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重塑与言说中的沉默
——晓弦诗歌片论
2023-04-06敬笃
敬笃
事实上,晓弦是以散文诗写作为众人识的。对于他的诗歌,我也是第一次接触,然而翻开这本诗集《月下梨花》,通读下来之后,蓦然发现作者是一位隐藏于散文诗界的古典式的现代抒情诗人。他的诗歌儒雅、干净、闲适、怡然自得又饱含款款真情,并且到处充满着江南的柔软与古典气息,丝毫没有现代人的聒噪,令人心旷神怡。他在诗中恣意畅游,闲庭信步,对于各种素材的把握游刃有余,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一位诗人的语言自信。
晓弦在自己的文字中一直在努力地找回失去的过往,同时也在重新塑造一个自我,一个潜于物象之后的“自我”,我称之为“自我的重塑”。主体的“我”从江南小镇出走,最终又回到这片土地,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或物,在同一场域内,发生了本质化的位移,而那些逝去的事物,只能在记忆的斑驳中重现。或许是人到中年的缘故,晓弦对于童年的牵挂多了几分,但对于情感的流露,似乎又克制了些许。由此可以看出,晓弦内心世界是极为矛盾的,他欲还乡而不得,只能是尽己所能地在形而上学上重返故乡。他借助“母亲”“日历”“月亮”“云彩”“河流”“鸟”“梨花”等多种具有“怀乡”隐喻的意象,试图回到自己心中的故乡,以期获得自我的救赎。
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始终认为,“诗人的天职是还乡。”他在后来的释义中强调“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决非其他”。在这里,“还乡”已经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本体的还乡,更多的是一种符号的还乡,消弭掉身份概念的还乡,精神的还乡。
“这些老幼不分的梨树/至善至柔,为春天布道/像是我迟暮不堪的中年/忘情于殉道者的身份/把匿藏于心的洁白/肆无忌惮地泼出去”(晓弦《梨花》)。
“原谅我的胸无大志和麻木不仁/原谅我老去的心,与仁庄一起深陷于/被十二月的乌鲤鱼死死咬住的枯水期”(晓弦《仁庄》)。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诗人人到中年的一种“暮气”,而这种暮气恰恰折射出我们之前提到的“矛盾”,正是在焦虑与徘徊之中,“我”开始逐渐觉醒,想要回到那个切近本源的处所。诗人释放了压抑内心许久的凡尘俗疴的压力,此刻的他发现了一个新的进入自我的方式,于是真实的心声得以表达。
晓弦在还乡的过程之中,重新体认自我,把因生活、生存而压抑许久的“我”从熟悉的事物中解放出来。
“父亲名土,母亲叫花/我的昵称,有小草的形象/有好闻的泥腥味”(晓弦《对江南一座草屋的回望》)。
“我们对自己说,就在这儿/跋涉,苦泅,世事如烟/我们想说而无从说出的话/也在这里了”(晓弦《沙浴》)。
迷失的我或丢失的我,正在以其自身而显现,正在从“世事如烟”中折返,正在从消逝的时间中寻回。这种自我的再现,是诗的自觉行为,而非诗人故意为之,是感情到时,诗意自然生发的结果。晓弦以个人主体的姿态重新审视“旧事物”和故乡有关的一切,指向了诗人内在的反思和价值的重估。但晓弦的价值重估,并没有达到尼采说的彻底的、绝对性质的价值重估,而是基于旧年思维的价值重估,他的这种重估多多少少带有江南人文气质的温柔和抒情质地。
无论是《终于说道连加》,还是《与石狮对视》,都为我们呈现了诗人内心世界丰富且独特的一面。波兰著名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曾指出,“内心世界,这诗的绝对王国,其特征即在于它的不可表达性。它就像空气,其中当然存在真理,张力,温差,但主要特征是它的透明。”无疑,晓弦也是一个善于构造内心世界的诗人,他的写作很轻,但有一些隐藏于其内心世界的情愫或体察的真理,用语言无法表达,只能深埋于诗之内部,留给读者玩味。
“人世间能够完全覆盖什么的/唯有雪和坟墓/在雪地行走,雪和坟墓的美/使人的灵魂闪出淡淡的光晕”(晓弦《只有雪是干净的》)。
“祥云覆盖下那些正襟危坐的心灵/正在悄悄萌芽,这多像/摊开的经书上,压着的/那只慈悲的小木鱼”(晓弦《禅修堂》)。
有些原发的、从灵魂内部溢出的诗,自身就具有一种超然性和不可释性。晓弦的诗,从情感抒发而言,更倾向于古典式的抒情,但他这种抒情又带有很明显的“体悟”的痕迹。那么,个体经验的诗,在自我意识的加工和处理之后,便衍生了新的诗意。他崇尚真善美,并倾注于内心世界细微变化,并期待着可以达到一种超拔的精神境界。
无须讳言,晓弦的抒情属于传统抒情。这和他身处江南有着很大的关系,在那个到处充满诗意的场域内,他选择了向传统、古典靠近,并着手在其中捕捉到属于现代性的诗意。
“而此刻,在白鹭飞临仓圣祠屋顶/叫声鲜亮/或许,她们窥探运河尽头/那场温柔的微服私访”(晓弦《烟雨楼》)。
“以陶、以水银、以失血的丝绸/潇潇泻下铜镜的思念/以无尽的晕眩/还原爱与隐私,还原/沙漏般挥霍的平常岁月”(晓弦《中秋月》)。
以烟雨楼、中秋月等意象入诗,写出了具有古典审美意味的“相思”“爱”等主题,在这里诗人充分调动个人的主观能动性,赋予了它们更多现代话语的意义。在情与物的交割中,晓弦既继承了中国诗歌的抒情传统,又为我们开辟了新的抒情向度。胡戈·弗里德里希说过“当语言担心它如果被局限于严格写实的、单义性的、氛围狭窄的传达就会丧失诗意时,它就更倾向于追求沉默而不是言说”。“言说中的沉默”是现代抒情诗的重要特点之一,在沉默中事物自身言说自身,以诗歌的方式呈现意义。正是马拉美所追求的,“一个词让沉默在灵魂的暗藏者中回响——这个词难道不是一心让自己充满隐秘的词吗?”学会在语言中沉默,才能有“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的抒情爆破力。
“终于决定,要为母亲立一块碑/一块小得像母亲消瘦身影的碑”(晓弦《为母亲立碑》)。
“碑”与“母亲消瘦的身影”二者本是陌生的事物,经诗人的勾连,一下融为了一体,词语带来的“义”,让人沉默,意味深长,而隐含的内嵌式的抒情,在读者心中回荡,情感的共鸣久久不能释怀。
王德威认为,“写诗成为一个人找寻他在这个世界存在意义的一个最艰辛的、最有魅力的门径。”对于晓弦而言,写诗何尝不是打开他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最有魅力、最有效方式。同样,写诗对他而言,是他与这个世界和解的手段,也是他获得心灵慰藉的钥匙。诗似乎让他找到了进入或回到故乡的,回到生命本源的林中小路。他正沿着这条充满艰辛且迷幻的路径,摸索、前行。
“细细回味了兔起鹘落的惊悸,恰好暗藏了/我肤浅的怨恨,和细微的忧伤”(晓弦《月下梨花》)。
“只有水草的铜绿在昭示什么/天上的鸟鸣,迟迟不敢泊近”(晓弦《鸟船村》)。
看他这节制的抒情和舒缓的节奏,就能感受到诗人对诗的痴迷。对晓弦而言,隐匿于江南烟雨朦胧中的淡淡的忧伤,或许是他靠近诗歌一种方式。
诗人晓弦根植大地,根植故乡,在切近本源的地方“诗意的栖居”。正是有了这种立足大地本源的诗歌精神,势必会促使他开拓出一条属于自我的诗歌之路,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