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采摘

满涛

刚进六月，保安老刘发现，那棵野葡萄开始挂果了，十几串小葡萄粒掩映在叶子间，煞是喜人。这棵葡萄去年就有，是野生的，今年忽然从墙外攀爬进小区，沿着墙檐生长，婆娑绿意正好爬过老刘的头顶，形成一道别致的风景。

围墙之下，是自行车、电瓶车的停放区。平日里，老刘就守在这里，一早一晚两班倒，车子从来没有丢过，看见有人不把车子停好就跑，老刘就在后面喊，喊不应就嘟囔两句，再把车子摆放整齐。

在这个小区当保安有几年了，老刘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他工作认真负责，每天站在围墙下执勤，就像看护自己家一样尽心。

这个夏天热得早，几天不见，葡萄叶子更密实了，果实又多了几串，青中泛着白，最多再过两个月就可以采摘了。老刘没有什么爱好，在家里就喜欢种些花草，这棵自然生长的葡萄树就像是为他栽下的，每当风吹动叶子，他的心里就有莫名的欢喜。

没几天，进出小区的人也发现了葡萄，女孩子们大呼小叫：“哎哟，葡萄！”几个女孩都是城里长大的，还没见过葡萄树挂果，一个个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挤在一起凑近了看，还不忘拍照。站在一旁的老刘看她们一脸惊喜的样子，也笑了起来。一个女孩天真地问他：“大爷，这是您栽的吗？能给我们吃吗？”老刘笑得眼眯起来，连说：“给吃，给吃。”

不过，也有一些人，不光看葡萄，还要伸手扯一扯刚挂上枝的葡萄串儿。一看到这些人，老刘的眉头就皱起来，口气也生硬了：“注意！注意！葡萄不能用手碰，一碰就掉了。”有的人立刻收了手，讪笑着赶紧走了，也有人惊讶地瞪一眼老刘，翻个白眼，才悻悻地走开。

发现葡萄的人越来越多了，老刘有些苦恼，担心休班的时候有人乱摸葡萄，担心不等葡萄成熟就被人摘掉。于是一天晚上，他在一块牌子上写下“禁止采摘”四个大字，把牌子钉在了围墙上。牌子白底黑字，十分醒目。

你别说，牌子一挂，立刻产生了管理效应，用手摸葡萄的人真没有了。到了晚上，小区的住户三三两两出来散步，经过葡萄时都会扭头多看两眼。往往是男的自顾往前走，女的过一会儿追上来，跟男的用手比划着葡萄又长大了。

其实，没有人比老刘更清楚葡萄一天天的变化了。夜深人静时，他会仔细察看每一串果实，每一片叶子，看上面有没有生虫，有没有落果，如果发现了生虫，就及时喷药施治。这些工作，小区里没有人知道，老刘乐在其中，仿佛这就是他种的葡萄。

又一个多月过去了，葡萄由小变大，由青变红。每到清晨，露珠还挂在葡萄上，紧实饱满的果实青中透红，仿佛碧玉雕成一般。总共十二串，老刘数得很清楚。最早结出的几串已经红了，他在几串中仔细比较，摘下最红的一颗吃了，甘甜中微带酸意，真是好品种，再过半个月会更甜，老刘由衷地赞叹。

葡萄眼看就要熟了，如何处理，老刘早有打算。这本来是棵野葡萄树，按说是无主的，虽然从墙外爬到墙里，还挂上了“禁止采摘”的牌子，但它仍然是野生的。自己又是最早发现的人，悉心照料打理，当然享有优先权。老刘想着，再过几天，他就把葡萄摘了，给孙子几串最红的，其余的分给物业公司的王经理、保安老张、保洁老梁、老赵每人各两串。这几个人也都盼着葡萄早点儿成熟尝尝鲜呢，隔几天就打趣老刘，让他多给葡萄树施施肥，好长得快一点儿。几串葡萄虽然不值钱，却是意外之喜，像是一种特意的奖励，给他们枯燥的生活带来难得的快乐。

转眼到了八月，紫红的葡萄已成了小区的美景，业主群里的业余摄影家不时把葡萄近照发到群里，供大家欣赏，照片里，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每一串葡萄都晶莹剔透，像红宝石、像紫水晶，蓄满酸甜的汁水，吹弹得破，引人垂涎。每次发布照片，业主们都是一片惊呼，连连点赞，都说老刘会管理，葡萄结得这么多、这么好。

老刘不在业主群里，并不知道他的葡萄管理技术得到了这么多人的赞扬和认可，只想着早点儿把葡萄剪下来，许给孙子的承诺是一定要实现的，还有王经理和几个保安、保洁，也要给他们的孙子、孙女一个小小的惊喜。

于是在一个值班的晚上，老刘满怀着收获的喜悦，将葡萄剪了下来，分给同事每人两串后，自己还有四串，比其他人多两串，也是应该的，毕竟这两个多月，都是老刘自己照料葡萄。第二天一早，老刘带着葡萄喜滋滋地回家了，接班的老赵看到桌上水灵灵的葡萄，也乐得合不拢嘴。

到了晚上，业主群里忽然炸开了锅，纷纷质问小区门口的葡萄怎么没了？

——多好的葡萄，小区本来绿化不达标，这么好看的葡萄怎么没了？这是破坏小区绿化！

——谁摘的？站出来！不是禁止采摘吗？

——彻查！小区是大家的，一草一木也是大家的，明明禁止采摘，还敢顶风作案！

……

晚饭后，真有几个好事者到物业办公室来质问，看监控，看看到底是谁违反规定，随意采摘小区的葡萄。

说起被摘走的葡萄，小区里的业余摄影家颇有些义愤填膺，这两个月，他拍下了葡萄每一个阶段的变化，正要迎来葡萄最美丽的时刻，正要拍一组照片向报社投稿，葡萄却让人摘走了。这个人正是保安老刘，监守自盗，能不让人生气吗？

他气呼呼地质问王经理，物业是不是为业主服务的？小区的一草一木是不是大家的？小区明明规定禁止采摘，你们怎么能随便摘葡萄呢？

面对质问，王经理一脸无辜状，不管你们信不信吧，我真没让老刘摘葡萄。

老刘倒也坦然承认，葡萄是我自己决定摘的，因为它确实是野生的……

什么？野生的？一同去的胖嫂嗓门响亮，野生的怎么会挂“禁止采摘”的牌子？难道不是物业公司规定的？难道是你规定的？既然是公司规定，每一个人都要遵守，你是保安，不更要遵守吗？

老刘被问得张口结舌，一时语塞。

“禁止采摘”的规定一旦挂上墙，就有了约束性，无论是谁都要遵守，当然也包括他。这是老刘始料不及的。

好在小区的业主都比较通情达理，不就是几串葡萄嘛，保安摘就摘了吧，群里吵吵一阵子也就不提了。

虽然事情过去了，但老刘有些窝火，他辛苦侍弄几个月的葡萄分给大家了，关键时候没人站出来替他说几句话。八月底，老刘辞职不干了，倒不是因为葡萄的事，而是孙子要上小学了，他有了接送孙子上学放学的新任务。

虽然不当保安了，但是老刘一直没想明白一个事儿，明明是自己挂上的“禁止采摘”牌子，想约束大家，为啥却成了自己的罪证？规矩不是人定的吗？既然是人定的，不是应该听人的吗？可是又为什么不听他的？规矩到底是啥？老刘想不明白，想到最后，就长叹一口气。

老刘离开后没多久，小区里又发生了一件让人议论纷纷的事，都说和他有关。

那棵郁郁葱葱的葡萄树被人连根砍断了。

业主群里又炸开了锅，大家异口同声断定就是那个偷摘葡萄的老刘干的，他不满业主的投诉，怀恨在心，走时把葡萄树砍了。老刘的心太坏了，人心不古，为老不尊，损人不利己……

不过，群里的议论仅过了一天就风平浪静了。

原来，市里创建卫生城，要求环境治理小分队到各小区铲除杂草，这棵长在墙外的葡萄树被当作杂草铲掉了。

而这一切，老刘并不知道，他每天接送孙子上学放学，心里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