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变
2023-04-06杜向东
杜向东
当他看见那只猫在夜色中闪着幽蓝而忧郁的眸子,漫无目的地在秋风中游荡时,仿佛看到猫四处寻找自己无处安放的灵魂。而他也看见了自己的灵魂在一片落叶上黯然伤神,在昏黄的灯光下飞旋出残破的身影,忽又随着秋风飘向远方,在夜空中化作一抹星光。
那只流浪猫和他四目相对,猫忽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像他耳边为了一点儿琐事争吵而出现的歇斯底里的喊叫。
寒冷和黑暗像巨浪一样淹没了他的身心,让他茫然无措。他是一个背离了社会认知的孤独之人,在别人眼里是一个怪人,一个不切实际的臆想家。对事物的认知他总是和别人不同,且坚持自己的观念不妥协。他无处可逃,只能隐身到文字里,写一些离奇古怪的文章,偶尔也写一些让人费解的诗词。
从别人的眼神里他能看出,他们把自己当成了精神病患者。
他继续在街头行走,任凄凉的晚风吹拂凌乱的情绪。走出一段路,回头一看,那只猫还跟在他身后,迈着魅惑的步伐,毫无声息地扭捏出万种风情,一双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依然闪耀幽蓝的忧郁。这仿佛来自遥远宇宙的目光像极了他印象中的某个人,但是一时想不起是谁。他对它说,我也是一个可怜之人,你最起码灵魂有所寄托,而我呢,被这个世界抛弃,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收留我,形同幽灵,一无所有。我没法收留你,你还是去别处寻找栖息之处吧。
它停下脚步,说,好吧,再见。
他大吃一惊,猫会说话吗?定睛一看,那只猫不见了踪影,一个老人的身影出现在刚才那只猫消失之处。老人走到垃圾桶后面的一个角落,把一些食物放到那里,然后把一只纸箱放在食物旁边。街灯在秋风中摇曳,发出“嘶嘶”的声音,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那只猫跑了过去,在灯光的闪耀中,欢快地吃着老人带来的食物。“唰”地一下,他吓了一跳,一看,是另一只黄色的猫从昏暗处跑来,加入了夜宵的快乐中。接着又一只,然后又一只,一共有六只。原来,老人在给流浪猫送食物,拿纸箱和旧衣服是为了给它们御寒。
看着老人清瘦、稍微有点儿佝偻的身影,他觉得莫名的亲切和熟悉。他走过去,老人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他打算走到老人面前,看看老人是否是自己认识的人。
就在他快接近老人的时候,老人忽然迈步走向越来越浓的夜色中,脚步忽然扭捏起来,像模特走出的猫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老人变成了刚才那只放射出幽蓝而忧郁目光的猫,瞬间不见了踪影。
我看像你的身影,果然是你。一个身影猫一般出现在他面前,是一个身材婀娜的女人,戴着白色口罩,眼睛闪着忧郁的目光。
她慢慢向他走来,摇曳生姿,样子妩媚,目光魅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他问道,然后又回头张望,以为她是在和后面的人打招呼。可是,他的身后只有空荡荡的大街,街灯摇曳在若隐若现的夜色中。
怎么会认错呢,我是苏苏呀!你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苏苏,他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看着她的眼睛,那幽蓝的目光让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熟悉、亲切和温暖。
他看了一眼表,说,已经凌晨两点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她说,好的,我们回家吧。
他迷迷糊糊地随她漫步,任街上的灯光在白茫茫的雾气中闪烁,或幽蓝,或昏黄,或炽白,或惨绿。
他坐着电梯随她来到了一栋楼的十八层,在门口的地毯垫上,他们换上拖鞋准备进屋时,“喵——”一声凄厉的猫叫,一双幽蓝的眸子在黑暗的房间里格外让人惊心。“啪”的一声,她打开了灯,在明亮而温馨的灯光里,一只猫从沙发跳到地板上,用陌生的眼睛看着他。见他并无敌意,猫摇了摇尾巴,扭过身子,离开客厅走向另一个房间。
他感觉客厅的布置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坐吧,她微笑地看着他,眼睛里的笑意随着灯光流淌,让他的烦恼暂时逃离。
他坐在沙发上,感觉心情无比舒畅,奇怪的是,他在别人那里常有的拘束感在她这里丝毫没有。
你先坐,我去洗个澡。说着她走进浴室,不一会儿,传来哗哗的水流声。等她出来的时候,头发湿漉漉地披在白色浴巾上,眼神温柔而妩媚,脸上带着迷人的笑。她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一边用一条黄色的毛巾擦拭着头发,一边用深情的眸子看着他,问,你不需要洗一洗?
好吧,他站起来,走向浴室。
看到他从浴室里出来,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餐厅。
她拿起挂在一个杯架上的两只高脚杯,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走到他身边,熟练地用开酒器打开红酒,倒入杯中,递给他一杯,又拿起自己的一杯,微笑地看着他。“啪”,两只杯子触碰出清脆的声响,格外动听,杯里的红酒微微荡漾着,像红色的血液般醒目。她一边微笑地看着他,一边把杯子放到温润的唇边抿了一口,闭上眼睛细细回味,然后,缓缓睁开双眼,眸子里的幽蓝让他怦然心动。
他也把杯子放在唇边,喝了一口,甘冽、香醇的滋味在舌尖荡漾,让他感觉半梦半醒。
两瓶红酒已经喝光了,他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他恍恍惚惚地感觉有一个柔软的身体向他靠来,她变成了一只温柔的猫依偎在他的怀里。
当他在租赁的屋子里醒来的时候,手机正不停地一声接一声地响,接着传来疯狂的敲门声,一定是老婆找上门来了!他的心不听控制地狂跳起来。他已经一个星期没回家了,因为和老婆总是吵架。她总是觉得他一无是处,她居高临下的样子让他感觉不到家的温暖。
他提心吊胆地打开门,老婆凶神恶煞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眼神里的怒火一下子把他仅剩的一点儿胆气燃成灰烬。
他不由地看向卧室,门开着,满床被子凌乱得像撕破脸的日子。老婆顺着他的目光“噔噔噔”地向卧室走去,边走边大声说,我看看屋里有哪个不要脸的女人缠着你,不让你回家。
他的心不由地狂跳起来。
老婆走到床前,一把将隆起的被子扯掉,“喵——”一只黄色的身影“嗖”地一下跳了出去,吓了老婆一跳。原来被子隆起的地方是一只猫和一个枕头。
他吁了口气,说,“你不要大喊大叫,这是我的造梦工坊,待会儿范范就来做动漫了。有话好好说!”他说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瞅向空荡荡的床。奇怪,昨晚一直感觉有个女人在床上,怎么凭空消失了?空气里连一丝女人的发香也没有。
“怪不得你总说没钱,每月给你五百元钱,不到几天就没了,原来是搞了什么造梦工坊,我看是做梦工厂,成天活在不切实际的梦里,做白日梦,写一些乱七八糟的诗,简直是精神病!”
“你不要吵架从家里吵到这里。你原来每个月一分钱也不给我,八月份起才每月给我五百……”
“每个月五百还少,再说你能花什么钱?每次让你买的菜、米、面、油我都给你钱,买衣服也给你钱,还成天说我不给你钱!再说,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没等他说完,老婆便大吼大叫起来。
他也气愤地大叫起来:“我一个大男人每个月一千都不够,何况五百?!孩子已经成家,他们都说了自己能挣钱,不用我们再像他爷爷奶奶那一辈人,贴补他。你拿着我的工资卡,我连买书、订杂志这点儿自由都没有。我不愿意和你过这种无聊的守财奴的生活,我们离婚吧!”
“离就离!谁怕谁?”她大喊着,“和你过了半辈子了,你就这样对待我。”
他说:“每次和你要工资卡,你就说,行,你要工资的话就离婚。是你先说要离婚的。你眼里只认识钱。我们离婚吧,房子归你,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工资卡!”
“我不骂你骂谁?骂别人,别人还不愿意呢?”
“你是老婆,也不管孩子,你倒是超凡脱俗了!既然超凡脱俗还要钱干啥?有能耐别吃饭呀!明天我就去把工资卡挂失!”
一听挂失工资卡,她的嗓门低了最少有八度。于是,他也平复了一下情绪。
她一声不吭,走出卧室,摔门而去。他气得胸口发闷,满脸苍白,浑身不停地哆嗦起来。以往每次钱不够花的时候他都和她要工资卡,她要不大吼大叫,要不一句话不说低头玩手机,面无表情,他的话就像空气一样弥散在昏暗的客厅里。
这次他要挂失工资卡,自己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她总是说工作忙,回家让他自己做饭,干家务,即使这样她依旧不满意,总在旁边大声叫骂,他只有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反击几句,但是吵不过她,只能暗自生气。
“我不也是为了攒钱给儿子还房贷嘛!你说你还有脸要钱,你那点儿工资少得可怜,家里什么事也不管,再不做饭,你还能干什么?简直是个废物!”她总是这样强词夺理。这次,再也不能心软了,他下定了决心。
忽然,手机响了起来,是舅舅家的表弟打来的:“哥,我妈没了。”他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舅舅在市里,他投资乡镇新民居,结果赔得倾家荡产,家里每天都有上门要债的人,舅妈经受不住打击,病倒了,一检查是胆管癌。多亏亲戚们援助,做了切除手术,术后已经四年多了,而舅舅早在两年前就去世了。
他立刻打车向市里赶去。
到了舅舅家小区门口,刚用微信扫完出租车司机递过来的二维码,母亲的电话就来了,儿子,你在哪里?回家一趟。你血压还高吗?我给你买了三七粉,对高血压很有疗效。
他一边说我在市里参加文友采风活动,一边打开车门下了车,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想,母亲大概已经知道舅妈去世的消息了,瞒着自己,怕自己身体不好来舅舅家沾染晦气,所以,她在试探自己是否已经来了舅舅家。
唉,母亲是个被迷信思想毒害的人,只能干什么都瞒着她。母亲年轻时说一不二,把父亲管得服服帖帖的。
他进了屋,表弟抹着眼泪迎了上来,哥,你来了。嗯,他不知说什么好,他进了里屋,给舅妈上了香。
表弟的电话响了,看了一眼手机,表弟没有马上接电话,他猜出是母亲打来的。果然,表弟说,姑打来的,如果问你在不在,我该怎么说?
他苦笑了一下,说,你就说我不在这里,我哄她说我在市里参加文友的采风活动。如果我说在家里,她会去我家看我,真没办法!
表弟也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表弟媳妇说,哥,县里的亲戚说他们马上就来,他们都知道你来了,可能是不放心你吧。
他们来,我就躲呀,他们来了,我只能像个呆子,干什么都不对,话都不能说。不说吧,他们又嫌我什么也不管,不食人间烟火。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一文不值的书呆子、精神病!他气急败坏地说完,拿起手机,给表弟手机里转了五千元钱。
表弟说,哥,你的工资嫂子管着,你也没钱,怎么给这么多?他说,这你别管,我弄了个动漫工作室,挣了点儿钱。
其实,他是在来的路上发微信跟几个文友借的钱。
他打车回家,一路上霓虹灯闪烁着幽蓝的光,像一只只忧郁的眸子,凄凉的夜色冰凉了他的心,他的眼里慢慢地溢出了委屈而心酸的泪水。
到家已经很晚了,出租车停到小区门口就开走了。本来他是要回家拿换洗的衣服和一些书的,但是,一想到老婆冰冷的脸和毫无温情的眼神,他犹豫了几分钟,转身向他租的房子走去。
“喵——”一声猫叫,一双幽蓝而忧郁的眼睛一闪之后,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那只猫消失的地方,把一些食物和几根香肠放在一只纸箱旁边。秋风摇曳着街灯,几只猫欢快地吃着,亲热得像一家人。老人的背影他觉得熟悉,让他在深秋的夜里感觉到一丝温暖。
当老人微笑着转过身来,他惊讶地发现竟然是父亲。
爸!他喊道。但是,他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他就这样看着父亲在他眼前走向夜色中,他想起和父亲已是阴阳两隔,泪水又一次溢满了眼眶。
父亲一生与世无争,老实善良,从不会与人争吵。一次,母亲去市里看病,家里只有他和父亲,一天夜里,他正仰面躺在床上,听到开门声,他起来看见父亲的房门关着。他推开父亲的房门一看,父亲不见了。哦,一定是父亲开门出去了,他看了一下表,当时是凌晨两点。
疑惑之后他又担心起来,父亲半夜出去干吗?他跑到窗前,向楼下的院子里张望,没有父亲的身影,只有夜灯发出的光和一声声猫叫。
想起母亲说父亲老顽固,不习惯在家里方便,总是骑车去街上的公厕解决问题。母亲多次阻止,但是效果不大。
想到这里他便放了一半心,他觉得不用过于担心和惊慌,于是在客厅里安静等待。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楼梯有轻轻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父亲走了进来,看见他在客厅,吓了一跳。父亲问,你不睡觉,干吗?他说,你不睡觉半夜出去干吗?父亲说,你别管,这是我的自由。
他想了想,我一直追求自由,但是也没实现。父亲追求自由没错,就让父亲在半夜放飞自己吧。
父亲去世后,忘了谁告诉过他,父亲生前悄悄收留了许多流浪猫,每天半夜,父亲会在母亲睡熟后悄悄出去喂猫。他的脑海从此经常浮现出这样的情景:父亲躺在床上假寐,听见母亲鼾声渐起,便悄悄地下地、穿鞋、开门,到地下室拿出纸箱,垫上旧棉衣,迎着凄凉的夜风,在街灯的摇曳中温暖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他来到工作室,打开门,那个猫一样温柔的女人正等着他。她放下手中的书,说,你写的这本书既深刻又有意思,我已经看第三遍了。说着,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脸上露出动人的笑容,像穿越黑暗天边的一抹晨曦,把他满身的疲惫、心里的黯然、酸楚和无助驱除殆尽。
她缓缓走到餐厅,取出一直保温的饭菜,微笑着端到他面前的茶几上,温柔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目光里的心疼让他回忆起小时候的某一个夜晚,母亲用温暖的手抚摸他。
你到底是谁?他漫不经心地问。
我是你写的这本小说里的那个苏苏呀!
记忆竟然在他似睡非睡、半梦半醒之中被打开,好像自己写过那么一本小说,小说里仿佛有那么一个女人。
自从他到医院检查出了阿尔茨海默症以来,记忆好像生了斑块一样,零星的往事在他的脑海一闪即过,像飘忽而过的那只流浪猫忧郁的眸子,只留下一抹幽蓝、伤感,让人在真实和虚幻间彷徨。
记忆碎片慢慢融合,时光中凋零的记忆在温柔中苏醒。在他的这部小说中,在白昼苏苏是一只守候人间情缘、温柔乖顺的猫,它尝尽了人间的喜怒哀乐、爱恨纠缠;在夜晚她又变成美丽、贤惠而温柔的女子,陪在他身边,在天亮前,又会变回猫。
而他,生而为人子、为人夫,却愧而为人子、为人夫。他想要斩断情缘,但尘缘未尽,情亦难了,只能像小说的结局那样,他变成一只猫,白天远远地静候着母亲,看着母亲蹒跚的身影在时光里一天一天苍老,听着她为自己日日祈祷。
他躲在角落,看着自己的妻子,当年那个美丽、年轻、大方而优雅的女人,活成了一个守着工资卡、不顾丈夫、儿子和亲戚们的感受,我行我素,坚信只要掌握那张工资卡就能掌控世界,就会让丈夫对自己唯命是从、俯首称臣的女人。
他翻看微信,看见老婆在微信里转来一千五百元,下面是一段文字:听说舅妈去世了,你给随一千。儿子来电话了,说还有十几天就要举办婚礼,我们得去参加婚礼,你回来商量一下。
他想起老婆每天穿行在家和单位两点一线中,离群索居。他想起舅舅检查出脑瘤后,表弟决定动手术筹不齐钱而绝望时,老婆给了表弟一万元,又借给了表弟一万元,而且帮表弟渡过难关后,老婆至今也没有提让表弟还那借的一万元。
但是,这就是让自己心软的理由吗?离又离不了,不离又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谁也不恨,就恨自己举棋不定、软弱无能。可是,有母亲在,不离,她心疼自己婚姻不幸而担心惦记;离了,母亲又会被人耻笑更加郁郁寡欢。他只有在夜色中编织一个一个的梦,让白昼的吵闹和纠缠融化在温柔之中,活在自己对自己的欺骗中,像一个童话。
天亮了,他睁开双眼,发现苏苏不见了,自己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