臭小子,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你躲什么啊?”

父亲一边说,一边从我手里夺过了鞋盒子。

“早知道你妈给你买了鞋子,我就不给你买了,专门花钱还不懂事。”

听了父亲说的话,我向他身后望过去,可不是嘛!他的箩筐里放着一个鸽笼子,里面装着两只鸽子。

我飞一样地往鸽笼跑去。

“爸,鸽子有没有名字?”

“鸽子就叫鸽子,要啥名字。”

“对了,肖子杰,我告诉你啊,我和你妈挺忙的,鸽子就归你照顾。还有,不要弄飞了,等一下叫你妈把它们翅膀上的羽毛剪一下。”父亲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

“知道了,爸。”

来到鸽子面前,我学着“咕咕”地叫唤两声,两只鸽子并不理我,我倒是望着它们傻笑。看着它们黑白相间的羽毛,玲珑小巧的头,黑宝石一样的小眼睛,尖尖的嘴巴,肥肥的身体,一双三角形的小脚,浑身透着神奇和可爱。以前见它们都是看它们在别人的屋顶上或天上,这回离我那么近,我忍不住伸手去笼子里摸了摸它们,羽毛真软啊,像枕头一样。

“肖子杰,来,把鸽笼提过来。”母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对我说。

我提着笼子到母亲面前。

“妈,这羽毛剪了,它们就不能飞了吗?”

“嗯,是的。要定期检查,长起来了还要剪。要是你弄飞了,你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得小心你这身皮。”母亲说完,脸上露出了笑容。

“妈,我知道了。”

“这鸽子是跟巷子西面的王叔买的,你爸跟他说了几回了。一个巷子里住着,人家倒没有收高价,比外面买便宜了很多。那运动鞋你以为你爸不知道啊,他故意这样说的,谁叫你躲着他,你爸心里成天都想着你的,你功课可得努力点儿,听见没?”母亲一边剪鸽子的羽毛,一边对我说道。

我用力地点点头,看了一眼屋里的父亲,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母亲剪完羽毛后,我趁他们都在忙,提着鸽笼飞一样地朝曾爷爷的院子里跑去。

当我提着鸽笼出现在曾爷爷院子里的时候,简直太受欢迎了,孩子们都围了上来。我就得意地站在人群中,望着我的鸽子。

“肖子杰,你妈给你买的?”

“不,我爸给我买的。”

“取名字没有?它们叫什么呀?”

“不用取,我都想好了,这只叫肖子杰,这只叫杜小鹏。哈哈……”二胖说道。

“你说什么,信不信我揍你?”我气得一下站起身来。

“曾爷爷说你和杜小鹏是两只刺猬,关不到一个笼子里,现在,你们变成两只鸽子,不就安安静静地关到一个笼子里了嘛。”

“杜小鹏,你说是吧?”

“哈哈……哈哈……”

伙伴们都大笑了起来,就连在槐树下推磨的曾爷爷也笑了。

小院不知从何时起,越来越热闹了。多了二胖、东子、钟杰、罗宁……有的只知道小名,有的知道大名,细细一数,差不多一条古巷的孩子都来了。

我把鸽子放了出来,小伙伴们从家里去取来玉米、小麦,一起喂鸽子。没有喂完的,还打包放起来,叫我拿回家给鸽子吃。喂完后,我们在院子里和鸽子们一块玩着。杜小鹏也加入到我们中间,逗着我的鸽子玩。自从上一次打一架之后,我和他之间似乎有一些变化,不像以前,一看见就横眉冷对,相互讽刺。

曾爷爷看着我们开心地玩着,笑得比我们还开心。因为鸽子的到来,没有人去帮忙推石磨,他就一个人推着。

像往常一样,曾爷爷做好了豆浆,我们每个孩子喝一杯,提着书包,各自回家。走到院门口,他们还不忘看着鸽子,叫我明天还要带来,我们去古巷东外的石滩上玩,我高兴地答应了。

今天留下来帮曾爷爷收拾桌子的除了我,还有宋林。

“肖子杰,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我洗着桌子上的豆浆碗问道。

“曾爷爷可能要回他的家乡了。”宋林从井里打上来小半桶水说道。

“啥,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怎么不知道?”我吃惊地望着宋林。

“前晚,我爸他们办公室收到了一封信,说是曾爷爷有一个亲女儿,来寻亲了,要接他回去养老。”

“曾爷爷的家在哪里啊?”

“湖南,确定了,不是江西。”

“那曾爷爷去吗?”

“不知道啊,还没写回信呢。他听完信,揣进兜里,谢了我爸,就走了。我送他出的院子,他也没有多说话。”

“曾爷爷肯定不会离开这里的,他舍不得我们啊。”这句话,是说给宋林听的。其实更多的是说给我自己的心听的,我不想离开曾爷爷。

洗好碗后,我们也要回家了。曾爷爷送我们到院子口,像往常一样挥挥手叫我们快回家。我回过头,看见曾爷爷的腿越来越弯了,走起路来,瘸得越来越厉害,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了。我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可曾爷爷一天一天是真的老了。

和宋林分开后,我提着鸽笼加快了回家的脚步,还没走进我家的小院。我就听见了曾爷爷的胡琴声,咿咿呀呀,每一次都是同样的曲调。但这次的胡琴声多了些什么,我还想不明白,也许就是音长或音短吧。天黑了下来,胡琴声在这条古巷中回荡,牵动着我的心。有一天,我一定要问问曾爷爷:“您拉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您叫什么名字?”

十二岁的生日真快乐,母亲给我买了一双名牌运动鞋,父亲给我买了两只鸽子。

“妈,要是天天过生日该多好。”我望着母亲说道。

“妈的傻儿子,天天过生日,那就是傻瓜了,傻瓜才天天过生日。”

听母亲这么一说,我也禁不住偷偷一笑。

快到中午了,母亲做了我最爱吃的鸭腿。父亲说我的生日应该是母亲最辛苦,可偏偏是我最享福,还说要是这学期期末考不上九十分,他就揭我一层皮。说到母亲我亲切感强烈,说到考试,我就吸了一口凉气,再想到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我打了一个冷战。不管桌子上吃饭的父亲和母亲说什么话,都抵挡不住鸭腿对我的诱惑。我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咬一口鸭腿,满嘴香。

“没出息的家伙。”父亲骂了一句,还是不忘往我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我愣了一下,受宠若惊,看来不努力学习还真不行了。

吃完午饭后,我从厨房里找来一个袋子,装上一个鸭腿给曾爷爷送去。走进院子,看到曾爷爷在那里打扫着石磨,细细地用白布擦了一遍又一遍。

“曾爷爷。”我刚走到门口就高兴地叫了一声。

“肖子杰来了。来,看看曾爷爷给你准备了什么?”曾爷爷从衣袋里摸出两个圆圆的鸡蛋,我笑着跑过去,接了过来,也从衣袋里取鸭腿递到曾爷爷眼前。

“曾爷爷,这是给您的。我妈做的鸭腿可好吃了,您尝尝。”

“肖子杰,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吃得饱饱的,你看我肚子都圆了。”说着掀开了衣服,拍着肚子告诉曾爷爷。

曾爷爷接过了鸭腿,轻轻地打开。

“肖子杰,来,你咬一口曾爷爷再吃。”

“不,曾爷爷,您吃吧。”

“听话,你咬一口,曾爷爷就觉得鸭腿更香。”

我笑着咬了一小口后,曾爷爷终于肯吃鸭腿了。从曾爷爷张开的嘴巴里,我看到他又掉了一颗牙。我心里的热情一下子减了下来,变成了一种失落。

“肖子杰,看见爷爷的牙掉了呢?人老了都会掉牙。不要紧的,左边牙掉了就用右边吃鸭腿呢。”说完,摸着我的头,咧开嘴笑了。

我剥开鸡蛋,也拿给曾爷爷咬一口我再吃。我和曾爷爷在这槐树下,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从槐树叶片的缝隙里,洒下一缕缕阳光,照在我们祖孙的身上。

吃完午饭,孩子们都往曾爷爷的院子里来了。我突然想起,今天我过生日,却没有给他们带来好吃的。鸭腿是不够分的,我也是过生日才能吃到。突然,我想起了母亲给我从街上买回来的两盒小蛋糕。我转身奔回家,父亲母亲已经去街上了,我拿了蛋糕快速地跑回院子。

“我给大家带吃的来了,今天我过生日。”

十几个小脑袋一下聚集了过来,拍着手祝我生日快乐。我被他们围着,开心地站在中间傻笑着。

“我请大家吃蛋糕。”我从袋子里拿出两盒蛋糕举在手里说。

“哦,吃蛋糕了,吃蛋糕了……”

“蛋糕甜不甜?”

“甜。”

“我只有这两盒,每个人只咬一小口。”我咬了一小口后,认真地说道。

“嗯,好。”每个人都答应着。

“杜小鹏,你干吗咬那么大口?”

“我嘴巴大,哈哈……”杜小鹏笑着说。

“你们知道吗?街上蛋糕店里有更大更甜的蛋糕,上面涂满了白色的奶油。还粘满了小花,里面夹着各类新鲜的水果,保证你们没有吃过,好看又好吃。”

我们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杜小鹏描述着。

“我也知道有这种蛋糕,听我表姐谈过。她家在市里。”

“你怎么知道,你吃过了?”二胖问杜小鹏。

“吃过了,我前两天才吃的。”

“好啊,杜小鹏,你一点儿义气也不讲。人家肖子杰就那么慷慨,你呢,有好吃的也不给我们。你不给我们也行,看看也好啊!肖子杰,别给他吃了。”

“不是,你听我解释,是我爸爸同事的孩子过生日,我去他们家做客吃到的,也就那么一小块。我三口就吃了,真的。”杜小鹏委屈地说道。

“别理他,谁知道他说的真还是假。”

杜小鹏眼睛一转说道:

“我知道一个秘密。”

“你能知道什么秘密?你要是知道什么秘密,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去巷子里广播,你还有秘密?”

大家都不理杜小鹏了。他站在那里,像是真的有话说的样子。我从他身边经过,他说:

“肖子杰,你也不想听这个秘密吗?”

“什么秘密?”

“下个月初七,曾爷爷的生日。”杜小鹏说过,就去玩了。

我知道他说的肯定是真的,在这条古巷里,他什么都喜欢去打听。曾爷爷过生日,这对于我来说是大事。从我记事起,每一年我过生日,他总给我煮两个鸡蛋,曾爷爷从来没有哪一年忘记。可我从来没有问过曾爷爷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们也从来没有给他过过生日。

小伙伴们说,他们没有什么礼物送给我,问我喜欢什么,在墙上画给我。我笑了起来,觉得很有意思。说了很多我想要的东西,他们去捡来木炭,在曾爷爷院门口的墙上画了起来。有的画了飞机,有的画了鸭腿,有的画了扇子糖……杜小鹏画了蛋糕,画的就是他说的那种蛋糕。每份礼物旁边都写了名字,谁送给谁的。这段古巷墙有些发青,缀满斑驳的暗绿色苔藓,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便画满了礼物。望着各种各样的礼物,我笑得合不拢嘴,这是童年友谊的见证。我的礼物有了,那曾爷爷的呢?我们也要帮曾爷爷准备礼物。

“肖子杰,发什么呆啊?回家带上你的鸽子,我们去东外石滩玩。”二胖和宋林说道。

“鸽子是大自然的,它也是亲近大自然嘛。”杜小鹏说道。

“对,我怎么把我的鸽子忘家里了呢?”穿过古巷,我跑回家,提着鸽笼就往曾爷爷的院子里来和他们集合。

我们一群孩子穿过古巷,跑过古桥,到了东外的石滩。这里还真的很美,我相信笼中的鸽子也会喜欢这个地方吧。这一大片荒地平平整整的,他们在这里铲起了陀螺,还架起了铁环,打起了弹珠。靠近永宁河的地方,有些形态各异的鹅卵石,春天发芽的那片芦苇抽出了花苞,河风一吹,摇摇晃晃地点着头。

“肖子杰,放你的鸽子出来走走。没事,它们翅膀剪了飞不走的。”二胖说。

“就让它们在笼子里吧,要是弄丢了,我爸肯定打死我。”我有些为难。

“怕什么呢?又不飞走,你就是怕我们去捉你的鸽子来玩,是不是?”杜小鹏在旁边说。

“就是,肖子杰,你是不是不让我们和你的鸽子一起玩啊?不会那么小气吧。”小伙伴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我也觉得,它们一天到晚关在笼子里好可怜,多闷啊!我就在地上撒了一些玉米,把鸽笼的门打开了,放它们走了出来。

“来,小鸽子吃我的。”

“小鸽子,这儿,这儿,吃我的……”

“小鸽子,别吃他的,他上厕所从来不洗手。”杜小鹏望着二胖说。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没有洗手了?”二胖不服气地说道。

“肖子杰,不要让你家的鸽子吃他的玉米,吃了他家玉米以后长得就像他一样肥。”

“说谁呢……”

“信不信我今天揍你?”

“你们别吵了,还让不让鸽子吃东西了?你们没看见,我们家鸽子怕生人吗?”

果然不再吵了,大家都来陪着鸽子玩。和鸽子玩得差不多了,两只鸽子也吃饱了,我们就在河滩上分成两派,玩起了打仗,忘了鸽子的存在。不过,它们是听话的,就在笼子周围散散步。

正当我们玩得高兴时,突然从天上飞下来一只大鸟,一下俯冲下来,伸出尖尖的爪子抓起笼子旁的一只鸽子飞走了。速度快得我都没有看清它的模样。

“肖子杰,快,你的鸽子被抓走了!”

全部的孩子都被吓坏了,等回过神来,那只大鸟抓着鸽子飞到了河边一棵高大的黄桷树上。杜小鹏一路追着,我知道他跑得最快,是学校三千米冠军。他什么事都爱吹牛,只有在跑得快这件事上不吹牛。等杜小鹏跑到黄桷树下,大鸟一下又飞了,朝一个小山丘飞去。杜小鹏用最快的速度追赶。我完全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回过神来的孩子们帮奔跑的杜小鹏盯着大鸟。杜小鹏的眼睛也没有敢离开过大鸟,突然一个不小心,绊倒在地。听到他“哎哟”一声,又爬起来继续跑。这时,大鸟变得聪明起来了,往河对岸的山上飞去。杜小鹏要有飞天的本事才行,否则再也追不上大鸟了。

满头大汗的杜小鹏回来了,耷拉着脑袋。我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

“都怨你,你叫我放出来,还说我小气。这回好了,回家我爸会打死我的!”

“你赔我鸽子……”我一边说,一边去推了一下杜小鹏。谁知,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一下看清他的裤子都破了,膝盖处擦掉了一块皮,有些血珠子渗了出来。看到他都已经这样,我就只能收起了哭声。

小伙伴们都知道闯了祸,除了二胖、宋林和杜小鹏外,其他的人都回去了。我们四个提着装了一只鸽子的笼子往回走。

回到曾爷爷的院子里,我一下跑到曾爷爷面前,大声地哭着。曾爷爷先是一惊,再看到鸽子笼子,问道:

“还有一只走丢了?”

我摇摇头说:“不是,被一只大鸟抓走了。”

“孩子们啊,你们去河滩耍,曾爷爷忘了告诉你们,那不是大鸟,那是鹞子,专门抓小鸡、鸽子来吃。”

“曾爷爷,鹞子的窝在哪里,我们能找到它不? 我就想要回我的鸽子。”

“肖子杰,要不回来了。鹞子早就把鸽子吃了。”

我在一旁流着泪,这眼泪一是怕父亲揍我一顿,二是为我那可怜的鸽子。

“肖子杰,不怕,快回去吧。向父亲承认错误,他不会打你的。”

我们四人又提着鸽笼向我家走去。

“我们三个跟你一起回去。”宋林说。

我没有说话,提着笼子伤心地走着。

打开院门,父亲正坐在屋檐下整理他的箩筐。用眼睛瞄了我一下,再看看宋林他们三个,说:“肖子杰,你们闯什么祸了?”

“爸,鸽子被鹞子抓了一只去。”

“你不放它出来,就被抓去了?鹞子怎么不把你抓去?你个祸害!”父亲生气极了。

“肖叔叔,对不起,是我让肖子杰把鸽子放出来的。”杜小鹏说道。

“肖叔叔,是我……”

“不是,肖叔叔,是我……你不要打肖子杰,他是你儿子,你要打就打我吧。是我们不听话,逼着肖子杰把鸽子放出来的。”宋林说道。

“小小男子汉,将来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就是我!肖叔叔,真的是我。”杜小鹏抢着说道。

我看向杜小鹏,从来没有觉得他像现在这样高大。

“好了,我知道了。天黑了,你们快回去吧,我不会打肖子杰的。”父亲说道。

父亲果然说话算话,宋林他们回家后,我并没有挨打。我小心翼翼地做着事情,吃饭都不敢吃出声音,生怕父亲反悔,打我一顿。

“肖子杰,你一天到晚要有点儿正事做,能不能不要到处跑,没事就看看书,写写作业。还有,从明天起,不准再把鸽子带出去耍,就把它放到这院子里。”听着父亲的话,我认真地望着父亲,使劲地点了点头。

父亲安排完后,就进屋睡觉了。

母亲还在厨房里清洗着碗筷。

我在门口看了一眼母亲,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拿出我为母亲写的那首小诗看了起来。

踮着脚,把窗户打开望出去,又是一个明月如镜的夜晚。今天晚上,没有胡琴的声音,也许曾爷爷已经歇息了吧。他说过我知错就改,我的父亲肯定会原谅我的。

躺在床上,我想起了我过的这个生日,想起了我的朋友们,特别是杜小鹏,平时调皮捣蛋的他,今天让我好感动。不知他的脚还痛不痛,明天去看看他。我们还要商量给曾爷爷过生日的事。

我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在梦中看见一只大鸟朝我飞来,露出尖尖的嘴,伸出长长的爪子,露出狰狞样子。我跑多快,它就飞多快,我喊着妈妈,喊着曾爷爷,又喊不出声音。大鸟离我越来越近,可是没有人来帮我,跑着跑着,一不小心,我跌进了永宁河。“啊……”大叫一声,我被吓醒了。满头是汗,我打开房门,冲进了父亲母亲的房间。

我穿上崭新的名牌运动鞋,背着书包,在巷子口等杜小鹏、宋林、二胖,我们四个一起上学。从曾爷爷的院子旁经过时,四个小脑袋从围墙外探着往里看着,还是那只老猫在。曾爷爷出去卖豆浆的时候,老猫就成了这个家的守护神。它一动不动地趴在墙檐上,竖着耳朵,黑黑的眼睛守望着院子,盯着从院子旁边经过的人。

“肖子杰,你想好没?曾爷爷生日,我们送什么礼物?”上学路上,我们讨论了起来。

“想来想去,我想送杜小鹏说的那种蛋糕,不知要多少钱?”我提议着说道。

“我赞成……”

“嗯,我也赞成。曾爷爷肯定没有吃过。”

“好,大家都通过。谁去通知其他人凑钱?”宋林问道。

“我,我去。”杜小鹏说。

我望了杜小鹏一眼,笑了一下。

“好,明天就是曾爷爷的生日了,你要紧着点儿时间办。”宋林说。

“凑来的钱,我们一起去买,你一个人说了不算。”二胖对杜小鹏说。

“我是那样的人吗,二胖?”

“我哪知道……”

“好了,别说了。要到学校了,放学见。”我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今天的体育课,我的运动鞋穿着可真洋气,在太阳下面散发着耀眼的白色光芒。我在学校的操场上跑了一圈又一圈,我像个傻子,又像个运动员表演了一节课,可始终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运动鞋。我开始对这双鞋失去了兴趣,以前那么想要,穿在脚上不过如此。其实,穿普通鞋也挺好,一双名牌鞋能买多少双普通鞋了啊!我这是一种变化中的复杂心理。穿着它,眼前仿佛就会浮现母亲卖茶时的身影。

今天放学,杨老师出奇的善解人意,唯一的作业就是把第二十五课读三遍。像这种类型的作业,在我这里就等于没作业,从来没有完成过。

走到曾爷爷的院子门口,里面还是一样的热闹,但没有听到石磨的声音。曾爷爷说,今天不磨豆浆,明天休息一天。我们都知道明天是曾爷爷的生日,可往年曾爷爷的生日,他从来没有休息过啊。

“孩子们,今天没有豆浆喝,曾爷爷请你们吃薄荷糖。”说完,他从屋里拿出来一个大口袋,给我们一人抓了一把糖。我总觉得曾爷爷有心事,可又不知道曾爷爷的心事是什么。

小伙伴散去后,我靠着曾爷爷坐在槐树下,陪着他一起想心事。

满院子的树荫下散发着浓浓的香味,一股子清爽的惬意在沾满露气的阴凉中自由地流泻。童年是这满古巷的涂鸦,还是那碗豆浆的香甜?

傍晚来袭,我坐在曾爷爷身边看着夕阳一点一点从槐树上移到红岩山后面。我知道太阳走了一天累了,他要让树梢的月亮来接替他了。但是,如果在白天,看不见太阳的影子,静静地站在树下时,遇上一颗一颗小雨滴轻轻掠过大树皮的时候,那槐树会不会像被人挠痒了一般,发出一丝轻轻的憨笑,古巷的青石板肯定也会跟着微微打了个战。入秋了,那凉爽的风儿在随心旌荡漾。

第二天早上起床,没有曾爷爷的叫卖声,古巷里的人们拿着碗在家门口等了很久……

“曾爷爷睡着了吗?今天没有出来卖豆浆。”

“快,快,来不及了,几十年没有调过闹钟。今天曾爷爷居然没有出来卖豆浆,上班要迟到了。”

“肖子杰,起没?今早没有豆浆,自己去东门口买个饼。”

……

古巷里的声音在议论着,念着曾爷爷的豆浆,念着这个在古巷里卖了几十年豆浆的老人。我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不想说一句关于曾爷爷的话。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们在古巷东头等着杜小鹏,所有孩子凑的钱都在杜小鹏那里。我们四个作为代表,要一起去街上的蛋糕店买有鲜果奶油的蛋糕。

杜小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大把零钱,我们一张一张地数着,加上我们四个的,总共有二十五元。这对于我们来说,绝对是一个大数字。我们背着书包上街了,一家一家地看着,根本就没有看到蛋糕店。又走过了几个路口,还是杜小鹏眼睛尖,他一眼就看到了永南路口那里的蛋糕店,我们迫不及待地跑了进去。

“阿姨,给我们做个蛋糕。要有鲜水果,有奶油的那种。”我说道。

“小朋友,这里的蛋糕都是有这些的。你要多大的?什么味道的?”蛋糕店的阿姨问道。

“阿姨,你给我们做最大的,奶油味的。”

我刚说完,宋林就用手拽了拽我,我一下明白过来,忙说:“阿姨,我只有二十五元钱。”

“小朋友们,给同学过生日吧?”

“不是,给曾爷爷过生日的。我们天天喝他的豆浆……”

“不对,我们喜欢曾爷爷,这些钱是我们凑的……”

“你让我说,曾爷爷从来没有过过生日……”

我们几张小嘴争抢着说着。卖蛋糕的阿姨微笑了一下,说:

“小朋友们,阿姨知道了。给你们挑这个吧,个头大,还甜,我多给你们放奶油和水果。”

“那多少钱呢?”我赶紧问道。

“二十五。”阿姨笑着说。

“谢谢,谢谢阿姨……”我们几个高兴地争着给阿姨道谢。

提着蛋糕,来不及眼馋橱窗里的美味,我们要快些回到古巷。

刚到东门,就看见古巷口挤满了小脑袋,就像集合一样。孩子们看到我们提着大蛋糕回来,都很开心。

“曾爷爷在哪里?打听好没?”

“在院子里头,和老猫在一起。我来的时候看见的。”

“好,我们一起进去,进门就拍手,祝曾爷爷生日快乐。肖子杰,来,你提蛋糕。你一个人就出了三元钱,但这不是关键,最主要的是,你和曾爷爷最亲。”宋林安排着。

我点了点头。如果说我出的钱多就该我提,我肯定是不赞成的。但说我跟曾爷爷最亲,这句话我就爱听。

我提着蛋糕走在最前面,他们跟在我身后拍起了手。曾爷爷看到我们走进院子,先是一惊,然后,我看见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今天的曾爷爷像孩子一样开心。我们给他戴上了生日帽,点燃蜡烛许了愿,曾爷爷的愿望许完后,他却说出来了。他说,许下的愿望说出来才灵验。

曾爷爷的愿望是:希望这条古巷里的人们永远平安快乐。

许完愿,曾爷爷和我们一起吃起了蛋糕。杜小鹏果真没有骗人,蛋糕有白白的奶油,香甜的水果。曾爷爷干瘪的嘴上沾满了奶油,他开心地吃着,一个劲地说:“好甜。”

天渐渐黑了下来,孩子们都各自回家了。这个院子里就剩下曾爷爷、我,还有老猫。

“肖子杰,曾爷爷给你拉一段胡琴吧。”

“嗯。”

“曾爷爷,您拉的曲子叫什么名字?”我终于问了这个我最想问的问题。

“肖子杰,你记住了,叫《二泉映月》。我十七岁那年,为了讨生活,到了江西的一个裁缝铺里当学徒。这首曲子就是教我做衣服的师傅教的。后来,战争打响了,他去买布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就随红军走了。”

“曾爷爷,您是红军!”

“1935年,我是那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来到永宁城的,腿也是那晚瘸的。六十年来,永宁城的老百姓对我有恩。”

曾爷爷没有再说话。他从屋里取来胡琴,先试了试,接着就拉开了。我坐在曾爷爷旁边,从侧面静静地看着他脸的轮廓,尖瘦而苍老。他的眼睛里,装满了所有的故事。胡琴声咿咿呀呀,如泣如诉。胡琴在诉说,深情而凄凉,我听到的是一缕孤独。望了一眼他脚旁的老猫,眼泪装满了我的眼。

一曲终了,我已泪流满面。

“肖子杰,告诉曾爷爷,你听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只听到胡琴在说话。”

“好孩子,你果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曾爷爷哽咽着说道,一下把我搂进怀里。

“曾爷爷,您要回家了?”

“嗯,曾爷爷老了,推不动石磨了,我还有一段骨肉情没了呢。”

“曾爷爷,我不读书了,天天帮你推磨,您不要走。”我哭出了声。

“伢仔,又讲傻话了。你不仅要读书,还要好好读书。等你考上大学,曾爷爷就回来看你了。”

那晚,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走出曾爷爷的院子,又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第二天早上,依然没有曾爷爷卖豆浆的声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任由眼泪流满我稚嫩的脸颊。我清醒地知道,曾爷爷走了。

可我为什么没有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巷子里的人们在闲暇时,总谈论着曾爷爷。聊着他的豆浆,聊着曾爷爷和他的胡琴声,聊着红军长征经过了永宁城。

孩子们放学后,都会跑到那个院子门口,透过木门的缝隙向里面张望。槐树还在,石磨还在,曾爷爷只带走了他的胡琴。

老猫到处闲逛,饿了就出去找点吃的,吃完还是回来守着这个小院。

后记

槐花开了一年又一年。

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穿过古巷,从西头走到东头。四处寻找,没有寻到曾爷爷的影子,他说过,我考上大学时,他就会回来看我。

“25乘以4等于100。”

望着古巷东头那个有一棵槐树的小院,我知道曾爷爷肯定回来过了。

印着我脚印的青青古巷,装满我童年的小院。即使岁月再遥远,古巷也不会老去。那些早已飘远了的记忆,被一种淡淡的疼痛裸露出来,直到记忆渐渐清晰。

“曾爷爷,您的名字,刻在了永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