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世界的建构
——评罗广才“安放在故乡的灵魂”系列诗歌
2023-04-06宋沂宸
宋沂宸
作为中国文化中的重要议题——故乡,是古往今来文学作品永恒的书写话题,这一点在诗歌作品中表现的尤为突出。从古典诗词中断肠绵绵的思乡书写,到当代新诗中对于故乡的追忆回眸,都在表明故乡之于诗人的突出意义。
《罗广才诗选》(文汇出版社2019年版)是天津诗人罗广才多年创作的辑录,诗选共分为四章,其中第二章为《安放在故乡的灵魂》。在这一章节,汇聚了他的故乡造像。诗人通过对故乡图景的勾勒、精神原乡的描绘,以及对故人的哀思,建构了自己的故乡世界,为我们抵达诗人隐秘的精神世界提供了一个重要切口。
1.从意象构造现故乡图景
意象,是诗人认识世界、表现思想与抒发情感的重要载体和方式。意象在诗歌中的存在形式,蕴涵着诗人理想世界的建构。《有故乡的梨花》这首诗歌中的核心意象是“梨花”,“一场春雪像在雪白的墙上/又刷了一层浆”“白云下的梨花依旧素雅/四月白得像一块白手帕”“走到哪都能邂逅/一个个羞涩的微笑”,梨花雪白芬芳、羞涩素雅,承载着故乡的忧伤、惊慌,同样也蕴涵着故乡的阳光、酒香。诗人对梨花这一意象的把控能力较强,将自己的生命体验注入其中,使得梨花也有了生命,形象变得鲜活、可感。诗歌结尾处“多年以后的梨花依旧在树上/静静地绽放/梨花的肉身不败/是故乡一如既往的苍茫”,任由岁月变换、时间飞逝,不变的是故乡在诗人心中的模样。梨花作为故乡的象征,展现出了故乡景色的优美,然而乡愁本身是一种情感活动,正是基于诗人对故乡的深情,方有故乡的美好图景。此外,这几句诗内蕴的对立性张力较为突出,具体表现为由“梨花的肉身不败”联想到“故乡一如既往的苍茫”。这是一种由小变大的神奇转化,小与大形成对立,小与大相互依存,在大的扩张同时也是小的收束之中,形成一种伸缩自如的张力,诗人得以在自己构建的故乡世界中穿梭自如。
不仅仅是自然意象,罗广才的诗歌中还有一些人文意象,诸如《过年像根针》中对节日图景的一些描绘和勾勒。“过年,像根针/在岁月之上/不紧不慢地绣花/给生命翻新,补丁岁月”,这首诗开头提出了“针”这一意象,将过年比作针,作为全诗的引领。诗人运用比喻,本体与喻体乍看是毫无关联的,但细细思考,却觉得十分巧妙,真正达到“诗人比兴,触物圆笼,物虽胡越,合则肝胆”的境界。
“针”的意象饱含诗人对种种逝去岁月的回味,对新年的期待与呼唤,富有生命的质感,诗人以自己奇妙的想象带给了我们惊奇的体验,一种浓厚的时不我待之伤感在这几行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把过年作为一个动词/把家作为一个动词/把自己作为一个动词/把家人也作为一个动词/这个世界就活了”。这几句诗中“家”“自己”“家人”由名词转化为实在的动词,诗人的世界就会柳暗花明,寄托了诗人对于家的期待与想念,有着鲜活、生动的感受。“家”“自己”“家人”本是名词,罗广才将其作为动词来展现,看似不符合语法逻辑,然而这种陌生新奇的意象搭配,使诗歌具有了一种真实的情态美。
接下来几句“线如麻,线成团,一根一根的捯/我说的不是风筝,不是牵动的那双手、甚至不是游子的顾盼/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代谢着的日子”作为诗歌的收束部分,由上文的过年自然地过渡到时光的飞逝,将“线”比作“代谢的日子”,通过强烈的主体性抒情,诗人的失落之情达到高潮。同时,这种奇妙突兀、悠长深远的比喻也延长了诗的意境。
2.从精神原乡思生命本质
诗人的故乡不仅是地理学意义上的出生地,更多的是指文化学意义上的精神原乡,是诗人的精神归宿。故乡除了景美之外,对故人的思念也是诗人魂牵梦萦的,是构成其精神原乡的重要组成部分。诗选第二章的开篇之作《为父亲烧纸》饱含了诗人罗广才的一汪深情,表达自己对老父亲的怀念与忧思。这首诗歌的情感流动十分缓慢,但又不断地深入激荡,在诗歌的最后一小节又转化为理性的反思,体现了诗人的深广与睿智。“黄泉路上/总有一种希望/前后燃烧”体现出诗人的哲学思想和对生命本质的叩问。这里的“燃烧”被高度抽象化,祭祀的燃烧是斯人的愿想,是后人的寄托,是一种薪火相传的象征,是一种无法替代的民俗文化。罗广才将读者的关注点吸引到人类生命延续本质的方向上,正是最后的这一小节使得这首诗歌得到了升华,展现了诗歌深邃的思考深度与鲜活的生命温度,是内容与形式、思想与艺术的和谐统一。
故乡之所以称为精神原乡,一个重要的原因即故乡是心灵的归栖,是心灵流浪的终点站。在流浪、挣扎着求生的同时,诗人却止不住地往记忆里的家园寻找情感的慰藉,即使身处异乡,面对精神原乡的笔触却不曾停歇。《放赈心灵要回故乡》中的“更多的时候,生活这枚软钉子/你愿意碰/它就愿意痛”,“软钉子”这种晦涩的比喻为我们阅读诗歌设置了障碍,是陌生化的一个典型体现,让原本简单朴素的诗句充满了神秘感和韵味。诗人将生活比作“软钉子”,愿意去触碰与戳破就会感到痛,如果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管好像也不会影响什么。在外人看来,很多事情都无关痛痒,但如果细细深究,隐藏在诗人心灵内部的痛苦都会被触发从而隐隐作痛。诗人只能借助返乡这种方式,来释放出压抑已久的疼痛,在心灵的放赈中完成生命的升华。诗人在最孤独无助的时候触及到了埋藏在心灵深处的、平时不敢想也不忍想的思乡之情,最后决定选择回乡去治愈外界带来的痛楚。
“有多久没回故乡了/只有在归途中/有故乡人的感觉/叫做幸福”“喜欢放赈心灵这个词儿/冥冥之中似在暗示我/要逃就逃回故乡/到了故乡,逃亡的别称是凯旋”,这几句诗的基调十分轻快、舒畅、纯粹,与诗人还乡的心情十分吻合。罗广才诗歌的风格一向是含蓄深沉的,然而这首诗歌的风格与以往有如此之悬殊,在诗歌中直白的将回到故乡定义为“幸福”“凯旋”,从中可以窥见,诗人激动的情绪跃然纸上以及故乡之于诗人的重要意义。接下来“还是熟悉的乡音,还是一群叫老乡的人,老友即亲人”,这段话明言了诗人罗广才乍听到来自故乡的语言时,反而有种“近乡情怯”的孤寂。这不仅是一首怀乡之作,也意味着语言文化的怀想,甚至打开另一道语言的大门,透过语言连结了过去与现在的自己,连结了对家乡文化的认同。罗广才的诗歌与生命经验环环相扣,当诗人褪去了外在的社会包袱,他拥有的只有对自己精神原乡想象的无限延伸。
3.从悼亡诗歌展人性光芒
对于故乡的描述是诗歌永恒的母体。罗广才诗歌的精妙之处在于对故乡人与事的回忆中能够超越故乡、超越乡愁,更将故乡、死亡扭结在一起,以人类视野深刻其诗歌作品,最大程度释放诗人的感情。《安放在故乡的灵魂》这一章节中,有大量的悼亡诗,《悼洪涛》《悼卧夫》《悼郭克兄》《有人说伊蕾还活着》等等,生活的颠沛流离、亲人与朋友的丧失,让诗人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充满了对命运无常、造化弄人的感慨。我们每个人都不是机器,都会有感情,不论是亲情、友情,亦或是爱情的丧失,都会给人带来绵长的痛苦。《悼卧夫》中“赤裸着走,你留下全部衣冠/这行囊有多么多余,只有你知道”“你放下了我们放不下的/你走出了我们还在走的时间”。逝者已去,只留有生者孤单踟蹰,尽管行囊索然无味,然而生者还要继续感知这一痛苦,悼亡诗中展现出了诗人对于命运的悲悯情怀。罗广才的诗歌风格是较为含蓄深沉的,悼亡诗却呈现出了一种不同的风格。诗歌中没有任何难懂的语句,抒情十分直接而不加掩饰。这种质朴的语言是罗广才纯粹真挚感情的直接反映。
《纪念》作为诗选第二章《安放在故乡的灵魂》的收束诗篇,是诗人悲悯情怀的高度凝练和集中展现。“今天,刘红霞曾经生活过的塘沽/一连走了很多人,数字不详/虽然有人透露”向我们交待了事件背景,起源于天津的塘沽爆炸案。刘红霞作为诗人少年时代的伙伴,是诗人缅怀的对象,也是触及诗人悲悯情感的直接起因。“我们看得见秋天的花和晴朗/我们看得见那朵悲壮的蘑菇云/我们看得见灾难后的喧嚣和沉默/我们看得见魂灵腾空的抽泣/甚至我们还能看见/铁水凝固成的铁器/在冷冷地放光”,句式整齐,从起笔到收笔,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花”“晴朗”“蘑菇云”“魂灵抽泣”等意象情感色彩的前后鲜明对比,更加凸显了爆炸的残忍无情,以及诗人的惋惜与悲痛。“铁水凝固成的铁器/在冷冷地放光”是爆炸后的场景描述,冰冷的铁器深深地刺痛了诗人的心。
“依旧车水马龙,依旧经济繁荣/繁荣到一声巨响后真的出现了红霞/撕裂着人心”,灾难之后,城市依旧按照规律像以往一样运行着,甚至蘑菇云的旁边还出现了红霞,这一图景被细腻的诗人捕捉到了,触碰到了他心中的痛楚。这几句诗张力明显,“车水马龙——红霞——撕裂人心”构成内外心理活动的冲撞,由外到内,诗人的心灵世界为之震颤。这种从外到内的对立性张力是打通外界世界与诗人内心的神秘通道,诗人从而能够以此姿态娴熟地“游走”,用“外物”彰显“内情”。
“今天,我同样无能为力/在我的祖国,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我能捂住吼叫,却不能捂住一声巨响/甚至捂不住所有迟到的倾听”,在诗歌的结尾处,罗广才的情感激荡至最高处,面对突发性灾害,诗人却无能为力,只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罢了。那些在灾害中受难死亡的人,当时的所思所想,他们的心里话,诗人无法感知,仅仅只是“迟到的倾听”。正如诗评家霍俊明所言“诗歌的体量与诗行的长度无关,而是与精神和智性、思想的体量有关”,在巨大的灾害面前,罗广才的悼亡诗歌展现的是对于受灾群众的同情,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对于朋友的悼亡和缅怀。他站在一个制高点上,更多地展现一种人性的光芒——对于苦难的悲悯与大爱。
罗广才在诗选的自序中提到“诗人是报警的孩子,是精神的立法者”,他用自己的诗歌践行了这一诗歌理想。罗广才以对日常生活的观察作为切口,通过对故乡世界的建构,深层次地反映出对生命的敬畏、对精神原乡的向往,体现了人性的光芒,极大地彰显了诗歌的人文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