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认同视域下传统文化“破圈”的传播创新——以河南卫视国风晚会为例

燕道成，高紫叶

(湖南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长沙 410000)

一、研究缘起

身份认同这一概念源于拉丁文idem，意为“相同、同上”。后在拉丁词根上发展为英文的identity,却较拉丁文有更丰富的含义：动词含义为“认为和……一致”，名词可译为“同一性、认同”，或“身份”。因此，“身份”与“认同”的英文均译为identity。学界普遍认为，认同体现了相似性与排他性两层意义，个体与他人的差异性和相似性确定了在社会体系中的位置，进而明确身份，即身份认同。

“身份”在现代汉语中一般表示为出身、社会地位，或身价。学界主要从职业、政治立场、社会角色等角度对其进行界定：“身份就是一个个体所有关于他这种人是其所示的意识。”[1]它不仅是对自身地位的确定，也是对社会与自我关系的想象。在具体的社会语境下，身份还意味着“我所属于哪个群体”的思考。“认同”本身亦有两重含义:一是“本身、本体、身份”，是对“我是谁”的认知； 一是“相同性、一致性”，是对与自己有相同性、一致性的事物的认知[2]。社会学家R·简金斯认为，认同可以分为基于人们同一性关系和差异性关系两种。前者揭示的是“我们”是谁的问题，而后者主要是区分 “他们”是谁[3]。国内学者张淑华等对身份认同的国内外研究进行梳理，从心理学角度对身份认同的概念进行界定，即个体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和对所归属群体的认知以及所伴随的情感体验和对行为模式进行整合的心理历程[4]。

哲学领域最早对身份认同进行研究，按主体论的发展将身份认同分为三种：一是以主体为中心的启蒙身份认同，二是以社会为中心的社会身份认同，三是后现代去中心化身份认同[5]。西方对身份认同的研究早于国内，奥尔波特、埃里克森、米德分别提出了自我发展理论、自我同一性理论和符号互动论，对自我身份认同的研究具有指导意义。在社会认同层面，社会身份认同理论的创始人Tajfel将社会认同划分为三个层次，即社会类化、社会比较和积极区分，进而获得社会认同，提升自尊[6]。随着媒介技术的进步与全球化的发展，学者对身份认同的研究视角更加丰富。曼纽尔·卡斯特突出网络技术的重要性，以全球性视角指出技术诱惑所导致的全球化、认同(性别、宗教、民族、族群、领域、社会—生物)等方面的力量及国家制度之间的互动[7]。安东尼·吉登斯从现代性制度视角论述了在现代性社会制度下个人如何塑造自我和媒介在其中的作用。区别于上述研究，道格拉斯·凯尔纳从媒介视角出发，指出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说，文化是一种高度参与性的活动形式，在这一活动中，人们创造了自身的社会和认同性[8]。总的来说，国外的研究主要包括边缘人群的身份认同、职业归属认同、全球化与个体身份等。国内的研究很大程度上承袭国外，主要从文化政治身份认同、边缘人群的身份认同、身份认同与消费、文艺作品角色分析等视角切入。

目前，我国正处于社会改革与转型的关键时期，互联网环境下西方文化威胁着我国主流文化的安全地位。在这样的时代要求之下，处理好大众传媒与大众文化的关系变得更加重要。如何利用大众传媒将我国优秀的传统文化传播出去，潜移默化地增进国民的身份认同感，需要从具体的传播实践中去反思。近年河南卫视推出的一系列国风晚会成功“破圈”，在互联网上掀起讨论热潮，微博话题#河南卫视杀疯了#、#河南卫视yyds#均上了实时热搜榜单，B站相关节目视频播放量最高达到700万。可以说，河南卫视的系列国风晚会节目是一次成功的创新传播实践。

二、身份认同与“破圈”传播

以往传统的节目晚会包括春晚都存在着形式单调、全靠流量明星兜底收视率的弊病。2019年的B站跨年晚会为电视晚会节目的创新提供了思路，但还远远不够。要想获得真正的“破圈”效果，还需唤醒更大范围内社会成员的身份认同。这里的“破圈”传播意味着社会中不同圈群的人产生了同样的认知感受，对更广泛意义上的“我们”即华夏儿女产生认同感与归属感。电视作为传统大众传媒在我国依然有足够稳固的受众基础，因此，依托于省级电视台进行传播创新是可行的方案。河南卫视系列国风晚会以卫视为主要传播平台，联合B站、快手app、大象新闻客户端等线上传播渠道，以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为创作灵感，进行全新的节目制作，获得了“破圈”的传播效果。那么，它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受众的身份认同路径是怎样的？下文试围绕这些问题进行探讨。

(一)古今相依，同根符号唤醒自我认同

中国是世界公认的历史最为悠久的文明古国之一，黄帝时代至今，历经5 000年风雨的中华文明从未间断。数千年来，在东临沧海西接大漠的广阔疆土上形成了“四海之内皆天下”的宇宙观，生成了“家国一体”“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区别于其他所有古文明的具有中华民族共同体特色的符号文本。不论古代还是当下，我们从出生就在接收着这些符号。但是，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各种不同的意识形态符号通过互联网传递到世界各个角落。年轻一代在还未确立坚定的民族意识形态认同之际，又被西方文化宰制下的普世价值、享乐主义、无政府主义所影响，会对自己的民族身份产生迷惘。

不同于硬性的学校说教和刻板的书面考试，河南卫视国风晚会巧用同根符号构筑起受众的情感纽带，唤醒中华儿女的自我身份认同。以跨年晚会中的《唐宫夜宴》节目为例。节目从妆面到服饰一比一还原唐代少女乐师，舞蹈演员们体态丰腴，表情俏丽，点画靥描斜红，其形象彻底打破以往“白幼瘦”的审美取向。她们漫步于《簪花仕女图》《捣练图》《千里江山图》等古籍名画之间，舞美随着音乐变换切换到现场大殿，将古韵与现代舞台完美碰撞。节目既没有放弃现代元素，也没有完全照抄历史，而是采用古今相依的方式，以全新的反古典舞带给观众不一样的视听体验。而节目中的优秀传统文化，包括汉服、唐妆、画册典籍、民乐乐器等在此过程中又巧妙地传递给受众。这些都化为中华民族的同根符号。根据符号聚合理论，群体分享幻想后，符号世界会逐渐趋同[9]。晚会受众或是与亲朋之间进行交流，或是通过视频网站的弹幕相互分享基于同根符号的幻想，不同受众一起重复着相同或类似的符号现实，同根符号得到聚合，受众的符号世界归为一体。这个符号世界有着共通的意义空间，受众在覆诵过程中以特定的语言进行沟通。例如“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盛唐京都洛阳九洲池”等等，受众不需要向一起观看节目的其他人作详细解释，身为华夏子孙的“我们”就已经心领神会。

同根符号在聚合的过程中形塑起一条情感纽带，这条纽带将“我们”与“他们”区隔开来。受众的感动、自豪、震撼等复杂情感在符号共振中得到了升华与扩散，进而获得了更高层次的情感体验，被情感纽带相连的修辞社群由此获得了身份认同的深刻记忆。

(二)技术加持，沉浸互动助力角色建构

在媒介技术高速发展背景下，传统大众传媒若固步自封，面临的将是更加严峻的生存环境。利用好新的媒介技术打造具有沉浸式传播效果的互动体验是传统大众传媒的出路之一。以往的晚会节目多采用演播厅直播或者录播的方式，舞美以简单的灯光变换为主，少有出彩之处。表演者站在台上演出，与电视机前的观众并无多少互动，很难让观众产生身临其境之感。但是VR、AR等技术的诞生打破了屏幕与演播厅舞台的束缚，利用这些新兴技术可以让表演者从某种意义上脱离实际的舞台，进入各种不同的、有趣的、超乎现实的场景之中，深入场景产生的沉浸感是以往录播所不能及的。河南卫视跨年晚会中的《唐宫夜宴》在短短6分钟时间里用到了3D、5G、VR、AR等媒介技术，给观众带来一场视觉奇观，彷如穿越到大唐盛世，与这群活泼俏丽的乐师一起共舞。除了节目制作上的技术创新，河南卫视系列国风晚会还与新媒体平台联合，这不仅扩展了传播渠道，更有助于节目与观众之间、观众与观众之间的互动。沉浸传播基础之上的社会互动能帮助观众进行自我的角色建构，在明确“我”的角色之后，产生自我身份认同之感。

米德的社会角色论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本质上就是社会角色之间的互动[10]，每个人都扮演着各种角色，某些角色身份在我们诞生之初并未建构起来，随着社会化过程的推进，在外部刺激作用下，与他人互动的过程中通过他人对我们的评价和反馈来建构“自我”角色。在观看国风晚会的过程中，观众通过快手视频、B站等平台发表弹幕，弹幕具有的公开性、实时性天然能产生互动效果，观众可以通过弹幕对晚会中传播的中华文化进行交流和拓展，他人的反馈形成一种评价机制，即“我”是什么样的、“我”的知识体系是否完备等等。而这些评价中最为重要的语义则是“我”“我们”都是炎黄子孙、华夏儿女，应该了解从古至今的优秀传统文化和悠久历史，并将其传承发扬。这一角色身份从我们出生起就已经存在，但在各种意识形态的冲击下，部分青年人的角色认知还不够稳固。河南卫视系列国风晚会让受众在沉浸式互动体验中重新明确了“自我”角色，对“自我”的重新建构又会带来与角色相匹配的实际行动，这体现在受众表达更高质量的弹幕评论，自发进行转发、点赞等二次传播，或是主动生产相关内容，这些都会为河南卫视国风晚会的“破圈”添砖加瓦。

(三)流量让位，文化仪式促进类化区分

回顾以往各大卫视包括央视的晚会，其主角均为娱乐圈名人，具有一定的人气甚至是高流量。晚会播出之前，粉丝便已在微博广场上为自己的偶像摇旗呐喊，具有全民性特征的微博广场成为粉丝的狂欢圣地。根据巴赫金的狂欢理论，网络的去中心、无等级、反权威、反限制构筑了一个颠覆传统、解构现实的“另类”世界，“处处皆中心，无处是边缘”的网络生存和交往也正是狂欢精神的网络再现[11]。但是这样的狂欢注定只存在于粉丝群体之内，无法向外渗透到不同圈层的人群。河南卫视国风晚会打破了受众对于晚会的刻板印象，从元宵晚会到七夕系列节目均无流量明星参与，受过专业训练的业内素人支撑起整个晚会。这是对娱乐圈流量至上浮躁风气的反思和变革，更意味着河南卫视真正意识到什么样的文艺节目才能最大限度拓宽受众群体。流量让位于人民，更让位于人民背后所承载的优秀传统文化，这是以文化为主角的创新传播实践。只有当文化成为主角，才能唤醒更广泛意义上的身份认同感，进而实现“破圈”传播。

河南卫视系列国风晚会的编排制作一切以文化为中心，表演者服务于文化，当文化的位置得到凸显，受众在观看节目时便会对自己的文化身份有所反思。文化身份的确认离不开文化仪式。兰德尔·柯林斯在《互动仪式链》中提出互动仪式(IR)需要四种组成要素或起始条件：两个或以上的人聚集在同一场所；对局外人设定了界限，因此参与者知道谁在参加，谁被排除在外；人们将其注意力放在共同的对象或活动上；人们分享共同的情绪或情感体验[12]。B站、快手app等平台成为晚会受众的聚集场所，互联网天然具有的公开性、实时性、匿名性等特征让观众可以自主生产相关内容进行二次传播，或是聚集在微博等热门话题下表达与讨论。只有观看了晚会节目的受众才能理解话题之下的各种造梗和节目细节，对局外人设有一定的界限，网民只需关注节目便能参与到讨论之中，因此仪式的范围被扩大了。观众将注意力都集中于对节目本身及其传播的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之上，唤醒着内心深处的文化认同感。

而文化身份是比法律身份更深刻的文化承认，文化身份凝聚了个体与民族共同体的文化关系，构成个人与民族共同体之间的相互承认和价值共享[13]。这也就意味着河南卫视系列国风晚会的受众群体在意识到彼此共同的文化身份之后，能够进行类化与区分，即“我”“我们”是炎黄子孙、华夏文明的继承者，区别于其他所有文明，并由此反思自身文化群体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文化身份的确认将进一步促进文化自觉的生成。根据费孝通的定义，“文化自觉”指的是“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并且对其发展历程和未来有充分的认识”[14]。正如B站河南卫视晚会的弹幕所言，“国家的未来还需年轻人接棒”，以后的文艺节目值得向河南卫视学习经验，让更多优秀传统文化向国际传播发展。

三、反思与建议

互联网时代下国家意识形态安全问题成为不容忽视的重要课题，实现民族复兴亦离不开意识形态工作的推动。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除了落实意识形态教育，还应该重视大众传媒作为意识形态中介的重要作用，发挥好大众传媒的涵化功能。在诸多电视节目之中，独特的文化类节目正潜移默化地传递着我国的主流意识形态，激发新时期年轻一代的身份认同感，强化其民族共同体意识。因此，河南卫视系列国风晚会的“破圈”传播实践值得后来者学习和反思。

(一)创新制度，充分竞争能者上

河南卫视系列国风晚会进行了内部制度的革新。不同于以往的晚会，河南卫视进行人才的公开选拔，能者上，庸者下。导演竞聘成功后，对整个晚会制作有着极高的主动权，可以根据自己的灵感进行自由创作，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减小了以往晚会被流量明星操控的可能性。同时，因为是公开竞选，四次晚会的导演都不同，从春节晚会的陈雷到元宵奇妙夜导演路红莉、清明奇妙游导演钱林林，再到端午奇妙游导演陈佳，不同的导演会有不同的从业经历和创作思路，这就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每次晚会的创新性与多元性。充分竞争带来了人才的涌现，河南卫视系列国风晚会的制作班底均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诚挚热爱，他们足够了解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并有着将其传承与发展的抱负。此外，出圈节目《唐宫夜宴》《祈》均为全女性班底制作，女性导演、策划、演员们更能够从细节上展现女性的美好和力量，而不仅仅是依靠颜值和身材。这样的制度创新是河南卫视系列国风晚会实现“破圈”传播的基础。制度创新有助于带来更高质量的内容，而这些高质量内容又会促进受众的身份认同感，进而自发进行更广范围的二次传播。

(二)创新叙述，打造共通话语体系

河南卫视国风晚会能实现“破圈”还离不开话语叙述的创新。移动传播时代的内容生产越发趋向娱乐化，诸多媒体为了追求经济效益而盲目追捧流量，对传播内容的质量把关不严。为了将原本高门槛、不具有高度娱乐性的优秀传统文化传播出去，河南卫视一反过去对明星的追逐，将工作重心放在了话语叙述的创新上，以具有高品质、高审美意趣，同时又能打造共通意义空间的内容留住年轻受众。以太极拳表演《天地之中》为例，两位太极拳冠军身着宇航服，在舞台中央表演。节目把太极比作中国的飞天梦，将古代的浑天仪和现代的宇航员放在一起，在将太极所蕴含的中国古代人民对宇宙奥秘的神往传达给受众的同时，又唤起了观众对于当代中国航天技术发展的自豪之情。这种自豪之情会进一步发展为对中华民族身份的认同感和民族归属感，从而打破社会圈层之间的隔阂。河南卫视系列国风晚会均采用了古今贯通的故事化叙述，借助现代舞台技术打破以往刻板的舞蹈、唱歌、小品等叙述方式，为观众打造了一套更加贴近、生动的话语体系。在此基础上，节目中所要传播的核心内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有效达到了受众，唤起了诸多受众的认同感与归属感。

四、结语

大众传媒与公众的世俗生活紧密相关，它不仅具有休闲娱乐的功能，还承担着文化传承、社会稳定维持等功能。作为意识形态中介的大众传媒在满足受众信息获取需求的同时还要承担隐性的教化功能。共同的文化是连接受众的重要纽带，优秀的文化节目具有其他节目所不可比拟的影响力。然而以往的节目晚会形式单调、价值观保守，在自媒体高速发展的今天已经很难留住年轻受众，河南卫视系列国风晚会的成功有其必然性。从身份认同的视角切入研究其实现“破圈”传播的原因有三，其一，晚会古今相依，利用同根符号唤醒自我认同；其二，通过前沿的技术加持，在沉浸互动中助力角色建构：其三，将文化作为真正的主角，所有演员为文化服务，流量让位文化更让位于人民，通过文化仪式促进类化区分。通过上述三点，河南卫视系列国风晚会唤起了各个圈层受众的身份认同感，进而在受众自发自觉的正反馈和二次传播中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破圈”传播。

反思河南卫视的传播实践，首先离不开制度创新，能者优先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各场晚会的多元与创新。其次，叙述方式、话语体系的创新开创了电视节目晚会的先河，摒弃以往传统的节目方式和叙述手段，用更具冲击力的画面语言、更贴近群众的故事化表达、更具创意的文化符号打动受众。因此，国风晚会的成功并非偶然。对河南卫视系列国风晚会的传播实践进行思考，有助于今后传统媒体的自我革新和自媒体的自我反思。将大众传媒与市民的世俗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不仅意味着大众传媒丰富着市民茶余饭后的悠闲时光，还意味着大众传媒承担起一定的社会功能，这是我们需要进行思考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