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 章
2023-04-06赵大河
赵大河
双方均认可的报复
犹滴是一个美丽的寡妇。为拯救被围困的城市,她盛装出城,来到敌人的营盘。犹滴惊人的美丽,为她打开一条通道。犹滴来到敌方首领荷罗浮尼的营帐。她谎称为荷罗浮尼提供情报,从而赢得荷罗浮尼的信任。荷罗浮尼留她在营帐内,她趁荷罗浮尼醉酒,夜半砍下他的头颅,带回城中,从而扭转了战局……
这是圣经故事,许多画家都画过这个题材。米开朗基罗、卡拉瓦乔和多那太罗都在作品中呈现过犹滴。米开朗基罗的犹滴是优雅的,卡拉瓦乔的犹滴是血腥的,多那太罗的犹滴是胜利的。
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请求师父允许她也画这一题材。
“你能超越米开朗基罗吗?”
“不能。”
“你能超越卡拉瓦乔吗?”
“不能。”
“你能超越多那太罗吗?”
“不能。”
“那你为什么要画?”
“我可以画得和他们都不一样。”
“好吧,我倒要看看,有多不一样。”
师父问她需要模特吗,她说不用。她只需要一面镜子。镜子?够奇怪的。通常这样的画作是需要模特的。由她去吧。
真蒂莱斯开始作画。她作画时不允许任何人观看,连师父也不行。在作品完成之前,她要保密。她严肃得可怕。没有人敢去打扰她。
任何画作都有完成的时候,揭幕的时刻终于到了。
师父将众弟子召集起来,他们都十分好奇,真蒂莱斯会画出一幅什么样的杰作呢?
油画被一块布遮挡着。这是必要的。一幅作品的诞生需要恰当的仪式。
师父和众弟子满怀期待。
真蒂莱斯一改平时的邋遢,换上熨烫平整的最好的衣服。她端庄、严肃、凛然,一副上刑场的架势。
空气好像凝固了。
真蒂莱斯并不急于撤去遮挡的布。
稍作延宕。
她深吸一口气。
拽下遮挡的布。
她不需要看画作,那是她画的。每一根线条、每一笔油彩都经过她的手。整个画作她了然于心。她要看的是师父和师弟们的表情。他们的震惊、愕然、不解、愤怒、不安,等等。这一刻将铭刻在她的头脑中,也铭刻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画作震慑了他们。
他们目瞪口呆。
画中的犹滴就是真蒂莱斯,真蒂莱斯就是犹滴。她将自己画成了犹太女英雄。这算不得出格。她借镜子,为的就是画自己吧。犹滴手中拎着她刚砍下的敌方首领荷罗浮尼血淋淋的人头。那颗人头,天啊,是师父阿戈斯蒂诺·塔西的。也就是说,在圣经故事中,犹滴砍下了荷罗浮尼的人头,在画作中,真蒂莱斯砍下了师父塔西的人头。
师父性如烈火,他会怎么发作?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等着师父爆发怒火。画作肯定是保不住了。尽管画得不错,可是怎么能拿师父开玩笑呢。
师父一言不发。他很清楚,女弟子是在报仇雪恨。她想砍下他的头。现实中,她无能为力,可在画作中她实现了。这是他强奸女弟子的代价。他有些懊悔。他看一眼女弟子,她的表情似乎在说:瞧,你强奸我,我把你杀了,把你的头颅砍了下来。你活该!这是你应得的!
师父并没有毁掉这幅画,他只是皱了皱眉头,说:干得好!
用被遮胸
早晨,成吉思汗还在被窝里没起来时,帖木格·斡惕赤金进来跪着哭诉说:“九种语言的百姓都聚集到帖卜·腾格理处,我派莎豁儿去讨还我的百姓,莎豁儿被腾格理打了,被迫背着马鞍徒步回来。我亲自去讨,被腾格理七兄弟围住,迫使我悔过,跪在帖卜·腾格理后面。”
说罢,痛哭起来。成吉思汗还没说话,孛儿帖夫人从被窝里坐起,手拉被子掩住胸部,流着泪说:“他们要干什么?以前合伙殴打了合撒儿,现在又迫使斡惕赤金跪在他后面,是何道理?你今见在,他们都敢欺负你如桧如松的弟弟们,久后,你老了,像乱麻、像群岛一般的百姓们,如何会服你幼小的儿子们管?”
这段看起来像小说一样的文字,来自《蒙古秘史》。帖木格·斡惕赤金是成吉思汗最小的弟弟。他被帖卜·腾格理欺负了。这时候成吉思汗已经称帝,是草原之王。帖卜·腾格理又是什么人,他怎么这么大胆子敢欺负成吉思汗的亲弟弟?说起来,帖卜·腾格理可不是一般人,他是萨满大巫师,也就是说,是蒙古族的宗教领袖。如成吉思汗弟弟所说,九种语言的百姓都聚集到他那里了。他羽翼渐丰,要与成吉思汗分庭抗礼。成吉思汗共三个亲弟弟,合撒儿是最大的弟弟,斡惕赤金是最小的弟弟,这已有两个被欺负了。
帖木格·斡惕赤金哭诉完,“成吉思汗还没说话,孛儿帖夫人从被窝里坐起,手拉被子掩住胸部,流着泪说……”《蒙古秘史》叙事简略,其音写译本(即按照蒙古文发音,逐字译过来的版本)只有几万字。此处,却写得很细,呈现出动态的画面。显然孛儿帖过于激动,突然坐起来,按现在的说法,走光了,于是急忙拉被子掩住胸部。音写本更简洁,只“用被遮了胸”五个字。这个小小的细节在两个版本的史书中都清晰地保留着。对整个叙事来说,这个细节略去,并不影响什么。作者为什么一定要留下这个细节呢?《蒙古秘史》之所以称为秘史,是因为最初由皇家私藏,秘不示人。大汗审阅时也没有删去这几个字。这是秘史可爱的地方。
之后,还有一个细节,也颇值得玩味。
孛儿帖边说边哭,泪流满面。
成吉思汗对弟弟说:
“帖卜·腾格理今天要来,由你处置吧。”
于是,斡惕赤金起身,去准备了三个大力士。
少顷,蒙力克领着七子来。帖卜·腾格理至酒局西边,才坐,斡惕赤金将他衣领揪住说:
“你昨日教我服罪,我如今与你比试。”
斡惕赤金揪着往外拖,帖卜·腾格理帽落于火盆边,其父拾起嗅了置于怀中。
成吉思汗说:
“出去比试吧。”
他们出去后,外面预先准备的三个大力士迎上来,将帖卜·腾格理脊骨折断,弃于左边车梢头。
这一段中,斡惕赤金与帖卜·腾格理揪扯时,帖卜·腾格理的帽子掉在火盆边,他父亲将帽子拾起来,嗅了,放到怀里。
“嗅了”特别有意思。蒙古人的帽子应该是皮帽子,带毛,落到火盆边,离火很近,嗅了嗅,是看帽子是否被火燎着了。燎着的话,会有一股焦煳味。蒙力克显然没意识到成吉思汗要处置他儿子,所以才在意帽子。这样的细节写入历史,历史便有了气息,是活生生的流动的场景,而不只是冰冷的大事记。
在高原,在黑夜,在雨中
电闪雷鸣,天空低垂,大地颤抖,暴雨倾盆……瞬间,雨水便汇成小溪,向低洼处流去。狂风大作,几欲掀翻帐篷。
黑暗中,两条狗都淋得精湿,蜷缩成一团。它们不时地抖一抖身上的水。可是,这起作用吗?显然,不。后来,它们索性趴在泥地上。
它们不能回帐篷。它们被绳索拴着。为防盗匪袭击,它们要守夜。帐篷门开在避风方向,马和骡拴在门口。夜间盗贼总是来自迎风的方向。大黑狗尤尔巴尔斯被拴在远端,黑白相间的马琳其被拴在近端。
防范是必须的。因为出发的第三天,就有两匹马被盗贼掠走。
斯文·赫定陪着两条狗值守。他在两条狗之间徘徊,让它们知道他并没有抛弃它们。他淋得像落汤鸡。雨声太大,他没法和狗交流。狗能听懂一些话,尽管它们不会说。
他必须想点什么。首先想到的,是这趟冒险。拉萨是一座神秘的圣城,难以接近。许多探险家试图前往拉萨,都被拒绝入境。尽管如此,他仍然决定冒一次险。他选一名哥萨克人沙格达尔和一名蒙古喇嘛希日布,组成一个小型探险队,带着五头骡子、四匹马和两条狗,从藏北,沿蒙古朝圣者的道路前往拉萨。为了保险,他剃了光头,刮了胡须,并用软膏将皮肤涂成棕色,从头到脚装扮成蒙古人的模样……这样能行吗?他不知道。无法预料。只有时间会给出答案。
狗知道它们的职责。唯其如此,忍受雨水的抽打才是值得的,才是有意义的。他与狗在一起,会使狗觉得境遇是可接受的。它们不是白受罪,而是在站岗放哨。
后半夜,两条狗突然疯狂地吠叫起来。喇嘛醒了,提着步枪冲了出来。沙格达尔还在睡,他睡起觉来打雷也惊不醒。斯文·赫定将沙格达尔也叫起来。他们熄灭灯火,埋伏起来,啼听着远处的动静。马蹄声盖过了雨水的声音。喇嘛要举枪射击,被斯文·赫定阻止了。急促的马蹄声在淤泥中嘚嘚作响。是马贼吗?谁知道呢。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声音。对方显然也听到了两条狗的狂吠。双方都不明底细。马蹄声渐渐远去,雨水的声响又统治了世界。狗儿们也不再吠叫。
夜,仍然很漫长,狗儿们还要忍受雨水的抽打。
斯文·赫定到帐篷中写日记,记下这个夜晚的雨和恐怖……
好了,我索性把这趟冒险的结果告诉你吧。十几天后,他们突然被一队藏族骑兵围起来。骑兵像表演,又像示威,在他们周围呼啸来去。骑兵中的队长命令他们:掉头返回。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们一步也不能往前走,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
在华盛顿邂逅塞尚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塞尚。这是美妙的一天,阳光强烈,天空瓦蓝,云朵像洁白的棉花垛。锡克教徒在举行节日游行,前面是乐队,跟着的是彩车和盛装的人群。交通中断。塞尚坐在广场边一张椅子上,注视着前方。
塞尚说:“太阳的光线如此强烈,让我感到物体的轮廓都飞了起来……”
又说:“我们富饶的原野吃饱了绿色和太阳。”
他自言自语,没有人接话。这里多是游客,没人意识到他是大名鼎鼎的画家,尽管旁边的博物馆里正在举行他的画展。据说,这次展览的画作最全,主办方尽其所能地从其他博物馆和收藏家手中借来大量塞尚画作。
塞尚说:“孤独对我是最合适的东西。孤独的时候,至少谁也无法来统治我了。”
又说:“我们生活在由一个混乱而形成的彩虹中。”
又说:“我欠你的绘画真理,我将在画中告诉你。”
又说:“你看,当我们开始近距离观察世界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世界是这么糟糕,我们忍不住就成了哲学家。理智见鬼去吧,快乐万岁!”
走过去之后,我朝大师挥挥手,喊:
“快乐万岁!”
站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花园里
在这座被精心打理过的花园里,一个女人自言自语,滔滔不绝,旁若无人……她同时用几种腔调说话……在她一个人的口中,几个人——有男有女——争论不休,各种观点激烈碰撞,或犀利,或冷嘲热讽,或妙语连珠……
她终于安静下来,似乎在沉思,她脚步缓慢地向前走,差点撞到树上。
她从我身旁经过,突然说:树上的鸟儿在用希腊语唱歌。
她既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抬起头,看到两只黄鹂鸣翠柳——
可惜,我听不懂希腊语。
此刻,站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花园里,如同达洛卫夫人手捧鲜花站在马路边要过马路的那个瞬间。任何一个瞬间都不是孤悬在时间之外,无所傍依。它是时间绵延中的一环,连接着前一刻和后一刻。又通过前一刻和后一刻连接着过去和未来。过去和未来,是无穷无尽的。具体到这座花园,历无数纪,沧海桑田,由荒芜到田园,由田园再到荒芜……某一天,成为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花园。种花植草,修葺一新。一个智慧的女人在这里徘徊,构思小说,写下能够穿透时间的名著。
偶 然
生活中总有一些偶然发生的事件,事后看来都是有预兆的。而反过来看,一些能够作为预兆的东西,最后也都应验了。由这种现象,有人总结出一个定理——墨菲定理:你担心的事总会发生。中国有句老话,叫“怕处有鬼,痒处有虱”,也是这个意思。
临出发时,我被猫给抓伤了。
这不算什么大事,可是也足够闹心。我和妻子给猫洗澡,猫不喜欢洗澡,挣脱时,尖利的爪子扒住我的脚趾,猫的趾甲像利刃一样扎入我肉中。我忍住疼,将猫的趾甲拔出来。血迅疾冒出来。我用棉签蘸酒精,擦去血迹,给伤口消毒。用去十几根棉签之后,血止住了。
要打狂犬疫苗吗?这是个问题。问度娘,说必须打。猫狗抓伤都要打狂犬疫苗。猫的趾甲里可能藏有狂犬病毒。若得狂犬病,百分百死亡。
还有一种说法,是说猫狗只有在发病期间和发病前几天具有传染性。如果猫狗是健康的,你被它抓伤,其实是不会得狂犬病的。
我家的猫百分百健康。
那么,不打狂犬疫苗也可以吧。
打疫苗通常要打四针到五针,短则三周,长则一个月。我马上要出国旅行,即使能打第一针,后面的针也没法打啊。算了,索性不打。
后来的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得狂犬病。
其他,要多糟糕有多糟糕。在布拉格,我的钱包被偷了,更糟的是,护照在钱包里面。报案后,警察录了半天口供,最后对我说,我可以走了。钱包呢?警察说如果抓到小偷,会把钱包还我,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只好联系大使馆,解决护照问题。为此,我不得不在布拉格多滞留了一周时间。多出来的一周,我差不多把布拉格的大街小巷游遍。但我仍不敢说我了解布拉格。这个城市的一大特点是,你越是了解,越是觉得还有更多的东西要了解。在瑞士滑雪时,我撞到一棵树上,昏迷三天。如果不撞上那棵树,我就冲出滑道,掉下悬崖了。这两件事之后,我决定立即回国。当飞机在高空遇到气漩,我们都用上氧气面罩时,我想到我家的猫,心想,真不该执意出行啊。
也许猫感受到了这次出行的危险,在阻挡我,它不会说话,于是就抓伤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