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随想记
2023-04-06松三
松 三
一
我站在一块石头前。看它只是杵在那里,深灰色的岩身,竖直向下的纹理齐整排列。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似乎也没有。
一位叫做蓝晶石的地质学家嘱咐我来好好看看这块石头。
他说,位于神仙居南天门的这块石头,是白垩纪时期火山喷发后留下的古老遗迹,那么完整而高大的遗迹。
我们先来看一段关于白垩纪的描述吧:
“白垩纪是地质年代中中生代的最后一个纪,开始于1.45亿年前,结束于6600万年前,历经7900万年,是显生宙的最长一个阶段。”
也就是说,这块石头,它最老1.45亿岁,最年轻也有6600万岁。
伸出手,掌心贴近,冰冷、湿润、粗粝。
站在它的脚下,我想象它在遥远的白垩纪时代是什么样子。
蓝晶石说,这里曾是一座火山的喉咙。也就是说,在遥远到我们无法想象的年代,滚烫的火红的岩浆从这里喷涌而出。浓稠的岩浆四溢,漫过大地。某一时刻,火山熄灭,世界冷凝,新的大地被塑造。将生命力平息下的火山口几经风化,剥蚀断裂,来到我们的眼前时,便剩下这样一副孤零零的顽固的面貌。
它真是苍老,我想。
雨中,白发苍苍的人撑着伞路过它的身侧,白鬓倏忽而过。对比起一亿年,人的苍老不过弹指一瞬。在这样久远的苍老面前,苍老已不是苍老,苍老即成为永恒。在永恒面前,人类多么渺小。在人类面前,它巍峨不语。而我看着它,同样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现在,这块石头拥有着年轻而现代的名字,它叫擎天柱。名字好威风,却鲜少有人细细打量它,神仙居更好看更巍峨的山石多了去了,更多的人,来了神仙居,便兴冲冲往山中去,去看西罨慈帆、画屏烟云、佛海梵音……观音、如来、风帆,在神仙居,美已被概括,已被公认。
像擎天柱这样的石头,与美的最小公约数还有一定的距离。人们陶醉在神仙居公认的美中,无暇过问这曾经炽烈燃烧的火山口的一点冰凉遗迹。
看吧,有人停下脚步来看我,他们再看看石头,他们一定疑惑,她在看什么啊?她为什么杵在一块石头面前不动?她为什么不上山?山上才有好风景啊!
总不好说,我试图看到它身上曾发生的一切。
二
得从1.5亿年前说起。
那时候,江南还远。
1.5亿年前,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地球正自我进行一次大规模的造山活动。这个时期为侏罗纪至白垩纪的过渡时期,许多地区地壳因受到强有力的挤压,褶皱隆起,成为绵亘的山脉。以北京燕山为典型代表,地质学家将出现在这个时期的强烈的地壳运动称为燕山运动。
以下为关于燕山运动的描述:
“这时候,长江形成了,在长江的上游,形成了唐古拉山脉。在大兴安岭、太行山、雪峰山一线以西,形成相对稳定的大型内陆盆地,在中生代期间已经连续地接受河、湖的沉积。盆地外围,固结了的古生代地槽带普遍发生基底褶皱,造成许多平行斜列的褶皱断裂山地与大量小型断陷盆地,并伴以岩浆活动。特别是在东南沿海一带,花岗岩侵入和火山岩的喷发尤为剧烈,显示了太平洋沿岸地带构造活动的加强。”
我们大约可以窥得当时的一点景象,在1.5亿年前,燕山运动奠定了中国大地构造的地貌轮廓。而在脚下的浙江沿海一带,地壳活动频繁,大小火山正肆意喷涌,岩浆像红色的动脉输送热汩汩的能量,它们不知疲倦,向空中喷出烟云朵朵,直至某一刻,世界平息,形成了 “全球最大的火山流纹岩地貌集群”。
我踩上一片山崖的一角,试图眺望远处云雾弥漫的山谷。伙伴怡妮指着它说,这是一块典型的流纹岩。和门口的擎天柱不同,这是一块山石,它从山路向外延伸,供人行走到山崖的边缘看风景。
下了雨,流纹岩被淋湿,显得乌黑、凹凸不平。隆起的部分水润润光溜溜的,显然,数不清的脚步从它身上踏过。如果不是怡妮的教导,我们甚至都不会看它一眼。如果不是怡妮的教导,我们也只好说它是一块石头。
怡妮在神仙居做资深向导,流纹岩地貌是她常对人提及的对这座山的定义。她还知道,流纹岩构成了神仙居奇绝的地貌。我们笑,你的工作就是给来神仙居的人介绍石头。她转身指着一株树身上的白色斑块说: “不仅仅是,我还介绍空气,这是氧斑,代表着这里含氧浓度高。”
我们深吸了几口。
雨天的神仙居,被云雾笼罩。我们吸入肺部的,仿佛是雾、是云,吐出来的,仿佛也是雾、也是云。空气清凉,沁人心脾。云雾遮盖住浓稠的绿色,绿色的树,绿色的山,全都消失不见,只有云雾泛青,青色透出古意。
这样氤氲水汽弥散的天气,上神仙居的人就少了。上了山的人,脚步也慢了。看吧,不远处,一个山顶的亭子下,一个人侧身静静坐着。云雾将他笼罩得只剩一个单薄的深灰色的剪影。山崖下的栈道上,一个穿着荧光服的男人,正慢悠悠踱步向前走,那是神仙居的巡逻队员。他们分别游走在一座山的山顶与山腰,而我们呢,站在山的另一侧,悄悄看他们。
山上多么静谧啊,静谧得可以听见雨滴从叶尖滴落的声响。脚步声被岩石吞没,而指尖暴露在空气中,仿佛窸窣的水流从体内沿着指尖滴落下来。这样的雨中山,人体内的声响胜过山本身的声响。
我们站在云中,等待一片 “风帆”的出现。古老的火山石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令人充满遐思。云雾笼罩的 “风帆”,仿佛通往仙山的海上——在以神仙命名主题的这座山中,我们不由自主地脱离现实。大地静止,只有云雾在极其缓慢地腾挪。
噢,不对,我想起了地质学家蓝晶石说过的话——大地从来不会静止。喜马拉雅现在平均每年上升一厘米,直布罗陀海峡也在逐渐缩小,直至某一天,它会完全消失。
“大地时时刻刻在运动。只是,不在人类历史的尺度之内。”
大地有它构造的自我意志。我们所能看到的,也许是某一阶段构造的一个结果。神仙居是地球经过火山喷发、地壳抬升、断裂切割、崩落垮坍、风化剥蚀的一个结果。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一个沧海桑田的过程。
在这样漫长的过程中,人类还未形成呢,但是,像神仙居这样的风帆、如来、蝌蚪文,却早早出现。第一个发现它似乎存在和人类某种联结的人,会产生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我询问一位山脚下的 “山民”: “你什么时候见过神仙居的山?”
她在山下开一家小餐馆,世世代代为仙居人,她说: “老早就有的呀。”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样的风景,产生于人类有记忆之前。只有像蓝晶石这样的地质学家,才能明确分清大地、时间、记忆的先后。在自然面前,记忆是最苍老的,却也是最年轻的。
云把思绪带到时间的缝隙中去,风带来了一些声响。亭子中的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我们拢了拢衣领,现在,天地间只剩下我们。
“风帆”仍被裹在云雾中,看样子,今日是见不着它的真面目了。这样的时刻,便只能向地质学家学习,畅想它曾经的面目。
据说,白垩纪时期的气候相当温暖。密集的火山爆发,制造出大量的二氧化碳进入大气层,特别在仙居所在的北纬30度一带,至今大部分地区仍维持着 “荒漠热土”。我想象着那时候干燥而热烈的神仙居,四处恐龙跑动。那时候的神仙居一定像大西北,光秃秃的,绿色稀少,天地之间,那些固化的凝结的火山岩伫立。
绿色什么时候开始在江南生长?白垩纪晚期,印度板块冲向亚洲板块,喜马拉雅山地区受到挤压而猛烈抬升,喜马拉雅山从海洋中探出头,直上云霄。喜马拉雅山形成后,增强的亚洲季风使江南与东亚、南亚整片区域的气候从干旱变为湿润。从这时开始,江南渐渐变绿,在地理上,才有了真正的江南。
三
继续读一段关于白垩纪的描述:
“白垩纪时期,大陆被海洋分开,地球变得温暖、干旱。白垩纪,最大的恐龙出现时期,许多新的恐龙种类开始出现,恐龙仍然统治着陆地,翼龙在天空中滑翔,巨大的海生爬行动物统治着浅海。最早的蛇类、蛾、蜜蜂以及许多新的小型哺乳动物也出现了。”
这时候,地球变得热闹了,演化出适合各类生命生存的环境。
我问蓝晶石,神仙居的附近有什么?
他说,在神仙居所在的白塔镇,发现过恐龙的化石。哦,又是恐龙。他说,还有鱼类、贝类,那些嵌在山体中的久远的动物,证明着这里曾是一汪湖。但是,现在是一座山了。
总之,大地藏着无限的秘密。
地质学家是在无数的秘密中找寻、验证大地的过往。
大地也是有记忆的啊。
有一个传说,地球物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魏格纳躺在病床上,看着墙上的一张世界地图,发现大西洋两岸的大陆几乎可以很好地拼合在一起,就萌发了两岸是不是曾经连在一起的猜想,后演化出著名的大陆漂移学说。
虽然这可能仅仅是个传说,但蓝晶石说,地质考察很多时候类似于验证地质学家需要的想象。想象曾经关于大地的一切联系——为什么欧洲板块的一种动物在亚洲也有?为什么大地是这个样子?大地早用几亿年的时间准备好了所有的谜题。
在大地上找记忆的几乎所有的时间里,蓝晶石都会随身携带一个罗盘、一把小榔头、一个放大镜,这是地质学界的三件 “宝物”,分别用来找方向、敲石头、看石头。
蓝晶石供职于浙江省地球物理地球化学勘查院。他的地球研究工作主要分两块,一是认识地质,二是寻找矿产。矿带产生于地质演变的缝隙中。这是一个美丽的巧合,通常,我们会将缝隙视为人生不完美的部分,但看看矿带这样的缝隙吧,它却成为地球赠予人类的宝藏。
在仙居的一座江南山地中,其他人紧跟在蓝晶石的后头,好奇地看蓝晶石低着头,用鞋尖朝这边踢一踢,那边踢一踢。有时候,踢出一块石头,他捡起来,放在手中端详。
蓝晶石有句口头禅:抬头走路不如低头走路。因为低头能捡到石头。
听说,在科学界,天文学家总是抬头走路,地质学家总是低头走路。
这片山地是蓝晶石近期的研究点,叫杨丰山。杨丰山距离仙居县城30公里左右,地处朱溪镇西北面,海拔400米左右。梯田是杨丰山最负盛名的景观,它层层叠叠,高低错落。每年春季油菜花开时,秋季稻田金黄时,许多游客、摄影师驾车逶迤而上。
多数人是来看风景的。蓝晶石则看梯田下的岩层。
他摊开一张地图,是杨丰山的斜切面,像一块口味混杂浓烈的蛋糕。
从下往上,先看左边的切面,第一层叫茶湾组粉砂质泥岩,距今约1.4亿年,里头画了一尾鱼——这代表着,我们可能会在这里遇见一条1.4亿年前的鱼的化石。第二层九里坪组熔结凝灰岩,至今约1.3亿年。第三层为馆头组粉砂岩,距今约1.2亿年,里头又画了一尾鱼。第四层叫朝川组角砾凝灰岩,距今约1.15亿年……延伸向杨丰山最上一层,为玄武岩,距今约500万年。
蓝晶石说,这是浙江地域火山爆发距离至今最近的一个点,500万年。
在地质演变的时间轴中,500万年大约相当于我们人类社会的五年。
我找寻到一些关于地质时间的定义:
“地质年代是指地壳上不同时期的岩石和地层,在形成过程中的时间 (年龄)和顺序。其中时间表述单位包括宙、代、纪、世、期、时,地层表述单位包括宇、界、系、统、阶、带……一个宙分为太古宙、元古宙和显生宙,其中第一个宙。约开始于38亿年前,结束于25亿年前,大约历经13亿年……”
读到这里,心下不禁变得空茫。听到这样绵长亘古的时间单位,世界似乎变得浑沌。
我继续往下读:
“在这个时期里,地球表面很不稳定,地壳变化很剧烈,形成最古的陆地基础,岩石主要是片麻岩,成分很复杂,沉积岩中没有生物化石。晚期有菌类和低等藻类存在,但因经过多次地壳变动和岩浆活动,可靠的化石记录不多。”
这是一个几乎没有生命记录的时代。
蓝晶石说,地质学家们将研究地球历史的基本时间单位确定为100万年。
我想起另一种时间表。来自佛家的时间断代。
以一天的时间为例,可分为刹那、坦刹那、腊缚、牟呼栗多、大时、昼夜。换算一下,1刹那为1/75秒,等于13.33毫秒。1坦刹那为1.6秒。1腊缚为96秒。1牟呼栗多为48分。1大时为4小时。
关于刹那的长度,佛经中有多种解释,一弹指顷六十刹那、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又有九百生灭的说法。根据 “一弹指六十刹那”,可以算得一弹指大约为0.8秒,大约是照相机快门百分之一秒的速度,可见这个比喻相当准确。
那么,100万年有多少个刹那?
当然,我们日常所说的刹那,常指那算数譬喻所不能表达的短暂时间。在文学作品中,我们总爱用刹那的灵光一现,来表达那些不可逆转的改变,刹那的顿悟、分离……我看了一眼那岩层中的鱼的图案,它曾经拥有多少个刹那?但是,某一个刹那,它迎来的,是覆灭。我想起了庞贝古城,那些被火山灰瞬间掩埋的人类文明,就如同岩层里的这尾鱼一样。
我不知道,佛教是否体察到人类生命的有限性,才将时间分切到微乎其微。在绵长亘古的宇宙时间中,相比起亿年、千年,显得微不足道的人类文明,被放大了无数个 “刹那”,成为我们人生中无数个有可能失去的瞬间,也成为有可能随时产生意义的转机。
或许,无论失去、意义、转机,都只是一种事实、历史。就如同蓝晶石手中拿着的一块石头:
黑色的,含铜量百分之八,在阳光下,它会闪着微微的光。它中间高、两边低,似乎是一座微型的黑色的山。但一定不是江南的山,像是某个小型的远古的没有氧气的也还没有植被覆盖的星球上的山……这都是我的想象。
但,喜爱的人,便从他手上接过中意的一块,抱在怀中。他们雀跃着,享受着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石头的那种欣喜与感动。
这样的时刻,便会禁不住想。实际上,石头原本是多么司空见惯的东西。现在,因为了解了它,每一块都变得独一无二。
当你了解了某一项事物,你似乎就拥有了它?
好似拥有一样事物时,我们拥有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事关它的时间、它的记忆。这也是一种意义吧?
我想象着,当蓝晶石手中握着罗盘沿着山脊线一路攀爬,面对一座山的记忆时,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好似在茫茫宇宙中找寻到确切的索引。当站在山顶上,脑海中关于一座山的演化史便如同影片一样开始一帧帧往前流动。那一定是一条大河,一条关于大地的涌动的河流,里头流淌着好多个100万年。
从杨丰山回来的蓝晶石,也送了我四块石头,两块小莹石,一块黑色铜矿石,还有一块,圆形的石泡流纹岩——采集于仙居,是火山喷发时还未来得及碎裂的泡泡凝结成的,里面中空的——神奇吧?敲开时,里头常含有结晶,但常被误以为是恐龙蛋。
将它们搁在我的书架上,有时候,我会静静看它们一会儿。偶然会想起一句作家的名言:自然的美是无限的,而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
我想,现在能确切理解到的含义是,我们对自然,总是知之甚少。
四
怡妮说,带你去看一条大鲵。
大鲵属隐腮鲵科,是由3亿6千万年前古生代泥盆纪时期水生鱼类演变而成的古老的两栖类动物。它的身材体大而扁平,头大扁平而宽阔,比它年轻得多的人类,却惯常喊它娃娃鱼。
追溯起来,大鲵是比山更古老的事物。算一算,大鲵的祖先比生活在2.3亿年前中生代的恐龙还要早上一亿多年。目前世上最早的中国大鲵化石出土于中国内蒙古,距今有1.65亿年,和白垩纪的起始相当。
跟随怡妮的脚步,我们至一处水潭,百米瀑布往下坠落如帘,声响哗然。清澈的潭水从脚边漫向崖底,水下方,不足拳头大的卵石铺满潭底。水潭边,有陌生的中年女人倚在一块巨石旁站着,她微仰着头,似乎是在感受被风吹拂过的细碎的雨点,那是风吹来的瀑布。
我们踏上水潭边的石汀,一位同伴沿着边缘一直走向水潭深处,他也仰起脸,水瀑飞下的水花飘洒在脸上。他又低下头来,趴在潭边。他说,他在寻找一条大鱼。就是那条大鲵。我们在水潭边发现了它的照片,肥嘟嘟,湿漉漉,古老而神秘。
大鲵多少岁了,怡妮不知道。多少人见过大鲵,怡妮也不知道。在这样半山腰的一汪清澈水潭中,独自住着一条携带着几亿年基因的生物,它安安静静,只是偶然出现。
我们笑,它真是会找地方。
在这样一个地方,脚下铺开清凉的泉水,顶上飘动着散落的水花,瀑布声不大不小,水花灌溉起崖壁上的花草,几丛绿色嵌在山崖上。
“是神仙也喜欢的地方。”
是啊,抛去了事关地质、历史的一切,这里仍然令人心驰神往,啊不,是一条古老的娃娃鱼流连忘返。
还有她。
我是在西罨寺前遇到的她。她大约五十多的年纪,身材匀称,长发简单挽了髻,手上拿了把苕帚。
我问她:西罨寺从哪里走?
她引路,带我左转进入一条小径,小径两旁绿意葱茏。这是个清凉的夏日早晨。小径尽头,是向上的阶梯,阶梯顶端,是座禅房。
禅房依山,如大树嵌在崖壁。西罨寺历史悠久,是宋代雪崖禅师的留居之地。我问她:你知道雪崖禅师吗?
她摇头:不知道啊,但这寺古时就有。又强调,很久很久以前,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说的。
她在西罨寺前扫地。早年,她的工作在外地。仙居人四处跑,很能吃苦的,大多在外做着一份自己的小生意,她也一样。现在年纪大了,生意交给子女打理,自己回到仙居来,到神仙居找了这样一份工作。
“这工作好吗?”
她说,好极了。一半时间扫地,一半时间吹风。有时候坐在阶梯上,有时候找一个树荫温柔的林中,打开早晨从家中携带的便当,坐在这风中用午餐。
说话时,她站在台阶上,双目清亮,笑意盈盈。苕帚握在她手中,像一把登山杖,她像是个山中行旅之人。她说,那边,有一株松,很高。那边,春天雨季时,水涨上来,水声大起来,比现在热闹。我和她说起昨晚的落日,她笑,说,今年正月初一,也带家人上南天顶平台看了落日,红艳艳的,非常好看。
话到这里,我们已踱步来到禅房前。禅房不大,一个小小院落,搁了几盆花草。她和我作别。我倚靠在禅房的木门上,看房中有位僧人坐着抄录经书。山中偶有鸟鸣四起,多在高高的树梢,耳边的,竟是僧人的翻书声。山中是这样的静,不好打扰,便悄声走开。
西罨寺,大约是神仙居中人类文明最悠久的遗迹。我站在禅房后的崖洞中,看刻塑在崖壁上的佛像。佛像庄严,有人低下身来,匐坐在蒲团上跪拜祈愿。
其实,我是来寻找另一种遗迹的——西罨寺复活破火山景观,一种以西罨寺命名的更久远的地质遗迹。当然,我只能四处看看,失去了地质学家的导览,我走在一片古老的大地上,只好展开单调的畅想——这里的一山一石都记录了亿万年前的一座复活型破火山演化的历史。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在试图拷问事关一座山的过去。更多的人,住在神仙居的山脚,或被神仙居环抱,他们从不过问神仙居的来处。
村长是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子,她的村落在一个山谷,叫做仙鹤山。
仙鹤山有几幢白色房子,站在每一幢房子的窗前,都能看到对面山崖的一尊卧佛——那里是神仙居。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和先生来到这片开满桃花的山谷,看到对面那古老的山崖,她决心将家安在此处。
此时我来,屋子已成。山谷里,保留着桃花,种上了深山含笑。她领我们去看白色的含笑。我问她:
“为什么叫仙鹤山?”
“居于山中,日子过得似神仙,不是仙鹤是什么。”
我站在屋子前,转个身,看见屋子后的白色崖石嶙峋,像极了北宋范宽笔下的 《溪山行旅图》,重山迭峰,雄深苍莽,怪石箕居,杂树丛生。
她说,住在这里,忘记了时间。今天星期几呀?
我喜欢这样的忘却,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时间线上。一切目的皆消失。似乎是康德说的,当你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林荫小道上,那便是美。美便是这样的。不问目的,甚至令人忘却目的。
红霞铺满天边,晚风追着我们吹过山顶时,风势变大,我听见风的呼啸。它捎来一种清香,那是一种叫做木荷的植物。一种高大的木本的白色花朵,我们将脸颊埋入,深吸着香气。
这时候,云雾消散,凝结在天边成为千里阵云。夏日的神仙居,气候变幻莫测。一阵雨、一阵雾,云开后,迎来一天之中最后几小时的晴好。有彩虹在远处山巅升起。
晚霞中,如来千万年的身影渐渐铺上深紫色。几千万年,它比我们人类创造的神话故事还更悠久。金色滚圆的落日在深紫色中缓缓往下滑动,落日短暂,却因每一日的东升西落,成为另一种永恒。
花朵似乎更像我们人类的生命。为什么我们喜爱花朵?是因为它接近我们的短暂吧。人从花的绽放中习得生命的珍贵,也观照到自己的局限。
夜晚,回到山下,搜寻关于木荷的资料:木荷是山茶科,属大乔木,高可达25米,嫩枝通常无毛。喜光,幼年稍耐庇荫。
另搜寻到一段关于山茶科的生命历史:茶树所属的山茶科山茶属植物,起源于上白垩纪至新生代第三纪。植物学家分析,茶树起源至今已有6000万年至7000万年历史。
回望植物的历史,正是在白垩纪早期,在被子植物开始出现,中期大量增加,至晚期,陆生植物居统治地位,这时候,除了茶树,还有山毛榉、榕树、木兰、枫、栎、杨、樟、胡桃、悬铃木等都已出现。也就是到了这一时期,才出现了花朵。
感叹,原来木荷也是这样古老的事物。
一位诗人这样赞颂他所钟爱的古老的城市:
“它不是让你到一个新的空间当中去,而是让回到时间当中去。而且你的时间是向后的……大地是落后的,落日是落后的,故乡是落后的,落后意味着对时间的迷恋。”
大约只有人类文明才会定义出 “落后”吧。
我站在一株木荷下,看远处山巅升起一弯彩虹,彩虹转瞬即逝,我们睁大了双眼,试图将它刻录进我们的记忆,成为另一种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