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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教融合视野下王重阳性命双修思想析论

2023-04-07谢路军杨大龙

关键词:成仙双修性命

谢路军 杨大龙

[提要]王重阳性命双修的思想是在儒佛道三家思想的影响下形成的,其基本内涵包括性功和命功两个方面,具有先性后命的思想特点。在王重阳看来,实现性命双修的根本路径在于真功和真行双修双全,主张在真行的实践中要积善功、累德行以实现功德成仙的伦理追求。而这种功德成仙的追求只是王重阳性命双修的一个阶段。在功德成仙的基础上,王重阳更着重于修心炼性的内在功夫,倡导全真而仙的内在超越。全真而仙是王重阳性命双修的终极追求,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因此,与传统道教先命后性的观念不同,王重阳的性命双修思想注重在心底上下功夫,具有心性超越的特点。这种心性的超越打破了传统道教注重肉体成仙的藩篱,修仙主体由肉体转向了心性,确立了王重阳全真而仙的性命追求。

道教以得道成仙为终极追求,自创立之初,其肉体成仙、生命永续的理想就获得了社会大众尤其是士大夫阶层的青睐,吸引了一大批虔诚的信众。然而,在道教发展的历史过程中,其长生久视、肉体成仙的承诺一直没有兑现。汉唐时期,由于外丹术的兴盛,人们对于肉体长生不死的向往仍有寄托。但是,服食金丹致死的现象使得道教追求肉体成仙的理论危机四伏,外丹修炼的弊端逐渐显露出来。随着外丹术的衰微,唐中期以后,新的内丹理论逐渐发展起来,但尚不成熟。宋代,人们对外丹害人夺命的事实已有较为清醒的认识,对服食外丹而肉体长生产生了较大的怀疑,甚至是否定。至此,道教的仙道理论陷入停滞阶段。面对道教发展弊极则变的境地,丹道家们开始寻求新的修行方法和内丹理论,以期对“得道成仙”的追求予以合理解释。性命双修无疑是这一时期丹道家们关注的重点和革新的对象。从道教的发展历程来看,性命双修是道教修炼最主要的方式,无论是外丹时期还是内丹发展时期。但道教在外丹兴盛时期和内丹兴盛时期对性命双修中性和命的侧重点却大有不同,道教内部不同派别也有不同的主张,大致分别为“重命轻性”和“重性轻命”两种观念。重命轻性是道教发展至外丹兴盛时期(魏晋与唐时期)呈显出来的性命追求,以注重肉体成仙为理论基础;而重性轻命则是道教发展至内丹兴盛时期(宋元时期)呈显出来的性命追求,以心性成仙为理论基础。金元时期的王重阳洗除道教发展之流弊,以道教内丹理论为基础,融合儒家“尽心知性”的心性伦理、程朱理学“知先行后”的知行观念和禅宗明心见性的思想,把传统道教注重先命后性的性命双修理论革新为先性后命的双修主张,改变了外丹修炼着重假求外物以自坚固的外求方式,开始以反求诸己的方法向内追求性命的超越。这一革新开启了道教发展的新方向。

王重阳,全真道初祖,家世咸阳,出生于北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卒于金大定十年(1170),字久卿,后更名曰嚞,字知明,号重阳子。王重阳“蚤通经史”“晚习弯弓”,自幼习读儒家经典,受其熏陶。王重阳的原名“中孚”出自《周易》之《中孚》卦,蕴含儒家哲理。王重阳与诸多文人儒士一样,有通过科举进入仕途,上报君王、下安黎庶的人生理想。然而,王重阳的仕途之路并不尽如人意,在金朝为官,仅作甘河镇酒监一闲职,文武之才华不得施展,加之当时战乱不断,民不聊生,41岁的王重阳颇有感触。于是王重阳弃却功名,心符至道。遁入道门之后的王重阳置家事不问,逍遥自适,泛游终南诸寺诸观,凭经作伴,搜寻玄真,深究《孝经》、悟彻《心经》、理透《阴符》、搜通《道德》,思想趋于三教一家,为后来全真道的创立奠定了思想基础。一心向道的王重阳为了证真悟道,不顾世人耻笑,在虚幻的人世间通过苦修内炼心性,深得钟吕内丹之要,悟透世俗与仙境之别,洞悉善恶因果轮回之义,理贯三教,终得悟道。王重阳在其仙道理论中,将肉身之躯作为真性修炼的丹炉,倡导先性后命的性命双修主张。王重阳注重真性成仙的主张打破了外丹修炼追求肉体成仙的藩篱,把修仙的主体由肉体转向了真性,从而追求心性成仙的性命超越。所以,从三教融合的视角研究王重阳的性命观是对中国思想发展史中性命之学的密切关注,也是对人类生存活动中性命问题的深刻反思。

一、王重阳性命双修思想的研究视野:三教融合

关于王重阳性命双修理论的研究,并没有专门的成果,只是在讨论全真道的相关论题中有所涉及。这些成果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是在探究全真心学的基本思想和理论基础时讨论王重阳的性命观。王廷琦在《金元全真心学研究》一文中认为心性学说是全真道内丹思想的核心理论,而性命双修思想是全真道内丹心性学的基本思想和理论基础,并进一步指出全真心学主张性命并重,“性命双修”但“先性后命”,更重“性功”。[1](P.49-50)其次,是从道德修养论的层面讨论全真道的心学时谈及王重阳的性命双修思想,以陈明的《全真道的道德修养论研究》为主要代表。陈明在文中指出全真心性修炼倡导性命双修,强调性功的修炼优先于命功的修炼,而修炼是以伦理道德为出发点的;并认为在全真道看来,俗世是道德生活的起点,是“心性”修炼的场所,要求修道者在俗世中积功累行,以道德的践履来提升心灵,使之向上提升,向上超越,最终实现超越自我的躯体、超越环境、超越低层次需要,而走向与道合一的崇高精神境界。[2](P.112)再者,是在探究全真性命论的哲学义蕴时涉及到王重阳的“先性后命”思想。赵卫东在《全真性命论及其哲学义蕴》一文中指出,在一定意义上,全真道“先性后命”“重性轻命”的性命论不仅是对传统道教性命论的改革,也是对先秦老庄思想的回归;并认为,全真性命论的形成,使其不再仅仅是宗教性存在,而是被提升到了哲学高度,其在处理生死问题时,不再持宗教态度,而是通过一种哲学慧识,实现了生死超越,这种哲学慧识,来源于其以境界形态的本体对存有形态本体的否定。[3](P.24-25)最后,从教育学的视角探讨王重阳的道教义理中论及王重阳的性命双修思想。白娴棠在《教育学视角下的王重阳道教义理解读》一文中把性命双修作为教育学的主要内容进行讨论,认为“性命双修”教育是对生命和生命超越的教育,而“性”可以代表所有“精神性生命”的范畴,“命”则代表了所有“物质性生命”的范畴,“性命关系”则代表了精神与物质、心与神、神与形、神与气等相对的关系范畴,并进一步指出,王重阳“性”的教育其实就是道德教育论的体现,“性命双修”教育则是对个体生命的关怀和现存社会秩序的维护,是以立人、达人和陶冶人格为核心内容所形成的一种能够实现自我满足、自我平衡的深层文化机制,这对于中华民族精神的塑造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4](P.203-206)

综合以上研究来看,对王重阳思想中至关重要的性命双修思想进行探讨是很有必要的,并且有较大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指导意义。从以上的综述还能看出,相关研究虽然从不同的视角稍有涉猎王重阳的性命双修思想,但从三教融合的视野讨论王重阳性命双修的思想却鲜有涉及。这或许是因为,三教融合是宋元时期鼎盛发展的思想潮流,作为王重阳性命观形成的理论渊源可以不言自明,毋庸赘述。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是这样显而易见的思想背景往往需要悉心反观、深入分析,才能避免管窥之见、流于表面。

三教合一思想由来已久。魏晋时期儒道思想第一次融合,玄学在这一时期成为一股思潮,玄学的清谈之风和佛教的般若思想成为社会之流风,三教呈现出一致发展的态势。诚如赵朴初所说:“魏晋南北朝以来中国传统文化不再是纯粹的儒家文化,而是儒佛道三家汇合而成的文化形态了。”[5](P.23)隋唐时期,三教并立的政策使得儒释道三教思想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发展。这一时期,政治上的兼容并包政策使得三教思想相互渗透、融摄,为各三教人士会通三教提供了政治土壤,儒释道三教之间冲突与融合的态势更为明显。经历了宋之前的“三教一致”“三教鼎立”①的发展阶段,宋代,三教进一步融合,并在中心义理上相互融摄、渗透、补充,逐渐由魏晋时期教化功能的一致性、隋唐时期政治作用的兼容性向本体论、心性论的融合性发展。这一时期“三教合一”的发展趋势越来越深入。②佛教思想融合儒道,产生了新禅学,儒家思想融合佛道产生了新儒学,而道教外丹学在这一时期的发展却出现了困境③。出生于这一时期的王重阳深受三教合一思潮的熏染,曾立下“使四海教风为一家”的远大理想。他“洗百家之流弊,绍千载之绝学”,以道教内丹理论为基石,提出了“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6](P.9)的思想,创立了具有三教平等特色的新道学全真道。性命双修既作为一种修行方法,也作为一种修行理论贯通于全真道生命超越的追求之中。

二、性功和命功:王重阳性命双修的基本内涵

“性”和“命”是传统文化中最为核心的一组概念,既可分而论之,又可合而用之。分之,性和命则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基本概念而各有其独特的内涵;合之,性命作为性命之学的基本观念而成为传统文化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但是,在传统儒家和道家思想体系中,性命观念却有不同的指代。在儒家看来,所谓“性”是指“天性”“人性”,所谓“命”则是指“天命”;儒家对于性命的通达是通过修养工夫而实现的。正如《中庸》所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7](P.17)

《孟子》也讲:“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7](P.349)从中可以看出,儒家着重通过修身养性的功夫而通达性命。而在道家看来,“性”和“命”都是指人的本真状态,是万物生化的本根;其着重通过修炼的方式涤除玄览以复归于生命的自然状态。正如《老子》所言:“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8](P.121)老子把命的自然状态看作人生存的根本追求。《庄子》则讲:“性者,生之质也。”[9](P.661)认为性是自然之性,是生命的根本。从中可以看出,儒家和道家在追求性命通达的过程中,其方式是不尽相同的,儒家着重于心性的修养,而道家则更重视身心的修炼。“修养”和“修炼”虽只有一字之差,却道出了儒道两家对于“性”和“命”认知的差异性。尽管如此,儒家和道家所阐述的性命观念构筑了传统文化中性命之学的根基。而佛家则少言命,多言性。在佛家看来,命即为肉身,为假有,是因缘和合而成的,缘起则生,缘灭则散,是要破除的执著;而性则是真性,是性空,是真如本体,是诸法的本质。从“相宗”和“性宗”分别来看,佛学中的“性”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指自性,是诸法以及众生各别的特殊规定性;二是指根性,与佛性无差,是众生所具解脱成佛的根机或根据。所以,中国佛教的性命观是以性为真如本体而展开的,既有以宗教解脱为生命追求的修行论,也有以诸法关系为玄思对象的本体论,在心、佛、众生“三法”的框架之中讨论人如何证得佛果的问题。其中也蕴含着对人生命处境的深切关注。中国佛教性命论的这一特质,与儒家、道家及道教的思想渗透密切相关,同时,也是儒、道构建其性命思想的源泉。正是在这样三教融通互鉴的思想背景下,全真教祖王重阳于民族矛盾激烈的金元时期,以道教思想为基础,宗承钟吕,兼取儒佛,阐发了具有三教融合④特点的性命双修理论。

关于性命内涵的阐释,王重阳直追老庄,取“性”之自然本性、真性之意,取“命”之生命、自然之理之意。在对于命的认识上,王重阳打破了宋以前道教人士把“命”仅作为肉身对待的观念,认为“命”不仅仅是指肉身之生命,更是指生命的一种本真状态。为了进一步说明“性”和“命”的具体意指,王重阳引入了“神”和“气”的观念:“性者神也,命者气也。性若见命,如禽得风,飘飘轻举,省力易成。”[6](P.278)王重阳以“神”与“气”的关系类比“性”与“命”的关系,认为“性”和“命”是一个浑然天成的组合,唯有性命双修,方可了达生命。而性命双修的基本内涵则在于性功和命功双修双全。在王重阳的仙道理论中,性功主要是指保全真性的功夫,即通过降心的方法除妄去弊,涤除玄览,达到妄念不起、诸尘不染的澄明状态;命功则主要是指炼养生命的功夫,主张以肉体为丹炉,以“元神”和“元气”⑤为药物,通过神气合炼的方法,使精、气、神三宝合一,以达到气神相结、身心俱寂的清静状态。通过性功和命功双修双全的功夫而追求的澄明与清静便是王重阳全性命之真的具体呈露。所以,在王重阳看来,“神”和“气”与“性”和“命”在人的元始生命活动中具有内在的同一性,是性命双修的基本内容。

在修行过程中,王重阳倡导“先性后命”的双修方法,主张将性功修炼贯通于命功修炼之中。王重阳认为只有着重在心地上下功夫,才能内炼心性、以性制命,进而固气安神、性命双修。而关于性功与命功的关系,王重阳则倡导“性主命宾”:“根者是性,命者是蒂也。”[6](P.294)“宾者是命,主者是性也。”[6](P.295)由此可以看出,王重阳认为性功修炼是命功修炼的基石,命功修炼则是性功修炼的涵养工夫,只有先性后命,性功和命功双修双全,才能明心见性,得道成仙。关于性命之间的关系,王重阳还论述道:“性是真,身是假。”[6](P.197)认为肉体只是虚幻的存在,终归会消亡,而只有真性才可以永存不灭。这与《心经》所言“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10](P.90)无差。由于修仙的主体是真性,所以,全真道认为修道之人在修仙证道的过程中,注重心性修炼是最为关键的。与金丹南宗重命轻性、先命后性的修行方法不同,全真道倡导性命兼修、先性后命的性命双修主张。

因此,在王重阳看来,元神和元气是性命双修的主要元素,只有神气相结,才能性命双修以追求生命的本真状态。性命双修既要注重性功修炼,也要重视命功修炼,性功是命功的修行基础,其最终目的是要识心见性,命功则是性功的涵养功夫,其最后结果是要神气合炼。在修炼过程中,只有性功和命功双修双修,才能识心见性、固气安神,最终实现全真而仙的生命超越。王重阳在《重阳立教十五论》中论述道:“性命是修行之根本,谨紧锻炼矣。”[6](P.278)“入圣之道,须是苦志多年,积功累行,高明之士,贤达之流,方可入圣之道也。”[6](P.278)提出实现性命双修的真捷径是功行双全。功行双全是王重阳在道家“清静无为”思想的基础上,吸收佛教“诸行无常,一切皆苦”中“苦”的观念和佛教“觉正净”中“净而不染”的观念而提出的修心炼命功夫,具有佛道思想融合的特点。

三、功行双全:王重阳性命双修的实践路径

在王重阳这里,实现性命双修的根本路径就在于真功和真行双修双全。其中,真功修炼是指性功和命功的内修功夫,真行修炼则是指济贫拔苦、行善立仙的外行实践,两者相互贯通、互为关照,都包含了对性命的炼养工夫。其中,真功所包含的命功修炼与着重道德践履的真行都属于有为法的层面,真功所包含的性功修炼则属于无为法的层面。于修道而言,有为法是不究竟的,无为法则略显空洞,只有有为与无为相结合,才能实现修真悟道的终极追求。这便是王重阳所倡导的真功和真行双修双全的修行观念。由此可见,王重阳功行双全思想是其性命双修理论的实践路径,倡导以无为之心处有为之事,是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下手功夫。

关于功行思想的内涵,王重阳进行了诠释:“功行,乃别有真功真行。”[6](P.252)二者是一体两面,相互贯通,并行不悖的。他借助“晋真人”的名言进一步解释。所谓真功,《晋真人语录》中说:“若要真功者,须是诚心定意,打叠神情,无动无作,真清真静,抱元守一,存神固气,乃是真功也。”[11](P.23-697)所谓真行,则记载为“若要真行者,须是修仁蕴德,济贫拔苦,见人患难,常行拯救之心,或化诱善人,入道修行。所行之事,先人后己,与万物无私,乃真行也。”[11](P.23-697)由此可以看出,真功既注重内外清静的炼性功夫,也注重神气合炼的养命功夫;真行则注重修仁蕴德的外行实践。真功和真行作为功行双修的两个层面,相辅相成、双修双全,贯通于王重阳性命双修的进程之中。关于真功和真行两者的关系,《晋真人语录》也有言说:“有功(指真功)无行,道果难成,功行两全,是谓真人。”[11](P.23-697)王重阳也认为:“只修内功,不修外行,如画饼充饥,积雪为粮,虚劳众力,到了成空。”[6](P.276)王重阳明确提出内功和外行的合一关系,认为在修仙证道的过程中真功和真行须内外混融,不可偏颇。作为王重阳性命双修的实践路径,功行双全的进路大致可以概况如下:从性命双修的诉求出发,以身体的元神和元气为修炼原料,以性功和命功为修炼方法,将内外清静的观念贯通其中,以神通性,以气炼命,进而内修真功,达到神气和畅、性命安和的生命状态;在内修真功的同时辅以外行,注重在生活中以苦修的方式磨练身心,以行善的践履积功累行。如此,通过由内而外、由外而内的结合,便可以功行双全而了达性命、修真悟道。由此可以看出,虽然在修行的过程中王重阳倡导功行双全、不执一边的主张,但对于真功和真行的关系,还是有主次先后之别的。在全真道创教初期,王重阳多以功行说教,更加注重真功修炼,强调从心底上下工夫。

王重阳的功行思想是在三教融合思想影响下而产生的,既具有清静无为的理论内涵,还具有伦理教化的实践倾向,倡导以出世之心为入世之事,是对道教性命双修理论的发展和创新。在王重阳看来,所谓真功即是识心见性的无为修行,所谓真行则是功德成仙的有为实践。王重阳在创教之初就确立了无为与有为相结合的立教理念。这也正体现了王重阳思想上要出世,行动中要入世的修道精神。

四、功德成仙和心性成仙:王重阳性命追求的两个层面

全真而仙是王重阳性命双修的终极追求,主要包括功德成仙和心性成仙两个阶段。其中,功德成仙是指通过伦理实践而积功累行、行善立德以达到修行成仙的追求,这与王重阳所倡导的真行相对应,属于外修的层面;心性成仙则是指通过心性炼养而涤除玄览、识心见性以全性命之真,达到心性超越的追求,这与王重阳倡导的真功修行相应和,是内修的层面。虽然从逻辑上分析,两者可分内外言之,但在实际的修行过程中,功德成仙与心性成仙是不分先后、并行不悖的,其终极目的就是全真而仙。所以,功德成仙和心性成仙是王重阳性命双修的两个阶段,在修行的过程中,互为照应、相得益彰,但从生命的状态来看,心性成仙相较于功德成仙,在王重阳的性命追求中更为圆满,是修行的至高境界。

(一)功德成仙:王重阳性命双修的伦理追求

通过伦理实践而得道成仙的观念早在道教创立之初就已形成。在道教早期经典《太平经》中就有这样的论述:“故不孝而为道者,乃无一人得上天者也”[12](P.656),明确指出了敬孝积德之于修仙证道的重要作用,体现了内在修炼与道德践履并重的修道特征。由此,伦理孝道便作为道教得道成仙的一种修行方式而贯穿于道教的历史发展进程之中。其中,“伦理”一词与儒家所界定的伦理观念一致,是指忠孝仁慈的社会纲常,是积累功德的主要方式。魏晋时期,行善积德的成仙论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作为严格意义上的道教理论家,葛洪提出“外行忠孝,内顺仁信”的道德伦理规范。他把伦理之术贯通于道教的各种方术,尤其强调伦理实践之于修道了仙的重要作用。陆修静则主张道、德、仁三者的融通,认为道家的德与儒家所讲的仁在规范社会行为,维护纲常秩序的层面上具有同样的社会功用。在具体的修行方式中,陆修静把斋戒作为修道的入门工夫。所谓斋戒,在陆修静看来,即是分别善恶,预防恶产生的伦理活动,其作用是立德,其宗旨在于祛除不合规范的行为,告诫人在社会生活中养成一心向道的行为习惯和生活状态。因此,就陆修静自身而言,其是通过斋戒的修行方式,实现其伦理教化、得道成仙的性命追求的。由此可以看出,在道教发展过程中,道教人士关注最多的还是宗教伦理活动。至全真道时期,全真教祖王重阳吸收借鉴传统道教行善积德的仙道理论,结合金元时期的时代需求,把伦理实践纳入全真道的仙学理论之中,并阐发出具有时代印痕的功德成仙理论。

在全真道创立之初,王重阳以《孝经》为立教之经典,强调伦理孝道之于修行的重要作用。但是,由于全真道早期,王重阳主张出家修行,这必然导致与儒家伦理纲常的冲突。为了调和全真道出家修行与儒家伦理孝道之间的矛盾,王重阳提出了“物外结亲”的宗教伦理思想,把家庭伦理范围延展到教团组织,形成了教团物外真亲眷的宗教孝道伦理思想。王重阳在《重阳全真集》卷之一《结物外亲》中论述道:“结为物外真亲眷,摆脱尘中假合尸。”[13](P.25-691)既倡导家庭以外的世间万物皆为亲眷的宗教伦理,又主张教众要打破尘世间的纲常束缚以达到“物外真亲眷”的超脱境界。因此,王重阳所倡导的“孝道”不局限于儒家从血缘关系的层面所主张家庭伦理,而是主张济世救民的道德践履。

这种积极入世的精神主要体现在积功累行的伦理生活之中。所谓积功累行是指在全真道的宗教实践活动中,注重内修真功的同时,倡导积善功、累德行的道德践履,以实现功德成仙的伦理追求。与真功修行之“功”强调向内修炼不同,积功累行的“功”既指内炼心性之真功,也有外修阴德的善功、功德之义。这种由内而外的结合凸显了积功累行的实践指向,也正是王重阳真行主张的主要内容。积功累行既注重在入道之心的炼养上下功夫,也倡导由内而外的道德践履,是功德成仙的主要修行方式,正如其所言:“入圣之道,须是苦志多年,积功累行,高明之士,贤达之流,方可入圣之道也。”[6](P.278)这里的入圣便是成仙,就宗教伦理的追求而言,即为功德成仙。因此,功德成仙是王重阳在其识心见性的内炼功夫上阐发出来的,并以积功累行为其实践前提,是性命双修在宗教伦理层面的终极追求,具有丰富的时代内涵。

(二)心性成仙:王重阳性命双修的内在超越

功德成仙的性命状态并不是王重阳性命追求的终极目标,而是其性命双修过程中的一个阶段。王重阳性命双修的另一个阶段则是心性成仙。在王重阳的仙道理论中,心性成仙是在伦理实践的基础上,通过识心见性的功夫而达到的一种内在超越。这种内在超越即是其全真而仙的性命追求。全真而仙就是以心性为修仙主体,以功行双全为修行方法而实现的,其目的是要达到真性永存的生命状态,具有较强的伦理倾向和时代特征。王重阳的“全真”观念吸收了庄子的思想旨趣,并丰富和创新了其思想内涵,形成了“全性命之真”的道德性命之学。王重阳在山东传教期间,于大定七年(1167)在海州与大弟子马钰相遇,两人相谈甚欢。马钰邀王重阳到家中和道,丹阳遂心服而师事之,并于南园为之结庵,字之曰“全真庵”。[14](P.26)由此,全真道登上历史舞台。那么,何谓“全真”呢?“全真”二字最早应出现在《庄子·杂篇·盗跖》中:“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9](P.829)这里的“全真”乃是保全真性、保持本性的意思。《晋真人语录》有言:“夫全真者,是大道之清虚,无为潇洒之门户,乃纯正之家风,是重阳之活计。”[11](P.23-697)可见,“全真”就道的层面而言,乃心性当合于清静无为之大道,潇洒虚静,至纯不杂,复归于本真的状态;从修的层面而言,身心当以安神、聚气、炼精为要,而保全性命之本。王重阳吸收《庄子》全真之义,借鉴晋真人之语,提出“直须换假全真性,指路蓬莱跨彩霞”[6](P.156)的全真而仙理论,对“全真”之原意进行丰富和创新,形成了“全性命之真”的道德性命之学。

王重阳认为:“夫全真者,合天心之道也。神不走,炁不散,精不漏,三者俱备,五行都聚,四象安和,为之全真也。”[11](P.23-699)可见王重阳赋予“全真”以修心和修命的两重内涵,认为只有固气安神、养精炼心,才能身心安和,性命双修,并将“全真”思想作为全真教的立教之本。可见王重阳非常注重精、气、神的统一与圆满,强调以明心见性、养气炼丹为内修之“真功”,以济世利人为外修之“真行”,功行双全,以期成仙证真,从而达到所谓“全真”。[15](P.121)在王重阳看来,所谓“全真”乃是指保全性命之本,至纯不杂,独全其真。

所谓“全真而仙”乃是指在三教融合的思想基础上把心性作为修仙证道之主体,而追求全性命之真的仙道理论,修仙的主体从肉身转向真性,是王重阳对传统道教肉体成仙革新和创造性发展。正如金源璹在《全真教祖碑》中说:“夫三教各有至言妙理:释教得佛之心者,达摩也,其教名之曰禅;儒教传孔子之家学者,子思也,其书名之曰《中庸》;道教通五千言之至理,不言而传,不行而至,若太上老子无为真常之道者,重阳子王真人也,其教名之曰全真。屏去妄幻,独全其真者,神仙也。”[6](P.321)这正说明了“全真而仙”理论脱离了传统道教肉体成仙论的藩篱,屏去了“飞升炼化、长生不死”之妄幻,旨在实现摆脱生死的精神超越,指向真性成仙的性命追求。“全真而仙”理论是以“三教一家”思想为理论基础提出的,是对传统道教肉体成仙理论的批判和创新。

结语

性命双修是道教道德性命之学的主要内容,也是王重阳识心见性的不二法门。从道教自身的发展理路来看,性命双修理论直接来源于唐时期的重玄学,在唐末五代的钟吕丹道派时期就已经产生。而全真道教祖王重阳在重玄学“道性”论、佛教“明心见性”论、儒家“尽心知性”说的影响下,发展钟吕内丹学派的性命双修理论,形成了独具“全真”特色的性命双修思想。王重阳的性命双修思想中所蕴含的道德践履和性命追求是对道教“神仙”内涵的革新,使修仙主体由肉体转向了心性,这种转向是对“肉体不死”的破除和对“全真而仙”的追求,也是对人生命本真状态的关注。

在王重阳修仙证道的思想体系中,性命双修既是一种修炼的方法,也是一种证道的理论。这种思想是以道家关于性命的阐释为基础,兼容并蓄儒佛思想而提出的以性功和命功为基本内涵,以功行双全为修行方式,以功德成仙为伦理追求,并以全真而仙为性命超越的性命之学。其内涵既包括性主命宾的内在修炼,也涵盖兼善天下、济世安民的实践功夫,是道德性命之学的主要内容。因此,王重阳性命双修的理论内涵、实践路径、伦理追求以及内在超越四个维度之间相辅相成、互为关联,是王重阳修真证道理论中的重要内容,体现了王重阳融摄三教的思想特点。王重阳性命双修理论的提出具有时代意义,是金元乱世时期社会大众“苟全性命于乱世”的生存需要;也是道教道德性命之学发展的必然结果。总的来讲,王重阳性命双修的性命观是以“先性后命”为基本内涵的性命之学,革新了道教仙道理论,确立了真性成仙的性命追求,是对人生命本真状态的关注,发展和丰富了中国传统思想中道德性命之学的内容。

注释:

①黄心川在《“三教合一”在我国发展的过程、特点及其对周边国家的影响》中认为:三教合一在我国发展经历了“三教一致”—“三教鼎立”—“三教融合”几个阶段。(参见黄心川:《“三教合一”在我国发展的过程、特点及其对周边国家的影响》,载《哲学研究》,1998年第8期,第25-31页。)

②这里关于“三教合一”的界定诚如张玉璞在《三教融摄与宋代士人的处世心态及文学表现》中所说“所谓的儒、释、道‘三教合一’并非三个教派的合而为一,从而诞生一种新的宗教或哲学流派,也不是三教各自思想的消解、泯灭,从而产生一种新的思想,而是指在儒、佛、道三教并行、各自基本特质不变格局下的三教思想的相互融摄与相互补充。”(参见张玉璞:《三教融摄与宋代士人的处世心态及文学表现》,载《孔子研究》,2005年第2期,第86-101页。)

③正如牟钟鉴先生所说“从外部说,三教合流的思潮成为文化发展的主流,由社会功能上的融合进展到哲学理论上的融合,出现了吸收佛道的新儒学宋代道学和容纳儒道的新佛学宋代禅学,只有贯通三教的新道教尚未诞生。”(参见牟钟鉴,张践:《中国宗教通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326页。)

④文中对于三教融合观念的界定主要借鉴了杨军在其博士论文《宋元三教融合与道教发展研究》中关于三教关系判定的观点,其认为在魏晋南北朝时是处于并存状态,随着佛、道二教势力逐渐增强而与儒家相抗衡,三者之间冲突大于融合,更多表现为鼎立之势到隋唐时才比较明显地呈现三教一致之势,而宋元则为三教融合状态了。从魏晋南北朝经隋唐五代至宋元明清几个时期,“三教”之间的关系经历了从三教鼎立、三教一致到三教融合这样一种从形式到内质的演变。参见杨军:《宋元三教融合与道教发展研究》,成都:四川大学,2007年。

⑤胡孚琛在《道教内丹学揭秘》中认为“先天的神称‘元神’,是一种极清醒的无思维状态;先天的气称‘元气’,指人体生命运动的机能,体现为高度有序的能量流和躯体活力。”参见胡孚琛:《道教内丹学揭秘》,《世界宗教研究》,1997年第4期,第87-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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