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米
2023-04-06曹铁
曹铁
1
听街坊没了动静,曹军摸上枕头边儿的手电筒,下炕,趿拉着拖鞋就悄没声向粮房踱去。约摸有个几分钟工夫,粮房和里屋隔的窗玻璃被曹军敲响。敲了一声,刘琴就已经把耳朵支棱起来了。第二声,她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来,瞄了眼窗户。第三声,她掀开被子,把裤子穿上,也下了炕,赤脚朝粮房走去。已经是凌晨两点,曹军把粮房里粮架上的大米袋拖到地上,把米抽子一下子扎进去,大米像水一样流进另一个米袋子。
秋天的夜,北方的寒风从门缝儿钻进来,往人脸上扑,但这夫妇完全不知道啥是个冷,只是一抽子接着一抽子往外流米。过一会儿,再从粮架子上拖下一袋,再把米抽子扎进去。
“把一里香米拖下来一袋儿,长粒香空袋子扯来。”刘琴拿手指着冰柜和隔扇之间的一个旮旯儿,压着嗓子说。那是她平时专门放空米袋子的地方,很隐蔽,来买米的人不用心看就看不出来。曹军夫妇把来买米的人叫“逛集的”,意思是甭管有没有集,他们这粮店都红火得像集市一样。这“逛集的”还有另一个讲究:只有乡下人才来逛集,刘琴觉得乡下人都好骗。
曹军照做,扯来一个空袋子。刘琴仔细看了看,说,错了,这是一里香袋子,最便宜的米,哎呀!然后,曹军站起来,把大嘴的右嘴角咧到右边,左嘴角咧到左边,走到那个黑咕隆咚的旮旯儿,瞅都没瞅,一把扯出来一个袋子,然后又坐在米抽子旁边那个木马扎上。米袋子被放在地上,像条刚被揍了的狗耷拉着耳朵。
曹军捡起米抽子,往米袋子里一戳,刘琴早把袋子边儿卷了,撑开袋口,等着次米往下流,把这次米装进好米袋子。这样用好的袋子连扎带装装了十多袋次米,那个空米袋子逐渐鼓了,重了,刘琴才高兴起来,有了笑模样。
曹军看媳妇乐了,也就敢说话了:“看,又是一袋子好米,白捡一百块钱,明天买熟食吃?”一听到丈夫说话,她赶快吸溜着嘴,还是那样咧了一回嘴,又瞪了一眼曹军。曹军赶紧闭嘴,忙着扎袋子,不出声了。
曹军粮店一晚上多了四袋长粒香大米,分摆在四个粮架上,一个粮架多一袋,神仙都看不出来。
2
第二天是五香营子三天一次的小集,和七天一次的大集碰巧赶到一块儿,成为集中集。刘琴老早就从炕上爬起来,梳出她最满意的发型:头帘两边捋出最长的两绺儿,用发胶捏硬,让它们随意晃悠在长脸两侧,头帘是时下流行的空气刘海。这个词是她从隔壁理发店老板娘女儿嘴里听说的,老板娘女儿在外省读研究生。她是隔着墙听说的,听说后再用手机搜,敢情“空气刘海”就是这么个东西。她买了一瓶廉价发胶,就开始她的实验了。今天,她第一次决定将私下里的实验成果展示给“逛集的”,于是更要拾掇得细致一些,她甚至连早饭都没顾上做。
曹军骑着本田摩托车,车两侧挂着两个大铁箱,左边的装着他的手艺家当——修自行车和摩托车,还有小件儿家具的工具。右边的装那些没修完的小件。曹军双腿夹一个小马扎,也就是她媳妇昨晚上换米时坐的那个,他来到集市口,等着谁家的车坏了来修车。叼着都宝烟,他一边等,一边想着让谁家的车坏,怎么坏,哪儿坏。这里面有好些讲究,修不一样的地方要的钱不一样,收不一样人的钱也不能一样。曹军想得一丝不苟,觉得自己像个抽烟的哲学家,甚至骄傲得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卖麻辣豆腐脑的推车来了,他才流着口水不去当他的哲学家而去吃早饭了。
刘琴做完她实验的最后一道工序——让头顶的头发蓬松起来,这费了她好一阵子——就搬个板凳儿,到粮店门口坐下来了。她对自己的空气刘海和脸两侧的硬头发条儿很是自信,也对自己的另一个实验产品很有信心,就是那四袋凭空出现的长粒香大米。这会儿没有“逛集的”进来,她就随便地想想历史上那些个女豪杰,她觉得自己是干大事的人,好像自己能和她们拼一拼。但想了半天,也只想出来个武则天,突然她有点儿懊恼,觉得自己看的书太少了。她歪了歪脑袋,硬头发条儿来回晃荡,她伸手一摸头顶,发型还没乱,她觉出发胶的好处,又开始佩服自己使用发胶的英明,于是刚才的懊恼也就凭空消失了。
到了早上八点多的时候,来了一对夫妻,两人是推一辆摩托车来的。男的脸色焦黑,黑袄花裤。这裤子刘琴认得,和她儿子大学军训时候穿的裤子一样。男人的棉袄下摆露出里面的棉花,棉花发黄了,和男人的牙一个颜色。女的个子相当矮,只到男人的腋下,廉价的棉服下裹着一双难看的腿,低跟黑皮鞋擦得锃亮,鞋尖儿缺了一块皮,暴露了这“皮鞋”是革的。
买米。你看看吧,都是好米,不一样价。都啥价?长粒香一百一十五一袋,金凤米一百零五一袋,一里香最便宜,焖粥好,九十一袋,要咱自己吃还是买长粒香,你看看吧。
男人伸手去按一里香米袋子,瞅着米袋子上的字,不说话,像是有些发蒙。那女人问刘琴,这是什么米?男人摸着另一袋米,没有出声,也等着听刘琴说话。刘琴心里猛地打起鼓来,那正是昨天晚上连夜赶制出来的长粒香。刘琴冷静下来,说,这是长粒香,这是五香营子卖得最好的米,就剩下几袋了,这米不伤胃,养人!她想着试一试,一旦他们看出来再想主意,她最不缺主意。
中,我们拿这袋。
刘琴心里美开了花,想着果然是“逛集的”,没看出来。又怕被他们发现了,她立马把那袋子“长粒香”拖到地上,再拖到这两口子的摩托车后座上,甚至帮他们把米袋子绑住了,像是说,这是你们的了,别赖账。
男人从怀里掏出钱来,递给刘琴。刘琴一数,少了十元,刚想说钱不对。男的就开口了,就这些吧,行不行?刘琴知道遇上强讲价的了,但也赚够了便宜,就同意了。两口子给了钱后,男人推着摩托车说要上集去。刘琴攥着钱问,怎么不骑着去?男人露出憨笑,露出黄色的板牙,说,摩托车坏了,我们去修摩托车。
3
五香营子村是碧流台镇的镇中心,十年前只有一条街,一所小学,现在有十条街,已经没有小学了。镇政府就在村口一条上坡路旁。镇里十条街全是商铺,整个五香营子村都是买卖人。在村里唯一的车站对面,曹军坐在马扎上,身后是他的本田摩托车,车把上架着扩音喇叭,循环播放着“修自行车、摩托车、小件儿家具!修自行车、摩托车、小件儿家具……”他搓着手心,偶尔朝手心哈气,面前的工具箱打开着。
他想着今天又没媳妇赚得多,回家准得吃冷子。正想着,他看见有两口子推摩托车走了过来。曹军看到这男人比他还黑,黑袄比他的还油、还亮,黑袄下摆露出的脏棉花比他的还多,还穿着和他一样的花裤子。曹军认得这裤子,这是他儿子上大学军训时候穿的,然后邮给他做活儿时候穿。今天,他正穿着这条裤子。
曹军看到这女人个子极矮,也就到自己媳妇刘琴的刘海底下,穿着棉服,一双弯曲的腿下穿着锃亮的黑皮鞋,这鞋换刘琴是肯定要扔的。两口子推着摩托车来到曹军面前,男人踹了一脚车梯,松开车把,摩托车晃了三晃,稳了下来,后座上的米袋子漏下几粒米。
修车!好,这车排气管子坏了吧?我看你这车链子也要坏了,后视镜也歪了,得大修!
这么说着,曹军看了一眼排气管子,因为离米袋子近。他主要看那米袋子,那米袋子有一个小孔,一粒儿大米正徘徊在洞口犹豫要不要出来。曹军认识这小洞,这小洞是昨晚他用不锈钢的米抽子扎出来的,这袋米应该是他扎的第一袋,洞口残剩的纤维只有一根。
曹军眼睛都直了。他知道这两口子中了媳妇的计,他龇牙咧嘴地笑了。媳妇赚了零花钱,看来今天回去不会吃冷子了。因此,他倒觉得这对夫妇有些可爱了,他决定正后视镜的钱只收正左后视镜的,不收正右后视镜的。他又觉得自己是个有思想的哲学家了。
修吧,得修。你这车不错,零件儿得用好的,要不耗车。我给你上个新链子,通一下排气管子,后视镜我也给你正一正,但只收正你左后视镜的钱,不收正你右后视镜的钱。曹军用左胳膊肘撑住左大腿,右手撑右大腿,还是坐着,侧身向右,微笑着看男人。男人支支吾吾的,没出声。那女人问,一共收多少钱?
这个得我修完了才知道,修车要不了你多少钱,主要是零件儿贵。你要是从我这儿修车,我得给你好好修,今天你们不能骑走,过几天我骑着去找你们。你们家在哪儿?这就是车站,你们坐车走。曹军用手指了指街对面。
女人知道遇上强讲价的了,整个五香营子村又只有这儿能修车,不好发作,于是用胳膊肘杵了丈夫一下,踮起脚来,朝丈夫耳边说了些什么。
中,我们就在这儿修了。我们家在乡下北村,我们房前的墙贴白瓷砖,房前有棵杏树,我们房后的墙贴红瓷砖,房后有棵桃树。
曹军只顾着盯那袋大米,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一句,中,我修好就给你们骑过去,跑不了。他又说,哥们儿,你这米从哪儿买的,这米好。
男人露出憨笑,抱起大米袋子,说,从曹军粮店买的,少给了十块钱。
曹军把笑容收了收,小声嘀咕,那我得多要你十块钱。
4
修车只用了一上午,拆零件用了剩下的半天和一个晚上。曹军第一天上午把排气管子拆下来,洗净里面的炭灰,让它像新的一样。下午,把车链子和火花塞拆下来,洗干净,涂了油,放到货架子底下。晚上,他把车推到他和媳妇换米的地方,摆了一个小马扎,开始拆自己的本田摩托车。他把自己的本田摩托车用旧了的火花塞和车链子拆下来,洗干净,涂了油,装到那憨男人的车里,再把憨男人的火花塞和链子装到自己的摩托车上。第二天上午,曹军用媳妇的洗头水给憨男人洗了一遍摩托车,特意正了正后视镜,左边的用力大些,右边的用力小些。曹军说,这车修好了,花了我两天时间,我还给他免费正了正右边的后视镜,我只多要十块钱的工钱。我要骑他的车去找他,他的车被我修得像新摩托车。
他告诉刘琴,他要去找一个房前有一棵桃树,房后有一棵杏树的人家。
曹军骑上了摩托车,他身形高大,骑着这辆摩托车就像狗熊骑着儿童的玩具车。他来到乡下北村,很快就找到了这间房子。他不但发现房前有桃树,而且发现房前的墙贴了红色的瓷砖,他又绕到房子另一面,发现这一面不但种了杏树,而且墙上贴了白色的瓷砖。
曹军又绕回到种了桃树那面,把摩托车停到门口,正打算敲门,一推,门就开了。男人和女人都在家。男人一愣,问,你怎么走我们家的后门?我们的桃树种在房后,杏树种在房前。曹军说,你的摩托车我修好了,我给你通了排气管子,给你换了新的火花塞和车链子,给你正了正后视镜,左边的要钱,右边的不要钱,一共要你们三百块钱。你们上次买的大米吃得怎么样?
男人显然是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说,你还记得那袋大米,那袋大米吃着挺好,比邻居家的长粒香大米吃着都香,是真的长粒香大米。说完,在那件黑袄里掏出几张钞票一起放到曹军手上。又去身后的米袋子掏出一把米,给曹军看,然后又放回米袋子,那个袋子上写着长粒香大米。
曹军看了以后,连钱都没数,就把钱揣进裤兜回家了。
回到家,曹军急忙对正挤发胶的媳妇说,上次买米那人说他买的米吃着比邻居的长粒香还香,他买的是真长粒香大米。但我们换了米,我们把便宜的一里香大米抽出来,灌满了长粒香大米的米袋子,一里香大米应该没有长粒香大米好吃呀?
刘琴停下了手,说,那是你那天晚上扎错米袋子了?你扎了长粒香大米?曹军说,也可能是你那天扯错袋子了,你扯了一里香的米袋子。
刘琴感到后背直冒凉气,骂曹军,还不去摆摊子!曹军骑上摩托车,来到老位置,照常打开工具箱,按响喇叭,在马扎上坐下抽烟。他想,什么事儿都往我身上推,我那天拿着手电照亮,照到一袋一里香大米我就扎一袋,照到一袋长粒香大米我就打开一袋,怎么可能扎错?一定是刘琴扯错了袋子,她连看也不看。另一件让曹军烦心的事儿,就是他向那男人少要了十块钱。
刘琴在家生着气,那天卖出去四袋凭空制造的长粒香大米,不知道里面装的是真的长粒香还是次一点儿的金凤米,反正不是一里香大米,最少亏了十块钱。她连手上的发胶也不去洗,攥着拳头,咬着牙。她决定不再换米。
5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换米风波过去了。刘琴又像往常一样,为了今天的集市,老早起了床,梳出她最满意的发型:两绺儿用发胶捏硬的头发甩在长脸两边,头帘是时下流行的空气刘海,把头顶的头发弄蓬松后,她照了照镜子,长脸上露出短暂的笑容,然后搬了小板凳,去粮店门口坐着。
她满意自己这一个月来的老实本分,不换米,长粒香就赚八十元,金凤米就赚七十元,一里香就赚六十元。她觉得自己有了大企业家的资质了,不由得又在脑中想起那些女中豪杰来。想了半天,她只想到了杨家女将,她又懊恼起自己读的书太少,她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女人,她摇了摇头,感到发胶在头顶的力道,很坚固,她的余光扫到了两绺儿硬邦邦的长发,这是她满意的作品,也是她实验成功的产品,她几乎忘了一个月前损失的那点儿钱了。
曹军叼着烟卷儿坐在小马扎上,等生意,天气更冷了,他每抽完一支烟,就得猛搓一阵手,跺一阵脚。这是今年秋天的最后一个集了。
这时候,一个月前来过的那两口子又推着摩托车来到他面前。曹军没有慌,就算被发现他偷换了火花塞和车链子,他也有主意,他最不缺主意。
大哥,你车修得好,我还来找你修。摩托车的火花塞总冒火,你给换一换。
那女人从车屁股那往左挪了两步,朝曹军笑着。曹军看到车上绑了一袋米,上面有一个小洞,曹军认得这小洞,这一定是米抽子扎的,他有一个不锈钢的米抽子,他知道这种大小的洞口一定是米抽子扎的,洞口残剩最后一根纤维。曹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吐了一口烟,又哈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确定摩托车上绑的长粒香米袋子上确实有一个小洞,是用米抽子扎的。他慌了神儿,把没抽完的半支烟扔在地上,问男人,这袋米从哪儿买的?这米好。
男人憨笑起来,说,这是邻居老牛从村东头新开的粮店买的,我嫌路远,多给老牛十块钱,从老牛手里买了这袋米。老牛说,村东头的老板说这袋长粒香米是好米,要比曹军粮店的长粒香米纯正。
曹军知道今天回家要吃冷子了。他和刘琴已经一个月没换米了,这一个月亏了的钱算不准有多少。曹军捡起地上那半支烟,撅掉焦灰,点着又抽起来。他吐出一口烟,又哈了一口气,用左胳膊肘撑住左大腿,右手撑着右大腿,向右侧着身子对面前的男人说,哥们儿,你这摩托车是好,但火花塞坏了,油箱也有问题,油箱附近的电路也得重新看,车表可能也有毛病,你今天不能骑走,我先修,修好了给你骑过去,再算钱。我知道你家,你家的房前种着杏树,房后种着桃树。
6
第三天上午,是一个小集。五香营子村吹起了“白毛风”,到了十点,街上还没有人走动。窗户外的塑料布被吹到了田埂上,屋里的人被吹成割后的庄稼,屋里的曹军和刘琴躺在火炕上,像两杆干裂的玉米秸躺在火盆上。
曹军点了一支烟,两个胳膊肘抵住玉米粒儿灌的枕头,趴着看一旁仰面朝天的媳妇,他说,这天儿没人买米,我去送摩托车,然后在外面把门锁了,你接着睡吧。说完,他吸了一口烟,又吐了出去,烟雾吐到了刘琴昨晚连夜赶制的硬条头发上,于是,她轻咧大嘴,“啧”了一声,好像烟雾剐疼了她的肉。曹军见状把剩下半截儿烟掐灭了,搁在枕头旁。他胡乱套上背心、红线毛衣还有棉裤,穿上破了个洞的毛袜,下了炕。他蹲在地上掸去落在鞋里的烟灰,盯着袜子上的洞,想起了米袋子上的洞。提鞋时,鞋底儿“啪”的一声抽在地上,地面起了一层浮尘。穿上另一只鞋后,他摸上了枕头边儿的半截烟,叼在嘴里,朝粮房走,在粮房敲了敲和里屋隔的那扇窗户,说了声,走了。刘琴没吱声。
曹军开了门,骑了那男人的摩托车,他用脚撑着地让摩托车向后动,两条腿像两条桨在划船。车划到屋外,一口凉风从他的牙缝吸进肺里,又抢去了他的烟,他龇牙骂了句,啥破天儿!锁上了门。“白毛风”里,曹军骑摩托车向乡下北村驰去。
他和“白毛风”一起到的那男人家。他看到屋前的杏树只剩了最后一片叶子,屋前的白瓷砖白得刺眼,他绕到屋后,看到桃树也只剩了最后一片叶子,屋后的红瓷砖红得像血。他推开后门,发现屋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
他从男人家骑摩托车出来,骑到了村口,遇到一个斜扛着粪耙的老汉和一个戴着猪耳朵帽子的老汉,于是向这两个老汉打听男人和女人。他骑在那男人的摩托车上,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男人的模样,斜扛着粪耙的老汉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把双手插在袖筒里,说,你说的是双树,双树家有两棵树,屋前栽了杏树,屋后栽了桃树。戴猪耳朵帽子的老汉没有往地上吐唾沫,只是把双手插在袖筒里,说,双树的媳妇叫翠花,翠花家的屋前的墙上贴了白色瓷砖,屋后的墙上贴了红色瓷砖。
曹军从摩托车上跳下来,踹了一脚车梯,松了车把,车身晃了三晃。他先大声问,他们的房空了,他们搬家了。这是双树和翠花的摩托车,你们知道他们搬到哪儿了吗?
他们搬去了五香营子,去开了粮店。他们在五香营子哪儿开粮店?扛粪耙的老汉看了眼戴猪耳朵帽子的老汉,又转过身看向曹军,说,不知道,他们的店还没上牌子。
7
曹军再次骑车冲入“白毛风”里,到家门口,停稳了摩托车,他几步跨进里屋,喊了刘琴三声。第一声,刘琴停下了打鼾;第二声,刘琴睁开了眼睛;第三声和刘琴的声音同时发出。刘琴问,咋了?曹军说,那个男人叫双树,女人叫翠花,他们开粮店。
刘琴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来,问,咋?曹军又说,翠花家来了五香营子。刘琴蒙了,随口说那五香营子就有三家粮店了,这买卖怎么做?
曹军坐在炕沿儿上,点了一根烟,开始思考着刘琴的问题。他只要想问题就得抽烟,好像是烟在想问题,而不是他在想问题。刘琴也在想问题,她只要想问题嘴巴就会发出“啧”声,好像是嘴在想问题,而不是脑子在想问题。曹军抽完了烟,扔了烟头,刘琴“啧”了一声,又抬起脑袋。曹军看向刘琴,刘琴看向曹军。曹军说,我骑着他的摩托车,摩托车上装着喇叭,喇叭放卖米的广告。刘琴说,你绕着五香营子十条街放卖米的广告,直接从屋里走出来看热闹的肯定是买米的,躲在门后面偷听的肯定是同行。你看哪家不出来人,就停在他家门口,敲门进去,说还摩托车,你就能看到他们家的粮店。我敢猜,翠花的新家屋前没有杏树,屋后也没有桃树。曹军说,这是个主意,你最不缺主意。
十几天后,曹军就骑上双树的摩托车,车后座驮着三袋米,上面是长粒香,中间是金凤米,下面是一里香。曹军要骑车跑十条街,他从第一条街开始跑,他在第一条街的街口就按响了喇叭。这回喇叭喊的不是“修自行车、摩托车、小件儿家具……”而是“卖米,卖长粒香米、卖金凤米、卖一里香米……”他骑着摩托车,感觉不对劲儿,后背出了冷汗。他跑了十条街,没有一家出来看热闹,家家都被埋在雪里,家家的大门都被雪封住了。他骑着摩托车,十条街都被车轮压出了一条条雪线,雪线蛇形穿插着十条街,直到他来到最后一条街的最后一户,这里原本是村东粮店,双树和翠花从门后钻了出来。大门敞开,曹军看到他们房前一棵杏树苗被雪埋了一大半,曹军想,他们的房后应该有一棵桃树苗被雪埋了一大半。曹军又想,媳妇一共猜了两件事,都猜错了。第一件是买米的一个都没出门,卖米的一家倒是出了门。第二件是翠花家的新房前还是有一棵杏树,房后有没有桃树他不敢说,但他猜一定有。
先说话的是双树。双树说,大哥你也卖米啊?你卖的是长粒香米、金凤米和一里香米啊?翠花接着说,我们也卖米,我们卖的是长粒香米和一里香米,我们不卖金凤米。曹军下了摩托车,说,这是你们的摩托车,后面的是我的米。我能不能进房后看看?我想看看你们家的桃树和粮房。
双树把曹军领到房后,曹军看到了一垛长粒香米和一垛一里香米,两垛米之间栽着一棵桃树苗,桃树苗没有被雪埋住一大半,这里的雪被清理得很干净。
曹军说,你们的树很好,你们的米也好,但你们缺了一个喇叭。双树说,大哥你说的对,我们的杏树好,我们的桃树好,我们的米缺了喇叭。
曹军背上他的三袋米,走出双树和翠花的院子,沿着双树的摩托车压出来的雪线,一步挨一步朝家走去。走到半路,他自言自语说,我明天得再来一次,我忘了朝他们要修车钱。
8
第二天晌午,曹军骑着他自己的本田摩托车,朝双树粮店骑去。
刚到第十条街的街口,曹军就听到街的尽头有喇叭喊着:“卖米,卖长粒香米、卖一里香米,都是好米!”曹军知道双树家装了喇叭。他朝街的尽头骑去,也朝喇叭声骑去。到了双树家门口,曹军喊了两声:“双树,双树!”没人答应,他又喊了两声:“翠花,翠花!”还是没人答应。他去敲门,门一下就开了。走进院子,他看到一棵杏树苗,被雪埋了一大半,于是他想到桃树苗,他走到了房后。
曹军不但看到了桃树苗,看到了长粒香米,看到了一里香米,还看到了长粒香米袋子和不锈钢的米抽子。看到米抽子,他一下子忘了自己是来要修车钱的,他说,你们怎么不关门?这次我是从前门进来的,你们的新房子没有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