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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下的八口缸

2023-04-12周锐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12期

一、响堂的传说

离天亮还早着呢,井探江照例点上灯笼,陪着闺女知江出了门。

如果时代往后挪挪,他们可以用手电筒照明,但在民国年间还流行打灯笼出门。有句歇后语叫“外甥打灯笼—照旧(舅)”,这句歇后语要是迟一点儿发明,就会叫“外甥打手电”了。

这么早,这么冷,这爷儿俩去哪儿呢?知江要去喊嗓的窑台,在京郊,是个俗话说“人少鬼多”的地方。还别说,那儿真有一片坟头,像知江这样十几岁的小姑娘,没爹陪着还真瘆得慌。

那位又问了:一般兄弟姐妹的名字里会有相同的字,如果爹叫探江,女儿叫知江,岂不乱了辈分?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井探江干的是梨园行,唱戏的。这一行的祖师爷唐明皇在梨园排练歌舞,所以后来的演员都被称为梨园子弟了。在这一行,金秀山的儿子叫金少山,谭小培的爸爸叫谭鑫培,这是挺常见的。

井家的祖上原是工匠,曾在一家大宅院里造过一座戏台。这戏台的外表并不怎么出众,它的奇特之处在于,它是由八口大缸支起。演员在台上唱戏,声音不仅打远能清晰送进最后一排观众的耳中,而且圆润,厚实,能悠悠荡荡地透出韵味,特别动听。

戏台上高挂一块匾,请一位已垂垂老去的状元题的字。

那位老状元公在台上来来回回地踱步,脑后那根已又细又短的花白辫子不慌不忙地摆动着。

他在他那学富五车的胸腹之间“上下求索”,要找出一句能跟他的学问相配的话写到匾上去。

忽然“咚”的一声巨响,不但吓了老状元一大跳,整个大宅院都被惊动了。

原来,老状元的马褂内部已有漏洞,他怀中的那只雕刻着十八罗汉的玛瑙鼻烟壶就顺势而下,滑落到戏台上。

宅院的主人闻声而出:“什么响?惊天动地的。”

“响?”这个普普通通的字给了老状元不普通的灵感。

他一声不吭,转身抓起桌上的大号斗笔,浸到墨海里。

趁这当儿,他盯着宣纸凝了凝神。

然后他轻诵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的四句:“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宅院主人不解:“您念这干吗?”

老状元说:“蓄势。”

宅院主人听得似懂非懂。

“知道张旭吗?”

“嗯,好像见过。”

老状元冷笑一声:“唐朝的草圣,您只能去地底下见。张旭看了公孙大娘舞剑,于是懂得蓄势,学会了写字。”

说时迟,那时快,老状元出笔如出剑。

整个宅院的人都听见了笔在纸上飞舞的“唰唰”声。

从此戏台的匾上有了力能扛鼎的“响堂”二字,这座宅院也就被称为响堂了。

当年响堂的一家之长有什么要紧事想聚集家人时,你猜用什么办法?

敲锣?

那多俗气。

撞钟?

也没蒙着。

人家老爷子只要端个茶碗登上戏台,在台中间儿坐下,拿盖儿在碗上“叮”地轻轻一敲,嚯,立刻热闹了。

只要是家里的人,不管正在前堂后院还是左右厢房,包括蹲在茅厕里的,全都被这一声“叮”惊动了。

就像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千军万马慌慌张张蜂拥而至。

关于响堂戏台下的八口缸,对它们议论最多的倒不是住在响堂的人,而是造响堂戏台的工匠的后代。

因为井家人只知道祖上造了缸上的戏台,而一直都没机会进入那富豪之家,所以对那八口缸就越传越邪乎,越传版本越多。

比较一致的猜测是,缸里藏着镇宅之宝。至于什么宝,那就要看各人的想象力了。

有人说:“为什么不是九口缸?不是七口缸?那这镇宅之宝就跟八有关。应该是一套金八仙,每口缸里藏一尊。”

还有种说法:“八口缸是代表八卦里的八个方位。戏里诸葛亮的道袍上不是绣着八卦吗?找个道士来就能把八口缸说清楚。”

戏台曾失过火,这倒是真的,不过却有不同的失火故事。

一个故事是惊悚版:“有一次打雷了,干打雷,不下雨。‘咔嚓’一道闪电,把响堂里一棵古树劈下一截树枝。这起火的树枝正掉在戏台上,把台板烧出一个窟窿,顿时有个斗大的蛇头从窟窿里蹿出来。‘咔嚓’又是一道闪电,把这条白蛇烤得焦黑。”

另一个故事是美满版,直到烧出窟窿都跟前一个故事一样,不一样的是它的后半截:“蹿出来的不是蛇,是蝙蝠。戏里斩鬼除妖的钟馗脑门上不是画着蝙蝠吗?第一只蝙蝠飞出来后,又飞出第二只。大家就等着。第三只蝙蝠又飞了出来。可是飞出四只蝙蝠后,窟窿里再没动静了。这时‘咔嚓’又是一道闪电,惊起第五只蝙蝠。这就圆满了,这叫五福(蝠)临门呀。”

井家传到知江爷爷这一代,不做工匠,改行唱戏了。

那天知江爷爷正跟伙伴马勺儿推着刨子刨木料,兔儿爷来了,他是东城的流行(háng)头儿。

过去的戏班里有七行七科,“行”是台前演出的,“科”是幕后服务的,而流行是七行中的最后一行,俗称“跑龙套的”。那时的龙套演员大多是兼职的,根据戏里的需要临时去外面找,帮戏班找龙套的就是流行头儿。北京城太大,东西城得各有一个流行头儿,不然顾不过来,兔儿爷就是东城的流行头儿。他原名叫崔四,平日拿黄胶泥做兔儿爷去庙会集市摆摊,大家就叫他“兔儿爷”了。他人缘好,总是笑呵呵的,所以人们总是跟他开玩笑:“小心别把黄胶泥掉进裤裆里!”因为老北京有句俗话:黄胶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兔儿爷喜欢京戏,常去戏园子听蹭戏。听蹭戏跟蹭吃蹭喝一样,都是不用花钱。那时你要是买不起票或不想买票,可以站到最后一排后面,这叫“靠大墙”。兔儿爷在大墙边靠久了,跟戏班的人熟了,戏也熟了,流行头儿就成了他的副业。

兔儿爷来找马勺儿:“后天在新明戏院有杨小楼的《挑滑车》,要准备两堂龙套。”一堂龙套是四人,两堂就是八人。演的是《岳传》故事,宋营和金邦都要领兵交锋,龙套就是兵。“我找到卖青菜的顺子,脚行拉排子车的傻大个,抬轿子的卢家兄弟,给人家办红白喜事扬旗打幡的黄胖—有几个啦?”

马勺儿说:“五个。”

兔儿爷说:“卢家是三兄弟。”

“那就是六个。”

“加上你。”

“才七个,还短一个。”

兔儿爷忽然看见了知江的爷爷,就问他:“爱听戏不?”北京人不叫“看戏”,叫“听戏”。

知江的爷爷发愣道:“还凑合。”

兔儿爷说:“爱听戏的话,我带你到台上去听。”

马勺儿帮忙解释:“兔儿爷是问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跑跑龙套。”

“我没跑过。”

兔儿爷说:“我让马勺儿跑三旗,你跑四旗。你跟着他,他怎么跑你怎么跑。”

“那,”知江的爷爷心里一动,“咱们唱戏,去哪儿唱?”

“刚才说过了,新明戏院呀。”

“去不去响堂?那大院里有戏台。”

“哦,去大户人家唱,那叫唱堂会。不过响堂在西城,不归我管,那儿的流行头儿是李骆驼。”老北京话把骆驼说成“乐特”。

“这个李骆驼,”知江的爷爷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他平时都待在哪儿啊?”

兔儿爷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了:“茶馆呀,那儿什么人都有,戏馆的人、戏班的人也在那儿喝茶,不就能打听到演什么戏、要几堂龙套?”

知江的爷爷脸一红,说了声:“谢谢您哪。”

于是他拿定了主意。

他踏踏实实地跟着兔儿爷学起跑龙套来。

这一行其实并不简单,先得学会各种走法,什么“二龙出水”“一条鞭”“倒脱靴”“扯四门”……

然后要熟悉各种复杂的队形,什么“挑灯走阵”“行军路遇”“放绊马索”“大败而归”……

等学得差不多了,知江的爷爷带着全家搬到西城。

哪儿都少不了木匠,他一边揽活儿,一边消消停停地顺带着寻找李骆驼。

如果西城只有一个茶馆就省事了。那时的北京,别说五坛八庙,但凡是条有点儿名气的胡同,都有茶馆开着。专卖茶的那叫“清茶馆”,日夜两场说评书那是“书茶馆”。还有在茶馆里唱大鼓,唱八角鼓、什不闲、莲花落什么的。这清茶馆虽不说书唱曲,可往往都有谜社、棋社,你爱争强好胜的话,可以去那儿猜谜语博彩头,或找个象棋国手挑战一番。还有酒茶馆,以茶为主,以酒为辅。下酒菜只卖花生米、开花豆、炸排叉,你要是从外面带进荤菜,羊头肉、酱牛肉、驴肉什么的,掌柜的也不拦着。

知江的爷爷踏破铁鞋,终于在前门外的畅怀春茶楼找到了李骆驼。茶楼上锣鼓响亮,并非演戏,而是票友们在唱“清音桌儿”。

其实就是清唱,为什么叫“清音桌儿”呢?

原来,清朝有规矩,皇帝家死了人要禁动响器一百天。唱戏不能不敲锣鼓,那就等于说这一百天里不能唱戏了。偏偏同治皇帝和皇后一前一后都死了,那演员们半年没收入,怎么活?于是想办法,唱旦角的包块素色头巾,唱老生的戴上髯口(胡子),丑角在鼻子上抹块白,敲锣鼓的只能嘴里“哐采哐采”地伴奏,对付着唱两出来维持生活。那些票友也憋坏了,也想找个地方过过戏瘾,因为只唱不敲锣鼓,所以就叫“清音桌儿”。以后恢复了锣鼓,组织清唱的茶楼还叫清音桌儿。清音桌儿成了梨园界一块重要的娱乐场所,不仅票友光顾,演员也常去那里放松一下。

知江的爷爷向坐在门口的茶客打听了一声,人家就指给他看。

知江的爷爷走到李骆驼跟前,说了自己想跑龙套的愿望,李骆驼眉毛一挑:“从来都是鹰找兔子,没听说过兔子找鹰啊。好吧,你叫什么?”

“我叫井望江。”

这是他给自己改的名。他的祖籍在南方,南方话里“江”和“缸”是同一个音。是的,出自祖先手中的缸上戏台,是他极想走进的一个梦。

“这么说,你会跑龙套?”李骆驼问。

井望江说:“差不离吧。”

“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李骆驼立刻变了脸,“我在这行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敢说这仨字呢。好,我考考你,‘弃舟登岸’怎么走?”

台上没有船,也看不见岸,要靠龙套的表演让观众看见舟和岸。井望江熟练地走出这个队形,水浒戏《收关胜》里需要用到的。

“好,那‘弃岸登舟’呢?”

同样没难住井望江。

李骆驼想了想,突然问:“你会唱大字吗?”

“唱大字”就是唱各种曲牌,因为在剧本上曲牌的唱词是用大一些的字写出的。龙套不仅得会走,还得会唱。

“我还不怎么会唱。”井望江脸红了,“不过,要是您唱出曲牌,我就能走出队形。”

“行,那咱们试巴试巴。”

人家正在上面唱得起劲,李骆驼的考试只能悄没声儿的,不能搅和人家。

李骆驼唱出【朱奴儿】曲牌,井望江走出升帐发兵队形。

李骆驼唱出【一江风】曲牌,井望江走出班师回朝队形。

李骆驼点点头,算是认可了。

在李骆驼手下,井望江先跑四旗,再跑三旗,再跑二旗,最后跑头旗。给武将递兵器或马鞭的活儿,只能由头旗担任。

北京城的戏班不老少,光是西城的戏班井望江就已干过十多个,西城的深宅大院他也进去过好几处。

可是……

他终于忍不住问李骆驼:“怎么我们不唱响堂的堂会?”

李骆驼说:“不是我们不唱,是人家不要。”

井望江诧异了:“他家有这么好的戏台,怎么不爱听戏?”

李骆驼笑道:“正是因为他家爱听戏,才不要我们去。”

井望江蒙了。

“咱们北京人,为什么常说听戏,不说看戏?”

“不清楚。”

“听是听唱功,看是看武打。文戏里唱多,响堂人愿意听文戏。咱们跑龙套的演的多是文戏还是武戏?”

“武戏,领兵打仗的。”

“这不结了!咦,你为啥憋着去响堂?”

井望江不搭茬了。

井望江娶了媳妇,生了儿子。

他给儿子起名“蘸江”,说明他对响堂那八口缸还没死心。不是想干什么,只是想到那台上站一站,听一听。

后来他跟一个叫鸾凤社的戏班混熟了,进了这戏班。他打听清楚了,鸾凤社尽演文戏。

井望江从旗锣伞报开始演起,这在七行中属于“杂行”。

旗有两种。一是车旗一对,车夫双手拿着,都画上车轮。坐车的人往两面旗中一站,虽说是坐车,还得他自己溜达着。二是得举着的旗,花果山的齐天大圣旗就是这种。举这旗时,井望江得画个猴脸。

“锣”是给官老爷鸣锣开道的锣夫,“伞”是给官老爷或皇帝撑伞的伞夫,都是不说话的。

“报”就不能不说话了。《空城计》中有“三报”,报子像拉肚子上厕所一样急急忙忙连上三次:“报—!马谡失守街亭。”“报—!司马懿带兵复夺西城。”“报—!司马懿大军离西城还有四十余里!”

井望江演“旗”“锣”“伞”演了很久,班主才让他演“报”的。

班主告诉井望江:“说是旗锣伞报,其实只是一个大概的说法,还有轿夫、船夫、旗牌,都归杂行的。《盗御马》你看过吧?”

“看过。”

“那两个打更的更夫,被窦尔墩一刀结果的,也是杂行。”

井望江满怀期望:“要是我杂行演得好,还能不能演更露脸的角色?”

“谁知道你的天分如何。”

井望江纳闷了:“我在您这儿也演了不少戏了,您还没掂出我有几斤几两?”

“这可难说。”班主竖个大拇哥,“杨小楼杨老板,人称‘国剧宗师’,算有天分吗?”

“当然算。”

“可他从六年大狱刚出来那会儿—”

“杨老板坐牢了吗?”

“你真是棒槌,什么都不懂的外行,咱内行都知道,在科班学六年戏,吃的是熬白菜加棒子面,一步不许外出,这不跟蹲大狱一样吗?苦了六年,可他一上台,十个人有十个都摇头。”

“怎么了?”

“他个儿高,撩手撩脚的难看极了。一开口,别人是一潭清水能够见底,他呢,水是浑的,还漂着垃圾。他原是名门之后,他爹杨月楼红遍南北啊。可惜他爹死得早,把他托付给把兄弟谭鑫培。他妈听到闲言碎语,就把他叫到跟前:‘儿啊,你把《长坂坡》里赵云那句唱给妈听听。’杨小楼就唱了那句‘黑夜之间破曹阵’。他妈听得心灰意冷,赶紧让他辞了班,给他娶媳妇,在家吃老本得了,别去外面丢他爹的脸了。”

井望江听得惊心动魄:“后来呢?”

“杨老板有志气,回到家开始噤声养功。跟媳妇分了房,把门窗挡得严严实实的,谁也不知道他在黑屋子里怎样用功。噤声就是不说话,只比画。两个手指捏一捏,这是包饺子的动作,媳妇就知道他要吃饺子了。要是这样呢,你猜他要吃什么?”

班主又把两手一伸。

井望江摇头,猜不出。

班主说:“这是抻面条的架势呀,媳妇就知道他要吃炸酱面了。他要是踢一下腿,就是说他要练功了。要是想去外面,就朝天上画一圈。就这四句‘哑语’,再没别的了。”

井望江问:“他也去外面吗?”

班主说:“每天早上和两个武行朋友去山上庙里练功,回来时天还没亮呢。下午得去各个戏园靠大墙,听蹭戏。晚饭后就对着墙壁发呆。不是有个和尚叫达摩,‘达摩面壁’吗?杨小楼也这样。一百天后,他大叫一声:‘呔,马来呀!’吓了全家一大跳。他‘飞马’来到义父家,又唱又舞,唱做俱佳,还是那段‘黑夜之间破曹阵’。这可把谭老爷子喜欢得了不得,戏班里都是喊嗓,没听说过‘养嗓’啊。你瞧,‘国剧宗师’就是这样出炉的,神了吧?”

井望江演报子那天,第二个儿子出生了。报子又叫探子,井望江就给二儿子起名叫“探江”。这天,正巧一个银行职员也生了儿子,请鸾凤社去演堂会。

井望江就趁机问班主:“我们还没去响堂演过堂会呢。”

班主叹口气:“那要等咱们班里啥时出来个名角,你见哪次响堂堂会请过二流伶人?”

井望江顿时呆若木鸡。

这些都是知江听她爸爸说的。就像现在,爷儿俩一边打着灯笼往窑台走,探江一边将陈年旧事抖搂出来。

二、两个灯笼晃啊晃

越朝城郊走越荒僻,只闻狗吠,越显得人声阒寂。

深秋的凌晨很有寒意,但知江穿得挺单薄,穿得多了就不方便练功了。

知江走的不是日常脚步,是戏里的“趟马”,剧中人物骑马前行时就用到这种身段。这是探江让女儿这样走路的。这时卖菜的马车还没进城呢,假马不怕被真马撞了。探江是拿科班里的一套训练女儿。

当望江已不能指望自己成为名角跨入响堂,他将这指望寄托到两个儿子身上。

探江眉清目秀,集中了爹娘相貌的优点。而蘸江相反,把爹娘的缺点加到一起,长成了歪瓜裂枣。儿子们两三岁时,望江就把他们带来戏班里玩耍。

探江喜欢扒台帘,从台帘缝里往台上窥望。

蘸江则对戏箱里的各种行头感兴趣。戏班新排《十八罗汉斗悟空》时,蘸江简直如孙猴子般抓耳挠腮。因为是新戏,许多行头都要班里自己设计制作。要给伏虎罗汉做个圈儿,得拿彩色布条缠上。大家各忙各的,停下来时,没想到六岁的蘸江已把伏虎圈缠好,缠得匀匀称称、像像样样的。

望江就将小儿子送进科班,那个所谓“六年大狱”。老师见探江长得唇红齿白,就让他学了旦角。

探江教女儿在街上趟马时,告诉她:“在科班早上练功时,老师会让孩子们每批八个人趟马跑圆场。为什么是八个人,不是七个人,也不是九个人呢?”

知江不吭声,等答案。

“这八个人是梁山八弟兄:晁盖、林冲、刘唐、阮小二、扈三娘……”

知江说:“扈三娘是女的,不能算弟兄。”

“别抬杠,”探江笑道,“那你说该怎么叫,叫‘八姐妹’吗?或者叫‘梁山七弟兄加一个姐妹’,那多别扭?”

知江没词儿了。

探江说:“不管叫什么,科班这样安排是有道理的。八个人分八个行当,八种个性:晁盖是大花脸,要有梁山首领的气概;林冲是武老生,要武中有文;刘唐呢是架子花脸,要演出暴躁的劲头……扈三娘是柔中有刚的武旦。八个人先按自己的行当跑趟马,跑着跑着,老师一敲锣,立刻大花脸变武老生,武老生变架子花脸,架子花脸变短打武生……这样跑八趟后,各种行当都学到了,以后就不会一棵树上吊死啦。”

知江忽然眼珠一转:“爹。”

“怎么?”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是学老旦的,要不要也这样跑趟马?爹,我这可不是抬杠。”

探江承认:“确实这不算抬杠,学老旦的也得这样。”

知江说:“老旦是演老婆婆的,没有老旦演的武戏吧?”

“不是没有,是你没见过。佘太君你知道吧?”

“知道,杨老令公的夫人,她有武戏吗?”

“有哇,有一出《太君辞朝》,佘太君要扎靠开打。《战太平》里有大将花云,花云的老母亲在《游宫射雕》里也有武打。还有一出《乳母教枪》。你知道梁山一百零八将里有个双枪将吧?”

“双枪将董平。”

“对。《八大锤》里被仇敌兀术抱走养大的双枪陆文龙,他的双枪就是奶妈教的,那奶妈就是董平的姐姐……”

就这样一边练着,一边聊着,练一会儿,歇一会儿。

知江忽然停步:“爹,你说过,爷爷曾经想知道自己有没有演戏的天分,你看我有吗?天分?”

探江有些沉重地说:“你爷爷没有,我也不像有。我学旦角,年轻时没红起来,现在发胖了就更惨了。但我希望你不一样。天分这个东西很难说。现在最红的旦角梅兰芳,小时候学戏,老师最后都不愿教他了,说:‘祖师爷没赏你饭吃。’老师说他的眼睛不灵活,没法演旦角。梅兰芳后来靠养鸽子,眼睛盯着鸽群转,不是练出一双滴溜溜的比女人还像女人的眼睛?”

忽然传来女子的高叫声,听来似乎有些凄厉:“咦—!啊—!”

探江判断了一下:“是在窑台那边。”

吓得知江不敢往前走了。探江往叫声传来的方向看,看见一团小小的火光。

“爹?”知江贴着父亲。

那叫声一阵一阵地传来。探江说:“不是女人的声音……是男人的。跟我一样,是个男旦在喊嗓子。”

“不会吧?”知江不信,“我们来窑台多少次了,没见有别人来这里喊嗓呀。”

探江就将手里的灯笼向那小小火光晃了几下,口中也“咦”“啊”了两声。

叫声停止了。看来小小火光也是一个灯笼,那灯笼也朝着这边晃了几下。于是父女俩向火光走过去。

果然,他们看见一个穿大褂的中年男人。

走近了,探江招呼道:“原来是魏老板。”此人是春霖社的魏少霖,亦是旦行中的翘楚,在演合作戏时探江见过他,不过探江是在台下。被邀演出合作戏的都是名角,所以魏少霖不认识井探江。

但魏少霖还是向这位同行点了点头,探江说:“我是云华社的,姓井。魏老板很少来这里吧?”

“第一次来。”魏少霖说,“我一直在中山公园五色土喊嗓,近来那边太闹腾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就躲到这里来。”

探江问:“五色土怎么闹腾了?”

魏少霖说:“养百灵的人越来越多了,听说最近他们也要选百灵四大名旦,要比个我高你低的,您说我受得了受不了?”

知江这时也不怕陌生了,问魏少霖:“比什么?比叫唤吗?”

“哦,那叫唤的名堂可多了,什么‘家雀闹林’‘群鸡争食’,还有学猫叫,学老鹰叫,一共有十三套,我也记不全。最厉害的叫‘水车子轧狗’。吱吱扭扭的,送水的独轮车来了,很容易轧到躺在路当中的狗。据说要当选百灵四大名旦,百灵不仅要学车和狗的声音,还要学到水车的由远到近和由近到远,也算真不容易。”

魏少霖朝附近的坟头扫一眼:“这窑台啊,除了僻静,还有点儿,怎么说呢,有点儿亲近的感觉。”

“啊?”知江不明白,“我只觉得挺瘆人呢。刚才远远望见您那灯笼,我还以为是—”

“以为是鬼火吧?”魏少霖笑了,“我师傅就葬在这儿。他没儿没女,教戏这点儿积蓄还不够买巴掌大的一块墓地。后来还是我们这些梨园行的热心肠朋友,聚资买下窑台的这块地。前面有座牌坊,刻了四个字,现在看不清,写的是‘梨园义地’。从此以后,没钱买坟的那些孤寡同行,再也不愁死无葬身之地了。对了,小姑娘,刚才那两嗓子,是你喊的吗?”

知江说:“是我爹喊的。”

“你是陪你爹来的吗?”

“不,我爹陪我来的。”

“哦,明白了,”魏少霖点着头,“等我的琴师来了,你能唱一段吗?”

知江忸怩着不好意思回答,探江却赶紧接过话去:“知江,难得能让魏老板指点一下,咱们求之不得呀。”

说过这话,探江转向魏少霖:“魏老板,听您刚才的话,我有几句不中听的言语,不知—”

魏少霖忙道:“请讲请讲。”

探江便说:“我学艺不精,自己的玩意儿是马尾拴豆腐—提不起来的,但我喜欢听人白话名角们的那些事儿。我听说金少山金三爷在家里养了一些鸟,有蓝靛、红靛、红子什么的,他唱《锁五龙》那段‘见罗成气得我牙咬坏’的翻高唱,就是从红子的高音里悟到的。”

魏少霖是何等冰雪聪明,立刻“嗯”了一声。

探江继续说:“程砚秋先生,看上去多么喜静的一个人,偏偏也爱泡电影院。听说有一次他在真光电影院看《凤求凰》,是美国电影呢,硬是把人家梦克唐娜的一首洋歌化到他的《锁麟囊》里,化得就像……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春水无痕。”魏少霖立刻恭敬起来,“请问井先生大名?”

“不敢,贱号探江。”

“那我要称您‘探江兄’。探江兄,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我不该挪地方,留在五色土挺好的。”

探江有些惶恐了:“魏老板,其实小女有幸跟您一起喊嗓是她的造化,可以常得您的指教不是?”

“那好办哪,”魏少霖笑道,“咱们可以一同搬回五色土啊。”

正说着,有个人带着胡琴来了。

魏少霖便向父女俩介绍:“这是我的琴师,名‘秋波’,偏偏他又姓宋。”

知江想起那句成语“暗送秋波”,对爸爸笑了。

魏少霖把探江的建议对宋秋波说了,宋秋波“啊”地拍了魏少霖一下:“昨天你说要搬来窑台,我没吱声,其实我正在琢磨着一个新腔。你猜这新腔从哪儿悟到的?”

“从百灵的叫唤里吗?”

“百灵十三套里不是有‘紫燕找窝’吗?我觉得可以化成一个新鲜好听的过门儿,但还没想好。”

“行,明儿个咱们再去找百灵,你可以接茬儿琢磨你的过门儿。小姑娘,”魏少霖转向知江,“你叫什么名字?”

“井知江。”

“这名字挺有志气啊,”魏少霖咂摸着,“以一井欲知一江,好。知江啊,你会的戏都是你爹教的?”

“是。”

“你会不会昆的?”

“昆的”指的是昆曲。

知江说:“我爹教过我《思凡》和《游园》。”

魏少霖说:“京戏各个行当都拿昆曲来打底子。京戏旦行中的青衣,以前被人戏称‘抱肚子旦’,一双水袖捂在肚子那儿,坐着可以一唱老半天。昆曲哪有这种事,那是一刻不停地载歌载舞,真正是演戏。知江,你就把《思凡》里那曲《山坡羊》唱给我听听。”

“就是那段‘小尼姑年方二八’?”

“没错。不光傻唱,把身段也带上。”

“成。”

知江便见宋秋波从琴袋里取出一支笛子。

魏少霖解释道:“我每天喊嗓都是京的昆的左右开弓。”

宋秋波吹出《山坡羊》,知江便活泼泼地边唱边做:“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魏少霖朝宋秋波指了指,笛声立刻停下,知江也就不唱了。

探江担心地问:“怎么,有毛病?”

魏少霖毫不客气:“有毛病。不过—”

“还有‘不过’?”

“唱法、脸上和身上,都有欠缺,就像枝子有点儿歪,我知道怎样下剪子。但这孩子吭儿不错,是块好材料。”吭儿就是嗓子。

井探江见魏少霖愿收知江于门下,顿时大喜过望:“这块材料在您手上能做成大褂,在我手上兴许就只能做成坎肩儿了。”

魏少霖虽是旦行,却极其豪爽:“接下来就是拜师宴的事了,在哪儿摆,请什么人。多少有出息的孩子,一拜上名师,借的这笔债就不知猴年马月能还清了。除了这顿饭,还得做几身漂亮行头,不能丢师傅的人哪。放心吧孩子,今儿个是师傅看上了你,所有开销包在师傅身上。要是调个过儿,是你死乞白赖地缠着我—”

知江说:“那就该我们借债请客了。”

“那,”魏少霖一撇嘴,“我愿不愿收你还另说呢。”

众人大笑起来。

在这当儿,井知江还没忘了问这句话:“师傅,您去响堂演过吧?”

这可是井家的心结呀。

魏少霖反手一枪,问:“你会写字不?”

井探江替女儿回答:“写不好,先生教的是柳体。”

“我是随便一问。请客撒帖子,当然是我来写,谁认识井知江啊。我要请的第一个人就是如今的响堂主人。”

三、十二花神

集贤堂号称京城八大饭庄之首,在这里请客最有面子。集贤堂有戏台,所以又能吃饭又能听戏,嘴巴、耳朵、眼睛都可以不闲着了。

不过一般来说,请客和唱戏的不会是同一伙人。可魏少霖从来喜欢自行其是。当客人们各自坐下,在寻觅主人的身影时,台上开始“打通”了。

锣鼓家伙热闹了一气,忽然停住。

停到所有人都静下来。伙计也被吩咐,只能在打通时上菜,此时便不可走动了。台上罩着桌围椅帏的一桌一椅本来就摆好的,现在它们浸到柔和的灯光照射下。

魏少霖扮的小姐和知江扮的丫鬟,在笛声中娉婷地出场,还没开口呢,台下的内行们便在心里嘀咕:“《游园惊梦》。”

来客在帖子上已经知晓,魏少霖要收的新徒弟叫井知江,但大家没想到的是师徒俩会在拜师宴上粉墨登场。显然魏少霖觉得这个徒弟“拿得出手”。

小姐持折扇,丫鬟持团扇,声声相和,步步相映,把每个瞬间拍摄下来都可以入画。拜师的日子之所以迟迟未定,因为魏少霖一定要等到已下不去剪子了才公之于世。

师徒俩只演了较短的《游园》,后面的《惊梦》还要加个小生柳梦梅,就掐掉不演了。他们卸了装,在掌声中回到主桌。知江看到主桌上已坐了一位客人。

魏少霖没跟这位客人打招呼,看来是因为互相很熟就随便一些了。魏少霖没坐下,他对知江说:“你跟我去见见客人们吧。”

知江说:“刚才不是见过了吗?”

魏少霖一愣,随即笑道:“你的意思是在台上已被大家见过了?行,咱梨园行讲究的是‘台上见’,那我去兜一圈。”

“台上见”原来的意思是,双方第一次合作前不用对词儿,不用走台,大家凭本事直接演出。

魏少霖走后,知江大胆地问主桌上的客人:“您就是那位响堂主人吗?”

那客人没来得及回答,旁边桌上另一位客人赶过来:“知江啊,演得不赖呀!”

知江忙叫“大爷”。

原来这就是井蘸江。他在鸾凤社当过管戏箱的箱倌,后来开了个行头铺,把名字改成很有些霸气的“井占江”。再后来又开起了绸缎庄。

“不过,”占江说,“大爷不是领你到绸缎庄,让你要什么料子随便挑,还给你买了水钻头面,怎么不见你穿戴出来?”

知江说:“师傅不让,他说丫鬟穿戴成这样,比小姐还像小姐,这是搅戏。”

“你师傅没说错。”旁边的客人插嘴道,“我还见过一个《三堂会审》里的苏三,跪在那儿,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各种化妆品。两个跟班各背一个茶壶,茶壶上还写了‘茶’和‘参’。她就唱两句扑一下粉,涂一下口红,喝口茶或者参汤。这到底是个判了死罪的犯人还是个阔少奶?第二天她被记者写成文章,这可出名了。”

魏少霖回来后,井占江干脆不走了,他想听些名角逸事好传播传播。

魏少霖给知江介绍:“这就是当今的响堂主人,孟雨夕先生。”

孟雨夕迫不及待地跟魏少霖商量:“魏老板,能不能也到响堂演一场《游园》?”

魏少霖说:“还是我演杜丽娘,井知江演春香?”

“不,”孟雨夕说,“我演杜丽娘吧。”

“那,”魏少霖问,“我演春?”

孟雨夕问:“可以吗?”

井知江和井占江都瞪大了眼珠,要看魏少霖的反应。

魏少霖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孟雨夕追问:“真可以?”

魏少霖再次点头,这可把孟雨夕乐坏了。

趁孟雨夕起身如厕,井占江赶紧说:“四大公子之一张伯驹演《空城计》的事你们知道吗?”

魏少霖说:“知道。”

井占江就有点儿扫兴,要是别人都不知,他就可以滔滔道来。不过,如果他想滔滔道来,谁也挡不住的。

“张伯驹过四十岁生日,要演戏庆贺。他要演《空城计》里的诸葛亮,这是余叔岩教他的,他想让余叔岩演个配角王平。余叔岩不愿演配角,又不想得罪老朋友,就说要是杨小楼肯演马谡,我就演王平。杨小楼虽然从没演过马谡,但居然答应了,余叔岩也就只好演王平。结果两个配角大放光彩,张伯驹被喧宾夺主了。张伯驹人称‘张电影儿’,因为他的声音台下听不见,就像那时的无声电影。今天的事跟张伯驹的事差不多,我以为魏老板您不会答应呢。”

魏少霖正色道:“我为什么不答应?买‘梨园义地’那会儿,我去找孟先生募捐,人家可是答应得爽快,一多半款子都是他出的呢。”

因为一再地话不投机,井占江便讪讪地回到他原来的桌子上去了。

孟雨夕返回,魏少霖便主动跟他商议起办堂会的事来。

“雨夕兄,这出《游园》您跟谁学的?”

孟雨夕说:“是请一个昆曲票友教的,王独鹤,你知道的吧?”

魏少霖说:“他倒是有点儿名气。不过他是北派的路子,我是去上海时学的南派,我得跟您对一对戏。”

“还用对戏?”知江觉得奇怪,“您不是常说‘台上见’吗?”

“那是京戏,可以随机应变,只要有经验,怎么也能对付过去。昆曲可不行,”魏少霖说,“小姐和丫鬟,每唱一句,甚至在每个字上都要互相呼应,身段和表情都要呼应,步位有分有合。就像杨柳和风,什么时候风吹过来了,杨柳却不动,或者杨柳乱动,却一点儿风也没有,你是不是觉得挺奇怪?”

“魏老板呀,”孟雨夕说,“我觉得奇怪的是,只有晚辈找前辈对戏,票友找角儿对戏,没有反过来的。这事儿好办,你把你怎么演的教给我,咱俩不就能呼应起来啦?”

魏少霖微笑摇头:“不是这么说的,不光是谁尊重谁的事儿。王独鹤的北派演法您已经练熟了,我再教您南派,您脑袋里可就面汤和糨糊搅到一块儿啦。等您上了台,准犯迷糊。所以,只有我迁就您,我跟您学,才不会出错。”

接下来他们又商量堆花的事。

魏少霖说:“雨夕兄,只是您和我唱这一出《游园》,实在有些单薄。干脆加上《惊梦》,不仅多个小生,还可以堆花。”

孟雨夕和井知江没见过堆花,就问怎么回事。

“杜丽娘做梦了,一般是上一个月下老人,引出一个柳梦梅。如果戏班人富余,就可以热闹些,上十二花神,花团锦簇的,这就叫‘堆花’。”

孟雨夕来劲了:“魏老板班子里能够凑齐十二花神吗?”

魏少霖说:“其实需要十四个人,还有大花神和一个闰月花神。但我的班子不仅人不多,主要还因为都不怎么年轻了,有的脸上都有褶子了,扮二郎神、巨灵神还凑合,扮花神不好看。京戏的祖宗是徽剧,所谓四大徽班,哪四个呢?三庆班、四喜班、和春班,还有春台班。这《游园惊梦》是春台班演红的,它有什么优势呢?所谓‘三庆的轴子、四喜的曲子、和春的把子,春台的孩子’,春台班就仗着童伶多,堆起花来生气勃勃。”

孟雨夕问:“咱哪来的孩子呀?”

魏少霖说:“有个科班叫‘天顺和’,那些孩子都挺精神,一张张小脸水灵得跟苹果桃儿似的。别的科班都是一色的调皮小子,天顺和还分男科、女科,要是能有几个女孩子来扮花神就更好看了。”

“您的意思,去天顺和借十四个孩子?”

“不用那么多,十三个就够了。”

孟雨夕纳闷:“还差一个谁来顶上?”

魏少霖一指知江:“我徒弟呀,她正好没活儿。”

知江说:“我还要扮春香呢。”

“春香有我扮呢。”

“哟,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等到魏少霖把春香的北派演法都学会了,知江终于有机会走进井家惦记了多少辈的响堂。

那天她跟着运戏箱的大车去响堂时,看见有支小小的队伍往前走。一半男孩,一半女孩,知江数了数,不多不少十三个。

这队伍并不是步伐整齐,而是按照行当,各有各的走法。

知江跳下车,让大车别等她,她自己用扈三娘趟马的动作,撵上这支队伍。

男孩女孩们停下脚步,让这“扈三娘”混进来。

知江看见所有的女孩都踩着跷走。

过去的旦角都要绑上木头做的硬跷用脚尖走路,这跷近似芭蕾舞鞋,怪不得外国人把踩跷称作“东方芭蕾”。把踩跷练成了,满场飞舞,比不绑跷的利索得多。不过,到了知江那时代,并不是所有的旦角都得学踩跷了。

知江赶上一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女孩,要跟她套近乎。

那女孩问知江:“你是哪儿的?”

知江说:“我是春霖社的,要跟你们一起堆花。”

众人恍然大悟,立刻跟知江亲近起来。

一个女孩对知江说:“那你一定是扮二月花神的。”

知江诧异:“你怎么知道?”

那女孩说:“十二月花神,逢单是男,逢双是女。还剩二月花神没人扮,不是你是谁?”

知江笑了,她问女孩们:“你们扮花神也要踩跷?”

另一个女孩说:“只有《小上坟》《盗仙草》那些戏要踩跷,我们这是抽空练着呢。你看前面那个学小花脸的,练的是矮子功。”那男孩蹲着走路。“扮武大郎、矮脚虎王英什么的需要走矮子,哪有矮子花神?那个要扮五月花神的男孩,他是学花脸的,五月花神是判官扮相,他倒是临阵磨枪在‘跳判’呢。”

知江看看那些男孩:“这么说,学什么行当的都有。”

那个学小花脸的男孩开口了,不过他还是蹲着走路,没站起来,他指着那些伙伴:“这是学老生的,这是学小生的,学老旦的也有—喂,刘顺昌,你来自报家门,你是扮什么的?”

刘顺昌便操着戏里的韵白说:“老身乃十一月花神,九英仙姥是也。”

那小花脸就打趣刘顺昌:“敢情老太太也能花得厉害,都成神仙了。”

刘顺昌也拿手在肚子上一比画,反唇相讥道:“胡顺梨你这矮萝卜头儿,你还没资格年年露面,只能当个闰月花神。”

知江对这些练功不懈的女孩很佩服:“你们就一年四季绑着跷?”

“可不。冬天在科班的院子里浇上水,立刻冻成冰,我们在冰上练踩跷,摔得鼻青脸肿的。不结冰的日子,在水缸的缸沿上踩着跷一圈圈地走。要是掉下来,不是掉水里就是掉地上,你说掉哪儿好?”

知江想了想:“掉哪儿都不好。”

二月花神很快跟其他花神熟了起来。

扮八月花神的陈顺娴指着扮五月花神的杜顺安对知江说:“你别看他现在笑呵呵的像弥勒佛,一上台他能把你吓得做噩梦。”

知江不信:“不至于吧?我也是吃戏饭的,花脸们勾的那些凶神恶煞的脸谱,我见得多了。”

陈顺娴问:“你见过在眼睛上戴核桃壳子的吗?”

“这倒没有。”

“那挺吓人的,演钟馗、演判官就得这样。”

杜顺安说:“也可以不这样。听说老前辈何桂山何九爷进宫演《钟馗嫁妹》时,凭气功就能把眼珠子努出来。咱们技不如人,只好用核桃壳子啦。”

陈顺娴说:“杜顺安,如果你也能练得把眼珠子努出来,你就成了站中间的了,就不会跟我们一样扮花神啦。”

“站中间”就是当主角的意思。杜顺安认真地看着陈顺娴“嗯”了一声。

这时胡顺梨冷笑道:“陈顺娴你好没志气,等杜顺安也站到中间去了,咱们还扮花神哪?扮花神有瘾啊?”

学小生的郭顺齐扮正月花神,他想考考知江:“你知道我拿什么花?”

能在正月开的花太有限了,知江很容易猜出:“梅花。”

扮三月花神的小武生伍顺戟问知江:“三月开什么花?”

知江乱猜:“蔷薇?月季?”

胡顺梨说:“我告诉你,三月开桃花。可是你怎么也猜不到我这个闰月花神拿的什么花?”

闰月开什么花?这可是个说不准何时出现的月啊。

胡顺梨叫大家为他保密。

直到胡顺梨出场后,知江才知道,闰月花神拿的是灵芝!这是种多年生植物,随便哪个月它都长在那儿啊。

和师傅一起在后台化装时,知江问师傅:“您说,孟先生会不会跟张伯驹一样,让台下听不出他唱什么,人家也叫他‘孟电影儿’?”

魏少霖肯定地答道:“不会。”

“为什么?”

“我来响堂唱过多次,我知道,这里的戏台一定会帮它的主人。要是张伯驹能来响堂唱一回,也一定能洗掉那个糟糕的外号。”

知江心中暗暗为井家的祖上自豪。

魏少霖陪孟雨夕唱过《游园》,《惊梦》的堆花开始了。

十二花神是成对出场,跟井知江配对的是正月花神郭顺齐。正月花神戴文昌帽,穿张生衣,手捧一个插着梅花的花瓶。二月花神插凤翠,穿舞衣,手执玉兰花。

二人从台帘内走出,向前几步便是“九龙口”了,这里是角色自报家门的地方。

郭顺齐报:“吾乃庾岭仙官梅占魁,正月花神是也。”

知江觉得郭顺齐的声音变了,变得挺梦幻,像从四面八方传来。她没听过“仙官”说话,但觉得应该就是这样的。这么一走神,她差儿点耽误了自己的词儿。

她赶紧念词:“我乃嵩岳夫人雪杏花艳,二月花神是也。”

她觉得自己的表现很不完美,因为光顾着听自己的声音了。跟郭顺齐的一样,这声音很梦幻,使她留恋。她想再听一次,又不能再报一次家门。

五月花神出场时,知江已在台上了,她注意了杜顺安的表演。她原想,是不是杜顺安眼睛上戴着核桃壳子,应该跟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要让六月花神搀着他点儿?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杜顺安迈着大步,行动自如,跟眼睛没挡上的人一个样儿。

回到后台,知江直夸杜顺安:“你真行!”

杜顺安说:“我在装扮前,特地走了台,把位置都记住了。这不算什么,我听说有位七十多岁的老前辈,双目失明还能演戏。但凡他学过的戏都能演,只要开锣前请人搀着走一下台,那就一步都不会错。”

“哦,你就是学的这位老前辈。”

“我跟他还比不了。我们通常走台是把从头到尾的每一步都走到了,他走台要不了一分钟,只在台上转一圈。他只要知道这台有多大,心里就踏实了,就知道怎样迈步,迈多大的步,绝不会掉到台下去。”

知江慨叹:“这戏台上真有能人啊。”

当天卸装聊天时,知江把杜顺安所说盲人走台的事讲给师傅听。

“没错,”魏少霖说,“咱们学戏的时候不仅得学会怎么唱,怎么念,怎么做,还得学会脚下有‘准地方’。那位老前辈没掉到台下去,就是因为他心里有准地方。说到这个,我也有个故事。”

“我爱听!”

“一次演戏,一位新人刚在小锣声里出了场,后台的一个老伶工就说:‘他多走了两步了。’别人问:‘您没看见他走,怎么知道多走少走?’老伶工说:‘我听小锣多打了两下,他岂不是多走了两步?’什么是‘准地方’?这就是。一步也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

他们又聊到在这台上的感觉。

知江说:“我这才知道,为啥您说这台能帮孟先生的忙。”

魏少霖微笑:“你还只是在九龙口说了两句念白,还没到台中间来唱一段呢。”

知江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魏少霖颇有深意地回答:“什么时候你站到中间来,你就清楚了。”

四、这个动作叫“滚蛋”

魏少霖让知江在他的春霖社里先磨炼着。

知江就扮宫女,扮丫鬟,有时候在《龙凤呈祥》里扮女车夫,有时候在《抗金兵》里扮女船夫。

宫女、女船夫等都是一堆人穿同样的衣服,拿同样的道具。大多数情况下没什么动作,没什么表情,就那么簇拥着主角站在一边。

如果你一直这么老老实实站着,那恐怕就只能这样一直站下去了,站到脸上有了褶子,已不适合扮演青春靓丽的宫女了。

井知江可不老实。她的手、脚、身子可以老实,不乱动,但眼睛、脑子不闲着。主角的唱念,一招一式,她全都看着,记下。主角备不住会有头疼脑热,突然变故,这时知江就可以毛遂自荐了。管事的会问她:“这戏你有吗?”有就是会。她就应道:“有。”“那就赶快扮上吧。”临时顶替的机会虽然不多,但一点一点积累起来,她就离“中间儿”越来越近了。

不过,响堂却离她远了起来。

一天出堂会时,知江对师傅说:“响堂那边好久没动静了。”

“你是说,孟雨夕怎么不来请咱们唱堂会了?”

“是啊。”

“你知道什么叫‘家道中落’?”

“就是有钱人变成穷人了。像《凤还巢》里,朱千岁去做一次客还要换几次衣服呢,后来竟拿着打狗棍成了叫花子了。”

魏少霖说:“孟先生还不至于拿打狗棍,但他再也请不起堂会了。家境变了,心性跟着变,连出外听戏都戒了。倒也不完全是没钱听戏,是怕被熟人看见。”

知江说:“怕别人把他看成朱千岁吧。”

“他还有不少以前买的唱片,就在家里当留学生了。”那时人们会把靠留声机学戏的人戏称为“留学生”。

“哦,对了,”知江想起一事,“师傅,我昨儿替我大爷给您送了帖子,明儿他开张等着您去捧捧场呢。”

“我还没想好。”魏少霖犹豫着,“你大爷挺有本事,开了行头铺和绸缎庄,现在又把畅怀春茶楼盘下来了。可我和你大爷实在坐不到一起,谁看谁都别扭……”

“看在徒弟我的面子上,您就委屈这一回吧。”知江极力劝说,“茶楼上桌子多着呢,他要是看您也别扭,也不会硬要跟您坐一起呀。我大爷肯定也请了行内别的老板,您跟他们聊聊不行吗?”

于是,第二天魏少霖师徒来到畅怀春茶楼,就是知江的爷爷找到李骆驼的地方。魏少霖还带了他的私家琴师宋秋波。清音桌儿都是备齐文武场的(文场就是京胡、月琴、弦子,武场就是锣鼓家伙),但角儿往往会用自己的私房胡琴,更加配合默契。

还没到茶楼呢,知江听到身后有人叫她。一回头,却是胡顺梨。原来,知江帮大爷写帖子时,把那几个顺字辈的“花神朋友”全邀请了。他们已从天顺和出科搭班,否则“大狱”里甭想请假出来唱清音桌儿。

畅怀春虽然以前就办清音桌儿,可井占江接手后一捯饬,那排场可称是京城清音桌儿的头一份。

一进门就看见立在小戏台边上的三尺高的座灯,灯上红色金边的堂号便是“占江堂”。清音桌儿得有桌呀,桌围椅帷都用的金线苏绣,琳琅满目。

那面写戏名的水牌也特别讲究,用的是嵌螺钿的紫檀框子,框子里排列着十二块象牙牌。比如第一块象牙牌上写着“井知江小姐献唱《霸王别姬》”,唱完后承头(即主持人)会把这块象牙牌取下擦净,把下面那块写着“杜顺安先生献唱《大回朝》”往上一推,再在擦净的象牙牌上写出第十三位献唱者的姓名和戏名。

知江跟着师傅坐下,作为承头的井占江连忙过来招呼:“魏老板,多谢屈驾捧场,您打算来一段什么,我给您写。”

魏少霖礼貌地牵动一下脸颊:“我先听听吧。”

“那是那是,”井占江说,“您是大角儿,唱大轴的,得最后露面哪。”

知江拉占江坐下:“大爷,咱们撒帖子时想了又想,还是漏写了一人。”

“漏了谁?”

“响堂的孟先生。”

“嘿,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他呀。”井占江压低嗓门儿,“忘了他不就等于忘了我自己叫什么吗?前几天我还去看他,给他送去一件杜丽娘的行头。”

“哦?”魏少霖好奇了,“他要行头干什么?去哪儿唱?”

“他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想去,自己家有戏台,有花园,唱给自己听呗。按说他也不怎么待见我,可此一时非彼一时啦,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何况他也不是什么好凤凰。我呢,开着一家行头铺,可以帮帮他。这行头不是租给他的,不要钱,让他穿着玩。《游园》里不是有这么两句嘛!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什么来着?”

知江说:“断井残垣。”

“他穿上杜丽娘的行头,走在断井—什么来着?”

“残垣。”

“走在断井残垣之间,不是挺有意思的?我要是会唱,也去扮一个春香陪他唱。”

知江“扑哧”乐了:“我大爷真是好心肠。”

魏少霖学着井占江的口气:“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猫哭耗子—”他故意没把“假慈悲”说出来。

“你别说,”占江继续对侄女认真道,“等这姓孟的再败落下去,我还真能帮他一个大忙呢。”

“帮什么大忙?”

“咦,”占江觉得侄女好笨,“他卖家具,卖古董,最后不得卖房子吗?到那时候我把响堂买下来,不就帮了他的大忙了?买了响堂,可也对得起我给自己改的名儿啦。”

知江一想,她的这位大爷一直是相信有财宝藏在戏台下的大缸里的。按照祖上的南方口音,“占江”不就是“占缸”吗?

正在这时,一群揣着枪的大汉簇拥着一男一女不请自到。

魏少霖轻声说:“王可敏。”

当时北京人没有不知道王可敏的,他在众人口中的名号是“华北第一”,后面加俩字儿—“汉奸”。他的职务是“临时政府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前面还得加一字儿—“伪”。魏少霖没见过王可敏,但王委员长的照片是经常上报的呀。不过记者对王可敏的报导并非一律是捧臭脚。前些时他带着他宠幸的女人小阿凤去有名的“烤肉宛”吃烤肉,小阿凤嫌屋里烟熏火燎的,要去外面透透气,过过风。她不知道烤肉宛有个规矩,每位顾客进屋都要拿号码,一旦谁离开屋子,哪怕是去解手,拿到的号码就不作数了,得重新排队。掌柜的宛老大一视同仁,管你委员长、委员短,绝不通融。这可捅了马蜂窝,王可敏的手下立刻掏枪。正好有个日本军官也在这里吃烤肉,他们正在宣传迷惑中国百姓的“王道乐土”,手下觉得这些狗腿子闹得太不像话了,就厉声制止。于是烤肉风波成了九城皆知的新闻,使王可敏很没面子。

现在王可敏身边的这个女人正是那个小阿凤。小阿凤也是伶人出身,得知畅怀春重新开张,未免技痒,便要王可敏陪来消遣一番。

她进门便叫:“谁是承头?”

井占江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小人便是。”这是戏里的词儿,他说出之后有些后悔,不该这样奴才相。

小阿凤说:“我听说你这里的排场是京城头一份……”

井占江虽然是商人,也知道汉奸这种臭鱼是沾不得的,不由暗暗叫苦。

“今天咱们特地来光顾你的生意,”小阿凤说,“你还不麻利地给咱写牌子?”

井占江的舌头麻利不起来了:“嗯,写牌子容易,可咱这儿也有规矩,跟吃烤肉一样,有个先来后到……”

王可敏装作没听清:“什么?”

他已经扫视一圈,今天没有日本军官。他手下的大汉也就不慌不忙地往腰里摸。

这时宋秋波在魏少霖耳边嘀咕几句。

魏少霖开口道:“凤小姐,听说不但您唱得好,王委员长也多才多艺,要是今天大家伙能听到你俩珠联璧合地唱一段儿,那可多有耳福呀。”

小阿凤就看看王可敏:“委员长,怎么样?”

王可敏赶紧推辞:“不不—”

“上回您在汽车上唱过的,您的薛平贵,我的王宝钏。”

“那就没说的,”魏少霖招呼井占江,“占江兄,快给写上:王委员长和凤小姐的《武家坡》。凤小姐,我今天带了私家琴师,比官中胡琴的手艺强些,愿为二位助兴。”“官中”的意思是公共的,普通的。

王可敏还没来得及开口,小阿凤已一口答应。

宋秋波便提着胡琴从容登台。他对小阿凤说:“那您唱第一句,从‘指着西凉高声骂’唱起,我先和您对对调门。”

“成。”

小阿凤万没想到这是一个陷阱。这段对唱可以从王宝钏的“指着西凉高声骂”开始,也可以从薛平贵的“苏龙、魏虎为媒证”开始,但宋秋波故意要让小阿凤起个头。因为男女嗓音有别,男女对唱的调门不容易协调。如果男声起头,女声的调门就跟着男声走,反之亦然。平时随口唱唱不要紧,但一上胡琴,小阿凤吃过戏饭的高调门岂是外行王可敏所能够得着的?何况在试琴时宋秋波还可劲儿调高调门。

这下王可敏受罪了。高八度上不去,低八度太难听,只能在中间跑来跑去地跑着调,那个难受劲儿哦。直唱得笑声四起,连他的保镖们都憋不住了。

唱了没几句,王可敏便摆手作罢,小阿凤还莫名其妙地问他:“你今天怎么啦?”

这批臭鱼灰溜溜撤走后,畅怀春茶楼可就炸了窝啦。大伙儿以茶代酒,纷纷向今天的两位功臣致敬。

杜顺安开心地大叫:“掌柜的!”

这座老茶楼的梁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哪经得起这花脸嗓门使炸音这么一吼,顿时纷纷扬扬,众人的杯子里可都加了作料了。您还别说,唱戏唱下灰尘的事还真有。

井占江也开心地答应:“有什么吩咐您哪?”

杜顺安说:“您把水牌上的《大回朝》擦了,我不唱这个了。”

“改戏啦?改哪出?”

“《刺王僚》,好不好?”

众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齐声叫好。那“委员长”不姓王嘛,谁都盼着他不得好死。

“列国之中干戈构……”

杜顺安满宫满调地唱完这段,魏少霖举起手来。

井占江问:“魏老板有何吩咐?”

魏少霖说:“我今儿个不唱。”

井占江不解:“今儿大伙这么高兴,您哪有不唱之理?是嗓子不在家?”偶然嗓子欠佳叫“嗓子不在家”。

魏少霖摇摇头:“就为了大伙儿高兴,我也高兴,今儿我就不唱了,给大家表演一段毯子功,《战宛城》里邹氏被张绣刺杀的那段。井掌柜的,借一套邹氏的行头使使。”

井占江开着行头铺,近水楼台地备着各种行头,便吩咐伙计去拿一套绣花袄裤和一条腰巾子。魏少霖利索地换衣完毕,示意起锣鼓。

文武场奏起紧张急促的【风入松】曲牌,魏少霖在小戏台上像大蛇似的一起一伏翻滚起来。

他滚了十来圈,在一片彩声中起了身,问大家:“都知道我练的是哪一功吧?”

在座的都是伶人和票友,便齐声答道:“乌龙绞柱。”

魏少霖笑道:“诸位再想想,以今日之景,它不叫‘乌龙绞柱’,还可以叫什么?”

众人都被难住了。知江想了一会儿,刚要说,憋不住笑出声。

魏少霖问她:“你猜到了吗?”

知江说:“师傅,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您是旦角,这么满台翻滚的,可不可以叫‘滚蛋’?”

众人大笑:“太妙了!”

井占江的畅怀春茶楼开张不久,竟又迎来“喜事”。

这喜事为什么要打引号呢?因为,他的喜事全靠别人出了祸事。

那天他带着一套绣着金线(真的金子)的红蟒去响堂。因为孟雨夕想唱《贵妃醉酒》,井占江要放长线钓大鱼,就拿这些行头当钓饵了。

可是孟雨夕挥着手:“你回去吧,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有心情唱戏的样子吗?”

井占江说:“你这样子可以唱悲伤的戏。怎么啦?说给我听听。”

孟雨夕说:“我儿子去城南游艺园被绑架了!本来都是我带他去的,现在我不高兴出门,昨天就让用人黄妈带他去了。我儿子最喜欢看变魔术,韩秉谦魔术团你知道吧?”

“知道,看过。”

“最受欢迎的是‘大变活人’,叫一个观众上去,能把他变没了再变回来。我这儿子才五岁,却是贼大胆,人家问他:‘把你的眼睛蒙起来,怕不怕?’他说:‘不怕!’‘把你装进口袋里,你怕不怕?’‘不怕!’人家就把他蒙上眼睛装进口袋了。我儿子准是想知道人家怎样把他变没的。”

井占江吃惊了:“准是绑匪趁变魔术的当儿钻了空子,把你儿子绑走了。”

孟雨夕说:“黄妈还没到家,绑匪就打来电话,警告我别报警,否则就撕票。但他们要的赎金太多了,我哪里付得起。我告诉他们:‘我的家具、古董都快当完了,不信我可以给你们看当票。’他们就说:‘你还有这么大的房子,可以卖了,是房子要紧还是儿子要紧啊?’可是,这么大的房子不是一下子卖得掉的呀。”

井占江觉得,他久久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临了。

但他忽然有点儿不忍心,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他结巴起来:“也许……不过……”

“什么?你快说,你不是一直愿意帮助我的吗?”

“那,我可以为你凑一笔钱,除了付赎金,还可以买一个小一点儿的房子,这样,你儿子就能回家了。”

井占江没提到响堂,只提到孟雨夕的命—他的儿子。孟雨夕是不能没有儿子的,他只好感谢井占江,请他快点儿凑钱帮忙。

第二天,孟雨夕搬进一个小院子。

有人敲门。孟雨夕开了门,看见门口放着个布口袋。他打开口袋,看见儿子坐在里面,眼睛还被黑布蒙着。

井占江成了新的响堂主人。

他想在响堂的戏台上办个堂会,庆祝一下。但他又觉得这个堂会还是不办算了。白天搬进响堂的,他打算夜里动手,从戏台下的大缸里取出财宝。

但下午他家来客人了。

五、黑洞洞的缸里

这客人带着两个佩枪随从。

跟王可敏一样戴着墨镜,使人看不见他的眼睛。

客人说:“我们是哪来的,不用问了吧。”

井占江在心里嘀咕:麻烦来了。

“听说你的茶楼开张那天,清音桌儿唱得挺热闹。”

“是,是,”井占江说,“王委员长还来光临过。”

客人的语气严厉起来:“你们明知道委员长姓王,还特地把《大回朝》换成了《刺王僚》。”

井占江连声喊冤。

“更不可饶恕的是,在委员长走后,你们还大逆不道地说了‘滚蛋’。这‘滚蛋’恐怕不是说的委员长吧?如果说的是委员长,也许把你关个半年八个月的也就算了。如果说的不是委员长,是指鸡骂—那什么,也就不用糟践那么多牢饭了,就是一颗子弹的事儿。”

这墨镜故意说得轻巧,井占江可急了:“实在是冤枉啊。您可以去问那天在座的所有客人,哪有什么‘滚蛋’的话。”

墨镜说:“要是这点儿事都查不清楚,我们就是吃干饭的了。不过呢,凡事都有个通融之处。”

井占江忙问:“怎样通融?”

“可以不用子弹,把产业充公。”

“啊?”这对井占江来说也是剜肉割心。

墨镜说:“不一定要全部充公吧,你扒拉这些产业也不容易。行头铺可以给你留下。”

“哎,哎。”

“绸缎庄嘛,你还开着吧,说不定哪天我要做件讲究的大褂,去光顾你的生意,你可要给我打折哦。”

“一定!”井占江保证,“给你打对折。”

两个随从说:“我们也要打折。”

“那,给你们七折,要不六折?”

“不过,”墨镜说,“要是一点儿也不充公,也难以服众吧?你这所宅子得交出去,你也不是没地方住,对不对?”

井占江如雷轰顶:“这所宅子,我早上才搬进来,你们就……那,求你们怎么也让我在这屋里睡一夜吧?”

“睡一夜?”墨镜摘下墨镜想了想,又把墨镜戴上,“好,看在你给我打对折的分上,明儿晌午交房,不能再拖了。”

“唉。”

当天晚上,井占江带领伙计们打着灯笼上了戏台。

“听着,”井占江说,“先把台毯掀开。”

这台毯多少年月没动它了,一掀开,灰尘和霉味顿时弥漫开来,呛得这些人直打喷嚏。打完喷嚏,井占江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他问伙计们:“咱们拢共来了几个人?”

伙计们回答:“五个人。”

井占江嘟囔:“我觉得好像不止五个人。”

“该不是……”一个伙计猜测,“孟家的祖宗不高兴了,要来找咱们的碴儿?”

别的伙计立刻哆嗦起来。

“不会吧。”井占江有点不信,“我再试试。”

他在灰尘和霉味中深吸一口气,一个大喷嚏打出去:“阿嚏!!!”

喷嚏声立刻被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井占江这才放心:“没事儿,是回声。”

台毯下面是厚厚的台板。

井占江又吩咐:“都说台中间有名堂,你们就把中间的台板撬开吧。”

一个伙计问:“掌柜的,八口缸,您说哪口缸算是中间的呢?”

对啊,要是有九口缸,要找中间那口缸就容易了。对八口缸来说,有四口缸都算“中间的”。

“那就,”井占江说,“把中间四口缸都打开。”

每口缸上盖着一块台板,八块台板都用蚂蟥钉互相钉死,就像曹操的战船被锁在一起。钉上钉子就是起固定作用的,如果钉子能被很轻松地撬起,那就甭钉了。

伙计们累得人仰马翻,才撬起第一块台板。缸口露了出来,黑洞洞的。把灯笼伸进去照,烛火立刻灭了。

井占江说:“再换一个。”

第二个灯笼又伸进缸口,毫不例外地又灭了。

井占江吩咐这个伙计:“你下去摸摸,看有什么。”

伙计不敢下去:“掌柜的,您为什么不自己下去呢?”

“要是你当我的掌柜的,我就下去。快,麻利的!”

没办法,这伙计就被两个伙伴吊着,“咚”地落到缸底。

井占江朝黑洞洞的缸里喊:“找到什么了吗?”

回声帮他一起喊:“找到什么了吗?找到什么了吗?”

伙计气呼呼地回答:“屁也没有!”

回声毫不偷懒地帮着腔:“屁也没有!屁也没有!”

把比流浪狗还脏的伙计拽上来,井占江不泄气,还有别的缸呢。再撬蚂蟥钉,掀开另一块台板,换一个伙计,让他去摸第二口缸。

还是一无所得,只飞出两只奇怪的蛾子。

四口缸摸遍,累得伙计们都想睡在这戏台上了……

再说说那位带“伪”字的王委员长。

靠着得到的情报,那可以大做文章的“滚蛋”二字,他命令手下去侵夺响堂。

手下走后,他开始开会。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会,因为这“临时政府”面对着很多很多的麻烦。

会开到深夜,开完了,王可敏要靠“抽一口”来补补精神。他躺到烟榻上,抓起他的名为“翡翠并蒂莲蓬斗”的宝贝烟枪。他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叹着气。

叹什么气呢?却跟这宝贝烟枪的原主人有关系。

王可敏也算是个有点儿本事的人,不然也当不上“委员长”呀。当年他在北洋政府任职时,曾去东三省剿匪。那里有个悍匪楚三双。之所以有这样的名号,一是他能双手击发盒子炮,百发百中。二是舞起双刀时,旁人甭想拿水泼到他身上。三嘛就是拥有这支双斗烟枪,不仅因为烟斗是金的,烟嘴是玉的,烟杆是犀角的,楚三双还能用这烟枪“嘟嘟嘟”地吹出冲锋号。

一次,王可敏的手下勇将陆小毛率兵包围了楚三双。楚三双突围而走,单骑逃进深山,陆小毛单枪匹马紧追。楚三双警告一声:“见好就收吧,留神左缰。”说着回手一枪。陆小毛的左手缰绳应声而断,他的马只被右缰拉着,就朝右边拐弯跑开了。陆小毛不敢再追了。

后来王可敏由围剿改为招降,双方谈好条件,王派代表领楚三双的队伍进城。

走到奉天城外,楚三双说:“天不早了,咱在城外歇一宿吧。”

代表无法,只好依他。

当晚楚三双睡在床上,捂着肚子叫唤起来。

代表说:“要不要抽点儿大烟?”

楚三双说:“不管用。每回我这样疼,只要吃白菜鸡舌馅儿的煮饽饽,吃下去就不疼了。”东北人是把饺子叫“煮饽饽”的。

代表想:“这一碗煮饽饽,白菜好办,可至少要宰一百只鸡,一百条鸡舌头才够拌馅儿的。”

他明知楚三双在弄鬼,也无可奈何,赶紧去城里向长官报告。

王可敏听了,只给两个字:“照办。”

于是这一夜奉天城内外的鸡可遭殃了。厨子忙到天亮,才把这碗煮饽饽端上来。这别人听都没听说过的白菜鸡舌馅的煮饽饽,楚三双只吃了两三个。他把筷子一扔,对代表说:“进城吧。”

原来他不为的吃,是为的试,试一试王可敏是否真器重他。那天见了王可敏,楚三双就拿这只翡翠并蒂莲蓬斗做了见面礼,还表演了用烟枪吹冲锋号。

可是今天的长长会议上,讨论的主题就是:楚三双的队伍成了抗日武装,怎么办?

大烟提起王可敏的精神头儿,他要找点儿开心事散散他的晦气。于是他想起响堂,他把墨镜找来。

他对墨镜说:“听说在响堂的戏台唱戏,能真正把味儿唱出来,你去让小阿凤准备一下,咱们开车去响堂。”

墨镜吓一跳:“现……现在就去?”

“有问题吗?”

“我是说,今儿您累了,还是等天亮—?”墨镜心想,虽然跟井占江说定明天晌午再搬,但他现在去紧急通知,也还赶趟。

王可敏看看墨镜,没说话。

墨镜知道,当王可敏不说话时,是表示他要说的已经说清楚了,谁要是再废话,那就是自讨没趣了。

墨镜便摘下礼帽,退了出去。

王可敏微闭双目,但并不是打盹儿,这个当口是他锻炼自己耐心的时候。他知道要小阿凤出门是不能不给她化装时间的,她一定要给别人一个跟上一次见到她时焕然不同的印象。

一直到胳膊肘儿被轻轻碰了一下,王可敏才睁开眼,看到一个装扮一新的小阿凤。

汽车启动了,小阿凤指指拢住她秀发的那条丝巾:“委员长,您知道这是哪来的?”

王可敏故意说:“偷来的?抢来的?”

小阿凤戳了王可敏一下:“这是法国设计师专门设计的。北京饭店开舞宴,拿到帖子的人才给一条。不过它本来不是用来扎头发的,它是餐巾,后来有时髦女郎坐敞篷车兜风时拿它当头巾,这才—”

王可敏笑道:“我听说法式宴席是用华丽的碗备了洗手水的,有人不知道它是干吗使的,端起来就喝!”

这时开着车的墨镜插嘴道:“北京饭店已经不是法国人开的了,换了股东了。”二战开打,北京饭店落入日本人手中。

“不说这个了。”王可敏对小阿凤说,“咱们再来段《武家坡》怎么样?”

小阿凤心里嘀咕嘴上答应:“成。”

王可敏起头唱道:“苏龙、魏虎是媒证,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

小阿凤跟着王可敏的调门接唱:“提起了旁人我不晓,那苏龙、魏虎是内亲……”

唱完了,王可敏问墨镜:“你说,我跑调了吗?”

墨镜肯定地说:“哪儿跑?没跑,您没跑!”

王可敏嘟囔:“你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北京话“没跑”是跑不掉的意思。

这时小阿凤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哦,你还没去过响堂吧?”王可敏说,“那个宅院的戏台可算一奇,我也是听说的。你喜欢唱两段,住在响堂挺合适。”

“住在?”小阿凤瞪圆凤眼,“什么意思?”

“就像我的一盒烟,”王可敏从衣袋里掏出一盒日本烟在小阿凤眼前晃了晃,“送给小姐你了。”

小阿凤还是不明白:“烟是你的,那响堂也是你的吗?”

王可敏指指开车的墨镜:“你问问他。”

墨镜赶紧证明:“没错,是我办的,到那儿您就知道了。”

这时,可怜的井占江正在享受他在响堂的最后时光。

他听见戏台那边“咚咚”地响,响得邪乎。

他从床上爬起来,拿个灯笼上了戏台。

响声是从台下发出的,嗡嗡的,应该是缸里有什么东西。

会不会是哪个伙计掉缸里了?

井占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唰”的一下把台毯掀掉。

他对发出声音的底下说:“谁呀?”

下面回答:“我是王委员长。不,现在已经不是委员长了。”

井占江问:“那您现在是什么长啊?”

“什么长也不是了。”

“那你在缸里干吗哪?”既然王可敏已经什么长都不是了,就不用对他称呼“您”了。

王可敏说:“是他们把我关在这里的。”

“他们是谁?”

“我也不知道。”

“那,”井占江想起一桩要紧事,“现在这响堂是谁的呢?”

“是您的呀。”

井占江不信:“你说三遍。”

“是您的,是您的,千真万确是您的呀。”

“我不是做梦吧?”

“嘿,你说对了,你可不是在做梦吗?!”

井占江吓一跳,吓醒了,这时他真听见“咚咚”的响声,是在门外。

他大叫:“伙计,开门!”

伙计累坏了,睡得太死,井占江只好自己去开门。

他立刻看到墨镜的铁青的脸。

墨镜说:“辛苦你看了半宿的门儿,这所宅子的主人来了。”

井占江还没醒过神来:“主人?孟雨夕吗?”

这时王可敏被小阿凤搀着下了汽车。

井占江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你不是被他们关进缸里了吗?”

墨镜立刻纠正他:“怎么改了礼数啦?得说‘您’!”

井占江盯着王可敏看:“你还是—您还是委员长?”

王可敏不屑搭理这傻瓜,带着小阿凤直登戏台,墨镜攥着军用手电筒一步步照着亮儿。

忽然,王可敏的脚被硌了一下,他朝阶梯上一指,墨镜赶紧弯腰,捡起一根蚂蟥钉。

王可敏接过蚂蟥钉,又闻闻戏台上的气息,他对跟在身后的井占江说:“这里刚刚进行过一个工程吧?”

井占江忙说:“没有,我早早就睡了。”

王可敏问:“你刚才说到什么缸,这缸就在台底下吧?”

井占江回答:“听别人这么说的。”

“把你的人都叫来,快。”

墨镜找来两把椅子,让王可敏和小阿凤坐下。

伙计们被找来了。

王可敏说:“全掀开,让我看看下面的缸。”

伙计们就又掀开台毯,露出木板。

王可敏接过手电筒照了照:“嗯,钉眼还在,但你们懒得把钉子再钉上去了。”

倒霉的伙计们把干过的活儿再干一遍,把木板下的大缸展现在王可敏面前。

墨镜又递过手电,王可敏摆摆手,他对井占江说:“我猜,缸里的财物已被你取走了。”

井占江大叫:“天地良心,没有的事儿!”

墨镜在被打开过的四口缸里拿手电逐一检查:“确实已被搬空了。”

井占江有苦难言。

王可敏对他说:“要跟你算算账了。第一笔—”

墨镜忙说:“我已经跟他算过了,他让委员长滚蛋,其实是让大东亚共荣圈滚蛋。”

“第二笔,”王可敏说,“因为你在第一笔里犯下的罪行,你的产业响堂被充公,但你连夜转移了响堂的财物,不,应该说连夜转移了临时政府的财物,此罪足以监禁。把你关在哪里好呢?”

“别关我,”井占江求饶,“我没有转移什么财物。”

“刚才你说把我关进缸里……”

“那是做梦啊!”

“你做梦都想把我关进缸里,真够狠心的啊。只好请君入瓮了。”

井占江不明白:“我没怎么念书,请问什么叫‘请君入瓮’?”

王可敏问墨镜:“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墨镜就来说出典故,“这是唐朝武则天时候的事儿。有人密告周兴谋反,武则天就派来俊臣去调查。来俊臣去见周兴,喝酒的时候他请教周兴:‘有的犯人不肯招供,老兄有什么好使的新发明?’周兴说:‘把他塞进一个咸菜缸里用火烤,这法子好使。’来俊臣就准备了咸菜缸和火,对周兴说:‘老兄请进,咱们就别耽误工夫了。’周兴说:‘行,我招,你够狠。’委员长的意思是,你想把他关进缸里,还是你自己进去吧。”

“不行,”井占江说,“那里边不透气儿,会闷死的。”

王可敏说:“好吧,给你找个有窗户的牢房,啥时候你把你的—你把临时政府的财宝上交了,啥时候就放你出来。”

六、蝎虎斗蝎子

一个人给春霖社送来大红帖子。是个穿制服的人,穿的是临时政府的制服。

知江把帖子递给师傅:“请我们端午节去响堂唱堂会。”

宋秋波思索道:“井占江被抓起来了,王可敏会好心放过我们吗?”

知江说:“‘滚蛋’是我说出来的,怎么没抓我,倒抓了我大爷呢?”

魏少霖说:“用‘滚蛋’这借口抓了你大爷,王可敏可以捞一座大宅子,抓了你他捞个鬼?”

宋秋波说:“他抓了我们没好处,但不等于他不想找个机会出口气吧。那,也许收到帖子的就不止我们几个了,那天的其他朋友也会在内吧,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为‘滚蛋’叫好了。”

知江皱着眉:“我在想,到底是谁告的密呢?”

魏少霖说:“未必是唱清音桌儿的那些人。我们捉弄了王可敏,这是大快人心的事,当然会很快传开。一传十,十传百,王可敏手下特务多,传到他耳朵里去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正说着,杜顺安、胡顺梨、陈顺娴、郭顺齐他们都赶来了。

果然,清音桌儿上唱的、听的、叫好的全都帖上有名,一网打尽。他们赶来魏老板这儿,要商议一个应对之策。

魏少霖对众人说:“王可敏在他抢来的响堂办端午堂会,是想找我们的碴儿,报畅怀春茶楼上的一箭之仇吗?不过呢,要抓我们早就可以下手,干吗等到端午节?”

胡顺梨说:“八成儿是要在堂会上耍耍咱们,羞辱咱们。”

杜顺安打开帖子,问知江他们:“他点的戏码儿你们瞧过没有?”

知江说:“收到帖子还没细看呢,你们就来了。”

杜顺安说:“你瞧瞧吧。”

知江来看戏码:“《五花洞》,真假潘金莲,真假武大郎,端午节常演的。”

“你再往下瞧。”

“《雄黄阵》?这倒没听说过。”

魏少霖说:“就是《盗仙草》,以前又叫《雄黄阵》。白蛇为救被吓死的许仙,去盗灵芝仙草。守山的鹤童和鹿童摆下雄黄阵,后来还是南极仙翁同情了白蛇,给了仙草。”

杜顺安对知江说:“你再往下瞧。”

下面的戏码是《蝎虎斗蝎子》。

知江问师傅:“这戏您见过吗?”

魏少霖说:“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宋秋波对孩子们说:“有一出《斩五毒》是端午的应节戏,主角是钟馗。武花脸扮蜈蚣,武生扮蝎虎。蝎虎就是壁虎。武旦扮蛇精,武丑扮蝎子,筋斗扮蛤蟆。筋斗就是专门翻跟头的武行。钟馗胸前塞个淘米箩,屁股上垫衣服,眼睛上还要戴核桃壳,扮相跟你们演的五月花神差不多,但他手持宝剑。蝎虎虽然真是吃蝎子的,但没有《蝎虎斗蝎子》这出戏,是王可敏故意为难咱们的。”

魏少霖沉吟道:“他真能难住咱们吗?无非是新编一出戏。像《十八罗汉斗悟空》《十八罗汉收大鹏》这种戏,不都是新编出来的吗?不过,蝎虎怎样吃蝎子的,我倒真没看见过。”

宋秋波笑道:“我读小学时贪玩,用蛐蛐罐养过一对‘青头愣’大蝎子。”

胡顺梨忙问:“您喂它们吃什么?”

“它们最爱吃的是蚂蚁卵。”宋秋波说,“母蝎子生小蝎子时,全身鼓胀得发亮。老辈人说,蝎子一胎生九十九只。我数过的,但蝎子生得快,爬得快,不一会儿就是密密麻麻一大堆,永远数不清,反正总有百把只。”

魏少霖说:“一般昆虫都是卵生,蝎子也是这样吧?”

宋秋波说:“蝎子很特别,也不是卵生,也不是胎生。母蝎子要生时,先抖一阵,背上裂开一条缝,小蝎子就争先恐后往外挤。等幼虫全出来了,母蝎子尽了天职,缩成一张皮了。你们听没听过这句话,‘蝎子蜇了别叫妈’?”

孩子们说:“听过。”

“因为蝎子生下来就没妈,你被它蜇了以后不能叫妈,越叫会越疼。”

“这样啊?!”

魏少霖提醒宋秋波:“该说说蝎虎吃蝎子的事了,你见过吧?”

“当然见过。就是为了亲眼看它们相斗,我又养了蝎虎。蝎虎又扁又滑会钻,我就把它养在细孔的铁丝笼里。还得挂起来,不然就做了猫的点心。我找个绿豆盆,把蝎虎和蝎子放进去。”

众人凝神聆听。

宋秋波说:“蝎子平时是很神气的,头上有一对螃蟹那样的钳子,尾巴上还有毒钩,蜇人就用这钩子。演《斩五毒》里的蝎子精时,勾的脸谱就是一只蝎子的形状。”

“是的,”魏少霖说,“不过蝎子精的脸谱是只倒过来的蝎子。毒钩画在脑门上,身子就沿着鼻子拖下来,六只脚画到两边,两只螃蟹那样的钳子弯到嘴岔子那儿。我们排《蝎虎斗蝎子》就可以用这脸谱。秋波,你接着说。”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蝎子见了蝎虎就想溜,可是蝎虎的动作快,总是迎头拦住。蝎子逃不掉,只得缩起身子准备拼一下了。蝎虎突然蹿过来,把那条细长的尾巴往蝎子背上一点。说时迟,那时快,蝎子的钩子翘起,那毒针不偏不倚地刺在蝎虎的尾巴尖上!”

杜顺安说:“我爷爷给我讲过兔子蹬鹰,跟这差不多。老鹰抓兔子时,兔子的后腿会踢到鹰的胃上,把鹰踢伤—”

“你别打岔!”陈顺娴拦住杜顺安的话头,“蝎子的事还没说完呢。”

宋秋波接着往下说:“跟打针一样,那毒针里有毒液,能让蝎虎一下子就瘫掉。但蝎虎要是真瘫掉就不叫蝎虎啦,它一摇尾巴,中毒的那节尾巴尖儿就会自个儿断掉。蝎虎断掉的尾巴以后还会长出来,所以它满不在乎,继续进攻。蝎子还是那一招,一钩子再次刺中蝎虎的尾巴。就这样,蝎虎的尾巴断了三回,蝎子的毒液也用完了,趴在那儿不动弹了,现在蝎虎可以开饭了。”

大家真羡慕宋秋波,能亲眼看到这样精彩的决斗。

魏少霖点着头:“倒是真可以编出好戏。蝎虎也可以用《斩五毒》里的脸谱。”

知江问:“师傅,《斩五毒》里的蝎虎脸谱,是不是也跟蝎子一样,尾巴画在脑门上?”

“是啊。”

“那尾巴是整条的吗?”

“是啊。”

“师傅,我想啊,”知江说,“要是尾巴不是整条的,而是画成三段,是不是更有意思?”

大家就想象着这个画着三段蝎虎尾巴的脸谱,然后都说:“好,好玩!”

学武生的伍顺戟也想了个主意:“可以给蝎子精做一柄毒钩大刀,来对付蝎虎精的三节枪。这三节枪原是长兵器,打着打着断掉两节,成了短兵器了,好不好玩?”

“好玩是好玩,可以更好玩一些。”胡顺梨补充道,“前面还可以让蝎子精拿一对蟹钳一样的兵器,跟蝎虎精的三节枪打,打不过了,再换毒钩大刀。武戏里不是常有换兵器的事吗?”

众人齐声赞同。

“我在想,”魏少霖说,“你们说这是一出武戏,就乒乒乓乓打一阵完了?秋波刚才说到母蝎子,我就想起梅兰芳老板的《嫦娥奔月》。他把庙会上的玩具兔儿爷编进戏里,还凭空加了个兔儿奶奶。这两个丑角插科打诨,十分逗乐。虽然梅老板的本意是想让嫦娥有时间在后台换装,但丑角的表演毕竟使这出以唱和舞为主的戏活泼了不少。”

知江问:“师傅,您是想也让公蝎子和母蝎子来一段插科打诨?”

胡顺梨开始编了:“母蝎子对公蝎子说当家的,你猜我这回又生了多少孩子?我的兄弟姐妹和你的兄弟姐妹又该给咱们多少红包?公蝎子就说这些红包你敢花吗?谁知道明儿个又添几百几千个侄子和外甥?”

“好,”魏少霖称赞,“只拿生得多、兄弟姐妹多说事儿,不提蝎子生下来就没妈,那样太悲剧了。”

陈顺娴笑道:“肯定是胡顺梨扮公蝎子,那谁扮母蝎子呢?”

胡顺梨说:“你可以扮呀,你一向够毒的。”

陈顺娴就追着胡顺梨打。

魏少霖说:“胡顺梨一句笑话,给了我大启发。我要立刻去见王可敏。”

他将腹中妙计对大家一说,知江忙道:“师傅别演《单刀赴会》,我跟师傅一起去!”

当天晚上,魏少霖带着知江来到响堂。

见了王可敏,魏少霖立刻施展演技,装作很诚恳地说:“委员长,艺人特来登门致谢。”

王可敏不相信对方的诚恳:“魏老板,你唱过的堂会不计其数,邀请你的达官贵人地位未必比王某低,不需要如此谦恭吧?”

魏少霖说:“不是为了堂会,是为了委员长给我出了个好题目,使我们春霖社有了好戏可演。”

王可敏迷糊了:“你说的是,那个那个—《蝎子斗蝎虎》?”

知江纠正道:“是《蝎虎斗蝎子》。”

魏少霖说:“我想,这样的好题目,应该是凤小姐和委员长共同筹划的吧?因为凤小姐是内行啊。”

“哦,唔。”

“艺人此次拜访,是编戏、排戏中遇到几个问题,要请出凤小姐求教一二。我带来我的徒弟,让她也有学习的机会。”

王可敏暗想:倒要看看这唱戏的能玩出什么花样。

小阿凤被唤出。魏少霖便把对这新戏的构想述说一番。

小阿凤听得挺有兴趣,说:“怪好玩的。”

魏少霖说:“每出戏都有一个‘戏胆’,就是让戏活起来的人物。这出《蝎虎斗蝎子》的戏胆是谁呢?”

小阿凤猜:“是蝎虎吧?他把蝎子吃了。”

魏少霖笑道:“您看过《酸枣岭》,那戏里本领最强的是胡里,戏胆却是巴九奶奶,大家都爱看她斗嘴皮子时的伶牙俐齿。所以我们都希望您来扮演母蝎子。”

王可敏哼一声:“有这么漂亮的母蝎子吗?”

小阿凤也挺意外:“这恐怕不合适吧?我向来是唱青衣的,这母蝎子,应该是个彩旦吧。”

魏少霖说:“梅兰芳还反串黄天霸呢,这正显得您多才多艺呀。”

小阿凤心动了,问:“已经有本子了吗?”

“哦,如果我们自己编词儿,只能粗针大麻线。凤小姐肯演的话,那就得请高手写剧本,马虎不得。”

“谁是高手?”

“孟雨夕先生,京戏、昆曲都精通。不过我们小戏班穷,请不起孟先生。”

小阿凤说:“委员长请得起呀—是不是,委员长?”

王可敏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但也不愿意被人看不起,就没拒绝。

魏少霖又说:“排新戏,就有个做行头的问题。这个问题让我的徒弟说说。不是我不会说,是我这个师傅得让徒弟多一点历练—说吧。”

知江便说:“蝎子和蝎虎都要新做把子。”戏中用的兵器叫“把子”。“蝎子先拿一对蟹钳短枪跟蝎虎的长枪打。打不过,再换毒钩大刀。蝎虎的枪是三节的,越打越短。这些把子没有现成的,都要去行头铺新做。”

“还有,”魏少霖说,“戏服也要新做。公蝎子可以用鬼怪穿的现成戏服,但母蝎子穿旧戏服就太寒碜了。戏服和把子,做得最讲究的是占江行头铺。再说离端午节没几天了,能又快又好地把活儿赶出来的也只有他家了。”

小阿凤看看王可敏,王可敏装傻充愣不吭声。

魏少霖就对知江说:“看来这事还不能着急。过了端午不是还有中秋吗,缓一闸再说吧。不过中秋的堂会再演这出《蝎虎斗蝎子》,可就是挑水的回头—过了景(井)了。”

说完,魏少霖师徒便要离开响堂。但他们被小阿凤叫住了:“委员长公务忙,忙得心烦,不过他出的题目我会帮他做好喽。魏老板,孟先生的本子就拜托您了。行头怎么做,我会让井掌柜的找您商量。”

端午之夜,堂会在响堂开锣。

魏少霖和井知江在《五花洞》里演罢真假潘金莲,后半出戏就没他们的事儿了。前台演着包公审案、天师降妖,他们在后台从从容容把装卸了,现在坐到台下,看下面的《蝎虎斗蝎子》正赶趟。一般是把分量重的《五花洞》放到最后演,可是《蝎虎斗蝎子》有小阿凤参演,那分量就更重了不是?

在响堂唱堂会,如今的响堂主人却不在场,有些奇怪。但王可敏本想治一治看他笑话的人,没想到被小阿凤帮了倒忙,还有什么听戏的心情。好在当这种委员长麻烦多,只要说一句“公务忙”就可以搪塞过去。小阿凤还问:“过节也不放假?”王可敏回答:“那些抗日义勇军也不放假呀。”

不过,没有王可敏捧场,小阿凤并不怎么沮丧,对她来说,过一把戏瘾是最重要的。王委员长在她的施压下,把井掌柜的放出来为她赶制行头,又付了写剧本的孟先生的润笔费,她已经很满意了。

“啊哈!”胡顺梨扮的公蝎子先上场,念出场诗,“一二三四六七八,我是蝎子他爸爸。天生一个毒钩子,蝎子蜇你别叫妈。—我说屋里的。”过去老公管老婆叫“屋里的”,老婆管老公叫“当家的”。

小阿凤扮的母蝎子在幕后答应。

公蝎子说:“今儿个天气不错,你那胳肢窝里发霉了,脚丫子里发臭了,赶紧出来晒晒太阳吧。”

“来啦!”

小阿凤刚露脸,台下一阵喝彩声,这叫“挑帘儿好”。王可敏虽然不到场,但他吩咐墨镜,一定要照顾好凤小姐,这挑帘儿好便是墨镜组织的。

一个光鲜亮丽的母蝎子出场了。除了在井占江那儿定做的全新戏服,小阿凤的头上插满首饰,都是观众见所未见的蝎子形状。

母蝎子也来了四句:“一二三四六七八,我是蝎子他的妈。小蝎子一生一大堆,犄角旮旯到处爬。—当家的,你把我们叫出来,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说屋里的,”公蝎子问,“你知道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吗?”

母蝎子摇头:“不知道。”

“你往高处瞧—”公蝎子指着戏台上那块匾。

母蝎子说:“我不识字。”

“‘响堂’俩字儿你都不认得?我再问你,住在响堂里的人家姓什么?”

“不就姓‘蝎’吗?”

台下大笑。

可是观众中有一人却掩面而泣,他就是此戏的作者孟雨夕。

他旁边的魏少霖抚着他的背:“这词儿编得好。”

另一旁的只当了一天响堂主人的井占江,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时台帘一掀,又出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墨镜。只见他西装革履,左背右挎。左边背着一把茶壶,右边挎着他的公文包。他走到小阿凤身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小瓶递过去。

前面我们听孟雨夕说过,有些角儿会带跟班上台伺候,墨镜受了长官嘱托,今天便充当跟班了。

小阿凤喝了口茶,抹了点儿化妆品,墨镜退回后台。

不料一只苍蝇飞来了—这化妆品招苍蝇!

小阿凤尽量稳住,不动声色。可是苍蝇三五成群地接踵而至,小阿凤乱了阵脚。

胡顺梨一见此景,临时编词:“这苍蝇和咱蝎子算是亲戚吧?今天唱堂会忘了给他们送帖子了。”

底下又是哄堂大笑。小阿凤可绷不住了,她叫出墨镜,一顿臭骂……

七、匾后四行字

吵闹过后,由魏少霖劝解,洗掉小阿凤脸上的化妆品,苍蝇不来了,把戏演下去。

完了戏,已不早了,但说好了由小阿凤请客吃夜宵,不能不给她这个面子。众人只好在大院内闲逛,等小阿凤把装卸了。

知江逛到一处院墙下,忽然被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拦住,吓了她一跳。

黑衣人急速地说:“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说,我现在不是坏人了。”

知江有点儿好奇:“你以前是坏人吗?”

黑衣人说:“我以前当过绑匪,绑过这大院里的一个小孩。—我问你,你是中国人吗?”

“你以为我是哪国人?”

“我的意思是,如果是中国人,你一定恨鬼子、汉奸吧?”

知江使劲点头。

“我叔叫楚二双,现在是义勇军,你听说过他吧?”

“我只听说过楚三双,能用烟枪吹冲锋号。”

“现在他戒了大烟,就改名叫二双啦。我没工夫跟你闲扯,我就想借一借你的身子。”

“什么意思?!”

“义勇军缺粮饷,我们得帮帮他们,你把这个披上吧。”

知江这才注意到,黑衣人胳膊上搭着一件戏服,就是小阿凤穿的那件,上面绣着许多蝎子。

黑衣人不由分说地给知江披上戏服,然后用丹田之气长啸一声。这高喊把人们引来了,黑衣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起井知江,纵身跃过院墙。

稳稳落地的知江,只听黑衣人嘱咐一声:“别回去了。”

知江也就走开。再一回头,已不见黑衣人身影。院墙外留下那件母蝎子戏服。

第二天,揣着疑云的知江早早来到春霖社。

其他人也早早到了,包括胡顺梨等人。

知江问师傅:“昨晚你们吃夜宵了吗?”

“还吃夜宵?!”大家惊奇地看知江,像看一个怪物。

魏少霖问知江:“敢情你不知道小阿凤被绑架的事?”

“她被绑架啦?”

“我倒要问问你,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一下子不见了?”

知江看看众人,欲言又止:“我说出来,怕又像在畅怀春那样,很快传开了,惹出大麻烦。”

众人纷纷赌咒发誓:

“我要是说出去,下辈子变……变个蝎子吧。”

“那我就变蝎虎,吃了你。”

“我要是说出去,让我生个没屁眼小子。”

“你媳妇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生个屁呀。”

胡顺梨也赌起牙疼咒:“我要是犯糊涂车子,把这事捅出去,就让我掉茶碗里淹死,在雪地里烫死,被屎壳郎咬死!”

等每个人都发过誓,知江才把昨晚遇见黑衣人的事说一遍。

魏少霖琢磨一番,说:“黑衣人说要借知江的身子,让大家亲眼看见知江裹着小阿凤的戏服被劫走了,这是要造成假象,迷惑王可敏。王可敏发现小阿凤失踪了,立刻全城大搜查,肯定处处扑空。等到王可敏无可奈何了,黑衣人就会向他要赎金了。”

知江说:“我仔细想过,师傅,我们在卸装时,有一个黑衣小伙子和一个白衣姑娘,提着茶壶给大家倒水。那个小伙子就很像我后来遇到的蒙面人。”

“嗯,”魏少霖说,“他俩是让我们把他们当成响堂的仆役,对他们不加怀疑。”

知江说:“我看见那个小伙子也在小阿凤的梳头桌上放了一杯水,那时小阿凤已在上场门里候场了。”

“那么,”宋秋波分析道,“小阿凤下场后,她又累又渴,看见了那杯水,会喝吗?”

大多数人都认为小阿凤会喝下那杯水。

宋秋波说:“倒给我们的水里没掺什么,可小阿凤是绑架的目标,她那杯水应该不是一般的水。如果水里下了什么药,小阿凤就会昏睡过去,任人摆布了。”

魏少霖说:“看来传遍九城的黑白双煞应是这二人了,传说他们是兄妹,一对飞贼。不过那黑煞说他已改邪归正,要资助义勇军,不知是真是假。”

知江说:“应该不是瞎话,那种千钧一发的关头,他还有心思跟我一个唱戏的小姑娘玩里格咙?”“里格咙”是胡琴声,意思是玩花活儿,哄人。

“黑煞多谢!”

随着空中这声喊,从梁上跳下一个人来。

此人掀开蒙面布,众人看清,他正是昨日提壶续水的黑衣小伙子。

“那,”魏少霖沉着相对,“我们应该称您为‘壮士’了?”

宋秋波说:“要是您把您所说的做成功了,我们就得称您‘英雄’了。”

“不敢。”黑煞一抱拳。“我兄妹不识字,靠着听评书懂点儿道理,这次也只是凭着中国人的血气乱闯一番。昨儿我俩来到响堂,一是踩盘子,二也是找高人相助。听诸位所言,很想多多讨教。”

“那,”魏少霖说,“你们把小阿凤藏在哪儿了,能问吗?”

黑煞正犹豫着,宋秋波单刀直入:“是不是就藏在响堂内?”

黑煞一惊。

“也许,就在台下的大缸里?”

“您怎么知道?”

宋秋波侃侃道来:“你当众劫人,把王可敏的注意引向墙外,我想,小阿凤应该就藏在墙内了。但墙内这么多屋子,没有一间适合藏人的,最适合的就是戏台下的大缸。”

知江说:“缸虽然大,但上面还盖着木板和台毯,不把人闷死啊?”

宋秋波说:“千难万难,只要做好准备就不难了。”

黑煞竖了竖拇指:“我找你们真找对了。事先我打听到小阿凤要在响堂登台,就趁着黑夜悄悄进宅,在戏台后面打洞,直通到缸里。台后是树丛,洞口不容易被看见。”

知江觉得很难做到:“这戏台只要有小小动作就声震全宅,何况夜深人静,会听不到打洞?”

黑煞一笑,便将食指按在一块做道具的木料上。

只见轻烟袅袅,黑煞的指头进入木块,无声无息,转眼间将木块穿透。

黑煞说:“这叫‘一指禅’,我们从小就练的。”

知江问:“是爹妈教的吗?”

“我们从小没了爹妈……”

“跟蝎子一样。”

“是一个和尚教的。他说:‘你们要是做好事,这功夫会帮你们。要是做坏事,这功夫会害你们。但我相信你们还是会做好事的。’他没说错。”

“那么,”宋秋波津津有味地推理,“你们给小阿凤下了药?”

“迷魂散。”

“然后在她不省人事时把她弄走,从台后送进缸里。”

“对。”

魏少霖问:“你妹妹应该跟小阿凤在一起?”

黑煞说:“是的。”

“俩人坐在一口缸里,不嫌挤得慌?”

“我们把中间的四口缸都打通了,可以一人坐一口缸。第三口缸放吃的,正好台边种了枇杷,我们砍了一截枇杷树。第四口缸嘛……”

知江猜:“是当茅厕用的吧?”

“嗯。不用的时候可以堵起来,不然味儿太难闻了。”

魏少霖问黑煞:“给王可敏的黑帖子送去没有?”

请客用红帖子,绑票就要用黑帖子了。

黑煞说:“正要跟各位商议,怎么个写法。虽然咱不是第一次绑票了,可事关抗日,得琢磨仔细不是?”

宋秋波想了想,问黑煞:“你说你不识字,那就一个字也不会写?”

黑煞说:“老和尚教过一些的。不过,你们写好我送去就得了,不用我自己写呀。”

宋秋波说:“如果你能自己写几个字,那就更妙了……”

王可敏头疼得又想抽大烟了。

然后他就在那只翡翠并蒂莲蓬斗的烟斗里,发现一个小纸团。

打开一看,黑纸白字写着赎金的数目和最后期限。

末尾两句话是:“康熙传位,木木二双。”

王可敏骂一声:“莫名其妙!”

一个人应声而入,墨镜是也。

“给你猜个谜,”王可敏说,“康熙传位,木木二双。”

这个谜让墨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可敏提示一句:“跟绑匪有关。”

墨镜读了黑帖子,呆看着那根在他眼前晃动的名贵烟斗,忽然灵感来了:“委员长,您这烟斗是谁送给您的?”

“楚三双呀。”

“他把烟斗送给您了,不就剩下二双了?”

王可敏一想:“有理,这家伙姓楚,‘楚’字里不就有两个‘木’嘛。看来不是一般的绑匪绑票,事关义勇军呢。可这义勇军怎么又搭上康熙啦?”

墨镜就帮王可敏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

终于灵感又来了:“委员长,您知道康熙皇帝传位的故事吗?”

“当然知道。”王可敏说,“民间传说,康熙爷原想传位给十四阿哥,诏书就放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的后面。后来四阿哥派人盗诏书,将‘十’加一笔,‘传位十四子’就被改成‘传位于四子’……”

“委员长,”墨镜打断王可敏,“我想说的是,关键在于匾,响堂的戏台上不是也有块匾吗?”

“你是说,楚三双—哦,楚二双的义勇军绑了凤小姐,还有密信放在响堂的匾后面?”

“有可能吧。”

“也让我把赎金放到匾后面?”

“也有可能!”

再说说大缸里的小阿凤。

她现在的感受只有俩字儿:害怕。要是别人找不到她,她就只能坐在这个又黑又闷的缸里,饿了渴了只能吃枇杷。什么时候王可敏的人找到她,要是不给赎金,打起来,她就会被身边这个女绑匪撕了票。女绑匪倒没打她,也没骂她,可这还没到撕票的时候啊。

缸里黑洞洞的,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后来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便能看到洞外有微光透进,也渐渐看清女绑匪脸部的轮廓。小阿凤想:“她好像也只有十七八岁。”

“闷不闷?”这个叫白煞的女绑匪在另一口缸里问她,那口缸守住了对外的洞口。

小阿凤胆怯地回答:“还行。”

白煞就伸过手来,在小阿凤的缸壁上戳了几个窟窿,又问:“凉快些了吧?”

小阿凤更害怕了,她想撕票以后也许她身上会留下窟窿。

白煞有点儿不高兴:“怎么不言语?”

小阿凤赶紧回答:“谢谢,凉快些了!”

白煞低声呵斥:“别这么大声儿!”

小阿凤立即闭嘴。

过了一会儿,白煞又忍不住开口了:“你是中国人吗?”

要是平时有人这样问小阿凤,她肯定要回敬一句“你眼瞎啦”,可现在她不敢,她只能说:“是。”

白煞说:“中国人别当汉奸,别跟汉奸。跟着汉奸兴许能吃好的,穿好的,但你不跟汉奸也不会被我绑来呀。你知道我为什么绑你吗?”

小阿凤低声说:“不是为了钱吗?”

“你说对了,就是为了钱。可这钱不是装进我自个儿口袋里的。我现在属于抗日的队伍。咱们的队伍在东北老林里渴了吞雪球,饿了啃树皮,我得拿你换钱去支援他们。”

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小阿凤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白煞又问小阿凤:“刚才你跟蝎虎对打,你拿两根短枪,蝎虎拿一根长枪。蝎虎的长枪压下来,你一边拿短枪架住,腰一边朝后弯,头都快碰到地了,你的腰怎么这么软?”

“哟,”小阿凤说,“你要绑票,还没耽误你看戏。”

“这叫搂草打兔子,顺带的呗。”白煞第一次在肉票面前笑了一下,“你还没告诉我,腰怎么这么软?”

小阿凤说:“哪是天生这样软的,练功练的呀,这叫‘下腰’。你的手指头戳缸,一戳一窟窿,不也要练功?”

“你说的是‘一指禅’,老和尚教的,他能把整个身子用一个手指头倒立起来。我们跟他学的时候,先练三个指头,‘三指禅’。再练‘二指禅’。手指都磨平了,‘一指禅’才练成功。”

说着白煞伸过手去,让小阿凤摸她的起了膙子的手指头。

墨镜登上梯子,从左到右看了看匾后。

王可敏在下面问:“发现什么了吗?”

“没瞅见什么。得再找个人,把匾弄下去看。”

把匾弄到了下面。从正面没发现什么,再翻过来看。“您瞧。”墨镜指着匾后的右端,那儿赫然列着四行文字:

倒吉双口

王居难久

光祖进寨

意不在钩

王可敏说:“是用手指头在灰尘上写的。”

“委员长,您再细瞧。”墨镜提醒道,“这些字不是写上去的,是刻上去的。”

王可敏俯身细观,果然如此!

墨镜说:“如果是义勇军的人干的,他有时间在匾上刻字吗?这么大动静,还不把全宅子的人都惊动了?”他当然不知道黑煞的一指禅功无声无息刻几个字是小菜一碟。

“依你看呢?”

“那应该是孟家祖上请人写好这块匾时,有高人在匾后留字,预言后世之事?”

王可敏又将这四行字读一遍。

他摸着下巴说:“‘王居难久’,似乎是说姓王的在这儿住不长?”

“呃……”墨镜觉得自己不便说什么。

“‘光祖进寨,意不在钩’,不是在说《连环套》的事吗?”

使双钩的大盗窦尔墩在一次比武中,被黄三泰用飞镖打中左臂,觉得很没面子,就退入连环套,等待报仇的机会。这机会终于来了。趁皇家狩猎之时,窦尔墩盗走皇帝的宝马,还以黄三泰的名义留下一封信,让黄三泰背黑锅。黄三泰死了,他儿子黄天霸为了不背这个黑锅,在几个朋友陪同下,上山面见窦尔墩,约定次日比武,如果窦尔墩输了就献出宝马。黄天霸的朋友朱光祖,在戏里是个练就轻功的武丑,他怕黄天霸吃亏,就夜入山寨,盗走了窦尔墩的双钩,把黄天霸的佩刀插在桌上。窦尔墩醒来大惊,这黄天霸能要我的性命而放我一马,我窦尔墩也得够意思,不能被天下好汉嘲笑。于是他在次日献出宝马,随黄天霸去官府领罪。

王可敏嘟哝道:“这位刻字的前代高人的意思,是说会有朱光祖那样的人来到响堂,不是为了取王某人的人头,而是另有所图?”

墨镜说:“‘倒吉双口’,这应该就是指‘响堂’二字。‘堂’下面不就是个上下颠倒的‘吉’吗?‘吉’倒过来了,可就对主人不利啦。当然,如果主人不姓王,那就另说啦。‘双口’的意思,您瞧,‘响堂’二字里不就有两个‘口’吗?‘口’字里面再套个‘口’—”

“那就是个‘回’字!”王可敏说,“难道前人的预言是,我应该让响堂回到井占江的手中?”

墨镜这时又含糊起来:“谁知道呢,我只是瞎猜一气。”

王可敏吩咐:“去把井占江叫来。”

井占江来了。

“井掌柜的。”

井占江情愿王可敏叫他“姓井的”,太客气了使他心里发毛:“哎,委员长有何吩咐?”

王可敏说:“上次你说做了个梦,梦见把我关进了缸里,你挺会做梦的。”

“哪里哪里,我乱做的,乱做的。”

“这几天你有没有梦到,这座宅子又回到你手里,响堂主人又姓井了?”

井占江大惊:“谁说的,我做梦他怎么知道?不不,我是说,我根本不敢做这样的梦,您住在这儿挺好的。”

王可敏把井占江领上戏台,指着匾后的刻痕问井占江:“你梦见这块匾了吗?梦见这些字了吗?”

“没有,没有。”

“‘倒吉双口’,口中套口是个‘回’字,你应该梦见这座宅子物归原主啊。”

可是井占江坚决不信王可敏发了善心。什么口中套口,应该是王可敏在套他的话,好再把他送进监牢里去。

“委员长,”井占江说,“您说‘物归原主’,这原主不是我,是孟雨夕呀。会做这梦的人也不是我,孟雨夕才该做这梦。”

“嗯,”王可敏沉吟道,“似乎有道理。”

“没错没错,”井占江说,“就是这么回事儿!”

但王可敏忽然想到赎金的问题。

自己不能再住在把吉字倒过来的响堂了,可这响堂就这样白白地让出去不行。孟雨夕哪有钱来买响堂呢?王可敏当然钱很多,只是白白地撤走不甘心。

赎出小阿凤,还是得让井占江付账。

“井掌柜的,”王可敏说,“我要是将响堂一文不收地赠送给你,你当然是不敢要,心里直嘀咕吧?”

“那是,那是。”

“如果按货论价,你就踏实了。”

井占江早就想拿下响堂,可是自从上次没找到缸中宝物,他也就失去兴趣了。

“委员长,”井占江说,“宅子是座好宅子,可惜我没钱,没钱啊。”

这时墨镜在一旁为王可敏帮腔:“井掌柜的,这次为凤小姐做行头,你可没少挣啊。”

井占江说:“只是母蝎子一身新行头,公蝎子和蝎虎穿的都是旧戏服。”

“那,”墨镜说,“八个小蝎子不也是新做的行头?蝎子一家和蝎虎的长枪、短枪,不都是新做的把子?还有凤小姐为了撑排场的许多灯彩切末,”切末就是道具,“不都是照顾了你井掌柜的生意?”

井占江是个喜欢打听各种消息的人,这时已经听说小阿凤被绑架了。小阿凤定做各种行头时,井占江确实尽其所能地大敲竹杠,小阿凤也从不还价。

井占江的良心被唤醒了,他答应了再次购下响堂。他想:“帮小阿凤一把吧,这宅子以后还能卖出去的呀。”

王可敏要求井占江立刻付款,井占江没有二话,当场开了支票。

王可敏让墨镜赶紧将这支票换成现钱,好在期限前把钱放到响堂的匾后。这当然不能让井占江知道。

他们在戏台上做交易时,台下缸里的白煞听见动静,连忙让小阿凤闭口。但她俩没想到上面的动静和她们有关。

八、八口缸,《七人义》?

知江已有些日子没来她大爷的行头铺了。

“大爷,您的铺子大了许多?”

井占江说:“隔壁寿衣店开不下去了,就把他的两间门面盘给了我。大侄女,我的买卖就不能叫‘铺子’了。”

知江问:“那叫什么?”

占江说:“你就没看见招牌换了吗?”

知江赶紧跑出去看招牌,只见“占江行头铺”改成了“占江戏庄”。

占江跑回来:“大爷,这就跟开饭馆一样,小饭馆只能叫什么‘居’、什么‘斋’,大饭馆就成了‘饭庄’啦。”

井占江便问侄女:“你们魏老板是不是又要排新戏了?”排新戏需要新的行头,井占江才有较多的进账。

知江说:“算是老戏新编吧。老戏里有一出《娘子军》,演的是韩世忠、梁红玉夫妇抗金的故事。”

“抗金?”占江嘟哝道,“你们就不怕王可敏找麻烦?哦,提起这家伙,有件事告诉你,还不是小事。”

“什么事?”

“响堂又归我了。”占江就将王可敏被匾后的字吓跑了的事说一遍。

知江一震。商议在匾后写字她是在场的,但她没想到王可敏又将响堂卖给了她大伯。

她问:“您又搬进响堂了?”

“我的宅子,我不搬进去谁搬进去?”

知江就想到,要立即把这情况告诉师傅。响堂戏台下还藏着白煞和小阿凤,得赶快处置才是。

她刚要离开,井占江的男仆阿鲁跑来了。

“老爷,少爷回来了。”井占江的儿子见江一直在英国留学的。

井占江很高兴:“他在哪儿?”

阿鲁说:“少爷先去老房子,听说搬家了,又来新家。他一看到响堂的戏台,高兴得不得了,爬上去东看西看,还说他在英国就是学这个的。”

井占江叹口气。他本来希望儿子学贸易,没想到见江对做生意毫无兴趣,学了舞台效果专业。

知江顿时暗暗担心:“我堂哥东看西看,很快就会发现缸里的秘密。若是跟白煞闹了误会,可就要坏大事了。”她立刻对大伯说,“我去响堂见堂哥,好久没见了。做行头的事,您自己去春霖社跟我师傅谈吧。不过您别忘了告诉我师傅,我堂哥回来了,请他去响堂听听我堂哥的意见,我堂哥可是学这个的。”

“成。”

学成归来的井见江,此刻站在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响堂戏台上。他想到伦敦的莎士比亚环球剧院也是这样古老,也是这样引人遐思。

他掀开台帘,走入后台。

他看见一个神龛,供着一位没胡子的因而没有威严之态的神像。他想:“中国各行各业都有祖师爷,这就是演员的祖师爷吧。”神像戴着九龙冠,披着黄色斗篷。

神龛前有个小桌子,一尺宽的乌木架上插着一块六七寸长的象牙板,上面写着戏名和人名。

后来他问过堂妹:“这些人名,为什么排列得各不相同?”

知江就告诉他:“这块象牙板,我们叫它‘牙笏’,古代就有。大臣上朝向皇帝奏事,怕忘掉什么,就先写在牙笏上,好提醒自己。我们戏班里也用这个写每天的戏码儿和人名。你瞧,戏码是《蝎虎斗蝎子》。这出戏重要的角儿是小阿凤,名字横着写,我们叫‘躺着’。配角是胡顺梨和伍顺戟,名字呈‘品’字形,我们叫‘坐着’。八个小蝎子更不重要了,就‘站着’。”

在后台,见江见一架高高的梯子倚在墙角,心想:“这是干什么用的呢?”

他又走到前台瞻前顾后,一抬头终于得到了答案:“要把这块匾摘下来或挂上去,才需要用到高高的梯子。”

咚。

像鼓槌落在定音鼓上一般好听。

原来,有株枇杷老树荫遮着戏台一角,一颗熟透的枇杷掉下来,发出如此悦耳的声音。

井见江的专业敏感被触动了。

台下缸里的白煞警觉起来,她对小阿凤低声说:“上面又有人了。”

小阿凤说:“跟刚才一样,不是找我来的,来了又会走的。”

“不对,”白煞说,“你听,不是走,是踩,故意踩。踩得挺仔细,挺用心。他怀疑下面是空的,能藏人。”

她们就默默地听,白煞怀着警惕,小阿凤怀着期待。她们听着那双脚踩遍了整个戏台。

白煞说:“他要下来了!”不过还好,他始终是一个人。一对一,谁怕谁呢。白煞拔出匕首,守在洞口。

一个西装青年出现在树丛后。他向着洞口方向走来。就在这时,上方又响起脚步声,西装青年向台上仰望。

背着公文包的墨镜上了戏台,他吩咐两个手下:“把所有人赶到屋子里去,就说我们要给古建筑拍照。”

墨镜把后台的梯子搬出来,架到那块匾下面。井见江觉得好奇,就又从台后回到台前。

墨镜的手下立刻驱赶见江:“我们在这儿有事,你快回屋里去。”

见江问:“你们是谁?”

“哟呵,”特务们没想到遇上这样一个艮萝卜辣葱,“我们还没查查你是谁呢。”

见江说:“我是这里的主人,你们凭什么在我家里指挥我?”

“临时政府不能指挥你吗?”

“政府也不能侵犯民权,何况你们还是临时的。”

这么一嚷嚷,井家的仆人跑出来,把见江往屋里拉:“少爷,咱鸡不跟狗斗……”

墨镜不乐意了:“你说清楚些,谁是狗?”

仆人赶紧打招呼:“长官,我们少爷刚从外国回来,他吃惯了洋面包,啃不惯咱们的吊炉烧饼了。”

井见江对墨镜说:“咱们还是谈谈正事儿吧。你刚才说要给古建筑拍照,我对这个倒是有点儿兴趣。”

墨镜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刚才去给井占江报信的那个仆人回来了,他觉得少爷跟墨镜完全是鸡同鸭讲,讲到晚也掰扯不清楚,便对见江说:“这位长官说的事老爷全知道,您就甭管了,回屋歇歇去吧。”

“哦,这样啊。”见江就觉得对不住墨镜,“既然你们已经取得了屋主人的准许,那你们就没错,是我错了,我向你们道歉。”说着他向墨镜诚诚恳恳鞠了一躬。

他也没忘了向墨镜的两个手下鞠躬,搞得特务们怪不好意思的。然后见江跟着仆人回屋去了。墨镜愣了一会儿,该干吗干吗了。

特务们走后,知江来了。她到了见江屋里,堂兄妹们好久没见,分外热络。

跟堂妹聊了一阵外国的月亮是不是比中国的圆之类,见江说:“咱家新买的宅子有这么个古戏台,真不错哎。那个戴墨镜的搬了梯子架在戏台上,说是要给古建筑拍照—”

知江忙问:“他怎么拍照的你都看见了?”

“没有啊,他们把我们都赶回屋里,不让看。”

“这就对了。”

“怎么对了?”

他们正说着,魏少霖、宋秋波和黑煞也赶来响堂了。这两天是紧要关头,黑煞就住在魏家,随时等候消息。这次黑煞来响堂,腰里缠了个褡裢,这是一种中间开口的长方形口袋。

知江向众人介绍井见江:“这是我堂哥,我大爷跟你们说了吧。我大爷想让他学怎样做外国买卖,他倒对戏台上的玩意儿着起迷来。”

“那就是咱们的半个同行了。”魏少霖说。

知江对堂哥说:“这是我师傅,魏老板,旁边是琴师宋先生……”

不等知江介绍完,见江很快进入他的专业领域:“魏老板,欧洲戏剧演到起火时,会用红色的灯光模拟火光,可我听说中国的京戏里会出现真的火焰,有这么回事吗?”

魏少霖点头笑道:“那叫‘撒火彩’,京戏里多了。《火烧连营》烧的是刘备,《火焰山》烧的是孙悟空,《穆柯寨》烧的是焦赞和孟良,多了。至于火彩的名堂更是多了去了,好几十种呢。什么‘月亮门’‘连珠炮’‘一盆花’‘火龙绞柱’……”

见江边记边问:“‘火龙咬猪’吗?”

知江说:“哥,你记不了那么多,啥时候我带你去戏班,让捡场的当场放火,做给你看看。”

“那敢情好!”见江忽然看见坐在边上的黑煞,“哟,我净顾了聊我的专业了,还有一位没介绍,太不礼貌了。妹妹,这位是—”

一下子把知江难住了—怎么介绍?“好的绑匪”?还是“义勇军派来当绑匪的”?

知江就绕起弯子来:“哥,你爱看京戏吗?”

见江说:“我爹做行头买卖,我小时候就舞刀弄枪的,能不看戏吗?不过男孩爱看武戏多些。”

“看过《时迁盗甲》吗?”

“看过《时迁偷鸡》。印象最深的是,时迁的袍子铺在地上,他一个跟头翻过去,就把衣服穿到身上了。这比西方的杂技好看,看功夫又看故事。”

知江说:“时迁是偷东西的梁山好汉,这位黑煞先生就是这样的好汉。你知道现在日本在欺负中国吧?”

“知道。”

“有些没良心的中国人帮着日本人欺负中国人,你看到的戴墨镜的家伙就是这种人。黑先生正在对付这种人,我们这些有良心的中国人正在帮黑先生……”

知江把整个事情告诉见江,问见江:“你也有中国人的良心吧?”

见江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部位,确定道:“有。”

“那,你也有照相机吧?”

“有。”

“哥,你挎着照相机,从戏台上的那架梯子爬上去,让别人以为你也是要给古建筑拍照。你先拍匾的前面,再拍匾的后面,在拍匾后面时就可以悄悄拿到义勇军需要的钱。你能做到的吧,哥?”

井见江想了想,说:“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但我应该做。”

见江爬上高高的梯子,做成了他觉得应该做的事。

接下来黑煞就把义勇军需要的钱递给魏老板:“您比我仔细,您帮着数数吧。”

魏少霖一张张地数一遍,说:“没错。秋波,你再数一遍。”

宋秋波又数一遍,黑煞最后放心地将这笔钱放进他的褡裢。

黑煞说:“该把小阿凤放出来了吧,我妹妹也可以吃饭了,她们不能老是吃枇杷呀。”

“等一等,”魏少霖说,“我忽然又有想法,要跟诸位商议。”

众人问:“什么想法?”

魏少霖说:“我想,黑白兄妹有此抗敌之心,我辈艺人岂无报国之念?本想新编《娘子军》鼓舞士气,井掌柜的提醒了我,王可敏不是傻瓜,一定要来找麻烦。不如邀请京城名角,同演一出王可敏没法来找麻烦的好戏,将演出所得捐给义勇军,实打实地有利杀敌报国。”

众人齐声赞同。

宋秋波说:“募捐得有个名目,以前的义演都是这样,或是捐给灾区,或是造小学、建医院,总不能在汉奸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捐给义勇军吧?”

知江说:“师傅,我想起第一次遇见您的地方。”

“梨园义地?”

“对,总是会有穷苦的艺人无处葬身,扩大义地会是个不被怀疑的募捐名目吧?”

“好名目。”宋秋波赞成,“那么咱们再来想想,不能演《娘子军》,该演什么戏呢?”

魏少霖苦苦思索,井知江苦苦思索,但都没思索出结果。

井见江举起右手:“我能发表意见吗?”

众人点着头,但都觉得这位少爷肚里的洋墨水似乎与咱们的国剧距离较远。

见江说:“我还没考虑戏的内容,只是从我的专业角度想到一个舞台结构。咱们的响堂戏台,下面不是有八口缸吗?”

大家说:“对呀。”

见江用手指在空气中划分着:“我就想,这出戏得搭个景,在戏台上搭个戏台。让观众既看到戏台上的人,也看到八口缸里的人。”

“妙。”魏少霖轻轻一拍桌,“你往下说。”

见江说:“八口缸后有灯光设备。灯不亮时,观众只看到缸的表面。但这缸的表面是薄纱做的,灯一亮观众就能看到缸里的人了。如果我们想让观众看到一号缸里的人,一号缸的灯就亮。如果我们想让观众同时看到三号缸和六号缸的人,这两个缸的灯就同时亮。像弹钢琴一样,想弹哪个键,哪个键就响。”

宋秋波开口了:“不是有出《五人义》吗?明朝时,有五个苏州市民掀起反抗宦官魏忠贤的民变,被杀害了,就有了这出戏。我想,能不能编出《七人义》?”

知江不明白:“怎么回事?八口缸,《七人义》?”

宋秋波就说出他构思的剧情:“故事背景跟《五人义》一样,在明朝时的苏州。七个艺人以乱党的罪名被魏忠贤的爪牙毛一鹭抓起来,关在戏台下的七个缸里。”

井见江立即喝彩:“好!”

宋秋波说:“这七个艺人在各自的缸里怎样演唱、怎样互相配合,我还没有想好。这些艺人里应该有武生,武生有武功,所以缸和缸可以打通,甚至逃出去。不过最后的结果我想好了。”

“怎样的结果?”

“就是‘嗵’的一声,戏台塌了,毛一鹭掉下去,掉到第八口缸里。”

九、谁是“小东人”

魏少霖让黑煞把白煞和小阿凤带来。

然后他对井见江说:“井少爷,我请您准备的四碗面可以端上来了。”

面比人先到。四个大海碗,满满盛着自家抻的炸酱面。面上的面码儿(南方叫“浇头”)也就是普通的四样:掐菜(豆芽)、黄瓜丝、萝卜缨和芹菜末儿。

在不见天日的大缸里憋了那么久的小阿凤和白煞,见到炸酱面像见到亲姥姥一样。

白煞说:“这厨子真是好手艺,把面堆得真漂亮,跟凤小姐的头发似的,一丝儿不乱。”

可这凤小姐此时哪还管什么头发,“吸溜吸溜”埋头就吃。

魏少霖提醒道:“慢着点儿,小心别噎着了。”

知江说:“还有一大碗也是您的。”

二人吃得满头大汗,小阿凤连汤也没剩下。

魏少霖说:“凤小姐,您先歇一会儿,待会儿我叫辆洋车送您回家。”

小阿凤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哪儿是我的家了,前两天这儿就是我的家呢。”

“哦,反正送您去委员长那儿就没错儿。凤小姐,我们正商量筹办义务戏的事呢。梨园义地不够用了,得募一笔款子再买些墓地。这就要讨论请哪些名角,演什么戏。”

一听这话,小阿凤精神头儿来了。因为义务戏请的都是最能叫座的大牌,这样才能募到充足的资金,钱多就好办事。可是从来都轮不到小阿凤演义务戏,这就叫“王奶奶遇上玉奶奶”,她还“差一点儿”。

魏少霖说:“这回我们打算把义务戏放在龙门大舞台,那儿有三千个座儿呢。这可是新式戏院,井少爷,你可有用武之地了。”

“那,”小阿凤惦记着自己能不能受邀,就像孙悟空向七仙女打探,“上八洞神仙、下八洞神仙都排定座位啦?”

魏少霖笑道:“凤小姐,这回蟠桃宴撒帖子可少不了您的一份了。”

白煞说:“我已经告诉了凤小姐,她吃了这么大苦,可算是国家的功臣了,你们不请功臣请谁呢?”

“不过,”魏少霖正色地提醒,“这可不能让委员长知道。”

小阿凤坚决保证:“诸位尽管放心。”

这时宋秋波说:“我又往深里想了想,可以借鉴《盗魂铃》《戏迷家庭》一类的玩笑戏。毛一鹭坐在台上点戏,让艺人们唱给他听,艺人们却趁机取笑、讽刺毛一鹭。”

“对,”井见江说,“我想,灯光除了担任那个正在演出的缸的照明,还可以造成一些出人意料的变化。”

知江说:“我明白了。比如说,凤小姐本来是便装的,锣鼓敲起‘长锤’时灯就灭了,等灯又亮起,凤小姐已经穿好了行头。又比如,凤小姐前面扮的是散花的天女,文场拉过门时灯灭了,等灯又亮起,凤小姐已经改扮成十三妹那样的女英雄。”

一听这话,小阿凤兴奋了:“我从没演过十三妹,跟白煞过了这一阵,我想我知道女英雄是怎样的了。”

“也可以这样,”魏少霖说,“七个艺人是在各个戏园子正演戏时被抓来,所以穿着各自的行头。他们被关到缸里,互相交谈自己为什么被抓,然后在灯光明灭中做各种改扮……”

宋秋波说:“七个艺人可以是各种行当的。我先想到一个后羿,《嫦娥奔月》里,嫦娥的丈夫不是叫后羿吗?”

“对啊。”

“他会射箭,射落了九个太阳,原来由武生扮演的,我想可以让花脸来演。”

“为啥?”

“花脸的脸上可以画脸谱,这就能做文章。后羿的脑门上要是画个圆圈,再画支箭射穿这圆圈,这不就是‘射日’吗?”

众人齐声叫好:“太棒了,亏你想得出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凑出了剧情梗概,再请孟雨夕执笔,写成剧本。由于故事取自响堂的八口缸,孟雨夕写来特别动情,很快完了稿。

邀角、排练也很顺利。《七人义》打出广告后,八位名角的号召力使龙门大舞台很快客满。应该是七位名角吧?不,演毛一鹭的那位也是大牌呀。

观众入场后,看到的不是幕布,而是广告中所说的“台上之台,台下之缸”。

场灯昏暗下来。大钹一击,低沉悠长,惊心动魄。一个红红的太阳升到天幕顶上。大钹响了十声,天幕上的红日排着队升起,升起了十个。

此时台上之台出现了膀大腰圆的后羿,他右手扯住左袖,挡着脸唱出雄壮的《点绛唇》曲牌:

洪荒宇宙,

毒日当头。

万民愁,

禾苗无收,

苍天何不佑?

后羿一撤右袖,观众看到他的额头正中画着一个中箭之日。

接着后羿载歌载舞,张弓搭箭。天幕上的十日东奔西逃,被后羿一一射落,还剩一日在后羿的瞄准下瑟瑟发抖。

正在这时,一个丑角扮演的官员登上台上之台。他向观众介绍自己:“我是《五人义》里的毛一鹭,江苏巡抚,一不小心给人写到这出戏里来啦。”“嘿嘿嘿,那小子,”他指着后羿,“瞧你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定是东林乱党。来人呀,给我拿下。”

演后羿的艺人急忙声辩:“小人是唱戏的,怎见得是乱党呢?”

“你影射九千岁,罪该万死。”

“小人冤枉,小人没有影射九千岁。”

“你射下几个太阳?”

“九个。”

“这不结了?你射八个我不抓你,射十个呢,我最多见天儿点灯笼。可你偏要射九个太阳,还说什么‘毒日当头’,抓你正合适—”

这时响起掌声和叫好声。这声音还挺持久。毛一鹭就看着台下再不说话,看大伙儿闹到何时是个头儿。于是喝彩声又加上哄堂大笑声。

毛一鹭做无奈状:“没完没了啦?我说老乡亲们—”

观众又大笑,这是名伶孙菊仙有一次对观众说的话,他也因此得了个“老乡亲”的外号。

“我说,”毛一鹭指指自己再指指后羿,“你们这叫好,是为我还是为他?”

观众齐声笑道:“为他!”

“那好吧,”毛一鹭下令,“来人呀。”

一个衙役应声来到。

“将这乱党打入地牢。”

“遵命。”

这时,艺人下方的缸亮起灯光。衙役伸手一推,演后羿的艺人掉下缸中,随即灯光熄灭。

知江和师傅、堂兄、孟先生等坐在一起,很享受这种从没有过的观剧体验。

毛一鹭又对台下说:“凭什么你们都坐着,我一人站着?来呀—”

幕后答道:“有。”

“给我端把椅子来。”

“是。”

衙役端来把破椅子。

毛一鹭打量着椅子,问衙役:“这椅子几条腿?”

衙役回答:“四条腿。”

“怎么我看它只有三条腿?”

“它从前真有四条腿来着。”

“从前管什么用!”毛一鹭火了,“三条腿的椅子我怎么坐?”

衙役说:“老爷,您凑合着坐吧,没几天它要是变成两条腿了,这三条腿岂不比两条腿舒坦?”

毛一鹭一琢磨:“倒也是啊。”

他就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衙役从衣领后面抽出一把折扇递给毛一鹭:“老爷,这把扇子也是破的,跟椅子正好能配对,您得着。”这“得着”是那时满族人的方言,享受的意思。

衙役说完走掉了。

魏少霖问孟雨夕:“雨夕兄,您的剧本上好像不是这样?”

“没错,”孟雨夕说,“我的本子上,毛一鹭只是叫衙役搬来把椅子,这些词儿都是他们自己加的。”

魏少霖说:“加得好。”

见江问:“孟先生,这椅子腿是他们自己减的吗?”

“是的。”

“减得好!”

毛一鹭坐下后,颤颤巍巍的,使全场观众老为他捏着把汗。

毛一鹭说:“我真是累了,一下子要从良民百姓里抓出七个乱党,容易吗?好在这七人都是唱戏的,我可以点他们唱上几段,好让我轻松轻松,娱乐娱乐。有唱老生的没有?—”

传来一声回答:“有。”

随即五号缸灯亮,一个白胡子老生坐在里面。

毛一鹭吩咐:“你就给我唱一段‘小东人下学归’吧。”

那老生说:“唱一段没什么,咱们干的就是这行,可是您得说清楚,咱们演《三娘教子》演得好好的,怎么就被您抓到这儿来了?演三娘的也抓来啦。”

这时二号缸灯亮,演三娘的小阿凤坐在里面。

毛一鹭不费劲地回答:“你们是乱党啊。”

老生问:“凭什么说我们是乱党?”

要说清楚“凭什么”就不容易了,毛一鹭只好临时找辙儿:“抓你们时,你正唱哪句?”

“就是这句:‘小东人下学归言必有错’。”“小东人”是小主人的意思,这是老仆薛保劝说三娘的一段唱。

“小东人?小东人……哈哈有了!”毛一鹭一扬破扇,差点从三条腿椅子上摔下去,“乱党是什么党?东林党啊。‘小东人’就是东林党的人,你们就是东林党徒,我怎么这么聪明啊。”

“可是,”二号缸里的小阿凤说,“照您这样硬说,怕是冰窖都能着火,世上还有没有天理啦?”

“岂有此理!”随着一声大喊,一个穿西装的男子跳上台去。

他不是别人,正是我们有点儿熟悉了的墨镜。王可敏要开会没空来看戏,就派墨镜来照顾小阿凤。

大家看到竟有现代打扮的人掺和到明朝去,真是大开眼界,立刻给墨镜叫了个碰头好。

墨镜理直气壮指着毛一鹭的鼻子:“你竟敢作威作福,囚禁艺人,逼着他们唱‘小东人’,你好大的胆!”

毛一鹭蒙圈了,心想:“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排戏时没这一段呀。”

可这演毛一鹭的毕竟是曾经沧海的老伶工了,很快就有了词儿:“请问尊驾是何方神圣,敢指责本院?”

墨镜说:“你别管我是谁,你让艺人唱‘小东人’,便是制造混乱。”

台上台下安静下来,因为全都听不懂这话。

只有小阿凤怒斥墨镜:“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你在制造混乱吧,你在搅戏!”

“凤小姐,我在帮您啊。”墨镜又转向毛一鹭,“你说的‘小东人’就是东洋友人,而且后面还有‘言必有错’四字,你还要不要脑袋?”

台底下立刻一片“嗵嗵”声。

“好啊,喝倒彩了。”墨镜指着自己的墨镜问台下,“您这是为我还是为他?”

观众这回真心实意地:“为他!”

小阿凤难得上一次义务戏,被墨镜如此帮倒忙,恨得牙痒痒的:“你快下去啵,别再丢人现眼了。”

墨镜觉得挺委屈,欲哭无泪地下了台。

十、为了完美而残缺

过了墨镜造成的“奇峰突起”,演出重新流淌,精彩继续。

忽然,后台管事跑来了:“诸位诸位,请帮个忙。”

众人问:“怎么啦?要救火?”梨园行有句话叫“救场如救火”,管事的急匆匆跑来,八成儿要找人救场。

管事的说:“要上八个老百姓,只到了七个,哪位能帮忙顶一下?”

魏少霖一指知江:“你去。”

知江立即起身。尽管她已开始“站中间”了,但顶替零碎活儿她从不推辞。

见江也自告奋勇地对管事的说:“我也算一个吧?”

“过戏瘾啊?”管事的说,“成是成,不过没有戏份开给你。”

见江笑道:“我给您钱也成啊。”

他俩跟着管事的走了。

众人再看台上,那衙役急急来向毛一鹭报告:“老爷不好了!”

毛一鹭不高兴了:“老爷怎么会不好?”

衙役重新报告:“不好了老爷!”

毛一鹭指导衙役:“你说过‘不好了’,喘一口气,再说‘老爷’,这就没错了。”

衙役就说:“不好了。”他喘一口气,“老爷。”

“这就对了。”毛一鹭问,“火没上房,贼没上梁,你慌什么?”

“老爷,一伙乱民已经包围了衙门,马上就要冲进来了。”

“衙役们干什么吃的?”

“还没开饭呢,乱民人多,衙役挡不住了。”

毛一鹭嘟囔:“那我得找地儿躲躲。”

衙役说:“台下不是有缸吗,您可以躲到缸里。”

毛一鹭说:“一共八口缸,刚才关了一批唱戏的进去,不知还有没有空地儿?”

衙役建议:“您可以按行当点点名。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哪个缸里没人应声,您就躲进去。”

台下的宋秋波立即称妙:“孟先生,我只想到毛一鹭可以掉进缸里,没想到他还能躲进去!”

孟雨夕说:“我写这个衙役是为了捉弄毛一鹭的。”

毛一鹭开始点名,“生—”

五号缸灯亮,演薛保的老生应道:“有。”

“旦—”

二号缸的小阿凤答应了。

“净—”

这回的应声,嗓门特粗,是那演后羿的。

点到第八个:“狗—”

连喊三遍,没人搭茬儿,毛一鹭高兴了:“成,我就是狗了。”

不过他又担心:“乱民进来,找不到毛一鹭,就会到处搜,搜来搜去,不就把我搜出来了吗?哎呀,这这这这……这便如何是好?哈哈,有了!”

毛一鹭对衙役说:“你快把衣服脱下来。”

衙役说:“我怕冷,不想脱。”

毛一鹭说:“我可以把我的官服借给你穿,直到那些乱民离开。”

衙役一想:“这挺好玩。”

于是他俩换了衣服。

然后,四号缸的灯亮了,毛一鹭躲进去,灯又熄掉。

那衙役坐到三条腿的椅子上,扇着那把破扇子。

众百姓闯了进来。

知江扮成一个老婆婆,她问那个假毛一鹭:“我们正在看《三娘教子》,你怎么把三娘和薛保抓走了?”

见江扮成一个光着膀子的卖艺人:“我们正在看《时迁盗甲》,时迁爬到梁上,快拿到那副雁翎宝甲了,你怎么把时迁抓走了?”

这时三号缸亮起,好汉时迁坐在里面。

假毛一鹭对众百姓说:“你们见了本官,也不行礼,成何体统?”

传来毛一鹭的声音,他忍不住纠正衙役:“什么‘本官’,巡抚衙门是都察院,巡抚应该自称‘本院’!”

假毛一鹭便改口说:“你们见了本院,起码要叫一声‘大人’吧?”

知江扮的老婆婆起了疑心,对大伙说:“此人獐头鼠目,不像是个当大官的,怕是假冒的吧?”

但旁边的老大爷说:“你怎么知道毛一鹭就不是獐头鼠目?”

又有人说:“我兄弟在澡堂擦背,他告诉我,毛一鹭的大腿上有一撮毛,把他裤子扒下来,不就能当场验明啦?”

“说得对!”众人赞成。

“对什么呀?”假毛一鹭可不赞成,“诸位赶到这儿不就是为了救出那帮唱戏的吗?我要是能把唱戏的放出来,不就证明我是真的毛一鹭吗?”

众人议论:“说的也是啊。”

大锣“仓”的一声,这些人暂时一动也不动了,就像雕塑一样。

这时三号缸里的时迁活动起来。

他用功夫打通了旁边的缸,使那缸里的毛一鹭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时迁也觉得奇怪:“你是个衙役?怎么把你也关起来了?”

毛一鹭结结巴巴:“这,这不是遇到昏官了吗?”

“我来救你出去。”

“这……”毛一鹭想,要是不赶快出去,那个衙役就会“假作真时真亦假”,自己倒要成冒牌货了,“好的,多谢壮士!”

“不过你得等一等,”时迁说,“等我把所有人都救出去。”

于是,随着锣声—“仓!仓!仓!仓!”一个个大缸被打通。

宋秋波在台下嘀咕:“要是唱戏的都逃走了,不是没戏可唱了吗?”

“是啊,”魏少霖也说,“这‘台上之台,台下之缸’不像是轻易能挪动的,不大可能再换一台景吧。雨夕兄,接下来不知如何巧妙安排?”

孟雨夕微笑道:“少霖兄,你看是我现在就告诉你后事如何,还是你慢慢朝下看,随你。”

魏少霖只好忍住好奇心,对宋秋波说:“咱们就骑驴看唱本吧。”

时迁带着众艺人,从台下之缸登上台上之台。

又是一声锣响,众百姓和假毛一鹭“活”了过来。

假毛一鹭指着艺人们对众百姓说:“怎么样,我毛一鹭说话算话吧?现在你们快快散去,免生是非。”

时迁说:“多谢父老乡亲前来相救,我等艺人无以为报,一人唱一段感谢恩情。”

于是,小阿凤和那老生对唱了一段《三娘教子》。

一个小生问假毛一鹭:“这里有没有宝剑?”

假毛一鹭说:“你要行刺本官吗?”

真毛一鹭再次纠正:“本院!”

“你要行刺本院吗?”

小生解释:“我要表演《群英会》里的周瑜舞剑。”

“好,来人呀,”假毛一鹭吩咐,“取一对剑来。”

小生将双剑舞得风雨不透,众百姓连连叫好。

时迁问真毛一鹭:“您是演什么行当的?”

真毛一鹭支支吾吾:“嗯,我也不清楚。”

“那您是两门抱?三门抱?”一个人演两个行当叫“两门抱”,一个人演三个行当叫“三门抱”。

“那,”毛一鹭的戏瘾被吊起来了,“我就唱一段《捉放曹》里陈宫唱的,‘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

胡琴刚拉过门,被假毛一鹭制止了:“停,停!”

真毛一鹭好扫兴:“你怎么回事儿?”

“一听你说的唱词,你是乱党没跑儿了。”

毛一鹭在心里把这十个字嚼了几遍:没犯忌讳呀。

他问:“我怎么就是乱党啦?”

“头三个字是什么?”

“‘听他言’呀。”

“盐是什么味儿?”

“咸的呀。”

“咱们九千岁的名讳是什么?”

“魏宗—”“言”跟“盐”同音,“咸”跟“贤”同音,毛一鹭暗暗叫苦,他抓乱党的办法让这衙役学去了。

假毛一鹭指着真毛一鹭:“待会儿我把别人放了,你得留下,你可是个大大的乱党啊。”

毛一鹭不吭声了—留下就留下呗,难不成真去唱戏啊。

一个一个唱过了,轮到时迁了。

“好,”时迁说,“刚才有看客说正看《时迁盗甲》时我被抓走了,现在我就补给您。麻烦大家帮忙搬桌子,摞成‘两张半’。”

两张桌子摞起来,再加把椅子,这叫“两张半”。恰好上面挂着个匣子,演《时迁盗甲》正合适。

时迁一挥手:“起锣鼓点儿!”

锣鼓响起,时迁身手利索地蹿上“两张半”。

原来的演法是,时迁站到椅背上摘下匣子,然后一个跟头翻下来。现在这艺人为了报答观众,竟用双手撑在椅背上,举起双脚去够匣子。

鼓师的双楗似雨点一般加强着气氛:“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台上的观众和台下的观众一齐屏住呼吸。

时迁的双脚抱住匣子往上一捧,使匣子脱了钩。接着他向后凌空翻下,双手落地,两只脚还稳稳抱着匣子。

假毛一鹭接过匣子,打开,将里面的金印抓在手里。

真毛一鹭急忙要夺印,被假毛一鹭闪过:“想夺本—本院的官印,反了你了?”

散了戏,见江雇了一辆洋车回响堂,顺便将知江送到住处。

没走多远,知江指着前面:“孟先生。”

只见孟雨夕一个人踽踽而行。

见江想了想,对知江说:“我想陪孟先生走一会儿,跟他聊聊,你自己回去吧,我先把车钱付了。”

“别价,”知江说,“我也和你们一块儿腿着去。”老北京话挺逗,“走着去”说成“腿着去”,把名词动词化了。

二人下了洋车,见江对知江说:“我听说你们吃戏饭的走路也不耽误练功。”

“那敢情,”知江说,“不过今天我是真想在你们边上听一耳朵,那可都是学问啊。”

他们赶上孟雨夕,在他背后招呼一声。

孟雨夕回过头:“你们俩啊?回响堂吗?”

见江说:“是啊。”

孟雨夕说:“能不能,让我也回去看看?”

二人顿时发愣,见江赶紧说:“当然能。”

孟雨夕无限感慨:“刚才看着戏,看着戏里的台,台下的缸,觉得它们不像真的,就想再去看看真的。”

见江说:“可我虽然住在现实的响堂,却很迷恋孟先生创造的艺术的响堂呢。”

他们一路聊着,感慨着,便走到这个有戏台的大院里,这座包裹着八口缸的戏台前。

孟雨夕登上戏台,知江和见江跟在后面。

孟雨夕在台上来回走动,一边回忆:“这个大宅门代代兴盛,到我手里垮下来,算瓢了底了。井少爷,我还记得穿着你爹借给的行头,一个人在这台上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残垣。’虽然台底下没有观众,可这缸中的嗡嗡声像在身后唱和,使我不觉得孤独。”

知江说:“我从院墙外走过,听这姹紫嫣红开过多少次。”

见江说:“孟先生,您不觉得这缸中之声已有变化?”

孟雨夕再走动,再倾听:“有变化吗?不觉得。”

见江往前走几步,一跺脚:“这声音是完美的。”

他又往后退几步,再跺脚:“这声音有残缺。”

孟雨夕不信:“怎么会?”

“很简单,”见江说,“应该是缸有残缺了。”

见江带孟雨夕和知江来到台后。

他拨开树丛,便见洞口露出。

知江和见江已知小阿凤和白煞在里面坐了两天,但还没领略缸中滋味,此时便与孟雨夕一探究竟。

见江敲了敲被开了门的缸壁,说:“可惜了,不过这也是为了完美而残缺。”

知江便把这残缺之所以必要告诉孟雨夕。

孟雨夕说:“我们小时候就听大人说,北京城的缸瓦店没有这样的缸,这八口大缸是从江西运来的。为了让它们发出妙音,所以瓷不宜厚。但薄薄的缸又怕碰,最初的八口缸不到三分之一路程就都碎了。”

见江笑道:“这不也是为了完美而残缺吗?”

“我的先祖不死心,再买缸,这回买了十六口。结果,走了三分之一路程,又碎了八口。可是毕竟还剩八口哪。”

“对呀。”知江也抱着希望。

“不过,”见江说,“据我的计算,走到三分之二路程时,这十六口缸会全部报销。”

孟雨夕叹口气:“你算得对。但我的祖上是个倔性子,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前仆后继,终于有八口缸运到了北京城。”

知江拍手。

“可是,”孟雨夕说,“在把缸安进戏台里时,匠人不小心,又弄碎了一口。”

见江问:“又要从江西买缸?”

“当然。”

“这回买几口?”

“一口。”

见江和知江都感到意外。

孟雨夕说:“这回我祖上亲自去江西押运这一口缸,他说:‘我就不信!’辛辛苦苦,仔仔细细,平平安安,这口缸进了北京城,进了咱孟家大院,跟其他七口缸挨在一起。”

见江说:“但愿这口幸运的缸没被敲坏。”

他亲自取来一个灯笼,顺着被打通的“缸中走廊”向前探索。

走进门口那个缸,知江说:“这应该是白煞待的‘看守室’。”

再往里走,见江说:“这是小阿凤为抗战做贡献之处了。”

再往里走,是个被打破的什么都没有的缸。

“走廊”继续延伸,这个缸有些异味。

知江说:“这准是她们说的那个……那个……”

见江举着灯笼,发现“走廊”已经到头了。

灯笼照耀下,映出缸壁上的隐隐字迹。

见江说:“好像是首诗。”

孟雨夕抚摸着刻痕,一字字地读出来:

万里求一缸

颠踬何其忙

为求玉声美

焉避板桥霜

台下岂有秘

缸内岂有藏

秘能利子孙

藏足千年昌

满台正气舞

击缸振忠肠

若能知我意

缸碎声亦香

孟雨夕又读一遍,嘀咕道:“老祖宗说得真有道理,只有一句没说准。”

知江问:“哪一句?”

“‘藏足千年昌’,”孟雨夕沮丧道,“这还没到一千年,就被我败光了。”

知江鼓励孟雨夕:“不是还没到一千年吗?没准儿到了您那被绑过票的儿子手上,又把响堂买过去了,咱们这些姑姑、大爷再来唱堂会。”

见江朝知江瞪眼:“你把我说得也太不济了吧?合着到他那儿就咸鱼翻身,到我这儿就倾家荡产?我想啊,日本人折腾够了,瘦牛也拉不出硬屎了,等他们一滚蛋,我就建个博物馆。”

“我哥哥这么厉害啊?”知江满脸羡慕。

见江说:“这算什么,在外国,博物馆可多了。老太太把她当小姑娘时看的杂志摆出来,就能建个博物馆。我的博物馆呀,就展览这个缸上的戏台,这在北京城,也许在整个中国都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吧?”

“哥,你说话怎么老离不开拉屎?”

“你不懂,这也是文化,语言文化。”

“那,”知江问,“你要建博物馆,得找些锔缸匠把破缸补好。”

“哦,”见江笑道,“照你这么说,咱们还得演一出《锔大缸》?”

“那也挺好。”

“我演土地老儿变的锔缸匠,你演王大娘?”见江说着就开唱,“王家庄有个小伙子,看上了一个大姑娘。一月里提亲二月里娶,三月里生下个小儿郎。”

知江接着唱:“四月里上学把书念,五月里提笔写文章。六月里进京去赶考,七月里得中状元郎。”

这下把孟雨夕的兴致也唱起来了:“八月里动身去上任,九月里告老回家乡。十月里生了一场冤孽病,腊月三十就见了阎王!”

三人哈哈大笑。

见江说:“在博物馆演《锔大缸》也不是不可以。我是想,这八口缸还依着原样陈列着,上面顶着戏台,破了的也不用补。甚至还可以让孩子们像钻地道一样钻来钻去。它们是艺术,也是历史。”

知江指着诗旁的小字问堂哥:“这是英文吗?”

见江细看后摇头:“不是英文,也不知道是什么文。”

孟雨夕说:“这是工尺谱,中国古代的乐谱,唐朝诗人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就可以按着工尺谱唱出来。”

“那就是说,”知江问孟雨夕,“你家老祖宗这首诗也可以唱出来的?”

“那当然。”

知江就求孟雨夕教唱,她跟见江一句一句地学:

万里求一缸

颠踬何其忙

为求玉声美

焉避板桥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