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的炊烟
2023-04-08姚晨
姚 晨
一
天山北麓海拔2063 米半坡的琼库什台,四面环山。柏油路和河流弯弯曲曲,穿过云杉林,经过村庄。村子里300 多户,1700 多人,大多数都是哈萨克族。男人放牧、打草,女人挤奶、打馕、擀毡。村庄的上空常弥漫着草香、花香,令人心醉。
琼库什台和近邻喀拉峻草原、克什库什台和库尔代峡谷,以及蜿蜒流淌的阔克苏河,在天地间勾画出的“九曲十八弯”,组成了天山北麓最美丽壮阔的自然且自在的世界!峡谷、墨松、白雪、碧水、木屋、牛羊、草垛、炊烟,还有鸟鸣,丰饶而安宁。我一次次独自驱车走向深处,久久体味那种自然村落的宁静,那是一种深沉的安宁。我幻想着在这里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木屋。
流经村子的琼库什台河,从包扎墩冬牧场的天山冰峰冲泻而下,先后汇入库尔代河、阔克苏河,特克斯河、伊犁河,直至巴尔喀什湖。第一次见到这条河流时,它带着原始的野性,澄澈寒凉的浪花拍打岸壁,訇訇汤汤,渐渐隐没在暮色中。入夜,万籁俱寂,在村子的任何角落都能听见它不竭的歌唱。若遇雨夜,犹如一曲交响乐磅礴回荡。
听村里人说一百年前,为便利两岸牧民生活、交往,一位叫哈德拜的哈萨克老人出资修建木桥,成为当地人们心目中的偶像,因此木桥名为哈德拜桥,位于塔西巴扎以北约两公里处,几经修缮,蹄铁和脚步依然往来不绝。
通往村子的小路穿过松林,景色变化多端,树影斑驳,牛羊散落。一泓泓晶莹细亮的泉眼,滋润着灌丛、花甸和旅人的情怀。在村子里溜达,偶尔能碰见头戴哈力发克帽的老人。但肩膀上却少了鹰这种凶悍、有灵性的猛禽。千百年来驯鹰人对鹰抱着一种敬畏之心与其相处。自鹰隼类动物被列入国家一类保护名录,驯鹰人的血性也隐没风尘中。
哈萨克族是一个诚恳守信用珍视古老传统的民族。琼库什台村的哈萨克族先民们用雪岭云杉圆木为墙,盖顶,圆木纵横交接处通过掏、榫、拱、搭等多种方式搭建木屋,屋顶抹泥,室内铺地板,木壁或挂毡毯。小木屋坚固耐用,建筑技术、施工技艺和细节处理等都保留着原生态的印记。木屋结实、壮硕、斜坡的顶,散筑在河边、密林边、半坡上、山脚下,是琼库什台村久远的传承和伊犁州地区保存完好的木结构建筑群、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村子里两个上百年的小木屋,无人居住,破旧得像两个百岁老人在路旁讲述这个村落的故事。写这篇文字时,我常想起离群索居的美国作家梭罗,在瓦尔登湖畔自建了一座木屋,独自生活了两年多。这位十九世纪的先哲有着非同常人的生活智慧。他在《瓦尔登湖》里写道:“建筑的美应该是由内向外逐渐生长起来的,它来自居住者的需求和品德,而居住者应该是唯一的建筑者。”那时的哈萨克族先民们就应是拥有自然的生活之美的建筑者,居住者!
二
晨曦初降,我在云海民宿的门口静坐,苍鹰翱翔在村子的上空;几只乌鸦急速翻飞,或在屋子右边的云杉枝上站立,带着回音的呼叫在云霄处回荡;一只灰兔竖着耳朵在门口木栅栏前旁若无人地一蹦一跳,唇边的胡须随着咀嚼摆动;黑白脸的狗耷拉着耳朵,眼神散漫地径直朝我走来,离我一米远的位置又掉头走了,仿佛我并不存在;枣红马拖着落地的马尾安然食草,晨曦所及之处被照亮,覆盖着马鬃的油亮脊背清晰可见,仿佛这个清晨属于它。过去的半个小时以来,我一直听见库尔代河不分四季奔驰的声音,时而也有更大的摩托车声音越来越响,继而驮着两个奶桶的巴郎闪过。我置身于宁静的村子里,静静地享受慵懒的时光。我曾在一首诗里记录过这个清晨:
一匹枣红马安然咀嚼山色/木栅栏内怅然的羊群/牛犊用童声祷告
村庄扯着自己的影子/鹰沉思的瞬间/光凝结在这个清晨
——《晨曦》
傍晚,在九月的傍晚,琼库什台村是完美的宁静之地,它一定得到过大自然的恩宠。夕阳渐渐走向山顶,一些云红彤彤的,聚在那儿。周边镶嵌着许多巨石,当地的人们称这里为“塔西巴扎”,哈语的意思就是石头聚会的地方。我盘腿坐在一个两米多长的石头上,已成橘黄色的苔藓周围散布着一些青黄色的苔藓,像簇拥的花朵。地气逐渐上升,温凉的潮湿弥漫。群山、雪峰、云杉林暗而清晰的轮廓,如《醉翁亭记》里的“云归而岩穴瞑,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左前方的山坡上,一个个四四方方的草捆以横竖两米远的间距整齐排列,这是牧民们打草的季节。对面的山坡边一条向南延伸的路,一匹匹马驮着影子,蹄声清脆响亮。恍然间见到一辆白青红乌四色马的高车,在单马持幢的侍御,杜拉特旗队举着卜形铁的武士护卫下徐徐前行,悠扬的琴弦和歌喉,胡伯孜,珰哈啦齐奏,那是细君、解忧、还是弟史的婚嫁队伍?我凝神四望,思绪漂浮在悠远的情境与梦幻之中。
这里的星空极美!木屋有落地窗,夜晚灯关后像坐在野地里。星空很近,稍微抬头便缀满眼帘,熠熠晶莹,仿佛一不小心可以闪烁于我的指尖。偶有流星划过,偶有狗吠传来。这样独处的夜晚可毫无意义地思考人活着的意义。道家说人生的意义就是无意义,儒家说人生的意义就是牵挂。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有了随遇而安的平静。我一个发小削去长发,交了手机,在深山老林里吃斋念经。暮鼓晨钟,那样的日日夜夜,她一定悟出了常人无法窥探的什么。我很能理解她,尽管明天我将依然回到生活中去,琐碎着,庸常着。
村子里极其安静,河水拍打河岸的声音清晰可闻,眼睛开始酸涩,可毫无睡意。由于正午阳光炙热,紫外线极强,我躲在木屋里读波里亚科夫的《无望的逃离》,被艾斯凯帕尔说变就变的道德底线,还自恋膨胀的样子烦到了,于是昏睡了一个多小时,才得以在这个美丽的星空下,剥离掉尘埃的夜晚独处。
四季交替,琼库什台村的美是立体的,有它不同的景象和温情!春天宁静和煦,阳光明亮活跃,河流翻卷着白沫,汩汩滔滔。那满眼的亮的、耀眼的、鲜嫩欲滴的绿色,木屋、云杉、石头,阳光下吃草的牛、羊仿佛是种上去的。每年初春时分,白色黄蕊的顶冰花是在积雪还未融化,荒草之上开放的第一朵花,紧接着春天的第一只蜜蜂也出动了。郁金香(我们也叫老鸹蒜)从地下探出头来,经历过寒冬,在万象更新中摇曳柔美的身姿。继而开放的是玫瑰紫色的报春花和蓝色的勿忘我。初夏和盛夏依次是金莲花、银莲花、百里香、青蓝、乌头、老鹳草、柳兰、风铃草、紫苑……多种野花争相吐艳,它们是一个个家族在自己的领地里,自己选择自己开放的时间,悄悄地好看,芬芳,落落有致。我惊叹大自然的神奇,常是拐过一座山,驰过一片原野就是一番新的景象,新的天地。万物皆有灵性,虽各居一方,各显其性,在本源处却是彼此相连,和合共生!
《新疆天山世界自然遗产》里记载,喀拉峻草原上生长着维管束植物(亦可称高等植物)1594 种,种类之多令专家赞叹,琼库什台村是喀拉峻草原的一部分,仅一山之隔。
九月下旬开始,琼库什台村是一个五彩的世界。桦树、小叶胡杨、钻天杨的树叶开始变黄,河边的野沙棘朝天空举着一串串珍珠大小的金黄色沙棘,我路过时总摘下来一串,入口酸涩,浆汁富足,扭曲面庞也深觉刺激。野杏、小灌木的叶子逐渐变红,位处山坳的红、黄、绿相间。而云杉依旧青翠,攀阴坡蔓生,苍劲挺拔,“千松万松同一松,干悉直上无回容”,不仅挺拔,清朝学者洪亮吉亦写出了天山万松的凌云之气。此时云杉脚下,几头牛甩着尾巴吃草。天空高远,雪山白头,阳光充溢,影布草上。路过百年木屋,屋檐上的狗尾草、恋恋不舍的雨滴、山色、鸟鸣、牧童、相依相伴,他们的颜色诉说了多少故事啊!每棵树、那些草伸展出高高低低的枝条,在秋风里被吹拂。
假期约了几个文友在村里相聚,一夜寒冷之后,第二天是宜人的秋天的早晨,我们在山坡上游荡,她翻过铁丝围栏和羊絮絮叨叨:
“羊啊,你们伸嘴就吃。”
“你们是世上最幸福的羊。”
“躺平,你们才是真正的躺平,我也想像你那样!”
卧着的两只羊扭头看了她一眼,回过头继续反刍,正在吃草的那些羊对她的絮叨充耳不闻,一副自视清高的模样。坡顶碧天白云,云杉像海上扬帆的舰队,浓密的枝条在微风中荡漾起伏,又像是要乘着云朵迁徙到别的地方。而那些即将度过严冬的植物已近枯萎。一棵小叶胡杨独立于一片广阔中,浑身栖满阳光,秋草之上散发着一种高贵的美,我怀疑是乌鸦从附近衔来的种子种下的。在一个春天我曾探望过它,几只麻雀在上面叽喳,树干稍稍粗壮了些,于一片碧绿之上依然挺立,一片不曾有过灰尘的碧绿,散着一身椭圆的叶子,远看像一把撑开的绿伞,和周围协调了许多。之后的每一年我都会想起那棵树,想它四季里的模样,也想无际的时间长河里它一直生活在那个半坡上,也更愿意相信,某一天衔来种子的乌鸦后代会栖息在它的枝头。
冬天一觉醒来,热切的雪光临大地,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不远处,一群牛就像黑石头,一块块移动的石头,在风雪中如此醒目。木屋门前裹蓝色头巾的妇女挤牛奶。路上,已看不见路,有两趟车辙印划过,只能踩在松软的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清脆、洁净,好像是从天山那边传来的。我的马丁靴估计是南方人做的,跐溜滑,有那么几次毫无征兆地就让我躺在地上了。爬起小心前行,扶着落满雪碗口般粗细的云杉摇了几下,更大的雪从我头顶上落下来。让人激动的是一转身只见白雾来了,自天际处漫卷而来,气势庞大,雪峰若隐若现,木屋半遮半掩,雾分明离我很近,“只需再往前走走,也许二百米就到了”,我心里想着,想置身其中,踏入仙境。有那么一刻定睛雾薄之处:有人驾雾而来?一位老者?白发银须?我踉跄地走着,进三步退一步,手也跟着舞起来了,南方人做的马丁靴助我走着得意忘形的步履,我为看到这样的我感到好笑!在雾中真是奇妙,一棵树看不到另一棵树,一座木屋也是孑然独处,每一件事物都孤独的存在。这时雾又渐渐退了,参差林立的云杉也渐次清晰,我的热情也淡了下来。
晚上在民宿围炉火而坐,炉子上大钢筋锅啧啧响,红色水勺随着锅里的雪不断下陷,最后浮在水面上,我们用冒着热气的雪水泡脚。民宿的老板是杭州姑娘,她站在炉子旁一边双手做成圆圈状在炉筒边上下晃动,一边向我们描述她眼里的恒河,在日本、东南亚的遭遇,背着背包独自走过阿富汗、格鲁吉亚,她说北欧的冬天很美,但她更喜欢琼库什台的冬天,她说她第一次来就爱上了这里,计划开一家理想中的民宿:有松林,有松木搭建的木屋,落地玻璃,暖黄色的灯光,围着壁炉烤火,坐在地毯上,腿上趴着一条中型犬,音箱放着《shelter》,窗外大雪,远道而来的旅人拍打着身上的雪:嗨,可以住宿吗?我环顾四周,略有不同的是中型犬山妮眯缝着眼独自卧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一旁认真研磨咖啡豆的上海义工威廉突然冒了一句,对面的坡顶上又开了一间。她白皙的面庞嘴角略微上扬:对面那间钢琴已准备好……这个夜晚是2020 年的12 月31 日,半年后听说这个热爱冒险热爱自由的姑娘,因为意外永远地离开了,也永远地留在了琼库什台!
三
琼库什台不仅是特克斯县喀拉达拉乡的一个村子,而且是西域历史上著名乌孙古道的北起点,古道全长约一百二十公里,南至阿克苏拜城县黑鹰山口,北衔准噶尔盆地,南控塔里木绿洲,是贯通天山南北的咽喉。从北到南,千姿百态。翻越三千七百米雪线的包扎墩达板,跨过闻名遐迩的阔科苏河,再爬升到达美丽的人间天堂湖,一路古遗迹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映成趣。
有段时间我蠢蠢欲动地想去找村里的卡马尔太,带我穿越乌孙古道。村里人和驴友圈称他为马帮哥。他通常选择八月至九月带队出发,需要七天左右时间。听说卡马尔太也是三年前了,让我安分守己的原因是担心自己的体质,另外,2017 年国家科考队穿越乌孙古道,一名女队员从马上重重地摔在河滩边的一幕让人心有余悸,就此放下了看望人间天堂湖的念想。
乌孙,从正史记载看,上起战国,下迄辽代,原本生活在河西走廊西部,公元前161 年左右西迁今伊犁河流域。乌孙人是否是沿着乌孙古道进入伊犁河谷的,关于西迁路线学者们未能取得一致的意见,有待进一步深入探讨。公元前138 年,乌孙在辽阔的中亚大草原上迎来了张骞。汉书记载龟兹“北通乌孙”,张骞于公元前119 年再次出使西域与乌孙结成军事同盟,可能走的就是乌孙古道。公元前105 年,细君和解忧远嫁,冯嫽安抚西域各邦、广结人脉、礼贤下士;解忧公主的女儿弟史公主与龟兹王子绛宾一见钟情,并在婚后将闻名于世的龟兹音乐带到了长安,都离不开这条交通要道。元朝时东察合台汗国曾建都亦力把里(今伊宁市)统治南北疆,清朝平定大小和卓叛乱、设置伊犁将军行使对天山南北的管理等,都是通过乌孙古道来实现的。
也就是说,随后的一千多年,乌孙古道是丝绸之路的繁荣,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的碰撞、流通的重要途径。
乌孙古道南端关口的两侧崖壁上,有一些方正的石孔,“古人在此建关,在岩石上凿孔,日开夜闭,以稽行人,御外敌。”关口内崖壁上刻有一篇著名的“刘平国治关亭颂”。刘平国时为东汉时期龟兹国的左将军,摩崖刻石做颂我想只是证明来此凿石筑亭,修建关城,纪念一下工程竣工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两千年后的今天还被光阴珍存着,并与西域文明被后人放在亚欧大陆这样一个框架中进行持续的研究。
距关口不远,就可见戍堡和营盘遗址。古道中段,道路旁分布着许多刻有北山羊的岩画。古道北段,从山腰至山脚,也有多处岩画,以大角羊为主,附以鹿、马、人等。从古道中段高山堰塞湖向北,阔克苏河沿岸分布多处古代墓葬。附近山谷还有诸多草原石人,石人深目翘须,左手持刀,右手举杯,俨然一副首领的模样。石人是草原的守护神和历史的见证者,新疆石人目前已发现200 多尊,其中三分之一在特克斯县。
由此可见,乌孙古道的重要和繁华!只是琼库什台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时(琼库什台哈萨克语意大平台子),就已是两千年前乌孙南通西域诸邦、东联中央政权的桥头堡,更是漫长岁月中曾经的军事要塞,战略要地、商贸重镇,目前遗迹尚存。
村子东南而望,在左边,背靠山坡,乌孙古道旁,面朝琼库什台河。站在村子南面古道的入口处。巨石遍布,几棵被拦腰截断的风倒木横七竖八地躺着,闪亮的纹路举着长短不一的木齿,裸露的根茎像一只只巨手牢抓大地,颇有一些不甘心的架势。这已是一条看不见的路,被石头、岁月合谋企图淹没的路,历经几千年的沧桑,不停地与日月星河交织,印证着多民族多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事实。
琼库什台之琼,和乌孙古道奇骏的美有着莫大的联系。奔流而下的特克斯河,流淌着细君、解忧的身影,流淌着游牧与农耕民族的文化血脉。袅袅炊烟里,这个云杉环抱的故乡和远方,是我一直以来想建木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