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虫:一个精妙的骗局
2023-04-12贾斯汀·沃费尔陶平楚/译
1
“你在忙吗,哈丽特?”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
哈丽特从屏幕前回过头来:“进来吧,埃里克,怎么了?”
“你看下这封邮件,”她的这位同事说道,“有人声称发现了一种新昆虫。”
“这又没什么好奇怪的,”哈丽特说着接过了他的笔记本电脑,“每年都有一万多的新物种被发现。”
哈丽特滚动鼠标浏览邮件。“‘科学界此前一无所知’……‘缺失的环节’……什么情况?! ”这时她看到了图片,“这是什么东西?”
“腿看起来有点儿像蟋蟀,你在背部能看到一种蜈蚣样的结构,而且那些翅膀看起来很像鳞翅目,不是吗?”埃里克说着点了点头,“难怪他称之为缺失的一环。”
哈丽特冷静下来说:“不错的尝试,你编的?”
“这可不是我的恶作剧,”埃里克举起双手一副为自己辩护的样子,“这是我收到的一封真实而真诚的邮件。”
“这是达尔文的嗡嗡虫。”她说。
埃里克一脸迷茫:“你说这是什么?”
“达尔文的——你从没听说过这个故事吗?”哈丽特说,“行,好吧,这只是流传的故事中的一个,大概率不是真的:据说有些男学生曾经决定捉弄一下达尔文,他们捉了几种不同的昆虫,小心地分离各个部位,再黏合起来做成了某种奇怪的合成物。他们把这个东西拿给他看,让他鉴定。达尔文看着这个东西问道:‘你们捉住它的时候它是不是嗡嗡作响?’他们说‘是的’,以为骗到他了。然后他说:‘如我所料,这是只嗡嗡虫。’”
埃里克看起来还是一脸的茫然。
“嗡嗡虫在那以后就用来指代蓄意欺骗或者不诚实的事物,”哈丽特解释道,“虽然曾经有个更常用的词。”
“真的吗?”埃里克问。
“是的。”
“所以,就像《圣诞颂歌》以后,斯克鲁奇就变成了吝啬鬼的代称一样,就是这个意思?”
“对。”
“嗯!”埃里克露出了一个恍然的笑。
哈丽特给了他一点儿时间消化,然后说道:“不管怎样,很显然就是这个情况。有人把这几个不同的昆虫部位拼凑在一起,然后试图愚弄我们,让我们以为这是个新物种。”
“哈?”埃里克还在笑着,“但是,现在这个有个很重要的不同之处。他这个是活的。”
“你说什么?!”
“你继续往下看,”埃里克说,“后面有个嵌入的视频。”
哈丽特看过后,开始咬她的大拇指,她一觉得有压力就习惯这样。“这……这根本不可能,”她说,“我不相信。你能让他寄个样本给我们吗?”
“我早就问了,”埃里克答道,“对方找了些借口,不想让这些昆虫脱离自己掌控。如果危险信号还不够多的话,这应该算一个。不过他很欢迎访客上门。”
“那你去吗?”哈丽特问道。
“不。这个是假的。我不知道它是机械模型还是定格动画,或计算机图形,还是别的什么,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哈丽特慢慢点了点头:“你能把这封邮件转发给我吗?”
“什么?”埃里克问,“你打算跟进这件事?”
“我的意思是……”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知道,一开始鸭嘴兽也被认为是假的。同样的,这个很明显是一些不相关的动物被切割缝合在一起。除非事实证明是真的。虽然我不认为这跟鸭嘴兽是一样的情况,但是……”她耸耸肩说,“不管怎样,我接下来有一些假期。而且,你知道的,如果没有别的意外,这会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埃里克点头说:“那祝你玩得开心吧!”
2
“韦兹博士!欢迎,欢迎!”矮小的光头男人热情地握着哈丽特的手,把她领进了门。
她跟着他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进了屋里。“谢谢你邀请我来,嗯——”
“请叫我伊多吧。”主人家说道,带着她进了一个几乎空荡荡的房间里。白色的墙壁下放着白色的沙发,边上是一张白色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玻璃缸。
哈丽特坐下来,透过玻璃凝视缸里,呼吸急促得不可思议。泥土,草和石头;粪便和一些蜕下来的壳;以及四只臆想中的生物——邮件照片里的一切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我很高兴你意识到了这个发现的重要意义。”伊多忙来忙去,调整着落地灯的光线,“你肯定知道,这个发现会让我们当前对于昆虫王国的进化的认识产生多么戏剧性的颠覆。”
“是分类。”哈丽特心不在焉地纠正道。
“如果这会导致整个分类学观点的重大变革,而不是进化论本身的革命,那我也不该感到意外!”伊多说,“我相信,你会像我一样渴望在科学期刊上发表这个发现。”
哈丽特此时正看着其中一只昆虫吱吱响着慢慢走向盛水的盘子,问道:“你说你是在哪里发现它们的?”
伊多笑了,眼睛眯了起来。“哈,韦兹博士,你知道我不想透露这个的!当然,我也不想暗示说也许你有任何不良意图。但是谣言总是传得很快,一个不严谨的词就可能导致别人匆忙重复这个发现,然后发表。如果因为这样的事情夺走了我们在科学界的名声,对我俩来说,这将是多大的悲剧啊!”
哈丽特没理会他。“我可以吗?”她问道,一边伸手去掀开玻璃缸的盖子。
“当然!”伊多笑着说。
哈丽特把手伸进去,慢慢地接近了其中一只昆虫,随时预备着它从她手里跳开或试图逃出玻璃缸。但是,情况远非如此。当她靠近时,它一动不动,甚至当她的手几乎要握住它时,虫子也几乎没有反应。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玻璃缸里拿出来。
一道闪光吓了她一跳。昆虫的触角缓慢地抽动。她抬头看着一台高端相机的镜头。又一道闪光。伊多从镜头后看着,问:“你介意我把这个重要的时刻拍下来吗?”
“哦,当然不。”哈丽特回答道。她试着忽略持续亮起的闪光灯,咬着大拇指,仔细地观察这只昆虫。对于它是否是一个计算机模拟物或者甚至是一个机械装置,现在已经没有疑问了,这无疑是一只活生生的动物。但是所有的一切都不对了。
她把另一只手伸进玻璃缸里,拔了几根草出来,举着草放到昆虫的下方。她看到昆虫的两条腿无力地挣扎着,把草拉向无精打采开合着的口器。
“伊多,你愿意让我带一只虫子回去,更仔细地研究吗?”她问道。
他摇了摇头,弯下腰来:“我之前就告诉过你同事了,我是在巨大的努力、花费和运气的帮助下才获得了这几个样本,你肯定能理解我有多希望能够把它们留在这里。”
“哦,当然。”她附和道。她本就没有期待除此以外的答案,但总是值得尝试一下的。如果有万一呢?“那是你用来保持缸内环境湿润的东西吗?”她一只手指着,同时另一只手把昆虫放回了玻璃缸里。
他扭头看了周围几秒。“你指的是?”他转过头说,“其他的设备我都放在另一个房间里了。”
“哦,是我的错,”她道歉说,“我看到的是个影子。”
当看到哈丽特的手插在兜里的时候,他眯了眯眼,但是迅速地扫了一眼玻璃缸,发现四只昆虫都清晰可见后,他又笑了。
哈丽特又观察了几分钟,虫子们或静静地待着,或摇摇晃晃地在缸里转来转去。然后她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承诺很快会再联系他。
3
屏幕角落的消息通知告诉哈丽特收到了一封新邮件,她迫不及待地点开了。
嗨,哈丽特。你旅行回来时带给我的那个外壳的DNA测序结果刚刚回来了。这个蜕下来的外壳里没有太多的DNA,但是我们通过提纯和增益让它派上了用场。是的,就像你猜测的那样,结果很奇怪。
详细信息可见附件,但是简要来说,我们把它与在线数据库里的已知序列进行了比对,结果显示这是由四种不同的基因组拼凑而成的——这些昆虫来自不同的类目!毫无疑问,这个东西是人造的。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东西能够存活,但是你说你看到了活着的。太可怕了。我猜不到他们必须尝试多少个版本才能得到存活体。我很想知道更多的信息,关于谁做了这件事,以及为什么他们觉得这样做是可以的。无论如何,请查看附件中的原始序列数据和示意图,上面显示了我们用壳上的哪一块匹配到了哪个基因组,以及数据库里对应物种的链接。这次更新的情况真是太棒了!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吃午饭。
哈丽特拼命地咬着手指。她的朋友韩已经在分子生物学领域获得了成功。这个生物看起来就像是同属不同种的昆虫的不可能组合体的原因就在于它就是这样的。无怪乎它看起来几乎无法正常活动。神奇的不是它这么久都没被发现,甚至不是它能够在自然界中生存,而在于它在最精细的照料下还能存活下来。难怪它的“发现者”不愿意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他早知道这个骗局在现代科学的审查下持续不了多久。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哈丽特打开了一个新的浏览器页面,在搜索框里输入他的名字,构想了一个流氓分子生物学家试图向冤枉了他的科学机构复仇的脚本。他对一个不合适的生物进行了基因改造,希望能让其他人像傻瓜一样接受它。
搜索结果中,一个个人网站点击率最高,哈丽特点了进去。她的嘴巴微微张开了。一个艺术家。他是一个科学社会学艺术家?她皱着眉浏览了他的作品和过往项目的介绍,语言华丽而晦涩,但很明显的一点是他对于科学实践及其对社会的影响感兴趣。他似乎有时会与科学家合作,有时又与他们有所冲突。他的作品背后,似乎有一个想要颠覆、跨越边界以及引发争议的主题。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整件事就是一件现代艺术作品?
无论如何,她都要告诉他她有证据证明他的“新物种”就是一个骗局。她切换到之前用来跟他联系的视频聊天软件。他名字边上的绿灯显示此时他正在线上。她想,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哈丽特咬着拇指,发起了通话。语音接通时停顿了一下,然后他的笑脸出现在她的屏幕上。
“你好!韦兹博士!”那熟悉的声音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伊多。”哈丽特振作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知道你展示给我看的这些昆虫并不是你找到的。我知道基因操纵的事了。”
“太棒了!干得好!”这位艺术家回应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哈丽特吃惊地顿住了:“你……一点都不回避这件事。”
“当然了!”伊多回答说,“这一直是可能出现的结果之一。我承认,如果在我们拉开大幕之前,这件事就已经被科学界接受,那将会更加刺激。但你这么快速地发现,也提供了一种适合这个项目的叙述。”
“嗯……这究竟是个什么项目?”哈丽特很疑惑。
“啊!”顿时,伊多对他的话题更加起劲了,“第一阶段是干预我们都来自于其中的自然潜力池,通过现代科技创造一种全新的生命形态。第二阶段是尝试说服科学机构相信这一生命形态的自然合法性,这个尝试要么被接受要么被拒绝。第三阶段是因此将会产生的对话。”
伊多接着说道:“科学以自我监管为荣,所以有同行评议和独立验证。但是这个系统如果没有经过测试,怎么能保持强大呢?你知道这种挑战不是第一次了,更不用说偶尔发生的来自科学机构内部的蓄意欺诈了。”
“那你制作昆虫的道德伦理又怎么说?”哈丽特问,“那些失败品死了吗?万一有一只逃脱了呢?”
“这种讨论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伊多热情回应。
“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些问题了,”哈丽特回答说,“我们有过这样的讨论了。”
“这个项目没有涉及新的基因,只是天然成分的新组合而已。”伊多接着说,“它会安全地推动科学问责、技术探索的后果,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些方面的公共对话。”
“我们现在是在对话吗?还是你在给我念新闻稿?”哈丽特挫败地说。
“是的,这会是一个绝佳的媒体机会!”他兴奋地回答道,“这个故事会成为全球媒体报道的亮点!”
哈丽特双手捂住了脸,无法自控地说:“所以,这不是一个虫子(漏洞)①,而是一个特性?”
他停顿了一瞬,消化着这句双关。“太棒了!”他喊道,“这会成为头条!”
哈丽特又咬住了大拇指。
/ 作者简介/
贾斯汀·沃费尔,美国马萨诸塞州哈佛大学的科学家。他研究从进化到机器人再到昆虫行为的各种主题。作为一名科学家和艺术家,他更喜欢科学和艺术结合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