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君·才士·烈女
——朝鲜朝杂录《慵斋丛话》中的中国人形象
2023-04-06韩梅
韩 梅
(北京外国语大学 亚洲学院,北京 100089)
“杂录”也称为“笔记”或“笔记杂录”,是古代文人记录直接或间接见闻的一种文学体裁,出现于15世纪后半期的朝鲜半岛,作者多为身居高位的馆阁文人。杂录多为作者个人自娱或友人间交流而作,写作较为自由随性,能够较为真实地反映作者及其所属集团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慵斋丛话》是朝鲜朝前期文人成伣的代表作,是朝鲜朝最为著名的杂录之一,不仅在朝鲜半岛流传甚广,而且在18世纪中期已经传到了日本,具有较为广泛的国际文化影响。(1)曹命采:《奉使日本时闻见录》,《海行总载》第10卷,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77年影印本,第34页。
成伣(1439—1504)是朝鲜前期著名文人,字磬叔,号慵斋、浮休子、虚白堂等,出身于昌宁成氏。成伣曾自豪地声称:“当今门阀之盛,广州李氏为最,其次莫如我成氏。”(2)成伣:《慵斋丛话》第2卷,《大东野乘》第1卷,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71年影印本,第571页。昌宁成氏兴起于高丽末年,本为高丽名门,成伣的高祖父成汝完曾任尚书右丞、民部尚书、政堂文学商议、昌宁府院君等职,高丽灭亡后才隐居不出。但是他的三个儿子均参与了新王朝的建立,成为朝鲜朝的开国勋贵,并与王室成为姻亲,进一步提升了昌宁成氏的地位。不仅如此,成伣的母亲出身于顺兴安氏,是将性理学传入朝鲜半岛的高丽文人安珦的直系后代。成伣迎娶的韩山李氏,是高丽大儒李穑的玄孙女。无论在政界还是学界,昌宁成氏都占据着重要地位。或许是受到家族的荫庇,成伣一生较为平顺。1462年,他在年试中文科及第,步入仕途,1468年成为经筵官。1472年成伣以汉训质正官的身份随兄长出访明朝,1475年他再次访明,1485年作为千秋使第三次访明,1488年以平安道观察使的身份接待了明使董越、王敞,并以谢恩使的身份第四次出访明朝。1500年成伣拜工曹判书,七月,兼任弘文馆大提学、艺文馆大提学,知成均馆、春秋馆事,(3)金安国:《虚白堂先生文戴成公行状》,见成伣:《虚白堂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4卷,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88年影印本,第544-545页。仕途达到顶峰。弘文馆掌管宫中的经书、史籍,处理公函,负责经筵,并为国王提供各种咨询,艺文馆负责撰写外交公文、政令及王命,成均馆则是朝鲜王朝最高教育机构。掌管这三个机构的官员被称为“文衡”,是公认的文化界领袖。时人评价成伣:“公于诸子百史,无不探讨。为文章,雄赡宏富,不事雕篆。诗又豪健。一时高文大册,皆出其手。”“当时诸公以文章名者多矣,至于述作之富,裒集之广,未有如公者也。人推大手笔云。”(4)金安国:《虚白堂先生文戴成公行状》,《韩国文集丛刊》第14卷,第542页。
成伣著述颇丰,著有《虚白堂诗集》十五卷、《补集》五卷、《文集》十五卷,等等。杂录《慵斋丛话》是其最重要的作品。鉴于文中记录的事件最晚发生于1499年,因此,其成书时间应该是1499年至成伣去世的1504年之间。该书1525年刊行于庆州府,共十卷,收录轶事、笑话、诗话、传说等各类文章300余篇,内容涉及高丽王朝至15世纪末朝鲜半岛的民间风俗、文物制度、历史地理、文化艺术等各个方面,可谓包罗万象,是研究古代朝鲜文学、民俗学、社会学的宝贵资料。
目前,有不少学者从多个角度对《慵斋丛话》进行了研究,(5)黄泰勉(音译):《慵斋丛话分析考察》,硕士学位论文,(韩国)庆北大学国语国文系,1988年;洪淳奭(音译):《〈慵斋丛话〉研究》,《国语国文学》1987年第98期;张珠玉(音译):《〈慵斋丛话〉的文学考察》,《敦岩语文学》1996年第8期;俞贞越(音译):《〈慵斋丛话〉文学文本的混种性与脉络化》,《读写能力研究》2019年第10期。其中大部分是针对某一题材作品的梳理,如对笑话类文章的研究、(6)任明杰:《〈慵斋丛话〉所刊载笑话研究》,首尔:亦乐出版社,2014年。僧侣形象的研究,(7)朴尚兰:《朝鲜时期文学传说中出现的佛僧存在方式及俗化现象——以〈慵斋丛话〉为中心》,《韩国古典研究》2008年第18期;郭美罗:《笔记中的僧侣形象:〈慵斋丛话〉》,《佛教学报》2014年总第67期。等等,也有学者从比较文学角度进行了中国文学的影响研究。(8)李红梅:《〈慵斋丛话〉研究——与中国文学的比较为中心》,硕士学位论文,延边大学朝鲜语系,2005年。值得注意的是,《慵斋丛话》中有不少描写中国人的作品,描绘出成伣及其所代表的朝鲜朝上层文人眼中的中国人形象,有助于我们了解其对华认识及心态特点,但目前尚未有人对其进行专门研究。因此,本文拟以《慵斋丛话》为主要研究对象,结合成伣《辛丑朝天录》(9)成伣:《辛丑朝天录》,弘华文主编:《燕行录全编(第一辑)》第3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等其他相关诗文,归纳书中描绘的中国人形象特点,并采用比较文学形象学理论,从古代朝鲜对华社会集体记忆与想象、作者个人特殊的对华体验及认识等角度分析书中中国人形象的形成原因,总结15世纪末16世纪初朝鲜朝文人对华认识的特点。
一、有情有义的皇帝形象:明初对朝态度的记忆与想象
由于政治、文化关系密切,朝鲜朝上层一直关注明朝上层的动向,特别是对于掌握至高权力的皇帝格外留意。如《成宗实录》中记载,圣节使蔡寿回国后,国王向其询问“新天子如何”。(10)《朝鲜成宗实录》第33册第 219卷,太白山史库本,第13页。因此,明朝皇帝形象出现在朝鲜文学之中绝非偶然。《慵斋丛话》中描写了明朝的两位皇帝——明太祖朱元璋和明成祖朱棣,讲述了他们在对朝外交上的轶事,刻画出两位皇帝颇有人情味儿的一面。
文中描写了明太祖与朝鲜朝奏闻使赵胖之间的会面。
太祖开国,以赵宰臣胖生长中原,为奏闻使而遣之。高皇帝引见诟责,胖对曰:“历代创业之主,类皆顺天革命,非独我国也。”微指大明之事,语用汉人之语。皇帝曰:“汝何知中国语?”胖曰:“臣生长中原,曾见陛下于脱脱军中。”皇帝问当时之事,胖一一言之。皇帝下榻执胖手曰:“脱脱军若在,朕不至此。卿实朕之交友。”仍以客礼待之,书“朝鲜”二字而送之。(11)成伣:《慵斋丛话》,《大东野乘》第1卷,第581页。
按照以上内容,1392年李成桂建立朝鲜王朝后向明朝遣使,明太祖对其篡夺高丽王权的行为极为不满,赵胖用汉语辩解,引起明太祖的好奇。经询问,得知二人曾有过一面之缘。明太祖态度大变,和蔼地“下榻执胖手”,称其为“友”,将其当作客人相待,并亲自书写“朝鲜”二字相赠,不仅对新建立的王朝予以认可,还为其指定了国号,赵胖顺利完成了任务。(12)成伣:《慵斋丛话》,《大东野乘》第1卷,第585页。
故事中的朱元璋态度前后变化极为明显,原因是他得知赵胖曾经追随元朝丞相脱脱。脱脱(1314—1356)是元朝末年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在政治上推行改革,军事上一度成功镇压红巾军,最终却死于内部的权力争斗,终究未能力挽狂澜阻止元帝国的颓败。脱脱的能力和品德得到后世的高度评价。成伣对他予以极高的评价:“公存国安,公亡国倾。公之存亡,为国重轻。惟公之才,邦家之桢。惟公之贤,希世之英。”《明实录》记载,朱元璋与脱脱1354年十月曾在六合交战。脱脱派兵包围六合,前往协助守城的朱元璋谎称城中皆为良民,元军撤离。(13)《明太祖高皇帝实录》第1卷,北平图书馆藏本,第15页。从这一记录来看,朱元璋的计谋能够得逞,得益于元军主帅脱脱的爱民之心。因此,尽管脱脱是曾经的劲敌,但在《慵斋丛话》中,朱元璋坦承“脱脱军若在,朕不至此”,对脱脱的能力和品性表示钦佩。接下来他善待赵胖,显然是出于对脱脱的欣赏,爱屋及乌,其对故人的念旧、对忠臣的爱重可见一斑。在这个故事中,朱元璋不再是14世纪末文人权近《应制诗》中高高在上的“圣主”,(14)权近:《奉朝鲜命至京》,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14卷,首尔:景仁文化社,1988年标点影印本,第14页。而被刻画成了一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可亲可近的普通人。
《慵斋丛话》中所记的另一位明朝皇帝是成祖朱棣(1403—1424年在位)。该文内容为朝鲜官员崔兴孝在撰写呈交明朝的表文时未填日期,“朝鲜举国不知”。“永乐皇帝见之,以表密授我国使臣曰:‘若下有司,必请汝王之罪。故潜还送之。归语汝王,后勿如是。’”(15)成伣:《慵斋丛话》,《大东野乘》第1卷,第662-663页。朱棣发现朝鲜表文的疏漏,却不愿让朝鲜国王受到弹劾,便悄悄告知朝鲜使臣。在这个故事中,明成祖目光如炬、明察秋毫,能够发现众人未发现的问题,却又顾及他人,对事情进行了灵活处理,是一位体恤他人的仁义之君。
参照相关史料,我们可以看到,《慵斋丛话》中关于明太祖和明成祖的两则故事有真实的成分,也有想象的部分,总体而言有迹可循。
据《朝鲜王朝实录》《太祖实录》记载,朝鲜太祖李成桂登基第二天便遣赵胖出使明朝,(16)《朝鲜太祖实录》第1册第1卷,太白山史库本,第17页。目的是尽快获得明朝的册封,使新王朝得到正当的名分。赵胖(1341—1401)少年时期随嫁入元朝的堂姐入华,在中国生活了十余年,精通汉语,熟悉中国国情,是重要使行的不二人选。尽管如此,赵胖并未圆满完成任务。在他带回的圣旨中,朱元璋对李成桂推翻高丽建立新政权颇有微词,称“其三韩自王氏亡,李氏运谋,千态万状,已有年矣”,如今“确然为之”,希望对方“自今以后,慎守封疆,毋生谲诈,福愈增焉”。(17)《朝鲜太祖实录》第1册第2卷,太白山史库本,第10页。虽然他对朝鲜勉强表示认可,但并未予以册封。第二年,朝鲜再次奏请册封,明太祖才下旨为其定国号“朝鲜”,但圣旨是由奏闻使韩尚质带回,(18)《朝鲜太祖实录》第1册第3卷,太白山史库本,第3页。与赵胖并无关系。由此可见,《慵斋丛话》中明太祖与赵胖之间的故事中想象的部分居多。
不过,就相关史实来看,明太祖不满李成桂取高丽而代之,曾经进行责备,后又发生“表笺事件”,他指责朝鲜表文使用了不逊的文字,要求将撰写者押送入明,从而导致权近(1352—1409)出使。权近与明太祖的诗文互动极为顺畅,朱元璋对朝态度从严厉转为友好。(19)韩梅:《14世纪末朝鲜朝文人权近〈应制诗〉中的中国形象书写》,《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 期。此事通过口传、史料记载和二人的诗集在朝鲜广为流传,成伣也有所提及。(20)成伣:《送权叔强以书状官赴京诗序》,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14卷,首尔:景仁文化社,1988年标点影印本,第461页。明太祖关于朝鲜的这些举措与文中对待朝鲜使臣赵胖的做法大致相符,说明《慵斋丛话》中的故事本身虽然近乎虚构,但明太祖形象很大程度上源于历史。
朱棣的故事在《朝鲜世宗实录》中也有相关记载:
通事金仲诸还自北京,言:“河演进厚纸奏本, 不填日字。皇帝召韩确,语曰:‘汝老王事我至诚,小王不在心,不填日。朕欲下朝廷问之,朕待汝国甚厚,故不果耳。往说尔国王。’”(21)《朝鲜世宗实录》第3册第7卷,太白山史库本,第30页。
事件发生于永乐十八年(1420),朝鲜第4代国王世宗登基不久,即明成祖口中的“小王”,李芳远作为太上王,掌握着朝鲜的实权,是明成祖所称的“老王”。《慵斋丛话》和史书都明确记载朱棣为保护李芳远,只在私下提醒使者,体现出仁厚之风。
朱棣与李芳远的确私交甚笃。1394年,朝鲜王子李芳远访明路过燕京,拜访燕王朱棣,“燕王亲见之”,而且“温言礼接甚厚”,说明初次见面,朱棣对李芳远很热情。后来李芳远一行离开北京,前往南京,途中又逢“燕王乘安舆朝京师”,“燕王停驾,亟手开舆帷,温言良久乃过行”,(22)《朝鲜太祖实录》第1册第6卷,太白山史库本,第7页。第二次相遇让二人进一步加深了关系。后来,经过惨烈的权力争斗,二人分别成为本国的君主。朱棣登基时,李芳远还以朝鲜国王的身份献诗一首,“紫凤衔书下九霄,遐陬喜气动民谣。久潜龙虎声相应,未戮鲸鲵气尚骄。万里江山归正统,百年人物见清朝”,(23)李芳远:《献大明永乐皇帝》,《列圣御制》第1卷,首尔:世宗大王纪念事业会,2016年影印本,第23页。对朱棣大加称颂。朱棣对李芳远也颇有好感,常说“朝鲜国王颇有贤德”。(24)《朝鲜世宗实录》第15册第50卷,太白山史库本,第47页。二人以亲密的个人关系为基础,拉近了两国的距离,他们在位期间,明与朝鲜的关系步入稳定、融洽的新阶段。
两国的宗藩关系使朝鲜王朝有很多关于明朝皇帝的体验和记忆,《朝鲜王朝实录》中就存在大量相关记录,《慵斋丛话》只记录了以上两位皇帝的两个故事,说明它们对时人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
毋庸置疑,朱元璋和朱棣是明朝影响力最大的两位皇帝,朱元璋自开国后就一直努力将朝鲜半岛纳入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礼仪体系之中,以维护东北亚长久的和平与稳定。(25)黄枝连:《东亚的礼义世界——中国封建王朝与朝鲜半岛关系形态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针对表笺事件,他恩威并施,最终采用了怀柔的方式。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朱棣则与李芳远惺惺相惜,基于此采取的对朝关照给朝鲜留下深刻印象。朱元璋和朱棣对朝鲜王朝的友善之举沉淀为对明朝的集体记忆,并借助部分想象,成就了《慵斋丛话》中的仁君形象。
二、才华横溢的使臣形象:文化外交现场的体验书写
明朝与朝鲜王朝的人员交流主要是使臣往来,因此,与使臣的接触是了解外国的主要渠道。朝鲜文人在《朝天录》《燕行录》中记录了访问中国的种种见闻,《慵斋丛话》等杂录中则描写了访朝明使的形象。
截至15世纪中叶,为便于沟通,明朝常派遣出身内宫的太监作为使臣出访朝鲜,较少派出文臣,《慵斋丛话》只简略记载了文臣周倬、祝孟献访朝的内容。1449年土木堡之变发生后,深感国威受损的明王朝主要派文臣出使,这一时期的明使倪谦、祁顺、张宁等人集中出现在《慵斋丛话》中。“天使到我国者,皆中华名士也”,(26)成伣:《慵斋丛话》,《大东野乘》第1卷,第567页。是《慵斋丛话》中明使形象的共同之处。
对于初期的使臣,《慵斋丛话》称“周倬能文,作陶隐集序。祝孟献能诗与画,尤长于翎毛,挥洒与人者无限,至今民间多有手迹”。(27)成伣:《慵斋丛话》,《大东野乘》第1卷,第567页。周倬1385年到高丽颁诰,对高丽文学非常关注,与文人进行诗文交流,为李崇仁的文集作序。(28)郑麟趾等:《高丽史》第84册,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第92页;《朝鲜世宗实录》第2册第4卷,太白山史库本,第13页。《朝鲜世宗实录》第39册第127卷,太白山史库本,第18页。高丽重臣、大儒郑梦周作诗“使臣东下作清游,俱是当今第一流”,(29)郑梦周:《乙丑九月,陪天使张学录溥、周典簿倬登西京永明楼,次板上韵》,《圃隐集》第2卷,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5卷,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标点影印本。对其才华和人品表示肯定。祝孟献两次出使朝鲜,1401年首次出使时,他数次与权近等人进行诗歌唱和,(30)《朝鲜太宗实录》第1册第2卷,太白山史库本,第24页。并“手画簇子二双,且皆著诗以献”,(31)《朝鲜太宗实录》第1册第2卷,太白山史库本,第21页。展示了高超的诗、画才能。分别在高丽末、朝鲜初出使的周倬、祝孟宪两位明朝文臣在诗、画方面与高丽、朝鲜文人积极交流,显示出自己的才华,初步树立起“明使多才”的形象。
《慵斋丛话》对1450年访朝的倪谦以先抑后扬的手法进行了具体描写,刻画出其文才不凡的形象。文章先写倪谦在谒圣日作的诗“济济青襟分左右,森森翠柏列成行”枯燥乏味,毫无才气,被集贤殿文臣评价为“真迂腐教官所作”。接着笔锋一转,写倪谦作《雪霁登楼赋》,“挥毫洒墨,愈出愈奇。儒士见之,不觉屈膝”,(32)成伣:《慵斋丛话》,《大东野乘》第1卷,第567页。说明文采斐然的《雪霁登楼赋》扭转了朝鲜文人对倪谦的看法,为其赢得赞誉。
倪谦(1415—1479)是1449年土木堡之变后第一个奉命出使朝鲜的明朝使臣,出使目的是颁布景泰帝的即位诏书。《朝鲜王朝实录》记载,倪谦进入朝鲜后,积极与文人进行唱和,“与麟趾、三问、叔舟倡(同“唱”)和无虚日”,(33)《朝鲜世宗实录》第39册第127卷,太白山史库本,第22页。评价他“多才放旷”,同时指出,他“途中题咏累数十篇,联为稿,榜于太平馆壁。又书所作登楼赋,以挂于楼。或者讥其逞才骄矜”。(34)《朝鲜世宗实录》第39册第127卷,太白山史库本,第31页。可见,其才学得到了朝鲜文人的一致认可,但也有人认为他有炫才之嫌。
倪谦自编的《辽海篇》则从另一个视角描述了当时的情况。《辽海篇》第二卷第一首诗歌为《谒成均馆先圣庙》,第二首是朝鲜馆伴郑麟趾的和诗,第三首是倪谦对该和诗的答诗,接着是郑麟趾的再和诗,倪谦再次作答。二人这样的唱和重复了四次。对此,倪谦在第一首答诗后注明:“初作谒庙诗,本以嘉其夷而右文也。不意工曹席间吟和,似有凌骋意,随(同“遂”)和还之。自此,凡和其诗,俱观罢即答,顷刻而就。始皆惊服。”(35)倪谦:《辽海篇》,殷梦霞、于浩选编:《使朝鲜录》(下),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第523页。小注的内容说明,两国文人之间的诗歌唱和更像是较量文采的作诗竞赛,双方都不甘示弱,形成了在同一题目下多次唱和的奇观,最终倪谦胜出。
将《慵斋丛话》《朝鲜王朝实录》和《辽海篇》中的记录比照来看,土木堡之变后首位访朝的倪谦可能确有“文章以华国”之意,朝鲜文人也表现出强烈的民族意识和文化自信,因此双方产生了竞争行为,创作出大量作品。朝鲜官方将其编辑成册,题为《皇华集》,开启了编篡《皇华集》的先例。归根到底,倪谦与朝鲜文人的诗文交流显示了个人的文学才能,展示了明朝的文化底蕴,推动了两国诗赋外交的发展。
1476年访朝的祁顺也是《慵斋丛话》中重点描写的人物。开头讲祁顺自进入朝鲜境内便显示出卓越的文学才能,担任馆伴的朝鲜著名文人徐居正不以为然,认为“天使虽善作诗,皆是宿构”,提出“不如我先作诗以希赓韵,则彼必大窘矣”。在游览汉江时,徐居正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几首诗请祁顺应和,祁顺“微笑一览,即援笔写下,文不加点”。他的即席之作极为精彩,令徐居正“胆落”,唯有“岸(同“按”)帽长吟而已”,而另一个著名文人金守温“舌呿不收”,其余众人也“不能措一辞”。(36)成伣:《慵斋丛话》,《大东野乘》第1卷,第569页。文章对朝鲜文人受到震撼的失态描写极为生动传神,从侧面凸显出祁顺的才华。对照《朝鲜王朝实录》,也数次提到祁顺诗作多,(37)《朝鲜成宗实录》第10册第66卷,第9页。对其文学能力表示了认可。
对于1464年访朝的明使张宁,《慵斋丛话》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其诗文“皆飘飘然有凌云出尘之思,非他俗子所可彷佛也”,特别是游汉江的诗作“臻于绝妙”。(38)成伣:《慵斋丛话》,《大东野乘》第1卷,第567页。张宁访朝二十多年后,国王成宗外出观稼,在汉江边触景生情,脑海中犹浮现出张宁的诗句——“东国有高楼,楼前汉水流。光摇青崔舫,影落白鸥洲。望远天疑尽,陵虚地欲浮。入窗风日好,下榻重淹留”。称其为观楼诗中的佳作,并“命随驾文臣和天使张宁诗以进”。(39)《朝鲜成宗实录》第37册第243卷,太白山史库本,第21页。证实《慵斋丛话》中对张宁诗才的评价是朝鲜文人的共识。
《慵斋丛话》还记载了几位擅长诗、书、画的使臣:董越“诗文俱清赡”,王敞“诗与书亦皆豪宕”,(40)成伣:《慵斋丛话》,《大东野乘》第1卷,第569-570页。金湜“善诗,尤长于律。笔法臻妙,画行八神”。(41)成伣:《慵斋丛话》,《大东野乘》第1卷,第568页。参照史料可知这些也符合史实。
如上所述,《慵斋丛话》中记载了数位明使与朝鲜文人进行诗歌唱酬等文化交流的情形,刻画了他们才士的形象,而且通过与史料的比照,可以确定该形象主要源于客观事实。尽管如此,《慵斋丛话》集中塑造明使有才的形象,必然离不开作者的主观选择,而促使成伣做出这种选择的重要因素可能是其个人丰富的明朝体验。
成伣先后四次访明,恰逢政治清明的“弘治中兴”,他盛赞当时在位的明孝宗朱佑樘(1470—1505)“承列圣之基,建一王之法。回唐虞之日月,复邹鲁之风化”,朝堂上的官员“皆皐夔稷契之辈”,(42)成伣:《燕行诗诸公赠行帖》,《燕行录全编(第一辑)》第3册,第265-266页。圣君贤臣相和,成就一代盛世。对明朝政治的这种良好印象有助于他选择正面的明朝使臣形象来书写。
此外,成伣本人的文学才能得到明朝人的认可,也可能是促使他投桃报李、塑造明使才士形象的一个因素。成伣1472年访明,当时所作的诗集令“华士叹服,求见者坌集”,1488年接待明使董越、王敞,相与唱和,令“两公叹服”,“后见本国人赴京者,必问公安否”。(43)金安国:《虚白堂先生文戴成公行状》,《虚白堂集》,第542页。明朝文人的肯定满足了其自尊心,也必然会加深他对明朝文人的好感,记载明朝使臣的才士形象,也可能与此有关。
三、贞烈的完美女性形象:传统、记忆的整合与理想的表达
除了朝鲜文人关注的皇帝、较易接触到的使臣之外,《慵斋丛话》中对中国女性也有所描写。她们才貌俱佳,对异国爱人一往深情,被抛弃后毅然选择自尽,树立了当时堪称完美的烈女形象。
第一个故事中的女性生活在元朝末年。高丽人赵胖的妹妹嫁入元朝,成为大相夫人,赵胖随同前往。“妹家有女僮,姿色绝代,又知书。公以为妾,以故常在元。伉俪缱绻之情,虽比翼连枝,未足拟其彷佛也。”当明军逼近大都时,元朝皇帝携高官逃离。赵胖与女子同骑一马逃跑,中途他“度审事势,遂弃而行”。此时女子先是“哭而随之。日暮止宿,则女亦追及而来。凡三昼夜行不息,两足瘃裂不能步,然犹尽力而来”,但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追赶时,“有高楼在河上,女忽挺身而登。公意谓登高望送耳,回盻其楼,则女投楼下潭中,奄然而没”。(44)成伣:《慵斋丛话》,《大东野乘》第1卷,第584页。
第二位女性是高丽忠宣王(1308—1313年在位)久居元朝时的“情人”。忠宣王要返回高丽,女子追赶而来,“王折莲花一朵,赠之以为别”。傍晚时分,心中有些不舍的忠宣王派李齐贤前去查看,发现“女在楼中,不食已数日。言语不能辨,强操笔书一绝云:‘赠送莲花片,初来的的红。辞枝今几日,憔悴与人同。’”李齐贤为阻止忠宣王回头,谎称女子已与别人厮混在一起,忠宣王才大怒离去。(45)成伣:《慵斋丛话》,《大东野乘》第1卷,第584页。
在这两个故事中,两位女子容貌美丽、知书达理,对爱人一往情深,被弃后果断赴死。这种忠贞的女子形象可以从朝鲜半岛的历史记忆、文学传统以及文人的心理诉求中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就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而言,类似事件有发生的概率。元朝定都大都之后,有意向东西继续扩张。高丽王室为巩固王权,主动提出与蒙古皇室联姻。1274年,当时尚为世子的忠烈王(1236—1308)迎娶元世祖忽必烈的长女——齐国大长公主为妃。此后,数位元朝公主嫁入高丽王室,两国结为“甥舅之国”,关系极为密切。高丽也向元朝献贡女,(46)郑麟趾等:《高丽史》第76册,第24、71页。两国人联姻屡见不鲜,元朝末代皇帝元顺帝的奇皇后便出身高丽。很多上层人士或官员因公或因私长期居住在对方国家,忠烈王与齐国大长公主之子忠宣王(1275—1325)就曾率李齐贤等高丽文人长期居住在大都。这种生活方式造就了部分的跨国婚姻。故事中赵胖与“妹家女僮”、忠宣王与“情人”的事实婚姻就是这种历史语境下的产物。但是这种跨国、跨阶层的关系不平等也不稳定。国际、国内形势一旦发生变化,男人便弃女人而去,失去感情、物质依托的女性往往结局凄惨。《慵斋丛话》中两位女性的经历可能来自于类似的真实事件。
此外,从文学传统来看,朝鲜文学中有与其相似的中国女子形象。一个是至今仍流传在庆尚北道北部地区的《浮石寺传说》。在这个传说中,新罗僧人义湘前往唐朝求法,唐朝少女善妙对其心生爱慕。义湘学成后乘船返回新罗,善妙恳请追随,遭到拒绝便投海自尽,化作巨龙保护义湘平安回国,并助其兴建浮石寺,以自我牺牲成就了义湘。善妙与《慵斋丛话》中的两个女子都对所爱忠贞不二,遭到拒绝或被抛弃,便选择从容赴死。因此,深情而贞烈的善妙可能是《慵斋丛话》中中国女子形象的源头之一。
除此之外,高丽初期文人朴寅亮所著传奇集《殊异传》(47)《殊异传》的作者是谁,学术界尚无定论。中的《仙女红袋》也讲述了两国男女之间的一段姻缘。主人公新罗文人崔致远在中国做官,因与商人订婚郁郁而终的两位女鬼八娘子、九娘子慕其才华,请求一见。三人作诗饮酒,共度一夜。这个故事还被成伣的长兄成任(1421—1484)以《崔致远》为题收录于《太平通载》中,因此可以推测成伣应该熟悉。故事中美貌有才、对新罗男子情有独钟的中国女性形象与《慵斋丛话》故事中的中国女性有相同之处。
《慵斋丛话》中的两则故事与《浮石寺传说》《仙女红袋》的不同之处是后者想象的成分更多,《慵斋丛话》现实性更强。就女性形象而言,《慵斋丛话》从《浮石寺传说》中汲取了专情、贞烈的特点,从《仙女红袋》中借鉴才貌双全、温柔深情的特点,而且更为详细地描写了女子被抛弃后毅然赴死的举动,强调其专情和贞烈。这大概是因为《慵斋丛话》成书于15世纪末16世纪初,当时带有神异色彩的佛教、道教在朝鲜半岛影响力大降,观照现实的性理学上升为主流意识形态,性理学中对女性贞烈的强调成为时代精神。
简而言之,《慵斋丛话》中的中国女性外貌赏心悦目,是生活中的佳偶;知书达理,是精神上的知己;一往情深、忠贞不渝,有事时果断赴死,不愿增添任何麻烦。她们兼具美貌与才华、深情与贞烈,是性理学社会完美的女性形象。前时代的《浮石寺传说》《仙女红袋》为这一中国女性形象的塑造提供了可以借鉴的文学传统。《慵斋丛话》又根据时代精神对历史记忆、文化传统中的中国女性形象进行了整合和改造,塑造出了满足当时朝鲜文人心理需求的理想女性形象。
因此,从根本上来说,《慵斋丛话》中塑造的女性形象是为了满足创作主体——男性文人对理想女性在外貌、才学、性格、品德等各方面的想象,对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进行心理补偿。而将这种理想女性的形象赋予中国女子,一方面自然是出于对中国女性的肯定,即对中国文化的认可。“家孔孟而户程朱,所见皆俎豆揖让之容。”(48)成伣:《燕行诗诸公赠行帖》,《燕行录全编(第一辑)》第3册,第265-266页。在成伣心目中,中国是人人恪守儒家伦理的社会,《慵斋丛话》中的烈女形象与之相契合。另一方面,大概是因为文人士大夫也深知这种“完美”的女性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将其设定为遥不可及的异国女性,更富有浪漫色彩,也更便于作者和读者摆脱束缚,尽情想象。
四、结语:《慵斋丛话》对华政治、文化与情感的认同
与大多数《朝天录》《燕行录》笔记实录不同的是,《慵斋丛话》通过描写明太祖朱元璋和明成祖朱棣与朝鲜君臣的交往,突出了明朝皇帝有血有肉、重情重义的一面;对于访朝的明朝使臣,《慵斋丛话》着重描写了他们在诗书画等方面的卓越才华;《慵斋丛话》中还塑造了与高丽男性结缘的中国女性形象,描写她们美貌、多情、有才,特别强调了她们的专情与贞烈。从历史现实来看,这三类人物都可能与朝鲜人有过接触:皇帝和明使的形象源头大多有据可查,女性形象虽难以确证,但客观上存在可能性。外交活动中大量正面的直接、间接体验让成伣对明朝人具有良好印象,促成了《慵斋丛话》对中国人的正面形象书写,体现出作者及其所属勋旧派集团对明朝高度的政治、文化认同以及情感认同,反映了朝鲜人民普遍将中国特定历史人物事件类型化并固化传承下来,在此基础上进行一定的想象、加工,生动地呈现于文学作品之中。
《慵斋丛话》对明朝皇帝形象的书写蕴含了对中国政治的认同。《慵斋丛话》讲述的明太祖朱元璋认可新生朝鲜王朝的前因后果、明成祖朱棣私下指出朝鲜朝所上表文的错误,这些事件本质上是中国君主在外交事务中灵活处理宗藩关系,体现出“上国”既彰示权威又不失体恤,显现了作者对明王朝宗主国地位的体认及其对怀柔藩属国的肯定。
《慵斋丛话》诸多对明朝使臣和女性形象的塑造体现了对中国文化的高度认同。众所周知,在古代东亚社会,诗、书、画的水平成为文人文化素养的评判标准,《慵斋丛话》描写两国士人毫无障碍地进行诗、书、画交流,甚至同场比竞、场面激烈,直至相互赞许、互为叹服,体现了对以汉字为载体的中国古典文学和文化的肯定和重视,极大程度上彰显了两国文化的共同性。在《慵斋丛话》的描写中,即使古代东亚地区女性深受“女子无才便是德”观念影响束缚在家庭内而受教育水平较低,但其塑造的中国女性形象不仅有相当高的道德素养,而且普遍多有文才,这从另一个角度证实,在“所尚者礼义,所崇者文教” 的中国,社会各个阶层都具有良好的文化素养,同样表现出作者对中国文化的认同。
在此之外,情感认同是《慵斋丛话》对华认知中的独特之处,这在皇帝、女性形象的书写中得以体现。明太祖从反感到认可新建的朝鲜王朝,是顾念旧情;明成祖不公开追究朝鲜朝外交文书的失误,是念及与朝鲜太宗的个人情谊;中国女性与高丽男子结下姻缘后便真心实意,矢志不渝。《慵斋丛话》对中国人的重情重义、亲善可靠大加赞赏,体现出对中国人的情感认同。
综上所述,《慵斋丛话》将中国人塑造为仁君、才士、烈女等形象,以生动的叙事呈现了对中国的政治认同、文化认同,也在朝鲜古代文学中首次显露出对华浓厚的情感认同,体现了古代中国与朝鲜政治、文化、情感上的亲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