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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爷爷

2023-04-11蓝角

安徽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芹菜爷爷

蓝角

爷爷最后的光阴是在一张竹椅上度过的。一个垂暮之人,身上包裹着陈旧单薄的毛巾被,看上去落寞且无奈。在村里,耕田种地的人家不兴买轮椅,一贫如洗的屋里,也确实拿不出这笔钱。

他患的是脑中风,先是手脚不便,渐渐半身开始瘫痪。剩下尚能生息的另一半,也一刻不停地向无助的爷爷作最后的威逼。浑身弥漫的慢性疼痛,像张牙舞爪的魔鬼,没日没夜死死缠着我的爷爷。我不止一次看见他的绝望,这个一辈子不说一句话的老人,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不止一回用模糊的语音哀求,让屋里的人尽早放弃对自己的救治。我知道,他的骨架已经散了,即便有道逼仄的门缝能够让他穿越眼前的苦境,我相信生性刚烈的爷爷,一定会与死神搏斗到人生的最后一口气。毕竟,他对这个曾带给他无数苦难的人世,有着太多的难以割舍。他害怕死。而这一次,死,从开始就没准备放过他。

在做完一个农家的全部努力后,父亲咬牙决定,还是让爷爷少遭点罪,不再去医院来回折腾,而是选择在他熟悉的老屋子里,让他歇一口气慢慢挨过生命的最后日子。在生死面前,我的父母和村里人一样笃信,在无法左右一个人性命的紧要关口,满足他看得见的微薄愿望,可以让走得艰难疲惫的灵魂获得最后的安宁,走得无所牵挂。

传说中的“回光返照”终是来了。一场瓢泼大雨停住的午后,在竹椅上躺了大半年的爷爷,突然拉住我的手,孙子,该栽树了,你扶我到后边院子看看。没有半点犹豫,我赶紧为他收拾好衣服,让他的身子小心倚靠在我背上,一点点挪进已满是绿意的后院里。

那里有许多爷爷曾经栽下的大小树木。爷爷无力地靠在一棵稍微壮实的构树干上,言语迷糊地让我在潮湿的泥地刨出个小土坑,又叫我从屋里拿来前几日他相中的一棵小树苗,为它填土,踩实,再一点一点扶正。半晌,爷爷忽然嘟哝了一句,这雨,下得好啊。

几天之后,爷爷永远合上了眼。那一年,他69岁。

若干年后的某天,我在老屋子的后院,不经意又遇见这棵长得已有一人高的槐树,一时竟惊慌失措,无语凝噎。

方圆几十里,我的爷爷算得上一个能人。

他烧得一桌好菜。周边村子有个红白喜事,从寡言少语的爷爷手上端出的菜肴,往往是一场酒席的亮点。很长时间,我对此一直迷惑不解,一个从未接受过烹饪训练的乡下老汉,一个平日里连肚子都难填饱的人,咋就鬼使神差,偏偏造化于普通百姓难以企及的乡村盛宴?

我找不出合适的解释。每个人的生命里,总充满无尽的未知数。也许,在我爷爷尚未来到人世前,曾有一只我们看不见的手,把他拉进过富人家的大堂。而他最终投胎于农家苦门,可能是上帝在他降生的那会儿开了小差。

这些,也不过是一时的念想。更多时候,我对此根本无暇顾及。由于自小极受爷爷宠爱,他非凡的厨艺意外成为打开我童年味蕾的初始。只要有人请他主厨,他一般都会爽快答应,作为不成文的附加条件,他每次出门,定会带上他丢不开的宝贝孙子。寻常的景象是:一根磨得铮亮的扁担,一头挑着锅碗瓢盆,另端一准坐着世事混沌的我。我在客家,也算是乖巧。爷爷每烧好一道新菜,总想着法子让我尝上一两口,人多的时候,也会顺便捎上一句,咸了还是淡了?我也不多话,吃饱喝足,找个偏僻处一个人玩。

分田到户后,生产队为每户人家另备几垄菜地,一家人全年的吃喝全指望它了。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平日在稻麦田里忙活,剩下的时间,爷爷几乎把自己全填在这块地里。爷爷对这块地有种异于常人的喜欢。比如,别人给菜地翻土,三下五除二,用不上片刻工夫。爷爷可不,他会慢慢倒腾,细细拍打,直到把一块块土疙瘩盘得烂熟。只要他经手过的,旁人是见不到一粒石子或杂草的。即便如此,他也不轻易满足,他甚至会连带把与自家菜地毫不搭界的沟沟坎坎、边缘拐角,全都收拾个遍。作为回报,我家的蔬菜地老招来隔壁邻居的真心夸赞,你看你看,这韭菜青菜,这苋菜莴笋,怎么长得这样好!从地垄边经过的人,也会不自觉停下步子,看老汉在地里怎样一刻不停地拾掇。

种芹菜,堪称爷爷的一大绝活。芹菜苗一点点长大后,他就开始有事没事守在地里。再大点的时候,爷爷就用熟透的土,把芹菜秆拦腰埋上一大截,再一排排齐整分隔开。腊月到了,别人家地里的芹菜上下一码色儿,唯独我家的芹菜出落的与众不同:芹菜秆青白二色,青如翡翠,白比玉石,把它们切成细段儿往油锅一走,一盘色香俱全的时令菜就能端上桌。走亲戚的人从我家门口经过,老远就可以闻到一股扑鼻的芹菜香。

“文革”前的那段时间,生产队看中了爷爷的忠厚本分,让他看管村东头山头上的那片果林。没过多长时间,他无师自通,成为一个技艺出众的果农。每年春夏时节,这块山头成了村里人最爱去的地方,各种成熟的桃子、葡萄,吊足了老少爷们的胃口。我至今记得,有年队里已摘完园里的水蜜桃,队长一声令下,现在可以下去找了!眨眼工夫,几乎所有的村里人都消失在密匝匝的桃林里,他们要把队里摘剩的果子,一处不留地再筛个遍。

爷爷这工夫肯定不会下地。他站在埂上,从兜里摸出一支飞马烟,点上,慢悠悠吸一口,再吸一口,眯着眼瞅着跟前这台好看的戏。

在我家老宅子里,爷爷带着我一直住在屋西边的厢房里。

我幼时开窍迟,天天和爷爷黏在一起。他的寡言少语,能吃苦,肯做事,爱琢磨,甚至他的倔强和刚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一个少年的成长。

直到读初中,爷孙俩还睡在一张床上。个头矮时,就和爷爷睡一头,个子一点点蹿高了,爷爷让我睡到床的另一头。很多时候我也疑惑,为什么这么大的屋子不放上两张床?直到母亲跟我说,爷爷现在早晚离不开他的孙儿,我才恍然大悟。

我其实也是他忠实的跟屁虫。不上学的时候,我天天跟着他到野外拾粪,去坡上放鹅,给菜地浇水,为稻秧除草。稍稍懂事,我会想着法子让爷爷高兴,成了他最大的开心果。

我从来不喊他爷爷,我叫他“老”。

爷爷本不姓刘。在江边长大的他,出生在一户苦人家。爷爷年轻时是个敢作敢为的人。他和当地一帮浑身血气的年轻人,白天黑夜跟在保长后面打打杀杀。吃过几次亏后,聪明的爷爷多長了个心眼,原来,自己不过是官人手头惩治穷人的工具,一怒之下就和保长一刀两断。由于家境贫寒,爷爷二十出头的时候,改名换姓落户到现在的庄子里,做了奶奶家的顶门女婿。我奶奶年轻时品貌出众,是个很会持家的人,只是他们的好日子未能长久,一场大病夺走了奶奶的性命。爷爷自此没吭一声,硬是拉扯着几个孩子,孤身单门直到终老。常年的寡居,让生性敏感的他愈加孤僻、易怒,爱走极端。记得有年冬天,他突然没来由地与父母斗起了气,死活要自己分家另过,村里人再怎么劝说,他丝毫也听不进去。没隔几日,爷爷真的就在屋子西边开了扇门,自己砌上锅灶,添置些做饭的家当,单枪匹马开起了伙。

家里人死活舍不得老人单独过日子。母亲烧了鱼,想方设法招呼爷爷回到大屋一块吃,他装作没听见。母亲换了个主意,让我把烧好的鱼,端到他自己屋子的饭桌上。此时的爷爷,脾气出奇的好,一声不吭就把整碗鱼吃得一点不剩。

我知道爷爷生怕自己的孙儿因大人间的磕碰,心里受委屈。

1981年,我依依不舍离开了小村庄,去县城开始我三年漫长的高中生活。

每次节假日从县城回村,得知消息的爷爷必定拄着拐杖,早早去村口迎候我。回学校的时候,只要他身上有点劲,也会陪我走上一节路,直到他走不动为止。

爷爷临终前,最后陪他闭眼的是我。那天的太阳快下山了,他已被疾病折磨得迷迷糊糊、奄奄一息。当四周一切全部静下来的时候,他突然在床上不停地唤我的小名。我赶紧跑了过去,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枯瘦的手,已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多少年过去了,那只胳膊一直伴随着我痛到今天。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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