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遵循儿童天性的教育?
——基于裴斯泰洛齐的儿童天性观解读
2023-04-06罗瑶
罗 瑶
(湖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何谓儿童天性?何谓遵循儿童天性的教育?这两个问题可以说是教育学领域中至关重要的问题。只有回到对这两个基本问题的不断探究中,我们才能够获得对儿童、对教育的深入理解。当深入研究历史当中每一位教育家的思想时,我们可以发现,他们都提供了一种对儿童天性的不同假设,而他们对儿童教育的不同理解都是由他们对儿童天性的不同假设发展而来。正是由于这些思想中的儿童天性假设与对儿童教育的理解之间有着如此紧密的关系,我们认为,一种对现实具有启发性的历史研究所要做的是将历史中的种种教育思想背后关于儿童天性的解读给完整地展现出来。这样,历史中的思想也就成为了理解现实的活资源,也就能够为现今如何更好地理解儿童天性与教育本质提供最有益的建议。
作为近代最有影响力的教育家之一,裴斯泰洛齐的教育思想促进了近代教育的巨大变革,因而,在教育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由于裴斯泰洛齐更多的是被视为一名教育实践家,研究者们往往将研究的重心放在了裴斯泰洛齐的教育实践方面,而对于裴斯泰洛齐教育实践背后的哲学基础,尤其是人性论基础问题探究不足,这无疑是裴斯泰洛齐教育思想研究中所存在的一个巨大缺憾。裴斯泰洛齐曾说:“教育必须提高到科学的水平,教育科学应该起源于并建立在对人类天性最深入的认识的基础上。”[1]由此可见,对于蕴藏于背后的儿童天性的研究才是理解其教育思想的真正出发点。因此,本文试图要做的是将裴斯泰洛齐有关儿童天性的理解展示出来,并在此基础上挖掘其对遵循儿童天性的教育的理解,从而帮助我们更为深入地反思裴斯泰洛齐教育思想中的精神实质,并为我们当下探讨何谓遵循儿童天性的教育提供一份独特的历史参考。
一、裴斯泰洛齐的人的三重天性观
裴斯泰洛齐教育思想的基本原理是什么呢?毫无疑问,是他关于人的天性的思考。裴斯泰洛齐在1779年写的《隐士黄昏》中,一开始发出的问题就是“人的本质是什么?”[2]1911782年,裴斯泰洛齐在给牧师弥克的一封信中写道:“几年来我研读的书只有一本,那便是人。我的全部哲学就建立在关于人和从人那里获得的体验之上。”[3]67关于人的天性的思索一直萦绕在裴斯泰洛齐心中,后来他在1797年发表的《我对人类发展中自然进程的追踪考察》(以下简称《自然进程》)一书中,集中表达了他对于人的天性的理解。裴斯泰洛齐经常评价此书为他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因为这本书中的人性论思想成为他后来教育思想的核心理论基础。他从人类发展历史的三个阶段出发来考察人性,从这三个阶段推演出了他关于人的三重天性的观点。
1.人类发展的三个阶段:自然——社会——道德
在《自然进程》中,我们可以发现裴斯泰洛齐与卢梭思想之间的紧密联系。18世纪中后期,卢梭在教育领域和政治思想领域都具有极大的影响力。由于卢梭思想将政治与教育领域结合在一起,这让欧洲社会看到了利用儿童教育来改革社会的可能性。当时的瑞士就是处于这样一种背景之下,“提升教育是社会改革项目当中的一个突出特征”[4]。在瑞士政府的呼吁之下,越来越多的学校在全国各地建立起来。但由于新的教学方法的缺乏,学校通常有着低下的教育质量,提供给学生的也是恶劣的生存环境。就在这样一种社会背景下,立志于改革教育的裴斯泰洛齐登上了教育改革的舞台。裴斯泰洛齐是由卢梭引领进入儿童教育领域的。在裴斯泰洛齐年轻的时候,他读到了卢梭的《爱弥儿:论教育》并且触动很大:“当卢梭的《爱弥儿》一书出现的时候,我那充满梦幻的和沉思的心顿时被这本同样梦幻的和沉思的著作给完全地吸引住了。”[5]17此外,裴斯泰洛齐还是当时力图改革社会的激进组织瑞士社团(Helvetian Society)中的一员。在那个组织里,卢梭的《爱弥儿》和《社会契约论》都属于他们最常讨论的书籍。裴斯泰洛齐就这样被深深地卷入到卢梭思想中,卢梭回归自然的想法及其教育蓝图充满了裴斯泰洛齐年轻的血液。
裴斯泰洛齐写作《自然进程》一书可以说继承了卢梭思考问题的思路,即追溯人的自然状态,探寻人的自然法则,从人类历史出发去理解人性的问题。在《论不平等》中,卢梭提出了他关于人类历史发展的思考。他认为,人类从纯洁的自然人状态过渡到堕落的社会人状态,然后人类才有了各种罪恶。所以,人类要摆脱罪恶,只能够依靠于恢复人的自然人状态。裴斯泰洛齐在《自然进程》中继承了部分卢梭的思想,但也作了很大的修改。他同样认为人类历史是从自然人开始的,但他对于自然人的观点进行了调整。裴斯泰洛齐将自然人分成两个阶段:一个阶段是未被破坏的自然人状态,“他们是本能的纯洁的孩子,不需要努力和远见就找到了满足”[6]62;而另一个阶段是被破坏的自然人状态,在他们身上“无恶意和原始的友好已经消失”[6]62。裴斯泰洛齐所描述的未被破坏的自然人状态与卢梭思想中的自然人是一致的,但裴斯泰洛齐认为这种状态很快就消失了,因为自然人有着他们的自私本性,而这种本性让自然人很快就消失了纯洁的状态。但由于自然人仍然专注于自身的快乐而没有任何法律的约束,裴斯泰洛齐认为他们始终处于自然状态。裴斯泰洛齐设想,随着历史的发展,这些已遭破坏的自然人之间的杀戮越来越多,由于自然人有着自我保存的天性和天然的友好本能,这些让他们意识到需要法律来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随着法律的诞生,裴斯泰洛齐认为,人类由自然状态过渡到了社会状态。
当被破坏了的自然人进入到社会状态中,裴斯泰洛齐将这些人视为“受到一些限制的原始人”[6]65,“社会状态中的人只不过是一种战争状态的持续,个人对抗整体,整体对抗个人,而这种状态开始于被破坏了的自然状态。”[6]67所以,裴斯泰洛齐认为,即使社会人有着社会法律的约束,他们与被破坏了的自然人没有任何本质区别,因为他们都受着自私心的控制,他们想用社会状态的限制来保障他们能比在自然状态中更容易、更舒适地满足其动物性需求。那么人类该如何解决自然人和社会人身上的问题呢?裴斯泰洛齐认为这有待人类发展的第三个阶段,即道德阶段来完成。在裴斯泰洛齐的思想中,人的道德阶段指的是人能够唤醒自己的自由意志和道德能力,从而使人能够超越于自私的动物本性之上。他说:“当拥有着自由意志的自我放弃了原始本性的和谐基础,将自己和所有原始的自私性屈服于人的自由意志和净化后的友好之下,这样,人的行为就变得合乎道德了。”[6]78在裴斯泰洛齐的思想中,只有社会人过渡到道德人,人类的罪恶才能够得以消除。
在裴斯泰洛齐对人类发展自然进程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裴斯泰洛齐与卢梭思想的分离,以及裴斯泰洛齐与费希特思想的结合。虽然裴斯泰洛齐继承了卢梭对自然人的理解,但他并不赞同卢梭思想中自然人是善的这一说法。因为在裴斯泰洛齐的思考中,人类的罪恶恰恰源自于自然人的自私本性,而不是卢梭思想中的那种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所以,裴斯泰洛齐认为,消除人类罪恶的方式不是卢梭思想中的恢复自然状态,而是发展至道德状态。而裴斯泰洛齐对于人的道德阶段的认识显然受到了费希特有关自我和自由的思想很大的影响。在裴斯泰洛齐思想发展早期,他的思想带有浓厚的基督教色彩。他认为,人的宗教阶段是人类发展的最终阶段,得到耶稣基督的救赎是人类摆脱罪恶的方式。但由于当时社会充满了动乱与罪恶,裴斯泰洛齐对于基督教的救赎开始失去信心。而此时社会中充满着自由、呼吁人类权利的气息,尤其是裴斯泰洛齐与主张扩展人的个人自我意志以认识绝对自我的费希特之间有过密切接触。这样的背景让裴斯泰洛齐看到了自我的自由意志的重要性,所以,他放弃了宗教状态而开始主张人的道德状态,而这种道德状态是由人的自由意志所完成的。
2.人的动物性、社会性和道德性的三重天性及其关联
当裴斯泰洛齐形成自己关于人类发展的自然进程的观点之后,他由此推演出了人的三重天性说。这种推演源自裴斯泰洛齐的一种观点:“个人的心理发展过程与种族的发展过程是一致的”[6]55。由于在人类历史中人类发展需要经过自然人、社会人与道德人三个阶段,而这三个阶段中人的主要特征就变成了人的三重天性。“我看到我的本性有三方面:(1)作为自然的产物;(2)作为社会秩序的产物;(3)作为我自身的产物。只有靠我自身的创造我才能够得到内在的和谐。”[6]80作为自然的产物,人拥有着自然或者说是身体的力量,遵循本能行事,有一种动物性的想象,如同动物一样只懂得自我保存,作为一个为自己存在的动物行事;作为社会秩序的产物,人有着社会的力量或者说是智力,有一个社会的想象,作为一个与同胞处于联系和契约中而存在的产物去行事;作为人自身的产物,人有着道德的力量,摆脱了动物本性中的自私和社会中的关系,有一个合乎道德的关于真理和权利的想象,遵循良心和内在价值行事。
在裴斯泰洛齐的思想中,人具有动物性、社会性和道德性三种不同的性质,而这三重天性可以解释“我们天性的所有矛盾”[6]80,但这三重天性在人身上的展现并非承继性的或者对立性的关系,而是相互关联的。三重天性间的这种关联性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在裴斯泰洛齐看来,要求人纯粹合乎道德有可能是与人类的本性相矛盾的,人是不可能纯粹合乎道德,完全摆脱动物性和社会性去思考和行动的,这就是人性的必然性。“在人的本性中出现的动物性、社会性及道德力量是不可分的,是互相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的。”[7]108因此,人既不能在动物本性的纯洁中得到平静,也不能在完美道德的纯洁中生活,只有人在理解了自身的过失和堕落的本质后,才能认识纯洁无瑕的本质。如果有过受欺骗或者缺失权利的经验,人将会产生努力追求和为人忠诚的力量。“没有我的感官享受的错误及我的社会要求的不公正,我就不能具有以道德为基础的那种情绪。”[7]149也就是说,人的动物性和社会性是伴随着个体的人道德净化过程的必然前提。第二个层面,道德状态中爱的力量在形成过程中是根植于动物性友善的,“一切较高的无不植根于较低处,从中滋生、发展。而把那较低层次的提到尽可能高的层次,最终便是教育的任务。”[3]69裴斯泰洛齐的动物性友善的概念与道德层面上的善是很不相似的:动物性友善是人在自然状态下的一种本能,在人的自然欲望和力量之间的和谐状态中最为明显,它是以爱慕舒适为基础的。然而,这种动物性友善在社会状态中很容易消失。唯有在道德状态中,爱从消失的动物性友善的躯壳中萌生出来,经受住忠诚的考验,成为人自身的产物后,爱的力量才能够得以真正产生。也就是说,虽然裴斯泰洛齐强调动物性友善的根基性作用,但他始终将人的道德性的实现视为人性完善的最终目的,“所有人性的纯洁及仁爱,并非人工的产品,也非机运的结果,却是活生生地存在于全部人类的心性深处。发展这个心性,乃是人生最重要的工作。”[8]411
二、裴斯泰洛齐的儿童三重天性观
在人的三重天性观的基础之上,裴斯泰洛齐发展出他对于儿童天性的理解。在《自然进程》中,裴斯泰洛齐继承了卢梭理解儿童天性的思路,认为人的儿童阶段复演的是人类发展中的自然状态阶段,并将儿童天性与自然人的天性进行类比。而在后来的思想发展中,裴斯泰洛齐修改了这种关于儿童天性的理解,认为身体力量、智力和道德力量这三重天性在儿童身上都是具备的,它们的发展遵循着自然发展的进程。此外,裴斯泰洛齐在道德力量的基础上增加了对儿童精神力的理解,并探讨了三重天性的自然发展进程,形成了有关儿童的三重天性观的独特理解。
1.最初的观点:儿童天性即自然人的动物性
在《自然进程》中,裴斯泰洛齐不仅旨在探究人类发展的自然进程,更是希望由此发现个体的发展进程。他将人类发展的三个阶段与个体发展的三个阶段进行类比,认为“感官享受、社会法律和道德性这三者的关系似乎与童年期、青春期和成年期的关系是一样的”[6]73。也就是说,儿童期重复的是自然人的阶段。所以,在裴斯泰洛齐看来,儿童天性指的即是自然人的天性。“作为一个儿童,我最接近于低级动物的天真无邪的状态,但是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最受动物冲动的指挥。”[6]73在自然状态中,一方面儿童是清白无辜的形象,有着天真的柔弱;但另一方面,儿童仅知道的是单纯的感官享受,儿童身上的单纯动物性友善是以爱慕舒适为基础的,因此,儿童期是最具动物性的阶段。
在这种表达中,裴斯泰洛齐与卢梭对于儿童的理解有很多相似之处,也有一些不同的地方。相似的地方在于,他们都认为儿童是受到动物本能即自爱的驱使的。不同的地方在于,卢梭认为自然人和儿童都是善的,因为他们只懂得自爱而不会真正地思考与他人的关系,所以,他们没有对他人作恶的意图;而裴斯泰洛齐虽然也将儿童的天性称为动物性友善,但这种友善是极其脆弱的:“就在第一声叫喊时,孩子动物性的纯洁所扎根的那一刻就已被超越。在需求未满足、愿望未实现以及疼痛等各种感觉中,孩子逐渐远离他的动物性纯洁,一直到无法估量的程度。随着经验的增长,他就越来越背离他最初天真无邪的那个时刻。”[7]81也就是说,儿童很快就从未堕落的自然人状态进入堕落的自然人状态,远离了人的单纯动物性友善,继而失去了友爱之心。所以,在《自然进程》一书中,裴斯泰洛齐并未表达儿童是善的这一说法。
2.对观点的修正:儿童的身体力量、智力、精神力(道德能力)的三重天性
随着后来自身教育经验的积累,裴斯泰洛齐关于儿童天性的思想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他不再将儿童期简单类比于自然人阶段,即儿童是最具动物性的阶段,而是认为儿童期已经具备了动物性、社会性和道德性这三重天性,只是在表现上有所不同。在1818年致友人格瑞夫斯的信中,裴斯泰洛齐对这种思想上的转变作出了充分的说明:“孩子生活的第一阶段使人联想起动物的生活,两者是如此类似,以致很难在孩子身上发现其他天性的痕迹。事实上,婴儿生活第一阶段的其他天性表现,还很少受到母亲的注意,她们只注意到孩子动物天性的一面。由于孩子在其他方面的表现还很弱,所以很容易被母亲忽略或轻视,正因为其他的天性还处于很弱的状态,所以特别需要母亲的关怀和照顾。”[7]244在致力于探究儿童内心世界发展过程中,裴斯泰洛齐由此发现,将儿童的天性与自然人的天性直接等同是不合适的,因为儿童比自然人有更多的潜在能力。“一个儿童被赋予了人类天性中的所有能力,只是没有哪一个是发展了的,像是一个没有开放的花朵。”[9]7从裴斯泰洛齐关于人的三重天性的观点可以看出,他所说的“人类天性中的所有能力”指的是人的身体力量、智力和道德能力,对应的正是人的动物性、社会性和道德性三重天性。
后来,由于裴斯泰洛齐将自身的信仰背景带入思想中,所以,他会经常运用到人的“精神力”一词。但由于他思想中人的道德状态和宗教状态的相似性,他经常会混用道德能力和精神力的概念,因为在他眼中这两种能力是几乎一样的。在这种思想发展的过程中,裴斯泰洛齐发现儿童也具有三重天性,包括精神力(道德能力)、智力和身体力量,而其中尤其重要的是儿童的精神力。在裴斯泰洛齐给格瑞夫斯的信中,他多次表达出他对于儿童精神力的理解:“上帝给予儿童一种精神力,也就是说,上帝在孩子的身上培养了良知的声音,他还做得更多,他还给予儿童重视这种声音的能力;他还给予了儿童以朝向天堂的眼光,以此帮助儿童来提升自身的命运。”[9]19这种精神力主要体现在“儿童身上有着信任和爱的活跃的能力”[9]22。“当孩子的身体和智力素质仍显得软弱无力,需人照料时,信任和爱的能力已得到充分发挥,这种活力和优势是其他天性即使尽最大努力也从未能达到的。”[7]239他认为,儿童的精神性经常“被降级而置于一种纯粹的动物性或本能感觉的名下”[9]22,但“不论这人类生存的第一次阶段排列得有多低,它都用一种原始的形式预示着精神性的下一步发展”[9]23。裴斯泰洛齐还提出儿童的精神力应当成为儿童本性当中领导性的天性,“当他的精神力一旦开始展现时,他的动物性天性就不能再被允许去控制他”[9]40。正是由于裴斯泰洛齐对儿童的精神力的发现,他彻底放弃了将儿童等同于自然人阶段的想法,而发展出儿童同时具有身体力量、智力、精神力(道德能力)三重天性的观点。
3.儿童身体力量、智力、精神力(道德能力)三重天性展开的自然进程
裴斯泰洛齐认为,儿童有着身体力量、智力、精神力(道德能力)的三重天性的胚芽,其中精神性是引领的那一个天性。除此之外,从个体与种族发展的一致性思想中,裴斯泰洛齐还推演出儿童的三重天性有其自然发展的进程,所以,儿童的三重内在能力的展示有着其特定的规律。
在裴斯泰洛齐看来,儿童的精神力(道德能力)在儿童早期是以身体力量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而随着儿童的成长,精神力(道德能力)将以智力的形式表现出来,最后才发展成为成熟的精神力(道德能力)。也就是说,儿童精神力(道德能力)发展的基础在于婴儿和母亲的日常感官接触及亲子关系当中。在母亲照顾婴儿的过程中,婴儿爱、信任、感激和服从的幼芽得以萌发;婴儿从对母亲的爱和信任开始,产生了对父亲、对兄弟姐妹、对更多人的爱和信任。所以,这些幼芽是将来儿童发展出社会情感和同情的幼芽,也是儿童发展出与上帝之间关系的幼芽。随后,在这些幼芽的基础上,儿童将能够做出道德行为,以顺从为基础。当儿童能够感受到自身的道德力量并做出道德行为时,儿童就能够对道德进行反思与讨论,使自身的精神力(道德能力)得到完全的发展。
儿童智力的发展也遵循着与精神力(道德能力)发展同样的规律。为了了解儿童智力发展的自然秩序,裴斯泰洛齐探索了人类知识发展的自然进程。裴斯泰洛齐认为,感官印象是所有知识的绝对基础,而且在自然能力的作用下,人类头脑将从感官印象上升到清晰的概念。由这样一些对于人类知识的发现中,裴斯泰洛齐提出了智力发展的自然进程。儿童的智力发展也是以身体力量的形式即从吸收外在感官印象开始的,然后再从混乱的印象上升到清晰的概念。同样,儿童身体力量的发展也遵循着一定的自然发展进程:首先,身体力量的发展也是从感官印象开始。随着儿童能够充分感知使用工具时的动作和方法,自己进行模仿和尝试,最后儿童的身体力量能够到达独立和自由的阶段,也是真正的创造力阶段,因为他已经真正获得了一项技能,有权自由地使用它。
除此之外,裴斯泰洛齐还认为,儿童的这三重天性的发展产生于这些力量自我发展的欲望,这种自我发展的欲望的觉醒才导致人的精神力(道德能力)、智力和体力的发展。因此,这三重能力的发展是由每个儿童自己的意志和存在于各种力量中的自我发展的欲望而促发的。另外,虽然裴斯泰洛齐坚持儿童的三重天性说,并认为三种力量都遵循一定的自然发展规律,但他始终认为这三种力量都应该协调一致地得到最好的发展。其中,裴斯泰洛齐将道德和精神力量还是置于首位的,因为只有当道德和精神力量充分发展时,智力和身体力量的发展与使用才是有益的,人也才能够真正实现自身人性的完善。
三、裴斯泰洛齐的遵循儿童天性的教育
在裴斯泰洛齐的一生中,他一直梦想着用教育来改革社会,认为唯有通过教育,人类才能够真正地实现自身的天性,因此,教育学的基本原理就在于教育必须根植于人的天性:“人类必须采取跟大自然相结合的教育训练,运用智慧领导社会,提高公民的使命,造成人在世界上应当有的地位。”[10]正是基于他对儿童三重天性的理解,裴斯泰洛齐发展出了他对教育目的的认识以及相应的教育体系。
通过辨析可以发现,裴斯泰洛齐关于遵循儿童天性的教育包括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指的是教育需帮助儿童将三重天性和谐地展现出来,“在这种教育中,上帝所置于我们人性当中的道德力量、心理力量和身体力量都能被发展出来,从而一个人可以有能力过一种令自身幸福的生活。”[5]94裴斯泰洛齐认为:“教育并不是将什么放入人的里面,而是将人里面所拥有的内在本性给发展出来……因此,教育和教学的根本任务在于促进人的三种能力的发展。”[11]第二层含义指的是教育必须遵循这三重天性展开的自然进程。在他的理解中,儿童天性中的身体力量、智力以及精神力都遵循自然发展的秩序,“初级教育的思想不过是人类下述努力的结果,即给予发展我们才能和力量的自然进程一种支持”[7]345。基于这些理念,裴斯泰洛齐按照儿童本性中的三重力量将教育分成三部分,即道德和宗教教育、智力教育、身体教育,也就是心、手、脑三方面的教育,并根据这三重力量的自然发展进程为这三部分的教育建立了基本的教学秩序。
1.道德和宗教教育:展现儿童天性中的道德力量或精神力
裴斯泰洛齐教育体系中的第一部分是道德和宗教教育,其目的在于展现儿童天性中的道德力量或精神力,也就是心的教育。在裴斯泰洛齐的观念中,人与上帝之间的关系建立在人与其他人关系的基础之上,“在我立志于爱上帝、感激、信赖和服从上帝之前,我必须爱人、信赖、感激和服从人”[6]282。这也就意味着儿童的道德力量与精神力都源自对他人的爱,因此,它们的本质是一致的。在裴斯泰洛齐看来,道德和宗教教育并不能采取通常所用的道德教学的方式,因为心的教育的基础在于儿童能够接受道德教学之前的阶段。依据儿童道德力或精神力的自然发展进程,道德教育需要遵循这样三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唤醒儿童的道德状态,其基础在于婴儿和母亲的日常感官接触及亲子关系当中。第二个阶段是做出道德行为的阶段,以顺从为基础。教师可以为儿童创造一些可以做出道德行为的机会,以运用学校所学的内容到实际生活中。第三个阶段是对善的反思与讨论。当儿童感受到自身的道德力量并能够做出道德行为时,教师就可以为儿童提供机会来参与一些讨论与反思,譬如对历史中杰出人物的道德行为的讨论,或者对现实生活中冲突的道德反思等。
2.智力教育:展现儿童天性中的智力
裴斯泰洛齐教育体系中的第二部分是智力教育,其目的在于展现儿童三重天性中的智力部分,也就是脑的教育。“我很快就发现,从人类知识的全部范围尤其是人类思想发展所起源的那些基本点出发,进而探索这样一种秩序是简单的也是唯一能满足每个年级的学校课本需求并适合于人类天性和需求的方式。”[6]58在对人类知识的发现中,裴斯泰洛齐认为儿童智力教育有两大原则:第一是智力教育需始于感官印象;第二是智力教育应当找寻可以让儿童从感官印象上升到清晰概念的基本手段。裴斯泰洛齐发现,将从感官印象所获得的所有知识清晰化的手段源自数字、形状和语言。基于此发现,裴斯泰洛齐将智力教育又分成了三个小的部分,即声音、形状和数目教学,这三个部分都遵循着开始于感官印象的原则,因为它是这三个教学手段中的共同基础,所以,这三个教学都必须开始于实物教学。在声音(语言)教学的部分,裴斯泰洛齐认为其发展的自然进程是这样的:“自然将声音提升为单词,再从单词逐渐提升到语言”[6]141。所以,声音(语言)教学必须从声音开始,再上升到单词教学,然后再上升到语言教学。在形状教学的部分,裴斯泰洛齐认为其自然进程是从事物形状的感官印象的意识上升到测量的艺术,然后再到绘画的艺术,最后到达书写的艺术。在数目教学的部分,裴斯泰洛齐认为数目教学是唯一一种没有附加方式的教学科目,它主要侧重于培养儿童对于数目关系多少以及比率的把握能力。
3.身体教育:展现儿童天性中的身体力量
裴斯泰洛齐教育体系中的第三部分是身体教育,其目的在于使儿童本性中的身体力量给展现出来,也就是手的教育。裴斯泰洛齐对身体力量有着很多不同的表达,如“体格的力”“手艺的力”“人工的力”“从事职业的力”“持家的力”等,所以,他对身体教育的说法也不尽相同,如“身体力量的教育”“身体的教育”“手工艺教育”“艺术教育”“职业教育”“从事职业的力的教育”“持家的力的教育”等。裴斯泰洛齐将身体教育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与智力发展一样,也是从感官印象开始。“根据艺术的普遍法则,儿童需要通过一系列的练习来进行教育,这些练习需要从最简单的开始然后慢慢过渡到复杂。”[6]276在这个阶段中,儿童需要充分感知使用工具时的动作和方法,以培养自身的注意力和准确性。第二个阶段是由儿童自己进行模仿和尝试,但需要注意练习动作的正确顺序。第三个阶段需更多关注动作的技巧、灵活和轻柔,这样,儿童将与练习的动作间形成关联,他不用思考就能够执行正确的动作。第四个阶段是儿童独立和自由的阶段,也是真正的创造力阶段,因为他已经真正获得了一项技能,有权自由地使用它。
除了分别论述道德和宗教教育、智力教育和身体教育这三部分外,裴斯泰洛齐还提出需要注重教育的自发性与和谐教育原则,而这些原则的确立也是基于他对儿童天性中自我发展的欲望和三种力量的协调一致发展的理解。第一是关于教育的自发性原则。裴斯泰洛齐认为,教育不是由外在的发展力量所促发的,而是来自于每个儿童自己的意志和存在于各种力量中的自我发展的欲望而促发的。第二是关于和谐教育原则。裴斯泰洛齐始终认为,道德和宗教教育、智力教育和身体教育这三部分教育是和谐统一的,三部分的教育不能够分开进行,而是相互联系、相互融合的。
四、何谓遵循儿童天性的教育?——教育学的永恒之问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裴斯泰洛齐的遵循自然的教育思想源自他对儿童天性的独特理解,这些理解为当时社会的儿童和教育的观念带去了许多新的变化。首先,我们可以看到,裴斯泰洛齐教育改革的原点问题在于“何谓儿童的天性”,他所有的教育思想都是建立在对这个问题的追问的基础之上的。这种研究教育问题的思路将帮助我们看到理解“何谓儿童的天性”这一问题对于教育而言的根本性,也向我们展示出在教育历史研究中挖掘教育思想背后的人性论基础的重要性。正如阿图尔·布律迈尔对裴斯泰洛齐的评价那样:“他的主要思想和要求不是针对某一时间的,而是具有超时代的适用性,因为这些思想和要求是从对人的本性的深刻认识之中汲取的。”[2]5其次,从裴斯泰洛齐理解儿童天性的思路来看,我们也将得到一些启发。裴斯泰洛齐着力于从人类发展的整个历史过程出发去理解人的天性,从而发展出他独特的从多重天性角度去解读儿童天性的方式。裴斯泰洛齐并未将儿童仅仅限于一种现实性的存在,而是将儿童天性的解读置于人类发展的历史背景中,将儿童发展与人类发展进行联接。这种研究思路影响了后来许多教育工作者,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最后,裴斯泰洛齐对于儿童天性内涵的解读也丰富了人们对儿童天性的理解,帮助人们开启了对教育心理化的探索。他对于儿童身体力量、智力和道德能力尤其是精神力的发现对当时的影响是很大的,这让人们开始看到儿童身上所存在的更多天性不仅仅是如洛克或卢梭思想中类似于动物的天性。他将儿童教育分成三部分,并且依据人类发展的自然进程来制定每部分教学的自然法则,这些做法更是给后来的教育发展奠定了基本的方向。由此,教育系统开始按照裴斯泰洛齐的原理划分各门学科,并且许多教育家着力于探究人类历史尤其是人类知识的发展过程,以获得各门学科教学的基本准则,从而使教育系统朝着心理化的路径深入发展。
通过梳理裴斯泰洛齐的教育思想,我们可以发现,教育史学思想的当代价值首先在于对教育学的永恒之问的确立,即“何谓遵循儿童天性的教育?”也就是说,在当今儿童教育领域中,有关儿童天性的思考与观念的更新应是促动教育改革的关键因素。但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一观念目前受到了极大的挑战,这些挑战主要来自于对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思潮中。如后现代思想家们对“本质”的批判,他们认为任何事物都有一个深藏在其外在形态之中的普遍本质的这种观念是荒谬的。对于“本质”的指责主要来自于后现代思想所提到的同一对多样、普遍对个别、共识对差异等的压迫。因而,他们大多主张放弃探求事物之间的共同特性,而探寻事物的本源性差异所在。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当代有关“童年的本质”问题也受到了激烈的批判,童年无统一的本质,有的只是复数形式的童年的观点在童年研究领域成为主流话语。所以,关注儿童不应关注“儿童的本质是什么”,而应关注“儿童是怎样被社会所建构的,在不同社会、文化、种族、性别、阶级等因素影响下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等问题。
儿童研究领域对于“本质”的批判有其积极的一面,即让成人意识到儿童不能够被视为研究的客体而被成人完全地把握,我们需放弃对所有儿童进行统一把握的努力,采用更为多元地理解儿童的方式。但这种批判也有其极大的危险性,它有可能将儿童研究和教育领域导向相对主义的道路,使我们仅专注于对童年的社会事实的建构,而放弃对于童年观念的建构。现代性对于童年本质的探寻确实存在诸多问题,但问题可能并不是追问“本质”本身出了什么问题,而是我们追寻“本质”的方式出现了问题,我们对于本质的理解出了问题。对待这些问题,我们能做的并不仅仅是把本质彻底地消解掉,让本质话语消失在研究领域中,而我们恰恰需要做的是重新看待何谓“本质”、如何追寻本质的问题。也许我们从未真正地把握住儿童本质的内涵,但这并不意味着本质不存在。虽然我们暂且没有(也许永远不可能)找寻到有关童年本质的最佳答案,但正是我们对于本质的欲求赋予我们改变的力量,让我们想要更加深入地去了解童年、探索童年的秘密和价值,而非将一切交给偶然和多元。而这就是与教育思想史中的人物进行对话的意义所在,因为他们仍然在切切地追问何谓人的本质、何谓儿童的天性等问题,并根据这些理解来重塑对教育的理解。虽然裴斯泰洛齐等人对儿童天性的理解也有一定的时代局限性,但与这些人物进行有关人性论的对话,将促使我们更深入地去反思这些处于教育深处的基本问题,继续保持着对“何谓儿童的天性?”“何谓遵循儿童天性的教育?”这些永恒之问的开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