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多种身份
——读《罗广才诗选》
2023-04-06黎姣欣
黎姣欣
“诗人是报警的孩子,是精神的立法者”,罗广才在自序里如是说。
诗人往往对生活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和细腻,感知身边那些流逝的、未来的、实体的、缥缈的事物,并由此激发无限的诗绪,这实在是一种难得的天分。在高速发展的现代化社会,还有人愿意偶尔驻足,像一个正在慢慢长大的孩子一般用清澈流转的眼波看着这个不停旋转变化的世界,用不事雕凿的素朴语言阐释着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在时代洪流里坚守一方纯粹的精神原野。《罗广才诗选》正是这样的存在。诗选共分为《光辉岁月》《安放在故乡的灵魂》《旅行者》《我必须向这个世界坦白》四章。从章节的命名也可以看出,在这部诗选里,罗广才不仅仅是个诗人;他向我们呈现出更立体、更丰富的样子,是悠悠岁月里的回望者、是带着深沉思念的还乡者、是步履不停的旅人,也是真诚的坦白者。
首先是岁月里的回望者。在诗选的第一章里,诗人深情述说了自己在回首怀念中体验到的痛感与快感;而这种对过去的回望,也是为了能更好地前行。诗人将自己的人生体验灌注进了诗行里,淬炼出明晰的精神来路。《司炉工老戴》《像外圆磨床一样生活》《锻压车间的爱情》《班长》等等,这些诗歌体现出的是如锤炼金属般火光四溅的、充溢着血与火的荣光的生活实录。例如《像外圆磨床一样生活》以工厂里常见的生产工具为对象,通过对机器磨头、回油槽等几个特定意象的捕捉,希望自己如它们一般“没有压力”“空心”,诗人展现出了自己琐碎无味的日常生活与灰色的精神世界,以及对故乡的浓厚依恋。在这一章里,诗人对人生意义的深入思考,对芸芸众生展现出深切关怀,正是人文精神的闪光;而诗里或坚硬或柔软、或勇猛或脆弱的意象,都是来自诗人细腻的生存体验。对痛感的回溯也正是快感的来源,痛感与快感的交织最终使诗歌闪烁出耀眼的哲思光芒,体现出一个“硬性的道理”——“把正,才有通途/脚踏,才有实地/否则,一切/就像如今旧车市里的单车/来路不明”(《关于自行车》)。
在对岁月的回望里,诗人不断找寻着归乡的路,将灵魂安放在故乡,成为了一个还乡者。故乡,是永恒的诱惑。人不只在现实中陷入困境时才想回到故乡寻找安慰,在精神上,人们也一直在寻找着心灵的故乡。诗人尽管有着无可避免的生存痛感,却还有故乡在身后等着他的归去。归乡,意味着受伤的心灵可以得到慰藉,心灵的创伤可以被抚平。在罗广才的诗歌中,故乡也早已超越了实在的物理场所,更多的是一种灵魂寄寓所在。在诗选第二章里,他笔下的故乡是温暖熟悉的家,是或挚爱或敬仰的亲朋好友,是脚下的泥土,甚至是令人畏惧的死亡。如在《为父亲烧纸》这首诗里,诗人表达出了对生死意义的思考。诗人通过“烧纸”这样一种民间祭奠习俗,描写老茧、四月柳、火焰、纸钱、微笑等意象,“这是阴阳相隔的挂念/这是或明或暗的人生”,浓郁的愁绪流淌在天然去雕饰的诗歌语句里。但诗人既为人子,也为人父。于是诗人笔锋一转,对已故父亲的沉痛追悼转为对稚女童真之言的怜爱,从生命的延续中体味到了希望,“黄泉路上/总有一种希望/前后燃烧”。“人生代代无穷已”,尽管有死亡的悲伤,却还有代代传承的希望。死亡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似乎是很可怕的存在;然而每个人无一不是“从同一个地方来/到同一个地方去”(《让一首诗告诉你后事如何》),从某种意义上说,死亡可以被视为是人的故乡,人的一生就是一个归乡的过程。满怀着希望的死亡哲学,在《悼卧夫》《死亡答卷》《纪念》等诗里自然流淌。死亡是罗广才在诗选的第二章里反复涉及的主题,但诗人显然超出了对逝者的哀悼与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向死而生”,站在人生整体性的层面观照死亡,是对死亡之为故乡的哲学领悟。诗人在这种对死亡的超越性思考中,一次次回到了心灵的故乡,找寻人生的原点。
故乡在何处?“不是风筝,不是牵动的那双手/甚至不是游子的顾盼/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代谢着的/日子”(《过年像根针》)。尽管愿意永远在故乡停留,却不得不带着深深根植于体内的故乡,一次次踏上漂泊的旅程。诗人在诗选的第三章里,成为了一个旅行者,从河流到草原,从大海到高山。与一般的旅行诗歌不同的是,诗人超越性地将旅行体验纳入自身生存体验;其笔下的旅行不止于时空移换的表层意味,转而向更深处的人生态度延伸,是生命个体的成长与丰富,带着哲理性的思考闪光。如《在白云的故里》,诗人在西宁通往德令哈的路上固然为草原上的蓝天白云震撼,但更多的是由此激扬的内向度自我观照:“比起漂泊的云朵/我的生活还是比较坚实/比起被包裹的蓝天/我还是拥有自由的。”景物不是浅薄抒情的对象,而成了作者用以自省的观照物。最后,经年的旅行带给诗人的是更为浓郁的乡愁意绪:“远方以远,不如家中之家”,“那就是我最后的庙宇/我愿意从此停留/修行余生”(《旅行者》)。诗人不断出发,在旅行中拥有了创作源泉的不竭与诗歌生命力的勃发;但最后,诗人更愿意返归人生的原点,这也就给他的诗歌注入了更为深邃持久的精神震撼力量,给读者带来共鸣。
回望岁月、返归故乡、踏上旅途,过了这么多年,却“还是躲不过阳光下/一场晾晒”(《在响沙湾》),于是诗人选择了做一个赤诚的坦白者,以令人惊讶地真实直面世界,接纳所有的悲观、疼痛与晦暗。罗广才的诗歌多是以第一人称“我”进行叙述,在平庸、琐屑的俗世化现实描写中“回到现场”,还原真实的生活、表达真实的心绪。在最后一章里,诗人的这种创作风格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发挥。《我必须向这个世界坦白》就对真实的自我进行了不留情面的剖析:“我和黄河一样罩着面纱/我和长城一样戴着假牙/我虚伪着嫦娥奔月的传说/我真诚得像七小姐痴迷的牛郎。”直面自己人格里的灰色部分是很不容易的,但罗广才做到了,看似随意选择的意象组合之下是诗人真情的坦诚流露,诗人的自我形象也由此变得立体而清晰;在诗歌的创作里,诗人获得了精神的解脱与自由。这样勇敢的赤诚与坦白也使他的诗歌超越了日常生活片场的记录与单薄的抒情表达,而是注入了更为强悍的力量,诗歌从而更富有冲击力与感染力。
文学是来源于生活的,唯生活是最高的真实。走进罗广才的诗歌世界,读者往往会被其中质朴而敦厚、强悍而有力的语言表达所震撼。他的诗歌素朴而有力,扎根于现实世界的泥土,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赤诚表达自己对生活的切肤体认,书写着自己的生命体验与生存哲学。也因此,他的创作永远有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他的好友、作家张春雷亦评价他为:一个“生活着的诗人”。回望者、还乡者、旅人、坦白者,罗广才逐渐从文学少年走向中年诗人;而在诗人选择直面真实的写作生涯中,这么多种身份共同汇聚成诗人罗广才的精神肖像——一个脚踏实地的、真正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