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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

2023-04-08陈鹏

万松浦 2023年6期
关键词:小文昆明苹果

尽管下着雨,我能够向自己承认

我要的,正是这种清晰

——杰克·吉尔伯特

1

我早就想写一部小说:前妻苏粒怎么给我戴绿帽的,我们怎么离的。关键的关键,我早知道杜小丁不是我亲儿子,可我爱他,把他拉扯到八岁哪能因为不是亲生的就撒手不管?不,他是我儿子,永远是我儿子。换句话说,杜小丁成长八年,我忍了苏粒八年。八年前我是个傻乎乎的接盘侠,顶了某个男人的雷义无反顾当了杜小丁的爹,每天陪他吃喝玩闹兼随时置办车模航模海模奥特曼哥斯拉阿迪耐克。是啊我有求必应。我真喜欢这小子呀,表面上憨憨傻傻什么都听你的,骨子里经常跟你对着干拧着来,最终的最终,妥协的当然是我,只要他小眼眶里冒出两朵晶莹的泪花,我就彻底破防;只要他每次开口说,爸爸,我爱你,能不能带我吃一次麦当劳?我立即跳起来牵着他的小手前往最近的麦当劳让他吃个够。虽然我清楚没妈的儿子很可能出问题,我一个人未必能带好他,我还是决定离婚,第一时间带他走,走得远远的。离这个没有底线不讲原则的女人远远的。疫情再恐怖我也不怕,我有儿子。有了儿子的父亲天不怕地不怕。第一步,他从现在的学校退学;第二步,一个悉心规划的目的地,这意味着我正在安排我和他全新的人生;第三步,解决他内心的问题——没妈的日子,怎么面对?好在我信心十足提前做了准备,他马上接受安排,心甘情愿和我在一起。我告诉他离婚的理由很简单,我和你妈闹掰了,再也不可能复合了。能理解吗?儿子点头说能理解,明确表示他永远站我这边。我热泪盈眶。离婚当天我就跑去学校门口接他放学,上了车将大包小包的行李指给他看。他刚开始有些害怕,问我,不回家啦?是的,不回家啦。没家啦。房子卖掉啦。我告诉他,从今往后爸爸的命运和你的命运紧紧绑在一起了。好哇,我们去哪里?我告诉他一个小村庄的名字,远在昆明东南,离城区约七十公里,门前一条小河,风景棒极了。上学呢?我不上学啦?他噘了噘嘴,眯眼望着窗外。我说我找过村完小了,放心吧,很不错的学校,比你现在的学校只好不差,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步行最多十分钟,我再也不用每天起个大早开车送你上学了,再也不用担心堵车迟到、没时间吃早餐了。我每天就在新家里给你做吃的,吃完了我们散着步去学校,好吗儿子?他高兴坏了,发出哇呜哇呜的声音,两只小脚狠踢椅背。看得出来,杜小丁和苏粒的关系远没有我想象的复杂。问题来了:在失去工作的两三年间,她在家里到底忙活些什么?小丁那时候还没上幼儿园呢,她怎么把他带大的?刷美剧淘宝扔一边不管不顾?把他撂在某个老破小的美容店的脏椅子上等她做完按摩?一晃两三年了,没准,对儿子的心灵已经造成了伤害。我的选择一定没错。分开是对的。我不堪忍受屈辱,更不能无视儿子。我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憧憬我们的美好生活了,虽然,我丢了工作,积蓄不知道还能花多久(卖房子的钱不能动,你早晚不得再买吗),总还有小说可写,这岂不是比每天奔波几十公里呆坐在发不出工资的小破公司里有意义得多?忘了告诉你们,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一名作家,一名可以完成一本小说的小说家。现在,终于有时间去实现它了。

2

村子有个诗意的名字:一朵。听起来像彝族村。房东立即否定了我的猜测,说村里没有一个彝族,基本上都是汉族。也许,祖上全是从北方南下戍边的兵士吧。为什么叫这么美丽的名字?他说哪晓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名字嘛就只是个名字,没什么美不美的。房子位于一条小河边上,我头一次来就相中它了:古老的土坯房,最多四十平米,孤零零立在河边,与一朵村相距大约七八百米,像是故意的。我请教房东,他也说不清楚,只说原来很可能是生产队的仓库。后来父亲兄弟分家,爹妈带着他们兄妹三个搬过来扎了根。从前的一朵村只有旱厕,上个厕所也费劲呐,好在眼下小院里修了厕所通了水管,方便多了——总体上房子经过加固翻修,从功能用途上(面东背西,独门独院)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从美学上讲却相当独特,绝对是整个一朵最具匠心的老房子:直面小河、大片原野和枞树林,被放逐般的凄美从远处涌来,目光所及是绚丽的朝阳和远飞的白鹭、麻雀,越过树林再往东是赫赫有名的长虫山。眼下是秋天,河边繁花如锦,一簇簇一团团,红的白的紫的延绵的野花把窄窄的河堤点燃了。小院围墙下面也种了大红月季,让我和儿子头一次来就舍不得走。房东故意提高租金,说每周都有昆明人来探听价格哩,疫情根本没影响生意,反而比从前还好。(针对他公然的谎言我没拆穿。)上一位租客是个老外,因为疫情不得不返回澳大利亚,不然还要住下去,合同是签到明年的。这一点房东没撒谎,我从漆成金色的内墙和橱柜里一套精致的刀叉上就能窥出端倪,灶台上还有一圈咖啡机留下的痕迹。房东让我赶紧下手,晚了就没了。我爽快地签下一年租约,反正积蓄还够我撑到明年,至少,我有一整年时间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想想就让人激动——我说干就干,立即搬离昆明。没人知道我在哪里,我更不会告知苏粒。我只想安安静静待在昆明遥远的东南郊这个名为一朵的小角落写一部小说。我即将开始写一部小说!这是多么重大的决定,多么了不起的转折。我做梦也没料到我一个四十六七的老家伙胆敢辞职膽敢扑到一部严肃小说的写作之中和虚构的人物朝夕相处,当然啦,最重要的是和儿子杜小丁朝夕相处。真好。没一点不好。彻底放松下来干一把自己想干的,让我从操蛋的婚姻里稍稍解脱出来,进入一直向往却一直没胆量实施的生活,这种感觉太妙了。当清晨新鲜的泥土气息和金色阳光涌入房间,当潺潺的河水还没夹杂异味,你会幸福地怀疑事件的真实性,恨不能立即扑到电脑上开始你的叙述。我每天早八点步行将儿子送到村子中心完小,下午五点半准时接他回家。我们沿长长的河岸散步半小时,再慢慢悠悠回到屋里准备晚餐。对了,忘记告诉你们,村里有一家小超市,货物齐全蔬菜新鲜,足够对付每天的吃喝了。让我感到宽慰的是,杜小丁从没问过苏粒在哪里,还会跑来和我们住吗。他似乎完全理解和接受了父母离婚的现实,知道成人间的分离就是严格意义的永恒隔绝,他已经做出选择就不再纠结形式上还需不需要当妈的偶尔来看看他。这方面,他好像具备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不过毕竟是孩子,上礼拜还是念叨了一次苏粒,问我苏粒过得好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他们班同学和老师问他是不是单亲家庭。我说,你怎么回答?杜小丁说,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什么是单亲家庭。哈哈。行,你小子就这么说。但儿子的话让我有些伤感,并非后悔离婚,而是,缺乏母亲会让他在一帮农村孩子面前显得怪异和低人一等,好在他昆明人的身份又大大消解了某种偏见。头一个月他就结交了新朋友,最先带来家里的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叫西瓜,女孩叫茉莉。他们在院子里玩得开心极了,西瓜会折叠各式各样的纸飞机,三个孩子来回飞啊,叫啊,笑啊,跑啊,眼睁睁看着一架漂亮的纸飞机划过优美的弧线扎进河里,追着河水远去了。孩子们冲到河边怔怔望着它,庄严悲伤地为它送行,又接着兴奋得哇哇尖叫;很多时候,孩子们突然的静默让我自卑又惊奇。我大多数时候在厨房里忙活,为他们做一桌子吃的,他们叽叽喳喳落座,展开一场欢快的吃饭大赛。天黑之后我和儿子将两个孩子送回村子,他们不让送到家门口,说知道怎么走,让我不必担心,村子里没坏人。是的,他们走几步路就到家,我已经听见他们的父母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大声呼唤他们了。家长们从来没有怨言,似乎上学念书的主要任务就是和朋友们玩到天黑。我和儿子踩着路灯光往回走,夜风很凉,月亮升起来,银洁的光芒笼罩大地。我说我想起童年了,那时候我们离村庄也很近,昆明周边全是村庄。是这里吗?儿子说。不是。我说。是哪里?昆明。我说,不是一朵。一朵不在昆明?不在,但属于昆明。明白吗儿子?他说他不太明白。我们听见哗哗的河水声,似乎近在咫尺。河面出现了,窄窄的,洒满月光碎片。我问儿子,学校里没人欺负你吧?没有,他们挺好的,都挺喜欢我。我们回到屋里。在灯光尚未亮起的一两秒的黑暗中,在哗哗啦啦清澈悦耳的河流声中,我想象自己变成一条大鱼,正潜入河底畅游。游到哪儿呢?滇池?不,也许黄河,也许长江,然后是大海。

3

请注意我的一朵不是真正意义的偏远农村。太荒僻的村子已经容不下浪漫,而滇池边那些小村落或一朵村仅从距离上就非常合适,既享受城市便利又不受其累,比如一朵的小超市就能买到老干妈豆豉、牛肉罐头、薯片和法式巧克力。在这种环境下我的写作格外顺畅,攒下的字数远超预期。我知道只要按此节奏前进半年就能完成这部小说了。我一度考虑我的小说要不要再加入苏粒之外的另一个女性,后来放弃了——一部小说尽可能讲好一个女人的故事就不错了,何必再安排新的角色?可我多少有些不满足。我的意思是,也许,我并未完整(如实)复述我和苏粒的种种过往。我觉得男女之间的情爱大同小异不值得浪费笔墨,无非从狗血的热恋一步步走向平淡和厌弃。我和苏粒的爱情同样恪守这个滥俗的套路,最大的不同是,它最终被一颗提前埋下的地雷引爆。但这也许并非我和她分开的关键,关键的关键,我对她她对我,我们彼此,再也无法忍受了。除了夫妻之名我和她之间什么也不剩了。我们的关系到了非解除不足以让人苟活的地步。因此我宁愿沉默。一部小说对生活和爱情的驱魅才是写作者应该干的。我不想写一部傻兮兮的爱情小说,我要的是事实,尽可能不掺假的事实。那么,它很可能出现新的女人新的角色,这一点我无法预料也很难掌控。干脆顺其自然吧,想怎么写怎么写,失败了有什么关系?我毕竟是个新手,也从没想过杀人文学圈混个脸熟,写好了惊鸿一瞥,写败了实属正常。重要的是我在写着,我勇于开始。嗯,儿子杜小丁的故事你们也看出来了,必然暗藏玄机——我指的是他来到一朵小学后的经历,也许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嗯,这天他提前放学带来家里做客的不是西瓜和茉莉,是班主任小文老师。我吓了一跳,忙把这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迎进来,她留着利落的短发,深蓝色职业装下面穿着白衬衫,一双黑皮鞋。偏瘦,但和苏粒的高挑纤瘦不同,小文老师的瘦更像少女时代发育不良引起的,或者,她当年读师范的时候一定玩命减肥,以至于错过了最佳生长发育期。她谈不上漂亮,也绝不难看,脸圆圆的,皮肤黧黑,一看就是一朵本地人,是此地走出去的大学生之一,现在工作很难找,她一定尝试了各种路子才返回一朵,做了光荣的人民教师。我给她沏茶,她来回打量我们的小屋,称赞挺漂亮的,我说这还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遗产呐,一对澳大利亚夫妇竟然对租来的老房子格外用心。她背着手在屋里踱步,我和杜小丁赶紧交换眼色,他嬉皮笑脸的,看来不是闯了祸惊动老师家访。她院里院外溜达了一圈后回到屋里坐下,告诉我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按例家访,提醒家长们注意刚出台的疫情防控政策——每三天做一次核酸,每天拍照发到班级群。我问她核酸地点,她说,就在一朵超市门口。看来今年(2022年)防疫政策只会越来越严,不会放松啦。沉默。她嘴角漾出很小的酒窝,像个可爱的男孩。另外,我想提醒的是,杜小丁的数学有点跟不上趟,还请你务必重视。我说他一年级的时候数学很好啊,才过完一个暑假怎么就——是啊,很多孩子都这样,一年级都不错,二年级却退步明显。原因很多,贪玩儿啦,兴趣转移啦,新的反叛期啦,不过,我猜的啊(她瞄一眼杜小丁,这小子刚好溜到院子里玩纸飞机去了),是不是因为你们是单亲家庭?很可能给他带来了很多负面影响,通常这种家庭的孩子成绩会出现大的起伏,我希望,小丁爸爸务必重视,尽量多陪陪他,多帮帮他。我说好的,一定。只是,我没往那方面想。哪方面?哦,那方面,我挠了挠后脖颈,顺从地垂下脑袋,就是,所谓单亲家庭,我认为他应该没受什么影响,似乎对我们离婚有天然免疫力,因为他从没认真问过我,也没大哭大闹,只是,唯一的一次,在我们搬家那天下午——我停住了,發现自己很难再讲下去,尤其不愿当着外人的面回溯那天下午。我的意思不是我受伤很深,我前面说过我们早就盼着离婚了,早就盼着这一天,但毕竟,我们好了七八年还多了一个儿子,毕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散就散,尽管我们内心暗自窃喜各自长舒一口气可终究还是会伤感的,和自己熟悉了的哪怕是噩梦般的生活道别总不免难过,哪有百分百的狂喜?那天下午杜小丁哭了,号啕大哭一阵就止住了,似乎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也明白我们即将从老房子撤离。是的,我记忆中的孩子的哭喊仅此一次,此后他再也没有哭过,没问过苏粒的下落,反而对全新的一朵生活充满好奇。是吗?他没跟你要妈妈?没有。从来没有。我们一起望着院子里玩纸飞机的杜小丁。小文老师扭头看我,不过现在离婚的家庭多的是,有的处理得很好,没什么后遗症,孩子也健健康康的,要处理不好就麻烦了。文老师的意思是?焦虑啊,抑郁啊,你单从表面是看不出来的。孩子嘛,说简单简单,说复杂还真是复杂。是啊,我完全同意。一朵的孩子还好,我几个同学在昆明学校教书,说很多孩子患了抑郁症,爹或妈根本不管孩子,两人全不管的也大有人在,随便扔给老人拉倒。唉,现在的孩子,可怜呐。我没接茬。一个年轻的乡村教师大概还不能真正理解残酷婚姻带给孩子的伤害远胜于单亲吧。我目前能做的是尽一切力量陪伴杜小丁,把单亲对他的伤害降到最低。我不想跟她讨论这些。没必要。我知道明年租约到期我们也许还得搬走,这地方,一朵,只是临时性的家,虽然我们很喜欢这个家。长长的沉默一定让她感到憋闷,她起身告辞,我让杜小丁送送她。小文老师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走,我家就在村西,有空来坐。我送她一袋饼干她也拒绝了。(本该送她拿得出手的东西,可她来得太突然,我毫无准备。)她走后我和儿子沿着河堤走了很久,这小子一直在我前面又蹦又跳的,欢快得像匹小马。回到家时天全黑了,我陪他做了数学作业。我发现在担心他学习退步这种问题上,我像担心单亲对他的影响一样纯属杞人忧天,这小子,现阶段的算术题根本难不住他,做错题是因为粗心大意,只要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对付就能做到又快又好。我相信他绝对是一块学数学的好料,小文老师大可以放心啦。

4

夜里儿子起了三趟,苦着脸说水喝多了,足足三大杯呢。他问我,爸爸,我能跟你睡吗?我问他怎么了,你的小单间多舒服啊。我害怕。他说,我听见河水哗啦啦响,就害怕。我笑了,怕什么,多漂亮的小河,不用怕。我要跟你睡,爸爸。来吧,你进来吧。来,盖好被子,外面凉,都秋天了。嗯嗯,是深秋吗?对,深秋。冬天还远吗?不远,马上就到。冬天完了是春天,春天完了是夏天。对,没错。夏天完了又到秋天。对咯,又到秋天。爸爸,这么转来转去,有意思吗?哈哈。有意思,也没什么意思。儿子不吭声了,咂了咂嘴巴迅速睡去。夜还很长。小河以不变的节奏哗哗向前,像某个漂亮女人的低声咳嗽。

5

嗯,小文老师第二次造访就给我带了礼物——一篮子苹果。我说上次我想给你捎些饼干水果呢你还送我东西,太感谢了,实在是,我该怎么谢你呢?她将篮子放到我窗台上,一步跨进来,说一朵后山盛产苹果呢,你不晓得?我说我在昆明待久了,哪晓得。她说一朵苹果是当地重要的经济来源之一,他们赶着马车开着汽车去往后山,把各家地里的苹果装满车厢又吭哧吭哧重新出发,进入城市挤占农贸市场、批发超市和水果店,实在进不去的,索性停靠在街边,打开车厢当街叫卖,红彤彤的本地苹果个头虽小,却水多肉甜,三个月内就占领全昆明。我说,好像昭通苹果名气更大?文老师大声说,你错啦,其实一朵苹果比昭通苹果还好还甜,但是人家昭通苹果经常减价,我们自己反倒死守,所以啊,最终还是干不过人家。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一朵苹果铺满昆明大街小巷?还是干不过?还是干不过,她摇摇头。大街小巷算什么,人家是干到所有小区所有巷子所有犄角旮旯,你有哪样办法?昭通人,还是厉害。我们相视而笑。她像个心思单纯的姑娘,说话大声率直,和头一次来做客的感觉大不一样。上次似乎腼腆,这次爽朗多了。不过,也许都不是真的。要了解一个姑娘,哪有那么简单。尤其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女人就是一个天大的无法破解的谜题,否则苏粒就不会这样对我。我早就是信息兼疫情时代的局外人了,没钱没本事,最终抱着老掉牙的当作家的愿望落荒而逃——不过,也许,我内心一直是感谢苏粒的,感谢她赐予我的无可替代的婚姻经历以及她本人大起大落的人生故事。只要立志写作,任何东西都是宝贵的不是吗?这话不知哪个作家说的,他充分肯定了作家的一切,它们都会滋养你的写作。眼前的小文老师是否将成为我小说的一部分?没准。此时杜小丁、西瓜和茉莉在院子里忙着折飞机扔飞机,接连发出快乐的尖叫、大笑。小文老师笑盈盈的,看起来心情好极了。她问我是不是上次家访引起了我的重视,最近一段时间杜小丁数学成绩突飞猛进,再难的连减连加都难不住他,还经常在课堂上主动举手回答问题哩。下个月我们有一个校内数学竞赛,让他参加吧?她看着我。我给她沏了一杯普洱茶,没敢多放茶叶。我知道很多人不太习惯普洱茶的苦味。她果然举杯小口小口抿着,明显不喜欢。可我这里只有普洱茶,没有咖啡,也没有橙汁。我是否应该买一些橙汁备着?又想,乡村超市里的橙汁都是勾兑的。我问她,喝不惯普洱茶?她说不不,好喝,回甘很好。我笑了,说下个月的竞赛,如果小丁有幸参加,当然求之不得,谢谢小文老师。短暂的沉默。我们一起注视着院子里的三个忘我的孩子。夕阳洒进来,将他们涂抹得一身金黄。屋里也一片璀璨。我扭头望向窗外的小河,请教她河的名字,她说,月亮河。MOON RIVER。我惊呆了,多美的名字啊。她捂着嘴笑了,哈哈,我编的,现编的。哈哈,没有名字。一条河能有什么名字。很多老辈人就叫它一朵河。哈哈,一条河变成一朵河,有意思。我说你的即兴发挥更有意思,月亮河,多棒啊。有一首英文歌就叫月亮河。对对对,我听过,她当即哼了几声,有些走调。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此刻河边的金雀花迎风怒放,淡蓝色天边铺排着羽毛状白云,层层叠叠,气势宏伟。那我们说定了,她说,下个月出战,我们班就三个名额,小丁行的,一定能拿个奖状回来。好的,好的,没问题。有劳小文老师了。我感到光线落在脸上,毛茸茸的。我问她村里年轻人是不是太少,都出去打工了吧,你干吗回来?她说一朵毕竟紧挨昆明,年轻人算多的,不像一朵往东二十里外很多村庄,都空了。一朵挺适合年轻人,真的,离城不远,好吃好住,山好水好空气好,压力不大。我讨厌昆明。是吗?是。我在昆明念的师大,太挤了,到处是人。昆明适合野心勃勃的家伙,像我这样的就只能回一朵,但我挺知足。他们想不明白,说你回来守着爹妈干什么?有什么出息?我说我凭什么就不能回来守着爹妈?凭什么扔下爹妈才算有出息?对,你说得对。我有些疑惑,不知这些似曾相识的话是否出于她的真实意愿。我已经对异性产生了本能的戒心。其实大可不必。我只要盯住我来一朵的目的即可——写一部小说,一部长篇小说。你不尝尝我们一朵苹果?好啊,我从篮子里取了两只红彤彤的苹果拿去水池里洗干净,问她要不要削皮,她说你都洗过了削什么皮?直接吃,不洗都行的。我大声问三个孩子要不要苹果,他们玩得正嗨,对我的呼唤置若罔闻。我和小文老师一人啃一只。还真是,嘎嘣脆的红皮苹果,非常甜,里面有金黄色糖心,口感实在惊艳。她问我过去做什么的,跑来一朵干什么?你不工作啊?还是,因为疫情下岗了?我说差不多吧,因为疫情下岗了。裁员嘛,挺不住了。我刻意隐瞒离婚,也不太想提及我在那家小公司负责撰稿,从某种程度上,那些毫无价值的商业写作倒也练习了我的写作速度和整合能力,对小说写作的帮助显而易见。当我坦承我跑来一朵是为了写小说时,她非常吃惊,完全无法理解。这么说,你是个作家?算是。你写过什么书?没写什么书,这是第一部。哦哦,那你过去的那些东西,你的工作啦经验啦什么的,说扔就扔啦?差不多吧。我有些惭愧。似乎人到中年突然躲起来写小说就像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那你写完了,还回昆明?嗯,应该是。她半天没吭声,眯眼看着三个孩子从院子这头跑到那头。有一会儿他们跑到外面野地里,那地方风太大,纸飞机根本飞不了,扔出去就失控了。他们笑得一塌糊涂,像三个小傻子。我问她西瓜、茉莉家里的情况。她说茉莉父母刚从外地回来,疫情嘛,丢了工作很正常;至于西瓜,家里就妈妈和外婆,外公没了,爸爸远在深圳,好像是某公司主管,一年最多回来一两趟。西瓜妈妈是家庭妇女,全身心扑在西瓜和老人身上。哦,哦,那和我们父子异曲同工。我笑了笑。她沒笑,说西瓜爸爸应该回一朵,西瓜马上八岁,太关键了,没有爸爸是不行的,不是说妈妈能力不行,而是,男孩生命里不能缺少父亲。这话让我心里一颤。我觉得我的选择和行动正显示出非凡的意义。我把目光从儿子身上挪开,担心看他久了会突然泪流满面。小文老师又问我写的什么小说,什么题材,我支支吾吾,说我其实也不太清楚我在写什么小说,什么题材,总之——我脸涨得通红。她笑了,说杜老师你这是干什么,我又没查你户口,难不成你写悬疑小说?哈哈哈。我的脸更红了。90后就是敢想敢说。我说不不不,你别抬举我,我哪有本事写悬疑小说,我写的是,写的是——我忽然郑重其事,看着渐渐辉煌的夕阳和辽阔原野,想象自己化身一只大鸟肆意飞翔。我写的是,女性。她满脸疑惑,什么意思,女性?女人的故事?差不多吧。你了解女人?不不不,正因为不太了解,所以才——哈哈,我等着看啊,杜老师写完了,我一定做你的第一个读者。好的,好的,没问题。她嘁里咔嚓吃了苹果,用纸巾认认真真擦了手,又喝了半杯普洱茶,起身告辞。我送到院门口,三个孩子高声向她道别,她临行前忽然问我,要不,明天,一起去后山走走?我有些惊诧。她又说,我带你上后山果园看看一朵苹果。哦,好的,什么时候?上午吧,我上午没课。嗯,我上午也不写小说。十点吧,好吗?我们约定在村东三岔路口见面。我一直将她送到一朵才返身回来。该做晚饭了。我问西瓜和茉莉要不就在我们家吃?他们欣然答应。我给他们家人拨去电话,茉莉爸爸没意见,还谢了我;西瓜一把抢过手机告诉妈妈,在杜小丁家吃完了就回家。当妈的自然也没意见,只是叮嘱他早点回去做作业。我告诉她,我会送他们的,放心吧。她说,太麻烦你了,太谢谢了。她说话诚惶诚恐,带着乡下人看待城里人惯有的谦卑。一旦她或者他们知晓我这个失败者的身份与经历,他们还会这么看我吗?

6

你不得不佩服她挑选的三岔路口——远在村子南端,少有行人,又是通往后山的必经之路。我的意思是,这地方没人会注意我们,否则,我一个外来的老家伙和当地小学校老师(班主任)直奔后山,必然成为当地一大新闻。她今天竟然穿了一条毛呢咖啡色裙子,刚好及膝,膝以下是一双在我看来登山颇不方便的长筒靴,小腿被一双肉色长袜紧紧包裹,上身一件蓝色厚针织对襟毛衣,很符合她的教师气质。时值深秋,清晨开始下霜了,我问她不冷吗?她说没事,昆明早晚温差大,一会儿就热,再说,登山嘛,冷不了。她带我沿一条两侧有车辙印的硬邦邦的土路一直向上,山势渐渐升高,林木越来越茂密,转一个弯,前面山坡上全是苹果树,大半以上垂满沉甸甸的一朵苹果,满眼的丰收、丰沛之感很快带来过剩的隐忧,不得不感慨来了这么久,竟然不识一朵的另一面,而且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身材娇小的文老师在登山过程中优势明显,她脚步奇快,体能极佳,看得出来是经常运动的高手,我对那双长筒靴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她说她对后山太熟了,闭着眼睛都能绕各家果园走他十个八个来回。我说这么大一片山种满苹果?是啊,所以竞争惨烈,很多马车货车根本换不来真金白银,干脆让苹果烂在地里。她还解释了一通合作社、销售公司之类,我听不懂,其实也不想弄懂。总之,她要表达的是每年一朵苹果有点供大于求,所以一朵人不可能靠苹果赚大钱。那咋办?我问她。还能咋办,出去打工呗,上班呗,该怎么办怎么办。她说去年还帮几个堂兄弟想过办法,比如深加工,做成苹果酱苹果干什么的,还想过抖音直播带货,但无奈,就是干不过昭通苹果,也干不过栖霞苹果。苹果酱苹果干苹果派什么的没设备没技术没钱投入啊,就好像,她说,一朵人种苹果完全凭兴趣,高兴了就种就收就卖呗,不高兴了就让它随便长,然后落地,烂掉,管他挣不挣钱挣了多少钱。好像很多时候啊,老天爷明明赏饭吃,你硬是没办法吃好这碗饭,就好像你明明是个天才却不得不窝在小山村里受苦受穷一辈子。她说这话时语气决绝。她稍稍走在前面,我无法看到她的表情。我们从大道拐上小路,很快走进果园,苹果的香气扑鼻而来,枝头沉甸甸的红苹果带着某种羞愧和懈怠迎接我们。她随手摘下两只,擦了擦,递给我,我说摘人家苹果不好吧。她说放心吧,随便吃。我问她这是谁家的果园,她说我说了你也不知道,反正和我家沾着亲呢,放心吃吧杜老师。那好,小文老师,恭敬不如从命,反正出事了你兜着。对咯,出事了我兜着。哈哈。我们一面吃苹果一面走过一棵又一棵苹果树,光线渐渐昏暗,眼前枝叶茂密气息芬芳,越往上走越像行进在一条隐秘的长廊之中。苹果香味越来越浓烈。偶有蜜蜂蝴蝶飞过。阳光被枝叶切得很碎,一路追着我们直至山顶。我呼呼直喘,小文老师反倒心平气和,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又好像那只红苹果给了她无穷能量,帮助她轻轻松松登顶。山顶上只有一棵硕大粗壮的苹果树,枝叶繁茂,苹果反而小,最多拳头那么大。她问我还吃吗。我说够了,吃不下了。她说这棵树牛啊,独占制高点,俯瞰一朵全村呐。小山其实不太高,但视野很好,可鸟览一朵全貌,一座座白色院落及远在东边的我那幢孤零零的土坯房玩具般散落着,细细的一朵河也就是她口中的月亮河闪闪发光,绕过村东一头扎进山坳。我大口呼吸。似乎山头的空气才是一朵乃至昆明最稀缺的东西,是我此行的终极目的。但分明,我嗅到她的丝丝香味,一种淡淡的暖香,让人想起粉色系的画面和植物。我们默默站了很久。我问她能否大声叫喊,她说不行,一朵人耳朵尖着呢。不过,管他的,你喊一个试试。我终究没喊,眯眼望着山下,望着山坡上灿如云霞的一朵苹果。空气新鲜得像苹果酿造的,我贪婪地深呼吸。走吧,下去吧。她不容我分辩带我从另一侧小路下山,我们钻进繁密的果林,阳光消失了,只剩大大小小的光斑来回晃动。我们此行或我的小说也突然来到一个小小的爆发点——你们必然猜到了。这是我难逃的宿命,也是我小说必须探测的主题。这个我还不知道真实姓名的小文老师反身抱住了我,不容分说用她极具爆发力的娇小身体将我按在一棵苹果树上,再用她灵活有力的舌尖撬开我的嘴唇。我完全来不及反应。或者说,我迟钝的大脑骤然空白。我被动地听凭她的亲吻搞定了。没有任何人。除了唧唧啾啾的虫鸣和扑棱棱远去的飞鸟,没有任何动静。也许我内心深处早就盼着这一天。也许我早就有所预感。有时候你能从女人的眼神和问话里探出究竟。她们小心翼翼顾左右而言他却往往因为过于醒目的掩藏和小心暴露无遗。我承认我从来不是什么老手,尤其搬到一朵以来更是缺少异性。我沉浸在我的小说内部不愿出来,它带给我的快感远胜一次身體的狂欢,但我必须承认小文老师轻而易举就把我俘获了,一种仿佛带刺的毛茸茸的年轻的感觉让一切都很清新,像糖分充足的一朵苹果。结束后她像什么也没发生,平静地告诉我说一朵的农民合作社明年可能去四川某地谈判,力争把一朵苹果干到四川。我哼哼哈哈有一搭没一搭回她的话。我明显有点心不在焉,明显被她带偏了节奏又很难回到之前的轨道上,并且深深怀疑我们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是否纯然源于我的没完没了的白日梦。我们重新登上山顶。她说你喊吧,杜老师,现在你可以喊了。为什么?你喊呗。我两手拢在嘴边,嗷嗷大叫,对面山坳传来回声,苹果树在高处和低处哗哗颤抖,叶片像翡翠一样亮闪闪的。我喊了几声后发现,我的回声似乎让整个山坳沸腾了,让一朵动起来了,处处冒起炊烟,大风撕扯着苹果树叶,发出大海般的呼啸。

7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小文老师偶尔造访我的房子,她终于留下来吃饭了,次日又约我去了后山。我担心村民们发现端倪,但她告诉我把心放进肚子里吧,一朵的老人大多耳背眼花,不太关心眼皮子之外的事情。尤其是,在他们眼里,她是多棒的孩子啊。我隐隐不安,似乎预感到我们的关系会扰乱我的生活和写作,或者,将我带往一个新的陌生又恐怖的境地。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身为一个男人,一个离了婚的老男人,除了顺应命运的安排,还有什么办法?

8

冬天说来就来。我们没办法再上山,太冷,一朵大地铺满霜冻,直到正午的暖阳才让它们像蛇蜕一样一点点剥掉,我陷入了昏天黑地的写作。必须承认文雯胆子太大,不去山上就邀我去她的家——老人都在,我从侧门偷偷溜进去,好在瞒住她眼盲耳背的外公外婆不算高难度操作,她父母通常不在,要么下地干活,要么去昆明贩卖蔬菜苹果,这个还算殷实的小院水泥铺地,太阳照上去亮晃晃的,你经过时必须像老鼠一样眯起眼睛。两层小楼和一朵其他村民的两层小楼没有太大区别,顺楼梯上去共三间房,她把我带往最靠里的一间。通常,我们不必说话,没有多余交流,只要行动,尽量把声音控制在二十分贝以下。屋里空空的,没有床,只有一只装满大米的榆木柜子。之后我们仍不多说,快速地在对方干燥冰凉的嘴唇上轻轻一吻,我摸出房间下楼原路溜到后院推门出去,迅速消失在围墙外面的榆树林里,再穿出林子直插村东;出了林子就是田野,再沿一条崎岖小路快走十分钟就到了我的地盘。往往这种时刻,往往当我一个人重新回到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寂静中时,我才有些恍惚,不太确定我和小文老师之间的真实性——这一点尤为重要,她留在我嘴唇上的吻真的发生了还是纯然来自虚构?我的生活,是否正在进入一场前途未卜更无法预估和评价的虚构?当然,我更不明白那么快那么直接地与一名年轻异性交往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到底,会不会影响我的写作?还好,一两个月来我们之间的秘密尚未给写作带来什么影响,相反,把体内荷尔蒙及时清空倒也避免了欲望的搅扰,让我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完成每天规定的三千字的工作量。自然,她也是可以来我这里的,只要她没课,只要杜小丁也上课去了,可她从未来过。她说她要是自己一个人跑过来就太显眼了,绝对会被人嚼舌头,会刺激一朵人的神经,让他们竖起耳朵睁大双眼。也就是说,我偷偷溜去她家的风险远远低于她来的风险。几次下来我又想不明白了,为什么非要偷偷摸摸呢?难道我有家有老婆?事实上我单身呐,她也单身,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光明正大地手牵手出现在一朵村民面前?都2022年了谁管得着?在度过几个寒冷的偷偷摸摸跑去她家的上午之后,她再次约我上山。这天温度很低但阳光明媚,我们仍在老地方,仍在那棵山顶苹果树下拥抱亲吻。几只熟透的红苹果噼里啪啦从头顶落下,我们哈哈大笑。我问她,咱俩为什么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出现?她神秘莫测地笑着,说杜老师啊,你说呢?我答不上来。原因之一,我猜测,我带个孩子,年纪太大,我们的关系在昆明远郊乡村就是一个严重的丑闻。但这话我咽回去了。她不做解释,只说你千万别多想啊杜老师,很多事情想多了就没意思了。再说,她扭头看我,你不觉得刺激?我说,是,很刺激。她笑了。我不再吭声。她问我小说写到哪儿了,我说一半了。她说写完了一定让她看,她要做我第一个读者。我说,没问题。她凑近了捧起我的脸仔细研究,羽绒服哗哗作响,奇怪,她说,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人想当作家?头顶的苹果树枝叶繁茂,酷似一座深绿色穹窿,我们躺在柔软的泥地上,因羽绒服的阻隔并不觉得冷,反倒比前几次上山更从容也更舒坦。我问她学校情况,她大致说了几个教师的名字,比如对某某很反感,对某某感觉还行,尤其讨厌的是方校长,一个色眯眯的小老头,总想占她便宜。她说这老家伙还和她沾点亲呢,不是一朵人,是昆明官渡人,从区教育局调到一朵小学任校长。沾亲?我说。是,当年我刚来,他让我认他当干爹。你们睡过?我哪看得上他。那又何必认他当干爹?是他的主意嘛,他说这样他就能罩着我了,在一朵小学,就没人敢欺负我了。我没吭声。这个世界上到处是这类故事——年轻姑娘要无视一个老男人的欲望将寸步难行。后来呢?后来,后来我就认真教书呗,当好我的数学老师,两年了,一切顺利。他偶尔骚扰我,我一概没回应,我们绝对清白。他还算不错,后来就真心实意像干爹一样待我,给我吃的啦,买点小东西啦,上我家喝酒啦。有时候我们像路人,有时候又的确像亲戚。嗯,我认为他还算个有底线的老家伙,再干两年退休,不想闹出笑话。他老婆呢?在啊,就在村里住着呢,他们盖了一栋小楼。在昆明也有房,还邀请我去做客。我不去。我给他们回过礼,苹果啦,鲜肉啦,活鸡啦,他一概收下。哈哈。老家伙的心思其实也简单,一旦对你念念不忘又无法得手,慢慢就会把欲望转化成亲情,就会像对待亲闺女一样认认真真对你。所以啊,最近半年我们挺好,关系不错,比普通上下级好一点,比亲人和情人又远一点。我没吭声。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她本人和这个老家伙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我只是跑来一朵写小说的业余作家而已,不想和一朵人发生太多纠葛。可目前的状况,我已经和文雯难解难分了。这时候她起身带我下山。在山下三岔路口,我问她去不去我那儿小坐,吃个饭喝杯茶。她说因为疫情学校马上停课了,你儿子天天在家烦你,我哪敢来?我们分头回家。她没走几步就回身喊我,说我儿子在家的话,她反而能来。哈哈。等着吧老杜。她一溜烟跑远了。我回到家,沏茶,休息,听了几首老歌,开始写作。但今天明显状态不佳。我不知道怎么了,他妈的,那个姓方的一朵小学校长也许暗合了我对苏粒此前所有情人的具体想象,那些手握权力的老男人总有本事把一个个鲜嫩的姑娘搞到手。而眼下,难道文雯和我之间,她和方校长之间并非我和苏粒模式的翻版?并非相似的套路,相同的遭遇?我不明白自己是否已经陷入奥赛罗式的嫉妒,我和她的关系,就算是临时的亲密关系,是否会走向我和苏粒的关系?我感到惶惑不安,想象姓方的老家伙秃头驼背,瘦得像条老狗,一脸奸相。实在写不下去就不写吧。我出门,沿河边走了两三公里又返回。开阔的旷野和收割完毕的农田让人心情稍好,河水清澈,白色鸟群不时飞过。路上遇见的农民不管认识不认识也会主动打声招呼。我回来后着手准备晚餐。儿子就快放学。如果停课,我们将朝夕相处。我得暂时放下写作认真安排一下生活了。我淘米煮饭,洗了白菜、土豆和黄瓜,切了猪肉和青椒。儿子很喜欢我做的青椒肉丝。我做得很慢,脑子里空荡荡的。简单的家务劳动让我处于某种轻松的空白状态。五点三十五,最先跑进院子的是儿子和西瓜——不出所料,他总喜欢邀他来家里做客。很好。他们咯咯笑着跑着像两匹小马闯进院子,书包一扔随便打声招呼就在青石板上折叠新的飞机,这是他们永远不会厌倦的手工游戏。我大声问他们茉莉怎么没来,两个孩子没一个搭理我。我又大声告诉儿子今晚吃什么,又问西瓜是否在我们家吃,还是无人回答,他们不管不顾钻进自己的世界中。院外忽然传来爽朗熟悉的说话声和大笑声。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跟在身后的男人身材高大,穿深灰色灯芯绒西服,下面的白衬衫很显气质,脚上的磨砂皮鞋也是上乘的。我吓了一跳,即刻反应过来此人必是老方无疑。她介绍我的时候果然让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超越年龄的高情商和分寸感。她让来访者完全不可能察觉我们之间早就熟识。方校长说他一定要来拜访一下昆明来的大作家,哈哈,我就带他来啦。这个老家伙,风度翩翩让我自卑的老家伙问我不会不欢迎吧?抱歉啊事先没打招呼就来了。他早就听说了,一个昆明的作家跑到一朵来关门写作,实在了不起。我疲于应付,对答完全谈不上平等,几乎是被动地听着,远远跟不上他的节奏。他给我带来一箱一朵苹果,说是他自家果园产的,让我尝尝,千万别见外,来了一朵就是一家人了。过几天再送点蜂蜜过来,一朵的蜂蜜很不错,但是愿意养蜂的人还是太少,他亲戚老三大概是一朵仅存的养蜂人吧,所以蜂蜜质量绝对一流,我走遍全中国也未必吃到这么好的蜂蜜。这番话让人心痒猫抓又无可奈何,妈的,就好像他早就为我准备了好几斤上好的蜂蜜偏偏忘了带过来。我只能道谢,说我儿子给你们添麻烦了,一朵小学非常好,老师非常认真,我儿子在这儿过得相当愉快。此刻杜小丁和西瓜拘束紧张地站在门口偷偷打量他,像做了什么错事。纸飞机藏在身后。老方让他们别紧张,没事的,他不是来批评他们的,你们去河边自己玩吧。去吧。孩子们高高兴兴跑出去了。我留他们吃饭,老方没答应,小文自然也没答应。我沏茶,简单聊了聊文学,好在他们都是门外汉,但凡我搬出几个大作家再转几个专业名词他们就招架不住了,老方邀请我去他家里做客,我谢了他。又简单聊了几句别的,他们起身告辞。我送到院门口。她最后一瞥总算流露出一丝狡黠的暧昧。必须承认,当他们走后我才认真品咂老方的长相和谈吐,妈的,典型的体制内科级以上干部,从容又敏锐,狡猾又亲切,说话滴水不漏,举止非常得体。令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他的国字脸非常白。我指的是肤色,是的,非常白,白皮肤男人总显年轻帅气,我猜想这家伙二三十岁的时候一定风流倜傥,一定迷倒了无数女人。这种优质男人很可能官场失意才跑到郊外的小村庄落脚,否则一切都解释不通。我猜他年纪五十三四吧,不会超过五十五,正是男人的黄金期。他看我的眼神落落大方,这可是很多老男人都比不了的。到了他这把年纪,绝大多数男人只剩下油腻猥琐了,只剩下无遮无拦的失败和颓丧。他绝无这些迹象,更像是跑来一朵度假休息的老帅哥,只需动动手指就能把这个中心小学带上一个惊人的高度。难怪文雯要认他做干爹。干爹。妈的。我心里一紧,像被钉子戳了一下。我走出院子,大声招呼儿子和西瓜,我马上炒菜,马上开饭了。

9

我没想明白的是,小文老师干吗把老方带来?提前没给我打一个电话,没打一声招呼。为什么?

10

文雯微信约我再上后山。我说多冷呐,干吗不去你家?她说她父母回来了,不方便。我们很快在后山山顶碰头。那棵壮硕的苹果树差不多成了我们的庇护所,它是山坡高处十多棵苹果树中长得最茂盛的一棵。我们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它的长势,它浑身挂满的沉甸甸的红苹果,它为我们提供的穹窿以及从它上方泄下的星星点点的光线。它不断散发清香,我甚至怀疑她回家后身上仍然带着浓烈的苹果树的气息而不是淡淡的清香。我身上的苹果气息反倒少而又少,让我一次又一次怀疑我是否去过后山,是否和一个年轻姑娘在一棵最壮硕的苹果树下度过了美好好的时刻。关键是我不想错过和小文老师的约会,而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让这种关系更进一步以免不可收拾。这让我不时陷入矛盾,想尽快结束它又不太希望过早地结束它。但我的确无法定义我和文雯的关系。我毕竟70后啊,差不多是老头子了,而她,才二十多,多年轻呐。她清理了苹果核,不出我所料地告诉我说,这是老方的果园。我心里咯噔一下。似乎这棵硕大挺拔的苹果树正是老方本人,是他的化身,是他雇佣的护卫,我们早就暴露在他的监视之下。我想起他志得意满的笑容和常人难以企及的风度,终于发现我讨厌他,是的,极其讨厌。他身上有种非常操蛋的优越感。我想我对他的厌恶已经远不止于奥赛罗式的猜忌了,可又禁不住追问自己这种嫉妒到底从何而来。我真的要为某种很难确定(发生了还是没发生)的事件将自己推向绝境?或者,她口中的老方仅仅是对我的试探和考验?我想不清楚,暂时无法将头绪厘清。这里毕竟是一朵啊。一个美丽的梦幻般的近似虚构的一朵。稍顷,她又问我小说进展如何,我说,还行,不算太难也不是太容易,每天完成规定的字数就行啦。她说,她实在搞不懂我们这些人干吗要写作,有意思吗?现在满世界都看视频,谁还看什么小说?我同意她的说法,但表示我也没办法做别的,也不太想做别的,就想写一部小说,哪怕它没有任何机会发表。她用力摇头,说她更没法理解了,难道就为自己写?为了让自己高兴?发表不了那就是写日记呗。有意义吗?又有什么意义?我没法回答,赶紧转移话题,问她什么时候复课,她说她也不清楚。又问我儿子在哪儿。我说,去西瓜家里做作业,今天就在西瓜家里吃饭,他妈妈会送他回来。她说最近杜小丁数学突飞猛进,几乎把95%以上的孩子都甩在身后了。是吗?我笑了,谢谢你啊小文老师。客气啦杜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昆明?不清楚,大概写完小说吧。她沉默。我感到她有什么重大事件要宣布。我等着。她终于开口说,老方明确约她了。什么意思?我说。今晚,他约我去他家。什么意思?他老婆回昆明了,他一个人在家。我盯着她。到底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她反问,语气提高,与平时反差极大。你要去?她没吭声。你真要去?她还是不说话,站在树下俯视我。她脸色酡红,有种我此前从未发现的成熟妖娆之美。如果你带我走,如果。她说。她挺严肃的,又像是不经意的玩笑。什么意思?带你走?去哪里?不知道。她说。比如离开一朵,或者——她丰满娇俏的嘴唇衔住一茎青草,老方说啊,留在一朵有希望其实没希望。我耳边似乎传来遥远的河流的声音。我还年轻嘛!杜老师?当然。好了,我说完了。可是,我说,你头一次见我的时候就告诉我说,你喜欢一朵,你爱这个地方——她忽然从树枝上摘下一个苹果连擦都没擦直接咔嚓咬下去,一面咀嚼一面逼近我,浓浓的苹果的甜味扑打着我的脸。近距离看她时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她似乎正发生变化,五官扭曲,向后奇异拉伸,眼睛瞪得很大,瞳孔和眼珠炭一般漆黑,像凌晨三点的天幕将一朵村囊括其中,一粒绝对意义上的黑点,犹如爆裂的核子。人会变的嘛杜老师,最初的想法不可能是最后的想法。哪个大学生毕业了还来这个破地方?我搞不明白你为什么选中这个地方。一朵后山苹果都快烂光了,晓得现在大街上多少钱一斤?三块,一朵苹果,只要三块。你来了那么久,你见过一个年轻人吗?我张口结舌没法说话,耳边嗡嗡鸣响像数百数千只苹果纷纷坠落。带我走。她说。如何,老杜?我没吭声。她不紧不慢吃掉苹果。不,没吃完,剩一半随手扔了,蹲下来俯身看我。我说我答应你也没用啊,我自己也泥菩萨过河,我辞职了,穷光蛋一个,我只是找个地方写小说——行啦。你一定不简单。还在骗人呢,谁还读小说写小说啊。我没骗你,我实在是——哈哈,管你真的假的。带我走吧老杜。可我小说还没写完。那就等你写完。写完了我不知道回去干吗。你总有办法。你有你的办法。不不不,你误会了小文,我哪来什么办法——她笑了,笑容复杂神秘。不过,我明白如果我不给她一个希望,她将被那个虎视眈眈的老家伙抓得紧紧的,我的悲剧必将重演,我和苏粒的无法形容的悲剧。根源在于女人要的太多,远远超出了男人能给她的。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我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一个巴掌拍不响,也许,我无法挣脱强加给我的悲催命运。这一次她扔下我独自下山,脚步又急又快,将苹果树枝叶撞得哗哗直响。我缓缓离开,经过一棵又一棵苹果树,回到家里,儿子还没回来。

11

好了。一个小说内部你想看到多少所谓高潮和戏剧性?我不知道我对一朵的叙述或虚构充满多少戏剧性。不,我不想让它看起来太像小说。它是事实,是我逃离昆明之后的首个落脚点,也是我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唯一地点。我似乎肩负使命必须在一朵扎下根,可谁能料到小文老师的出现?谁又能料到我们之间竟然建立了如此隐秘的关系?那么,问题来了,她为什么选我?为什么很多中年男人无法逃出年轻女人布下的陷阱?那是陷阱吗?不,我不确定。她直率、简单,似乎是一个凭直觉行事的年轻姑娘,在她这个年纪还能将一腔热血献给家乡实属难得,不像大多数95后年轻人的做派。说实话,正因为她的出现才让我找到了乡村生活的宁谧的平衡,这很可能是我本人近十年来最棒的时光,也是最心无旁骛的时光,只管每天待在我租来的土坯小屋里张望落日,写作小说,等候儿子。这是多牛的生活啊。我才不管我账户上还剩多少钱,唯一遭到重创的是苹果,一朵苹果,满山的苹果很难在昆明街头和昭通苹果的围追堵截下杀出重围;很多苹果,数不清的苹果烂在地里,农民任由它们烂掉也无力采摘和运走,那会耗费更多的钱。好在,我看出来了,一朵人对未来的希望寄托在降低希望值本身,以及,身强力壮的年轻子女在尚未封控的城里打工寄回来的一点点钱。希望终究是有的,人活着就不会没有希望。就拿我本人来说吧,遭遇婚变、失业仍想干点别的——写一部牛逼小说,证明我杜上不是吃素的,还有激情,还有重新开始从头再来的心气。小文找上我的原因无非三点:1.纯粹的情欲。2.另有所图希望我带她早日离开。3.迷茫困顿的年轻人特有的消遣。毕竟一朵几乎没什么消遣,老头老太太每天缩在家里看电视,上点年纪的中年男女不是打麻将就是跳广场舞。我这个外来的家伙也许挺符合小文暂时娱乐一下的诉求。别的嘛,关于我们之间更深远的东西,她绝没想过,像我一样绝未认真想过。可她干吗要把老方约她的事情告诉我?为什么非要告诉我?她可以不告诉我不向我透露一个字,她自己偷偷应邀赴约就完了,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可她竟然在第一时间透露给了我,为什么?我想不出个所以然。下午时光溜得飞快。我指的是我写作的时间,宝贵的大块时间偷偷溜走了,我茫然呆了一整个下午,什么也写不出来,头一次在一朵卡壳,头一次脑袋里毫无想法,手指也不听使唤,没法在键盘上敲出一个句子。我这是怎么了?小丁还没回来,估计还在西瓜家里疯跑,或者骑上他的儿童单车沿着村庄的水泥大道狂飙。我不太担心他。要在昆明我不会让他远离我左右的,但在一朵不必担心,我和儿子早已成为村庄的一员,人数不多的一朵中老年朋友早就认识了这个外来小家伙,并且都挺喜欢他的,就因为他的城市身份以及他这个会写小说的非常奇葩的爹。西瓜妈妈对小丁也很好,差不多视如己出。那是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女人,每天念叨着远在成都打工的男人,她最拿手的是凉拌米线,她一定会给两个孩子做两碗喷香的凉拌米线,撒入葱花和她的秘制鸡枞菌肉酱;小丁不吃辣椒,她就特意多给他花生碎,小丁和西瓜吃得像两只小狗一样欢畅,肚皮撑得滚圆。我强迫自己坐下,写,使劲写。还是不行。我喝一杯茶,又泡一杯黑咖啡提神。灵感还是躲得远远的,干脆,我带上门出去,河边风景正好,有种油画堆积的明艳,大团大团的金雀花野菊花和鸢尾花沿着河岸盛开,河堤下方青草茂密,河水的声音像被它们缠住,听上去沉重空旷。近处沼泽、稻田辽阔平整,远处长虫山大得像砍进天空的斧头。我一直走,也许走了六七公里,直到河流转一个大弯,在一座小山隘前面变细变窄,我知道再往前就出昆明郊区地界了,也许是某个县的地盘,也许是被某些开发商弄到手里尚未开发的荒野,总之此处已经像末日一般丑陋凄惶。我调头,忽然发现一个家伙手持钓竿出现在河与小山的岬角。我奇怪来的时候没发现他。此人蹲伏在河堤下的碎石滩上,红色鱼漂戳进河面。由于距离的关系面目模糊,也猜不出年纪,穿一身黑衣,戴一顶斗笠,再看像个古人,再披一件蓑衣就更像独钓寒江的老翁了。仔细看又让人哭笑不得:脚上一双耐克白勾閃闪发亮。我在河对岸大声问他:能钓上来吗?对方一声不吭,像根本没听见我的问题。也是,我们不认识,此人从未见过,肯定不是一朵的。那是哪儿的?附近某个村庄还是外县来的?跑这么远来垂钓,有些不可思议。关键是我不太相信这条河里有鱼,要有的话早被一朵人捞光了,哪轮得上别人?好吧,我干脆问他,有鱼吗?他还是不吭声,雕像般蹲坐不动。喂,这位大哥——他看都不看我一眼,继续盯着鱼漂,像聋子和哑巴。我自讨没趣,转身走开。男人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口罩戴上了。我苦笑。埋头往回走。悠长的下午正一点点消失,太阳开始西垂,河岸边锦簇的花朵被染上金属般的光泽,你经过时它们散发出神秘的魅惑,让你不由自主想伸手抚摸,发出刺啦刺啦的脆响,与河流的哗哗声倒也合拍。嗯,关于这个下午没什么好说的了,看起来和我的小说无关——我写不下去又不得不写嘛,所以必须把下午的所见写出来。回到家里我动手做饭,给西瓜妈妈打了电话,她说,西瓜希望杜小丁留她家里吃晚饭呢。行吗?我暗暗窃喜,但嘴上说,那太麻烦你啦,那怎么好意思。没事没事,杜老师,千万千万莫客气,两个娃娃玩得高兴,我们大人才放心。她说吃了晚饭就把小丁送回来,她为他们做了蚕豆火腿焖饭,绝对美味。要不,你过来一起?我忙说不了不了,谢谢,我马上开吃了。那真是麻烦你啦。没事没事,莫再客气啦杜老师。我挂了电话。我的故事就此了结?不,千万别走开好吗?我随后还会安排重要的结尾。我知道我的故事当然不能止步于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或黄昏。

12

傍晚七点半,我沿小河一路走到村西,再从一条窄窄的土路转上水泥大道,我担心被更多人发现,尽量贴边靠近树荫往里走。差不多绕行一圈抵达小超市,卖东西的大姐已经认得我了,冲我微微一笑。我顺着货架来回溜达,挑了些饼干、方便面、火腿肠、薯片之类,她一直低头刷手机,短视频里不断发出那种像被勒住脖子的傻乎乎的奸笑,它来自某个发笑软件,全中国百分之九十的傻呵呵的低俗笑声都是它炮制的。我把东西放在柜台上,她抬眼看了看我,说,没戴口罩?我故意捂住嘴巴,哈哈,你也没戴。她哈哈大笑,说你就给你家儿子吃这些东西?我说不是给我儿子吃,是给我自己。她说怎么啦大作家,你也吃垃圾食品啊。我说我哪是什么大作家,你咋晓得我是作家?哎哎呀,现在全一朵的人都晓得我们村来了个大作家啦,一朵,猫屎大块地方嘛。别这么说,我还没写出东西来哩,算狗屁的作家。哟哟哟,你谦虚了。她终于放下手机,拎着货品算账,告诉我一个数字,我扫了微信。她又问我,平时不开火?我说开呀,就是吃自己做的吃腻味了,来点垃圾食品换换口味。哈哈,那你多买点呗。我听话地返回货架,挑了两把挂面,一只红烧猪肉罐头,连日期都没看,但我知道它是货架上卖不动的积压货,多半过期了。她心花怒放,饶了我两毛的零头,还叮嘱我垃圾食品要少吃,要是自己做的饭菜吃腻了,找家人搭伙嘛,不嫌弃来我家嘛。我郑重谢了她的好意,然后轻描淡写地打听小学校校长老方家怎么走,她给我指了方向:沿水泥大道走到底,左拐,过了公厕和徐老五、张华家就是。哦哦,也就是说,过两座院门就是?对咯,过两座院门,你会看见方校长家大门上的“福”字,两边还贴着对联哩,他自己写的,他是个大才子。大才子咋要窝在一朵?是了嘛,我们也想不明白,他一个大才子,五十岁出头,按理说应该待在昆明嘛,在昆明才可能大展拳脚嘛。我点头。她说,按照村民的猜测,他太热爱教育事业了,太喜欢一朵的娃娃了,再说一朵山好水好空气好,住个十年八年的,长寿,哪像昆明,一出门就吃汽车尾气,到处挤得要死,时间长了哪个受得了,说来说去还是一朵好。我使劲点头,又问她,这么说,我儿子班主任小文老师也和方校长同样想法?她啊,她更让人想不明白啦,好端端一个大学生不留大城市,孤零零跑回来守着爹妈外公外婆,奇了怪了真是。躺平?我说。什么?她没听懂。没什么。我说。现在的年轻人,你本来就搞不懂。是啊。我答。搞不懂。她一直笑着,为能和我聊聊天兴奋不已。每天陪她聊天的人一定太少,更别说我这个昆明来的作家了。在他们眼中,作家是不可想象的怪物,无法解释的职业,让他们肃然起敬又鄙夷不屑,他们最搞不懂的是我的日常开销来自哪里,为什么会有人甩开膀子跑到乡下来写东西,写东西有什么用,写东西能换来钱?我到底靠什么活着?总之,我成了一朵不大不小的谜。幸好,从她嘴里暂时没听到任何关于我的绯闻。她不善掩饰,既然没什么口风,说明我和文雯的关系是安全的。你们都晓得男女之事往往在乡村传播极快,以目前情形看来我们肯定没被发现,否则,我就很难在村东小屋里待下去了。我谢了她往外走。忽然心情沉重——我的不检点不严肃必然害人害己,想到我极有可能搬出我租了一年的完美的土坯房子我就难过不已。一切就这么迅雷不及掩耳地发生了,在欲望驱使下我根本不管不顾,并未考虑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妈的,这要是放在古代我会被愤怒的村民沉猪笼的,我倒也罢了,难免连累小文,她也得死。我死了我兒子小丁咋办?谁管他,谁为他漫长的一生负责?我不寒而栗。抬头见浓密的乌云从西边涌过来堆在一朵村上空,压住水泥大道尽头几座呆头呆脑的方形楼房,这些房子无一例外采取了相同造型相同工艺,袒露着中国乡野鄙俗的审美。现在连村里的狗也认得我了,两条黑狗大摇大摆走过,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稻草或木柴闷燃的气息。天黑得非常快,我还没走到第一个院落,水银色路灯突然亮了。我加快步子,一,二,三。第三座院门门头上路灯亮如白昼,照着两扇白铁皮大门上一个大大的“福”字,两侧果然有对联,“青山白郭绿水;教书惜才育人”。我暗暗佩服老方有品位。字是工工整整的楷书,粗壮厚实,颇有“颜筋”风骨。我的心跳猛然加快。我不明白我干吗非要跑这一趟,我到底来此做什么?文雯不是我老婆,甚至不是正大光明的女朋友,是我在昆明想都不敢想的艳遇。我有什么资格跑这儿来?想到此处我的步子慢得不能再慢,短短六七米像我屋子外面的一朵河一样难以跨越,你必须绕一个很大的弯才能找到一座古老的袖珍木桥。但此刻,眼前没有桥,几乎连路也没有。水泥大道反射着惨白的光。我凑近大门,像小偷一样扒着门缝往里看去:院子水泥铺地,黑魃魃一片,堂屋亮着灯,我立即想起衣着讲究气质不凡的老方本人。我忽然明白他才是这个村子的中心。没错,他才是一朵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文雯有什么理由不按他的要求照做?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像一场惊人的大暴雨。事实上我深信暴雨就要来了,掠过村庄的大风已经饱含湿答答的雨味。河水该上涨了。我敲门,砰——砰——砰,三下。院里毫无动静。堂屋里明明有人啊。我继续用力敲。总算有人高喊:谁啊?我大声回答,我。有人走出堂屋,蹚过水泥铺地的院子来到门前。他披一件宽大的风衣,内穿竖条纹的白色睡衣睡裤。哪位?老方隔着门说。我,杜上。他拽开一扇小门。嘎吱嘎吱的响声尖锐刺耳。老方白皙的脸出现在灯光下。哟,杜老师,稀客啊,有事?我问他,小文老师在吗?他惊讶地望着我,似乎已经洞悉我的全部秘密。但他神色平静,定定地看着我说,她怎么会在我这里?我说我能否进来耽搁你几分钟?他说哎呀对不起杜老师,我写材料呢,明天区教育局下来检查,我正在——我进来说句话行吗?讨口水喝总可以吧?哎,杜老师,不是我方某不欢迎,实在是要务在身。明天一定登门,邀你过来喝酒,如何?他说着就要关门。我不管不顾,竟然推门往里硬闯,说你让我进去啊,让我进去瞧瞧——雨点骤然落下,远处滚过雷声,不太响亮但十分诡秘,像为我的无礼行径助威呐喊。他愣了,神情恼怒无奈,像是装出来的,说行行行,杜老师要进来那就进来,不然你真以为我私藏了小文老师,那就讲不清楚了。但是,你先告诉我,他死死盯着我眼睛,杜老师找小文老师有何贵干?这话让我透不上气脑子昏沉双眼模糊被滞闷的滚雷连续轰炸。我说我儿子,为我儿子的事情找她。我大步闯进院子一步跨上台阶推门进入堂屋。客厅亮着一盏乡村罕见的钓鱼灯,沙发、茶几装饰素雅,空荡荡的客厅后面连着书房,我继续往里走。他跟进来说你先坐先坐,杜老师,我书房哪藏得了一个大活人?我不管不顾闯进去。没有。哪儿也没有。我提出上楼看看,他沉下脸,意思非常明显:我的行为相当无礼。但我已经停不下来了,径直冲上二楼打开走廊、房间的灯一间间搜找,眼前出现小文玉体横陈躺在卧室大床上的画面。哪儿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所有物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既不可能藏下一个人也不太可能有人活动停留的痕迹。我问他,在哪里?他沉着脸,一声不吭。到底在哪里?你把她藏哪儿了?我知道我的越界行为像一个愤怒的父亲吼骂孩子,心里非常清楚自己错了却执意一错再错,非要留下永久的不可弥合的伤疤。我慌乱不堪,已经搞不清楚谵妄和现实的边界,也搞不清楚我在一朵还是在我虚构的小说内部,到底跑这儿来干吗。我东跑西窜嚷嚷着小文小文你出来,出来,转身发现老方冰冷的脸在或明或暗的光线下紧紧绷着犹如生铁。我终于清醒,喘着气说没有,没有,妈的。真他妈的。我彻底将自己也将小文暴露了。也许他不是敌人,但永远不是盟友。再说,他是小文的顶头上司啊。我落荒而逃。他没跟上来。暴雨来了,噼里啪啦砸在树上楼房上砖石墙面和水泥地上,被水银路灯照亮的部分密得像箭,粗硬残暴毫无道理含着十二分的怨气射向万物。我湿透了。手机响起来,西瓜妈妈让我赶紧回家,赶紧,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西瓜送小丁回的家,当时还没下雨呢两个娃娃硬是连把伞都没打,现在雨那么大,你家就在河边,我正往你家跑呢我实在担心——好的好的,我挂上电话呆了数秒拔脚往家的方向飞奔,无数密集的雨点劈面而来,雷声在头顶炸裂。这么大的雨让我嘴巴冰凉脑子滚烫。儿子,儿子,儿子——命运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否则那就不是命运了。我让自己快点,再快点,再快一点。河面白得像亮晃晃的水银。河水上涨了。

(陈鹏,作家,现居云南昆明)

责任编辑: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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