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政府与庚子大沽之役 *
2023-04-06刘芳
刘 芳
在国际关系史领域,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始终交织影响着各国外交政策。其中,美国往往被认为在过去的200年中,“一直作为世界历史上最富于理想主义的国家之一出现”①David Callahan, Between Two Worlds: Realism, Idealism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after the Cold War, 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 1994, p.37.。这与其长期信仰的“美国例外论”(Exceptionalism)密不可分,而由此显示出的强烈道德主义(Moralism)原则成为美国外交最突出的特征之一。道德主义既指用道德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社会、政治和外交,也指政治家倾向于用道德的语言来论证其政策和外交行为的合法性②有关美国外交中的道德主义讨论代不乏人,较有代表性的可参见Hans Morgenthau, “The Mainsprings of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The National Interest vs.Moral Abstractions”, 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Dec.1950; George F.Kennan, “Morality and Foreign Policy”, Foreign Affairs, No.64, Winter 1985/1986; Bruce Nichols, Gil Loescher eds.,The Moral Nation:Humanitarianism and U.S.Foreign Policy Today,Notre Dame, Ind.: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1989; Robert W.McElroy, Morality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the Role of Ethics in International Affairs, 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中国学者也对此多有论述,参见王晓德:《美国文化与外交》,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9—61页;王立新:《意识形态与美国外交政策:以20世纪美国对华政策为个案的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70页;周琪:《“美国例外论”与美国外交政策传统》,《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6期;杨卫东:《宗教伦理道德与美国外交》,《国际论坛》2010年第5期。。美国的道德特性塑造了其国家行为,进而深刻影响了国际关系、秩序与格局,威尔逊主义(Wilsonianism)就是这样一个经久不衰的神话,常被认为是美国道德外交之嚆矢。实际上,早在威尔逊之前,美国外交在某些实践中就已富有道德色彩,对华政策就是典型代表。从中美交往开始,道德特征就一直是中国朝野能够将美国同欧洲国家尤其是英国区别开来的重要标志。
至19、20世纪之交,义和团运动兴起,八国联军以保卫使馆为由悍然侵华。美国亦派军参加,但在首役大沽之战中,却并未开炮。此种独立行动表面上看似乎是美国道德传统的延续,但随后美军迅速参战并与联军共进退,又事实上违背了它一直以来自诩对中国不动武、不结盟的道德外交。攻取大沽炮台是八国联军入侵中国的关键举措,也是联军主力的首次合作,以往学界鲜少注意到美国的置身事外,更遑论以其前因后果观测美国外交的转向。①中外学者从军事史、外交史、文化史等视角考察过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中的美国对华军事行动和政策,布雷斯特德(William R.Braisted)指出美国政府尤其是海军部出于各方利益考量,认为对华开战是不合时宜的;韩德(Michael H.Hunt)和保罗·瓦格(Paul A.Varg)分别探究了战后美军在北京的占领和中外谈判;刘青从文化角度解读,提出国家荣誉是美国出兵的重要动因。可见既往研究多关注到美国不愿承认中美之间“存在战争状态”,但除了马士(Hosea Ballou Morse)曾稍有提及美军在大沽没有开炮外,鲜少有研究者注意到美军在大沽之战的行动转变及其背后的深层动因。参见 William R.Braisted, The United States Navy in the Pacific, 1897-1909,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58;Paul A.Varg, “William Woodville Rockhill’s Influence on the Boxer Negotiations,” 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 Vol.18, No.3 (Aug.,1949), pp.369-380; Michael H.Hunt, “The Forgotten Occupation: Peking, 1900-1901,” 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Vol.48, No.4 (Nov., 1979), pp.501-529;刘青:《维护大国荣誉:义和团运动中美国出兵中国的文化解读》,《史学月刊》2012年第5期;[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3卷,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225页。本文即由此研究视角切入,挖掘美国国家档案馆藏的军事、外交档案,辅以各类中外文史料,试图通过还原大沽之役美军动向的历史细节,揭橥评析美国政府的政策抉择及其将道德传统与现实利益的杂糅融合,以期对世纪之交中外关系的复杂性有更深刻的认识。不足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美国东来及其对华政策的道德传统
美国对华交往的道德传统,最初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来华美国人较为遵从中国的法律和规则。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就曾指出法律和道德在外交上的天然联系,“将正确与错误的概念引入国与国之间的事务,相信国家行为是一个可以从道德上作出裁决的问题”②George F.Kennan, American Diplomac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5, pp.100-101.。正如法律可约束国内行为一样,将遵纪守法的观念、准则映射到无政府状态的国际体系中,通常会让外交行动显得更有道德。
自1784年“中国皇后”(Empress of China)号驶抵广州,纷至沓来的美商常常抱怨他们被误以为是英人而遭受冷遇,几经解释和接触后华人态度才有所改观。改观之根源正是清朝官商发现美国人基本上是“循分守法”的③文庆等编:《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69年,第2808页。。1817年,两广总督蒋攸铦上奏嘉庆皇帝称:“近来贸易夷船除英咭唎之外,惟咪唎坚货船较多,亦最为恭顺。”④《两广总督蒋攸铦奏报美鸦片船被抢现量予赏恤并晓谕严禁片》,嘉庆二十二年六月初六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0页。这在当时颇具代表性。而此说法于四年后的德兰诺瓦案又得到良好印证。此案件的审理,清朝地方官完全行使了司法主权,按大清律例判处扔瓦罐致一华妇落水身亡的美船船员德兰诺瓦(Francis Terranova)绞刑。美国领事、船员、商人等并未表现出强烈的反抗,美国媒体亦在事后评论道,美国人没有包庇自己人是因为严格遵循了国际法(law of nations),“即一个外国人自愿进入一国管辖范围之内后就有遵守该国法律的义务”⑤Execution of on Italian, North American Review, January, 1835, pp.58-59.。
相比于英人的桀骜不驯,遵守法度的美国人在中国人看来更加本分、恭顺,也更有道德和修养,这份好感逐渐为美国人的在华活动赢得便利。不仅在私人层面美国商人从中国行商处获得了不少好处:后来当上广州领事的本杰明·威里各(Benjamin Wilcocks)曾经帮十三行巨富伍秉鉴在美收债,他本人因此被伍氏免去了72,000美元债务;伍秉鉴也曾在波士顿商人约翰·福布斯(John Forbes)开办工厂时慷慨给予50万银元贷款①[美]雷麦著,蒋学楷等译:《外人在华投资》,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381页。。而且在官方层面,美国还往往因此免遭清政府的贸易制裁。1839年中英冲突爆发,在林则徐严禁鸦片时,美商虽然几乎都曾参与过鸦片贸易并“发足了财”②[美]泰勒·丹涅特著,姚曾廙译:《美国人在东亚——十九世纪美国对中国、日本和朝鲜政策的批判的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03,87—88页。,他们还是不顾英国的愤怒先与清廷“具结”,旗昌洋行甚至公开发出誓绝鸦片贸易的通知。结果是,英商被迫撤离广州,美商却能获准恢复进口通商,“美船都驶入内河”“交易活跃进行”,最终“美商赚钱最多”③[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1卷,第266页;《英军在华作战记》,中国史学会主编:《鸦片战争》第5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40页。。
美国在继续展示友好姿态的同时,还曾试图借英国之力“搭便车”实行“拾荒者”外交④参见[美]托马斯·G·帕特森等著,李庆余译:《美国外交政策》上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58页;[美]泰勒·丹涅特:《西华德的远东政策》,《美国历史评论》第28卷(1922年10月),转引自[美]孔华润主编,王琛等译:《剑桥美国对外关系史》上册,北京:新华出版社,2004年,第282页。。只是以往研究多谓其结果是向中国索取了同欧洲人均等的贸易权力⑤参见李育民:《晚清时期中美条约关系的演变——从“搭便车”到“门户开放”》,《人文杂志》2018年第2期。,而实际上美国在“搭便车”的同时亦以所谓“适当的尊重”攫取了一些独享的好处。1840年,英国远征军侵华,美国也派遣海军准将加尼(Lawrence Kearny)赴华统率东印度舰队(United States Naval Forces, East India and China Seas),目的并非要联英侵华,而是希望以“不必进行流血战争”的方式同清政府订定条约⑥[美]泰勒·丹涅特著,姚曾廙译:《美国人在东亚——十九世纪美国对中国、日本和朝鲜政策的批判的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03,87—88页。。加尼抵华后,一面宣称中美友好拒不参加英军的对华作战,一面又以保护侨民为由派舰艇驶入黄埔,为一年前被炮击误杀的美国水手索取了7800美元赔偿,还向广州当局提出享受最惠国待遇的要求,为后面顾盛(Caleb Cushing)的来华谈判铺平了道路⑦Trip to Canton in the Constellation, The Chinese Repository, V.11, Canton: Printed for the Proprietors, 1842,pp.329-335.。
此后,美国逐渐明确了表面不诉诸武力以维系“友好关系”,但暗中支持列强以获取共享或独享利益的政策,不动武、不结盟的对华外交传统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臻于成熟。英法组建联军后曾试图游说美国加入,白宫不仅多次拒绝,而且始终“认真反对”驻华代表麦莲(Robert Milligan McLane)提出的联合武装封锁白河等地的建议⑧阎广耀、方生选译:《美国对华政策文件选编:从鸦片战争到第一次世界大战,1842—1918》,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3—35页。。麦莲回国后,伯驾(Peter Parker)在接任期间的两个意外,更充分说明了美国政府的态度。
先是1856年10月,美国驻香港领事詹姆士·琪南(James Keenan)手持美国国旗率领美国海军跟随英军攻入了广州城。国务卿马西(William Learned Marcy)在英国报章上读到消息后十分紧张,认为琪南此举严重违反了美国的中立态度,立刻训令伯驾:如若伦敦报纸所载属实,伯驾应立即将琪南免职⑨Marcy to Parker, February 2,1857, Diplomatic Instruction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June 24,1899-August 14,1906, M77, R38,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
一个月后,中英冲突升级,粤督叶名琛要求在广州的外侨撤离。美舰在将美侨撤出时,被广州横档炮台误以为是英舰而受到炮击,出现7人死亡、20人受伤的情况。翌日,美海军准将奄师大郎(James Armstrong)下令摧毁横档炮台。当时在华西人看来,这似乎已标志着美国决心与英国合作,用武力对付中国。但实际上,此乃奄师大郎的个人行动。皮尔斯(Franklin Pierce)总统闻讯后反应激烈,斥责海军“不审慎之举动”。国务卿马西紧急训令伯驾:
我感到总统对于我国海军事先行动欠审慎、事后又缺乏忍耐之举,必引以为憾。显而易见,英国政府目前对华的野心已远超过美国的冀求。所以,无论英国如何渴望我们与之合作,我国均不应卷入漩涡。总统竭诚希望你及我们的海军司令全力保护美国侨民的生命财产,不要卷入英、中两国的冲突之中,亦不可使任何有碍美、中传统友好关系的严重事态发生。①U.S.36th Congress, Ist Session, Senate, Executive Document No.30, p.4.
这则训令可以作为美国不动武、不结盟以维系中美“传统友好关系”的最好诠释。不仅在这次英法联军侵华战争中,而且在随后数十年内发生的中法、中日等战争中,美国政府都反复强调其“并没有和中国作战”②[美]泰勒·丹涅特著,姚曾廙译:《美国人在东亚——十九世纪美国对中国、日本和朝鲜政策的批判的研究》,第261—163页。。而它也逐渐找到这套政策更适合的角色,乃是中外冲突之间的“调停者”,既能表面以对华和平和尊重博取清廷一定信赖,更能暗中支持列强侵略。结果是这两条路径往往都能让美国收获事半功倍的意外之喜。
至19世纪末,美国人甚至相信,通过所谓的自我克制,美国的友善和无私不仅是无耻贪婪、自私自利的欧洲望尘莫及的,就连中国也须对其充满感激。1899年,美国政府提出的“门户开放”政策正是这种思想的高度概括和延伸③以柔克义为代表的美国官员认为美国已努力为中国保持了完整性,中国只需履行其条约责任罢了。参见Rock‐hill to Edwin Denby, January 13,1900, Rockhill Papers, Houghton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却没想到次年庚子春夏,由义和团运动引发的中外纷争愈演愈烈,战事将起、联军侵华迫在眉睫,美国亟需决定参战与否这个关键问题。背负不动武、不结盟道德传统的美国在事起之初有些反应迟钝。美国总统麦金莱(William McKinley)和国务卿海约翰(John Hay)深知,八国联军这种方式是与美国多年来行之有效的对华政策背道而驰的,一旦联军对华开战,身处其中的美国也会被迫使用武力并与欧洲结盟,那么美军是随同联军奔赴战场,还是抽身而出呢?他们反复斟酌,始终犹豫不决、难下决断④事后海约翰深知他在这个春天延误了,以致在接下来的酷暑中饱受想象中的“悲剧性恐怖场面”的折磨。参见[美]韩德著,项立岭、林勇军译:《一种特殊关系的形成:1914年前的美国与中国》,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06页。。正在这时,各国驻京使臣突然同外界失联,传统外交途径被迫中断。中外猜忌加深,列强军舰齐聚大沽,于是突然介入的海军将领们成为决定局势走向的关键力量。
二、庚子美未开炮与“莫诺卡西”号遇袭
1900年6月9日,英国公使窦纳乐(Claude MacDonald)向大沽发出了失联前的最后一封电报,他请求海军上将西摩尔(E.H.Seymour),“情势万分严重,除非设法立刻向北京进军,怕要来不及了”⑤MacDonald to Salisbury, June 10,1900, China No.4 (1900): Reports from Her Majesty’s Minister in China Respect⁃ing Events at Peking, London: H.M.Stationery Office, 1900, p.1.。与此同时,已于5月底抵达中国的美军指挥官、海军少将坎卜夫(Louis Kempff)也收到美国公使康格(Edwin Conger)类似的电报,康格呼吁“铁路交通一定要打开,可能的话,向北京移动军队”⑥Mr.Conger to Mr.Hay, June 11,1900, No.391,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00,Washington: 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00, p.144.。当日,各国海军将领在英国旗舰上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决定派遣一支远征部队进入北京救援公使⑦James W.Ragsdale to Conger, June 12, 1900, No.88, Letters Sent to the United States Legation, December 24, 1897 to May 1, 1902, pp.124-126, Consular Post Records: Tientsin, RG84,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 Telegram Consul W.R.Carles at Tientsin to Salisbury, June 10, 1900, No.104, China No.3 (1900): Correspondence Respecting the Insurrectionary Movement in China, London: H.M.Stationery Office,1900, p.45.。数小时内就从停泊在大沽口外的八国战舰上集合了约二千人,由军阶最高的西摩尔指挥,美军派出了由麦卡拉(B.H.McCalla)上校率领的100人参加。10日凌晨,西摩尔未等及伦敦批准,就匆匆率领这支队伍在塘沽登陆,乘坐火车前往天津租界,并从那里继续搭乘火车前往北京。西摩尔本以为很快就能到达北京,远征军没有携带足够的口粮与弹药,导致在遭到义和团袭击时陷入被动受困的局面。不论像美国公使康格事后愤愤地表达对于该部队为何没有舍弃火车选择徒步进入北京的不理解①Mr.Conger to Mr.Hay, June 18,1900,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00, p.151.,还是如马士将其归结为一个海军军人在陆地上指挥无法看清局势②[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3卷,第231页。,西摩尔联军的失败,事后在西方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而在当时,它带来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对留守大沽的各国将领们造成了巨大的恐慌。此刻,同北京公使的联络也几乎同时中断,美国国务卿只能无力地向康格发送他收不到的电报,询问他是否需要更多的军队③Mr.Hay to Mr.Conger, June 15,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00, p.155.。外交活动能够发挥作用的空间急剧缩小,军事力量被寄予了更高的期望。
由西摩尔联军失联,到决定夺取大沽炮台,是各国海军将领与驻天津领事反复商谈的结果。事实上,争论很凶,他们根据当时情势,列出亟待保护的四类外国人:北京的公使侨民、天津的外侨、失联的西摩尔远征军和分散在各内地的外国人。领事们担心攻占大沽炮台,会激起中国军民的强烈反抗,势必威胁到各地外侨的生命财产安全,声称“倘若你们夺取炮台,你们将要为每个在内地的外国人签署死刑证”,主张“缓占”。海军将领们则认为若延迟行动,非但无法保证传教士和外侨的安全,反而会使西摩尔联军的处境更加危险;而若迅速夺占大沽炮台,一则可为挽救西摩尔联军“打开交通路线”,二则能为后继的大批联军获得登陆据点,三则可以排除对外国舰队的炮火威胁。进而才能“代剿团匪”,真正保证外侨的安全④参见李德征、苏位智、刘天路:《八国联军侵华史》,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00页。。
6月13日,海军将领们将中方在大沽炮台的异动,指控为源于清廷命令抓紧备战的谕旨⑤Flag Lieutenant Victor Blue to Kempff, June 13,1900, Navy Area 10, Area File 1775-1910, RG45,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此后,他们又以清军开始在海河布雷,向大沽口大量派兵,宣称因为这些清军已接到协助义和团、驱逐外国人的命令⑥Blue to Kempff, June 15,1900 (three separate letters), Navy Area 10, Area File 1775-1910, RG45,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sul Carles to the Marquess of Salisbury (Telegram), June 15,1900, No.132, China No.3(1900): Correspondence Respecting the Insurrectionary Movement in China, p.56.Kempff to Long, June 21, 1900, No.29-D,Navy Area 10, Area File 1775-1910, RG45,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外加天津有多所教堂于14、15这两日被烧毁。各国海军上将(日本、意大利、奥匈三国为高级舰长)顺势于6月15日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先派出300名日军、250名法军和俄军分赴塘沽与军粮城,保全这两点之间的铁路,为后续进京排除障碍⑦[英]阿诺德·亨利·萨维奇·兰道尔著,李国庆、邱葵、周珞译:《中国和八国联军》上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第98—99页;[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3卷,第224页。。军事上的“速夺”论压倒了外交上的“缓占”论,16日上午的将领、领事联席会议最终决定向中方发出最后通牒。当日午后联军即开始军事部署,至晚上才由沙俄水师舰长巴赫麦季耶夫向大沽守将罗荣光面交最后通牒,宣称:“现在俄、英、德、法、意、奥、日七国约定,限令中国军队于17日凌晨两点钟让出大沽南北炮台营垒,以便屯兵,疏通天津京城道路。”⑧《直隶总督裕禄折》,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国家档案局明清档案馆编:《义和团档案史料》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64页。明明是八国出兵,美国却并未出现在最后通牒当中。这是为何?
因为美军指挥官坎卜夫拒绝在最后通牒上签字。这位年近六旬、经验丰富的海军将领毕业于美国海军学院,参加过南北战争,在海军服役了近40年,1899年3月刚由资历最深的大校被擢升为少将①Many Naval Changes, Milwaukee Journal, January 5, 1899, p.9.Naval Promotions, Indiana State Journal, March 8, 1899.。庚子之役是坎卜夫晋级将军后的首秀,还极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带兵打仗,因为再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可以光荣退休了,当然,要是能在退休之前更进一步是最好不过。这样一场关键之战正是他施展毕生军事经验与才干的绝佳舞台。但到达大沽之后,坎卜夫很快发现美国政府的指示远不足以帮助他应付近日的紧张形势。
大沽情势急转直下,列强海军频频有所动作,坎卜夫接连致电海军部报告时局,请示是否要与其他列强一致行动。但自派兵伊始,美国政府就深受既要维护利益又要避免联盟的双重目标困扰,海军部无法作出明确答复,只能模棱两可重复饬令他采取他认为最有助于保护美国利益的行动,但要避免被视为联盟。坎卜夫反复致电,甚至明确询问是否在夺取大沽炮台上一致行动,渴望得到明确的指令,但结果是他再次被告知,如果他看来这项行动对保护美国的利益有好处,就可以采取,同样要避免结盟。给坎卜夫的电报其实与麦金莱总统的指示一脉相承,代理海军部长海克特(Hackett)此前曾告诉过他,美国政府很迫切想要避免任何对其与英国秘密联盟的指控②Non-Committal Attitude: Administration Still Gives Indefinite Orders — Instructs Kempff to Do What is “Advisable”,New York Times, June 19, 1900, p.3.。这点坎卜夫由其上司、美国海军亚洲区最高指挥官雷米(George C.Remey)上将的训令中,也能深切地感受到。坎卜夫本以为是应美国公使康格的特别要求,他才派兵参加西摩尔远征军,而且鉴于局势不断恶化、各国军事力量都在增加,他也多次要求增加赴华美国海军。但都遭到雷米的拒绝,雷米严厉批评坎卜夫,指责他与其他国家的合作太过密切,这将可能会使美国卷入欧洲国家的问题和对立之中③Remey to Kempff, June 4, 1900, Letterbook 1, pp.422-424, RG45,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鉴于上级指示的整体观感,坎卜夫判断美国尚未做好作战准备,最终选择暂不参与联军的对华作战行动,不仅拒绝在最后通牒上签字,而且不愿加入列强对大沽的炮击。
6月14日,英军将领布鲁斯(Bruce)就曾为最后通牒向坎卜夫密探口风,后者答称:“我没有被授权同一个美国仍旧交好的国家开始战争,我的使命仅是保卫美国的利益。”15日,坎卜夫也拒绝参与联军攻占塘沽火车站的战斗,理由是他“不能参加对中国政府财产的占有”④Kempff to Long, June 17, 1900, No.21-D, Navy Area 10, Area File 1775-1910, RG45,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6月17日凌晨,列强舰队与大沽中国守军展开了激烈对攻。而在坎卜夫的命令下,美国舰船没有加入当日的炮击行动,坎卜夫的船只甚至因为停泊得太远,无法近距离观察到战火。
然而,一艘美国炮艇却意外卷入了战火,它就是由怀斯(Frederick Wise)上校指挥的“莫诺卡西”号(Monocacy)。“莫诺卡西”号隶属于美国海军东印度舰队,常年被派驻长江沿线执行护侨任务,至庚子年已在华服役超过30年,船身早已破败不堪,就连海军军官都不敢搭乘它前往马尼拉⑤Senator Lodges Speech, The Sunday Herald, June 24, 1900, p.2.。开战前,这艘老炮艇刚被紧急调往大沽,因为坎卜夫发现海河水特别浅,想要尝试以吃水浅的“莫诺卡西”号上溯至天津。结果发现这个想法同样是无法实现的⑥Low Water in the Pei-ho, Boston Herald, June 23, 1900, p.3.。这样,“莫诺卡西”号在海河的任务就变成为大沽和塘沽两地的外国侨民提供避难。为此,怀斯上校曾代表坎卜夫参加了16日的联席会议,他同样没有签署最后通牒,而是奉命在17日的军事行动中保护侨民,这些人在战斗开始前接到命令,为了安全起见须在1小时内转移至美舰“莫诺卡西”号上⑦[俄]德米特里·扬契维茨基著,许崇信等译:《八国联军目击记》,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49页。。据怀斯给坎卜夫的报告,他在16日晚上9点左右共收容了37名妇女儿童。这艘破烂老旧的美国明轮木质炮舰选择了一个远离炮台和进攻舰船的地方停泊,据说相当安全。却没想到,“莫诺卡西”号几乎是最先被中国炮弹击中的,马士惊呼这真是奇怪得很①[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3卷,第225页。!在一旁观战的英军记者兰道尔(Henry Savage Landor)恰好记录下“莫诺卡西”号遇袭的过程:
莫诺卡西号的怀斯舰长站在舰桥上,试图鼓励和振作那些挤在甲板上的妇孺们,因为他们都被呼啸爆炸的炮弹吓坏了,幸亏这些炮弹都是高高地飞过了头顶。他和他的军官们向这些避难的人保证,他们的船停靠的位置绝对安全。正在此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发炮弹打穿了他的船头。②[英]阿诺德·亨利·萨维奇·兰道尔著,李国庆、邱葵、周珞译:《中国和八国联军》上册,第103—104页。
“莫诺卡西”号完全是在意料之外被击中的。此前坎卜夫给怀斯仅有的命令是保护美国的利益,故而怀斯指示部下不要向清军开火,除非受到射击③Kempff to Wise, June 15, 1900, No.168-S, Navy Area 10, Area File 1775-1910, RG45,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突如其来的炮火袭击,让“莫诺卡西”号处在了一个相当危险的境地,除了持续遭受炮火轰炸的可能性外,更关键的是外交与军事意义上的,应该如何看待被击中的事实并作出反应?
怀斯舰长根据其军官报告,将从附近飞过的或在周围及远处爆炸的炮弹全部归为“来自炮台的胡乱射击”,试图避而不谈“莫诺卡西”号遭到中国军队射击这一点,而将全部精力集中在“保护美国利益”的问题上。因此怀斯舰长作出的决定不是加入战斗,而是将舰船撤退到了完全远离炮台的地方,按照他本人事后的报告,最终停泊的地方“空无一人,岸上没有火车也没有电报通讯”,以致于他最后“除了炮台被占之外”,“对战斗一无所知”④Wise to Kempff, June 17,1900, No.7, Navy Area 10, Area File 1775-1910, RG45,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
三、打破不动武的道德传统与美军参战
怀斯舰长当然想象不到他这个举措会对当时的中美局势产生怎样的影响,他能做的就是谨遵上级指示,其来源正是美军指挥官坎卜夫。然而讽刺的是,坎卜夫本人事后却并不认可怀斯的解释。坎卜夫将“莫诺卡西”号遭受的炮弹视为清军发动对美战争的信号,认为美军应该奋起反击。事实上坎卜夫谴责了怀斯上校避不作战的反应,在随后的训令中,他命令怀斯使用任何必要的武力“制造相同的起因,帮助其他国家进行军事登陆,以保护所有外国人的生命和财产”⑤Kempff to Wise, June 18, 1900, No.175-S, Box636, Subject File to 1911, Class2, VI,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Politics, China, 1894-1910, RG45,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就这样,美国虽然全程抽离于大沽战斗之外,但当夺取炮台作战结束后,335名美军官兵随同联军一道在大沽登陆了,从这一刻起,美军就以一种相对“迟缓”的方式,加入了列强在中国的联合军事行动。
很显然,坎卜夫的政策经历了巨大的转变。因为若是奉行美国一贯的不对中国动武、不与列强结盟的道德原则,没有开炮的美军完全可以继续置身事外,不必参与随后的联军行动。加入联军则意味着对传统的打破,是个相当大的事情!即便坎卜夫没有说明政策转向的根源,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得到了上级的授权。
因为美国海军没有在大沽开炮的行动引发了总统和海军部的强烈不满。当得知“莫诺卡西”号在遇袭后没有反击,麦金莱总统相当震惊,斥责坎卜夫要作出解释①Non-Committal Attitude: Administration Still Gives Indefinite Orders — Instructs Kempff to Do What Is “Advisable”,New York Times, June 19, 1900, p.3.。海军部官员毫不讳言对美军参加大沽之战的期待,故而在接获坎卜夫坦承炮台是由“其它国家军队”夺取的消息后大失所望,声称攻打大沽炮台是救援使馆的必要举措,“坎卜夫也应该知道这是保护美国利益之职责所在,他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②A Report from Kempff, New York Times, June 19, 1900, p.3.。可见,坎卜夫的转变根本来自于美国政府对参战态度的改变,那么华盛顿的决策者们又是何时下定决心要参战的呢?事实显示,就在美国政府向坎卜夫下达了一系列不结盟的命令后,因京津整体局势牵动的国际形势和美国国内情势发生转变,美国政府亦有转向意愿,本可在大沽战前的关键时刻传递给坎卜夫,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们跟坎卜夫失联了。
1900年6月17日,美国海军部忧心忡忡,因为他们已经连续三天没有收到坎卜夫的消息了,海军部长与总统、国务卿紧急召开会议,讨论向中国增兵问题③Admiral Kempff Cut off, New York Times, June 17, 1900, p.1.。从驻京公使到西摩尔联军再到海军少将,关键人物的接连“失踪”让中国情势愈发扑朔迷离,对在华美人安危的担忧,对列强采取强硬行动的猜测,让越来越多的美国媒体开始呼吁美军不能再独善其身(spared)了,声称绝大多数美国人已意识到美国正与其他列强同在一条船上,若无法联合行动,将会一同沉没④Attitude Of The United States, The Times, June 19, 1900, p.5.。美国政府虽然不愿率先对华开战,但也逐渐发现,若始终自外于战,美军既有被排挤出八国联军的危险,更无法完成救援使馆的任务,遂暗中已有放弃不结盟不动武传统的打算⑤况且在多数美国官员看来,不结盟并不意味着不合作,在必要的时候美国仍可同其他列强为共同目标展开配合。。故而在接到大沽开战的消息时,一位美国高官难掩兴奋向媒体吐露他的喜悦,他相信美军必须参战⑥Non-Committal Attitude :Administration Still Gives Indefinite Orders — Instructs Kempff to Do What Is “ Ad‐visable”, New York Times, June 19, 1900, p.3.!
大沽的消息来自停靠在芝罘的美舰“约克镇”(Yorktown)号,陶西格(Taussig)舰长向上级报告称,大沽炮台已于17日当天被联军攻占⑦Fleet Silences the Chinese Forts, New Haven Evening Register, June 18, 1900, p.1.。正一筹莫展的海军部突然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迅速反应过来,代理海军部长海克特马上指示坎卜夫与其他列强一致行动,采取任何必要的措施保护所有美国利益,他还必须“让海军部了解列强的联合远征计划,以便美国政府可以很好地履行其有大量利益维系的义务”⑧Acting Secretary of the Navy Hackett to Kempff, June 18, 1900, McKinley Papers, Library of U.S.Congress.。所有人都明白,美国政府授予了坎卜夫夺取炮台、战斗等采取任何行动的全权⑨Kempff Has Full Power, Morning World-Herald, June 19, 1900, p.1.。既已开战,海军部甚至给了他不必经由在马尼拉的上级而直接报告的便宜行事之权。
给坎卜夫的训令直接发给驻在芝罘的陶西格,再由陶西格派人快马送去大沽。按芝罘至大沽不到一天的路程来算,迟至18日坎卜夫就应收到指示,并由此指挥美军登陆参与随后作战,而他本人也于20日发回一份报告,为其在大沽的复杂行为做了一番辩解。首先,针对他拒绝加入占领火车站和大沽炮台作战,他认为这是严格遵循了美国政府不愿与其他国家结盟的政策,不仅对华作战会威胁内地美侨的生命,而且直至6月17日清政府都没有承认对外国军队的敌对状态。但当炮火打到“莫诺卡西”号时,坎卜夫看来“战争就事实上开始了”,因此“有必要加入其他国家军队,共同保卫外国人和我们国家的荣誉”⑩Kempff to Long, June 20, 1900, Navy Area 10, Area File 1775-1910, RG45,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
解释带有明显迎合之意,华盛顿官员们并不满意。首先,坎卜夫没能很好地说明既然“莫诺卡西”号遇袭象征中美战争开始,为何美军未作还击。因为在许多美国人看来,清军无意间对美军的攻击恰给美国政府提供了加入联军的绝佳借口。在此之前,清政府尚未对外(美)宣战,若由美军先开战,美国将被置于令人厌恶的侵略者的地位;而一旦清军先袭击美军,情况恰好相反,美国将有权“自我防御”,从而师出有名了。因此,许多早已暗中期盼清军先动手的美国官员对坎卜夫主动舍弃良机大为光火,海军部官员们甚至将此举视作是在列强面前将美国海军置于非常荒谬的地位,因为他竟然没能担负起旗帜受辱时捍卫旗帜荣誉(the honor of the flag)的基本军人责任①Cruiser Brooklyn Ordered to Taku, Times, June 25,1900, p.1.。
而更重要更根本的是,如前所述,美国政府的对华作战决心在美舰遇袭前就已逐渐明朗。当大沽开战的消息经欧洲大陆传至北美时,美国政府和媒体即刻一边倒向参战。媒体纷纷将此视为一场欧美日联合对抗“一个残暴反动政府的战争”,就连历来强烈反对使用武力的《纽约晚报》(The New York Eve‐ning Post)也公开宣称:“文明和半野蛮之间的战争开始了,美国的加入是必要且别无选择的。”②Attitude Of The United States, The Times, June 19, 1900, p.5.由此,如果说美国此前还要顾及一下对华不动武的道德传统,美国总统始终在增兵和参战问题上谨慎节制,许多派兵行动均是在高度保密的状况下进行的;那么这时,麦金莱不仅主动向各界公开了政府的增兵计划,而且授予坎卜夫毋庸请示即可采取任何行动的权力③The Powers And The Situation, The Times, June 20, 1900, p.7.。也正是如此,当得知美军并未参战的消息,美国政府大失所望;美军甚至没能抓住“莫诺卡西”号遇袭这一良机而有所行动,失望、遗憾变成了总统对坎卜夫的满腔怒火。
麦金莱将“莫诺卡西”号的不回应归结于受到不开火命令的限制,自然地迁怒于负有领导责任的美军指挥官④The Monacacy and the Taku Fight, New York Times, June 26, 1900, p.2.。6月25日,正在外地的海军部长朗(Long)被紧急召回华盛顿的同时,一条命令发至马尼拉,雷米上将奉命即刻前往大沽,接管赴华美军指挥事宜⑤Remey to Relieve Kempff, New York Times, June 29, 1900.Irritation with Kempff, New York Times, June 30, 1900.。所有人都清楚,这是对坎卜夫的公开责罚。而此时华盛顿的政治空气里,不满与恼怒仍旧在积聚。麦金莱甚至对海军部不再信任,次日追加一令,剥夺海军的指挥权,转而任命曾参加过古巴战争的陆军上将沙飞(Adna R.Chaffee)接替⑥Corbin to Chaffee (telegram), June 26, 1900, Correspondence relating to the war with Spain: Including the Insurrec⁃tion in the Philippine Islands and the China Relief Expedition, April 15, 1898 to July 30, 1902, vol.1, Washington, D.C.:Center of Military History, 1993, p.418.。临阵换帅乃兵家之大忌,美军在如此短暂时间内的剧烈人事震动,足以反映华盛顿高层对大沽作战形势的态度。美国政府严厉批评美军未在大沽及时参战,正是美国决心跻身对华作战阵营的根本体现,而本质上它始终并不在意美舰是否先受攻击。被动反击只是个借口:若无,不会影响其参战;若有,则更顺理成章罢了。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这并不是美军头一回在华被误伤。1856年在7死20伤后奄师大郎报复性炮轰清军炮台,遭到总统和国务卿的严厉斥责:要忍耐,不应动武!坎卜夫岂会不知此事,因而他本能选择了遵循美国的既有政策。但这次在没有任何人员伤亡的情况下被要求武力反击,唯一的解释就是美国政府自身不再按传统行事了。事实证明,通过对华作战,美国已经在主观上和行动上撕下了其含情脉脉的道德面纱,成为公然武装侵华的帝国主义重要一员。
四、非战争状态下的进军和调停并行
大沽战局与国内外舆论让麦金莱总统迅速调整政策,果断做出了跟两年前美西战争一样的决定:是时候军事干预了。而当白宫下定决心后,之前模糊的训令获得了全新的解读。坎卜夫认为在大沽战前美国政府只明确说要保护生命财产,他无权逾越训令赋予的权限。而高层的说法是训令实际上已向其暗示:“他拥有更广泛的行动权限,并不只限于保护生命。他被寄予维护美国全方位利益的希望,也就是说,他可以采取任何行动阻止对美国在华商业和贸易的损害。”①Americans to Fight, Sun, June 20, 1900, p.9.
坎卜夫本人对此说法深感委屈,部分海军官员亦对他被剥夺指挥权的遭遇表示同情。理由是大沽开战那三天的通讯中断极有可能让坎卜夫无法接收到任何指示②Irritation with Kempff, New York Times, June 30, 1900, p.2.。对此,高层也并不认可。在总统、国务卿和海军部长看来,同华府失联是坎卜夫的问题,毕竟在重大的和战问题上他没能及时想尽办法请示和接收训令,反倒是先由海军部这边接通芝罘通道进行联络。何况在此期间,他发回美国的消息既简短到无法阐明事态的进展,又不够真实而容易让人误解中国的实际情状,故而要为美国政府的迟钝或错误反应负有很大的责任③The Powers And The Situation, The Times, June 29, 1900, p.7.。
麦金莱对坎卜夫的指责是不遗余力且坚定不移的。即将于该年底到来的总统大选牵动着他的神经,媒体、舆情代表着所谓的民意走向,在国内甚嚣尘上的参战呼声中,他对美军在大沽战场的无所作为大发雷霆。因为这让他不仅面临着来自国内商人与传教士团体对政府无能的激烈指责,其他列强对美军的信任与观感也会大受影响。八国联军虽号称八国,实际进攻大沽的只有英、法、俄、德、意、日六国,奥匈帝国因为尚未有军队到达无法参加,美国则是正面拒绝了同其他列强的联合行动,引起了其他国家军队的普遍不满。欧日各国的报章纷纷撰文谴责美军破坏联合。而且由于列强在大沽遭到了清军的顽强抗击,甚至有许多人将联军在大沽战斗中的损失惨重,归咎于美国暗中向清军提供了情报④Kempff’s Attitude at Taku, New York Times, July 6, 1900, P.9.。即便美军迅速加入在大沽登陆的联军队伍,也未能让非议减弱。美国面临来自盟友内部前所未有的压力。
只是随后列强发现,恰巧从联军夺取炮台的17日当晚开始,天津紫竹林租界受到猛烈围攻,不能不让人联想到是联军炮轰大沽遭致的这一后果;且联军上岸后,一路受到清军和义和团的联合攻击,也很有可能是大沽之战促成了这二者的结盟⑤Kempff Opposed Hostilities, The Washington Post, July 1, 1900, p.1.。若是如此,坎卜夫在联席会议上反对攻打大沽炮台似乎又变得富有预见性了,他当时言之凿凿警告各国将领夺取炮台必会遭致中方的仇视和报复,进而威胁到京津侨民的安危⑥British Praise for Kempff, New York Times, July 4, 1900, P.2.。美国政府自然乐于接受这类观点,因为它有利于减轻列强对美国的不满,其中刚被陆军夺走指挥权的海军最迫切需要摆脱被各方指责的境地,朗部长立刻公开赞扬了不开炮行动⑦Why He did not Fire, The Washington Post, July 26, 1900, p.2.。英、法等国亦渐平息怒火,同意以观后效⑧Kempff’s Attitude at Taku, New York Times, July 6, 1900, P.9.。
事实上,八国联军在7月的推进并不顺利,中国东南省份的约定“互保”让外交手段始终未尽失效。美国政府意外发现,大沽未开炮为其在折冲中外上赢得一绝佳位置:美国一跃成为最受清廷瞩目的调停者(mediator)。
虽然美国声称清军“应该知道‘莫诺卡西’号已经在那里停泊了好几天了”⑨Kempff to Long, June 20, 1900, Navy Area 10, Area File 1775-1910, RG45,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暗示中国守军在明知美国军舰的情况下还开炮轰击。但这只是美方为制造参战正当性的借口,“莫诺卡西”号如其舰长报告是被“来自炮台的胡乱射击”击中的。清政府既没有注意到最后通牒上少一美国将领的签字,大沽守军在射击时亦不可能留意到美军舰船并未开炮,战斗惨烈得他们甚至无暇区分停泊在大沽口外炮舰上飘扬的各国旗帜。清朝官员们也是在事后由外国政府处才得知美军的不同。大沽战后4日,中国驻日本公使李盛铎从日本外务省获知此信息,在给两广总督李鸿章的电报中首次透露“惟美舰未开炮云”①《日本李使来电》,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四日巳刻到,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27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57页。。同样的消息,他也传递给了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等人。张之洞由美军没有率先开炮的行动敏锐地觉察到美国的特异性,给予重视,不仅特别致电驻美公使伍廷芳向美国政府转达他的“感佩”之情,请美国在“东南互保”中发挥表率作用,而且联合多位督抚建议清政府先托请美国进行调停②《致华盛顿伍钦差》,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未刻发,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008页。《张之洞致总署荣中堂电》,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15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4年,第632页。。东南督抚们积几十年中西交冲之阅历,本有各自属意的调停对象,大体说来李鸿章亲俄、刘坤一亲英、张之洞亲日,美军自外于大沽之战的举动则成为美国受到清朝督抚关注的重要转捩点。
报章舆论亦纷纷报道大沽之战细节:“近有西友述及大沽炮台未占之先,美国水师提督某君与各西员会议,坚持不可轰击炮台,并云如果任情轰击,则天津租界难望保全……及占台时,美提督未与。”③《美员先见》,《申报》1900年7月12日,第1页。将此视为“是天留此一线机缘,以为中外言和之地”,呼吁以李鸿章为首的硕望重臣出面,“必能联合美国出作调人”④《论中外将有言和之机》,《申报》1900年7月18日,第1页。。又有建议在联络美国调和的基础上,再以英日助之,更有转圜全局之希望⑤《救时策》,《申报》1900年7月26日,第1页。。
得此中国朝野好感,美国政府开始扮演起既是作战对手又是居间调和者的奇特角色。沙飞出发前,陆军部和国务院频密与其会商⑥American Millitary and Naval Activity, Mexican Herald, June 27,1900, p.1.。一方面,陆军部不顾驻菲将领麦克阿瑟(MacArthur)对兵力缺乏的抱怨,执意从菲律宾抽调军队赴华——第九步兵团成为历史上首批进入中国的美国陆军;还命令沙飞抵华后尽速向北京进军,展现出美国武力威慑和不愿落人口实的决心⑦MacArthur to Corbin, June 16, 1900, Correspondence relating to the war with Spain: Including the Insurrection in the Philippine Islands and the China Relief Expedition, April 15, 1898 to July 30, 1902, vol.1, p.412.。另一方面,海约翰在与沙飞的密谈中,认真部署了在华军事和外交的配合事宜。国务院更利用一切照会、媒体报道等在世界范围内营造中外并非处于战争状态的景况⑧Attitude Of The United States, The Times, June 19, 1900, p.5.,为交涉保留了渠道。
清政府这边,李鸿章在奉命北上后,就接连通过驻美公使伍廷芳和上海美领古纳(Goodnow)向美国政府作说和求助。中国招商局也挂上美国徽章,以表对“美廷之力”的仰仗⑨《美愿居间》,《申报》1900年7月17日,第1页。。虽然由于各国驻京公使对外联络受限等问题,美国的调停起初能够发挥的空间很小,联军持续向北京推进。而当清廷明发上谕,允各公使明电通信本国(实则以密码亦可行)⑩《上谕》,光绪二十六年七月初八日,国家档案局明清档案馆编:《义和团档案史料》上册,第421~422页。,8月初中美合作设计了一条送使出京的言和路线。伍廷芳与美国代理国务卿艾迪(Alvey A.Adee)商议,似乎可以由联军派一部分军队进京护送公使离开。此举全靠驻华美军执行。陆军部向沙飞将军发出命令,要求美军同清廷配合,进入北京护送外国公使至天津,并称美国政府正在牵头同其他列强促成此事⑪Cobin to Fowler, through Fowler, August 12, 1900, China Relief Expedition, Cablegrams Received, July 1900~Mar.1901,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在国务院说服了各列强驻美公使后⑫《全权大臣李鸿章请代奏致军机处总署电》,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辰刻,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6册,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 180页。Mr.Adee to Mr.de Wollant, August 13,1900, Records of Diplomatic Posts: Legation Archives (No.0217), RG84,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美国陆军部再训令沙飞,如果中方传达出愿意将各国驻京公使和侨民交接给救援军,授权沙飞毋庸请示,即与其他指挥官一道实施这项部署①Cobin to Chaffee, through Fowler, August 14, 1900, China Relief Expedition, Cablegrams Received, July 1900~Mar.1901,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当天艾迪告诉康格,美国政府已经接受中方提出的护送公使出京的请求②Mr.Adee to Mr.Conger, August 14,1900,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00, p.160.。李鸿章同时也上奏朝廷:“美愿与各国会商停战之约,但须准各国酌拨援师进京,将公使及一切等救护到津。”③《全权大臣李鸿章请代奏电》,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6册,第145页。美国设想之外交、军事配合的场景本有希望实现,只是他们高估了命令传送给美军指挥官的速度。由于京津之间电线中断,美国陆军部的命令都是发电报给驻烟台领事法勒(John Fowler),再由法勒派人由陆路送至行军途中的沙飞手里,这样一耽搁,沙飞收到命令的前一天,八国联军就已攻陷了北京。
结 论
自踏上中国土地,远道而来的美国人就非常注意在华树立有别于其他列强的独立形象。他们目睹了英国人的蛮横跋扈,迅速摸索出一条自我约束、塑造亲善形象的交往之道,长期的对华外交实践基本上是在不动武、不结盟的道德语境下展开的。在此基础上,1899年的“门户开放”政策更进一步增加了不“瓜分”中国的内容。此种策略固然源于当时美国在华实力弱小的权宜之计,但就实际效果而言,18、19世纪美国确实因其柔软身段而在中美关系中获得了远比付出来得丰厚的回报。
故而在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之初,美国政府陷入了某种程度的政策两难:一面是要避免卷入列强内斗纠纷的既定政策、尚未破坏的对华友好关系,以及不愿扮演的“侵略者”角色;而另一面既有要营救在华美国公民的所谓责任、利益与荣誉,还有要同其他列强并肩而立的国际形象。它给美军指挥官坎卜夫最初的训令就是既要维护美国在华利益,又要谨防对华动武、与列强结盟。而随着中国情势的愈发危急,这两个目标愈发无法调和,终于在康格失联、大沽开战后爆发,麦金莱总统及其领导的军事、外交部门一致果断抛弃了道德传统,斥责坎卜夫在及时参战上的无能,特别是他对“莫诺卡西”号遇袭的错误应对,使美国几乎丧失了对华开战、加入联军的绝佳借口。
这一选择揭示出,在美国对华交往的道德面纱之下,隐藏的始终是非道德的利益考量与权力角逐。在中美关系的早期历史上,美国的道德理想与逐利现实绝大多数时候是能较好融合的。美国一直注意在对华政策中恪守一定的所谓道德准则,并切实在这种灵活政策中两边讨巧,获得不少益处。有关中美“特殊关系”的神话代代传说着美国人扮演的仁慈角色④[美]韩德著,项立岭、林勇军译:《一种特殊关系的形成:1914年前的美国与中国》,第2页。。但1900年美国侵华的决心和大肆增兵,无情地揭橥出它在道德之名下的利益诉求。同两年前的美西战争一样,美国再次将其日益壮大的军事力量和野心展现在世界面前。在资本主义向帝国主义转变的全球浪潮中,美国的扩张主义不仅表现在美西战争,也表现在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从越过不会军事侵略红线的那一刻起,无论它自身是否承认,美国无疑已经具备了“帝国主义”特征⑤虽然美国反感并极力避免被称作帝国主义,但历史学家仍旧不留情面地指出它的帝国主义行径和特征。他们称,“帝国一直以来就是一种美国的谋生之道”,“合众国早就是一个帝国,但并不以帝国之方式而存在,是一个不像帝国的帝国”,等。参见 William A.Williams, The Tragedy of American Diplomacy, Cleveland: World Pub.Co., 1959, pp.47-48.Thomas J.McCormick, China Market: America’s Quest for Informal Empire, 1893-1901, Chicago:Quadrangle Books,1967, pp.2-4.Gareth Stedman-Jones, “The History of U.S.Imperialism,” in Robin Blackburn, ed., Ideology in Social Science,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73, pp.207-237。。
就在美军极力向西方世界展示其在联军中“良好”表现的同时,不开炮行动在中外舆论场造成的反响也开始逐渐发酵,“道德主义”与“帝国主义”碰撞结合出全新形式的“道德帝国主义”(Moral Imperial‐ism)。在殖民侵略史上,欧洲列强擅长使用“情感帝国主义”(Sentimental Imperialism)以受害者自居为其侵略正名。八国联军集体侵华,英德等国制造受到义和团伤害的国际舆论,以受伤和复仇为其发动合法/正义战争(just war)的逻辑关键①德皇威廉二世宣称:“我们的军队要为德国的公使报仇。必须把北京夷为平地。”参见孙瑞芹译:《德国外交文件有关中国交涉史料选译》第2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第12页。。美国则更愿意使用道德作为武器。同样陈兵中国,美国在庚子之役中并未过分强调其受害者的心态,反而始终不愿放弃其道义的制高点,刻意与欧洲保持距离,维护自身政策的独立性。但它所谓的道德准则并未能阻止其侵略行径,在确实需要处美国可以将不动武抛弃,却又同时宣称中美并未处于战争状态,继续装扮对华友好。它将联军的入侵强行解释成只是在清政府无力压制国内叛乱的时候,由列强代为镇压。就是这一美国自身都并不完全相信的假说(第二次门户开放照会就只承认南方政权),既“道德绑架”了中国,也“道德绑架”了列强。各国被迫承认战争状态并不存在②参见[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3卷,第245—246页。此种中外共识不仅为联军侵华同时留下交涉调停的管道,也到最后的《辛丑条约》议结中体现在签署文件并非结束战争状态的一般“和约”(Treaty),而是“最终议定书”(Protocol)。参见戴海斌:《〈辛丑条约〉谈判前后的中方“全权”问题》,《历史研究》2018年第4期。,清政府寄希望于美国能够调和中外矛盾。结果是,美国既参加了侵略行动,又在这次中外危机中巧妙地施予了它的道德影响(moral influence)③当时美国政府和各界舆论对美国的道德优势是有清醒认识的,并且是主动且有意地在施加道德影响。参见A shot through the Bows, Boston Herald, June 22, 1900, p.2。,通过进军和调停并行的吊诡操作,获得了中国朝野的一定青睐和重视,从而再次根本维护了其在华利益,实现了“门户开放”的初步目标。
经此一役,美国逐渐意识到,日益膨胀和坚定的扩张主义同其对华交往中的所谓道德传统存在一定的扞格。但它始终不愿放弃多年来对“无耻”的欧洲与“道德”的美国的形象构建,从而诞生了“道德帝国主义”④对于是否要放弃道德传统,美国国内一直存在争议,到20世纪中叶乔治·凯南还在呼吁美国要将本民族利益置于那些为了迎合浮夸政治气质的道德之上。参见[美]乔治·F·凯南著,柴金如等译:《当前美国对外政策的现实:危险的阴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228页。。此后美国虽没有再发动殖民战争,但美国的扩张主义/帝国主义仍旧在罗斯福和塔夫脱阶段的对华交往中得到很好体现,“大棒加胡萝卜”和“金元外交”难道不是“道德帝国主义”的另一种体现?
就中国而言,能从美军在大沽未开炮一事,敏锐觉察到八国联军乃一松散的军事联盟以及美国的“特殊性”,并试图利用之,清朝官员们的努力值得被看到。但从历史结果来看,不论是“情感帝国主义”,还是“道德帝国主义”,都只是以情感或道德之名而行侵略之实罢了,列强多样化的对华政策本质上是多样地侵犯和攫取中国的利益,在被侵略国利益丧失的过程中,后者甚至比前者更具有欺骗性和隐蔽性。清政府的联美构想终究是充满悲情色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