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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层治理与自我增能:中国特色社会工作道路的理论审视

2023-04-06童敏周晓彤

社会观察 2023年2期
关键词:社会工作者现实生活内涵

文/童敏 周晓彤

问题的提出

自2013年民政部正式提出“三社联动”以来,社会工作被视为我国社区基层治理的一支重要专业力量。特别是在党的十九大提出“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新格局”以及十九届五中全会倡导“畅通社会工作者和志愿者等参与社会治理的路径”之后,社会工作被当作我国基层治理不可或缺的重要专业力量之一。2022年,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十四五”城乡社区服务体系建设规划》,再一次强调在我国城乡社区建设中发挥社会工作的专业力量。显然,如何融入基层治理实践并且推动我国基层治理的创新,这不仅是一个实务问题,而且是一个亟待中国社会工作者回答的理论问题,它关乎中国特色社会工作的道路选择和理论建构。值得注意的是,一旦人们把社会工作视为一支创新基层治理的专业力量就会发现,这样的专业实践专注于普通人群的社区参与和议事以及其中需要实现的个人与社区的能力提升,这是一种增能实践。为此,作为中国社会工作者就需要考察西方增能实践的历史演变,以便能够明确中国社会工作在基层治理实践中的增能要求,找到中国特色社会工作道路的理论基础,创建社会工作的“中国学派”。

社会生活中的增能

第一次正式使用增能这一概念的是美国学者芭芭拉·索罗门(Barbara Bryant Solomon),她聚焦美国黑人在社会生活中普遍感受到的无力感,并由此出发倡导一种能够改变黑人社会地位的社会工作。进入20世纪80年代之后,增能社会工作得到迅猛的发展,它的内涵也因此变得更加明确,倡导一种能够把个人层面的临床治疗与社会层面的资源分配整合起来的整全实践。到了90年代,美国另一位学者朱迪斯·李(Judith Lee)把人与环境之间的生态联系作为人们增能的基本观察维度,认为历史视角、生态视角和社会视角是增能实践不可或缺的三个观察维度。进入21世纪之后,增能概念的内涵呈现出多样化、动态化和个别化的特点,之前一直强调的社会变革性逐渐被淡化。

与问题解决模式不同,增能社会工作始终把社会资源分配不公的现象分析视为个人问题解决的关键,它假设每个人都具有参与社会生活的能力,都能够影响社会生活的改变,不局限于个人现实生活困扰的解决。这样,人们的增能也就有了多个层面的改变要求,具体包括:(1)拥有更为积极、更有力量的自我;(2)对现实环境始终保持批判的意识;(3)学会寻找资源和策略实现预定的目标。

增能社会工作把意识提升视为增能的核心内容,认为只有借助与社会环境的对话,了解问题背后的社会层面原因,才能找到对抗社会资源分配不公的办法,消除人们的无力感。这样,社会生活中的增能就具有两个方面的核心改变要求:一是意识提升,表明人们观察视野的拓展;二是行动反思,表明人们参与社会生活的深入。实际上,增能社会工作倡导的是一种新的“本土”的知识观,这种知识观与人们的在地参与经验有着密切的关联,是人们融入社会生活并且推动社会生活改变能力的体现,而其中对自己所处社会环境的批判意识也就成为这种知识的核心内涵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强调社会变革性的增能实践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不仅内容变得越来越宽泛,而且越来越注重个人成长改变的要求以及个人对现实生活掌控能力的提升。

现实生活中的增能

在全球化运动和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下,增能社会工作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把现实生活中的多元化、复杂性以及变动性等特征也纳入增能内涵的考察中。这样,增能这一概念也就不再局限于社会领域的服务,它被广泛运用于社会工作的不同服务领域和不同服务人群,被视为理解服务对象以及社会工作专业实践的一种独特视角,成为实现社会工作“助人自助”专业服务目标的普遍诉求。

作为变革性的增能内涵有一个基本假设,认为人们在社会生活中会遭遇来自社会结构因素影响而导致的成长受阻现象,因而权力的抗争也就被视为增能的重要实践策略,它能够保障人们的基本权益不受侵害。女性主义不赞同这样的假设,他们发现,一旦人们把权力的抗争作为保障自己权益的基本手段,就会使增能演变成权力斗争。实际上,人们的权力争夺很多时候并不会自然而然出现增能,增能包含人们对现实生活处境的深入理解,以及与周围他人协同能力的增强。因此,增能的内涵不能被狭隘地理解为权力的抗争,它涉及人的主观心理状态的复杂变化过程,除了包括掌控感和力量感的增强之外,还包括参与现实生活能力的加强、自我主动性的提升以及自我满意感的增加等。

实际上,增能是无法给予的。一旦人们在增能实践中缺乏批判反思的能力,就会不自觉地通过增能把自己认同的价值标准和责任要求转移给对方,让对方感受到的不是增能,而是失能。这意味着,增能不能采用“需要—满足”这种传统的问题解决框架来考察,它不是给予和接受这种单向的影响关系。这样,个人的主动性就成为增能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人们只有主动寻求自己认定的现实生活目标并且感受到自己的主动影响能力时,才能够保持自己行动的积极性。值得注意的是,增能的这种主动性是人们对自己生活状态的重新理解和调整,它是一种个人自我的内在改变。

一旦人们从单一的角度来理解增能,就会不自觉地忽略人类现实生活的两个基本事实:一是人类是社会人,他们的生存和发展依赖他人;二是人类生活处于社会物质环境中,依赖物质的生产和分配。正因为如此,增能的内涵就需要场景化,这样做既能够避免陷入个人主义的窠臼,也能够避免掉入道德主义的陷阱。这样,对于增能而言,场景化具有了哲学层面的意义,它是一种新的知识观,要求人们放弃决定论和相对主义的知识立场,从人们所处的现实生活场景出发寻找个人成长改变的空间,它既涉及场景化的现实生活要求,也涉及人们在特定场景中的主动性。否则,人们的成长改变就无法与他们对现实生活场景的理解联系起来,人们的增能也因此变成“无本之木”,必然走向失能。

显然,增能不同于人们常说的能力提升或者优势兴趣的发挥,它包含了人们的自主性、自决能力和自我效能等方面的改变,有了“由内向外”的主动性。这样的变化是无法仅仅依靠个人单方面的努力就能够实现的,它存在于人们与周围环境的交往关系中,是一种特定交往关系呈现出来的特征。这样,伙伴关系的建设就成为人们实现增能的重要策略之一,其核心是尊重和保护人们的自决权,特别是社会工作者因为在专业服务中具有了“专家”身份,他们就需要在专业服务与人们的自决权之间做出选择,维护两者的平衡,以保障社会工作专业服务能够真正推动人们自决能力的提升。

可见,增能是一个内涵非常丰富的概念,具有多维性,特别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逐渐转向自我增能,关注个人在现实生活场景中的增能。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增能这一概念目前仍缺乏一致的共识,导致它在研究和实务领域运用中存在诸多困难。

西方自我增能内涵的不足

显然,自我增能是在人们失去面对现实环境挑战能力的情况下实施的服务策略,它的目的是帮助人们提升对现实生活的掌控能力。这样的自我增能只有在人们出现了明显的失能感的时候才发挥作用,平时根本无法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极容易陷入批判意识的强化和权力抗争的纯智力游戏中。实际上,人们的主动性是在日常生活的问题解决过程中形成的,只有当人们能够把自己所学的新知识运用于现实问题的解决过程并且看到其积极的成效时,才能对抗无力感,主动融入现实生活,增强自我的主动性。自我增能与日常生活的割裂恰恰来自于对问题概念的忽视,因为人们一旦在现实生活中遭受到环境的挑战,首先感受到的是由于目标无法达成产生的问题,只有当人们经历过多次尝试仍旧无法改变现实环境时,内心才会出现无力感。因此,与增能相比,问题的使用更为日常化、生活化。相应地,自我增能要走进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也就需要与问题的考察结合起来。

除了无法融入日常生活之外,自我增能的内涵始终镶嵌于西方的个人主义和自我改善的文化传统中,与有着不同文化传统的非西方社会之间就会产生冲突。为此,有学者提倡在地化的服务,呼吁人们关注在地的生活方式以及自身拥有的理解框架,建立一种与西方增能内涵不同的东方范式。实际上,在具体的增能服务中,中国人的自我观直接影响着增能服务的内涵。尽管人们渐渐意识到发展中国家的增能内涵应当不同于西方的自我增能内涵,有着自己独特的要求,但是有关这方面的研究和实践却远远不足,仍有很长的路需要人们去探索。

自我增能的内涵之所以遇到这样的困境,既无法深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也无法与在地的中国文化精神资源衔接,是因为增能的内涵在从社会生活的增能向现实生活的增能转变过程中,人与环境的交互影响成了自我增能实现的关键,而在这种交互影响中如何保证人们的意识提升超越个人经验的局限却没有清晰说明,导致人们不自觉地陷入个人主义的价值观中审视自我增能的内涵。这样,西方的自我增能内涵也就无法摆脱西方个人主义单向视角的局限,问题解决与自我增能也就成为两种“水火不容”的社会工作实践策略。可以说,自我增能的专业实践困境反映的恰恰是西方个人主义价值观的困境。尤其是在有着与西方个人主义不同文化传统的中国本土处境中,这一专业实践的困境显得更为突出。

中国文化视角的自我增能

为此,中国社会工作者就需要放弃从个人主义的单向视角审视自我增能的内涵,站在在地的中国文化立场,采用一种人与环境交互影响的双向观察视角,注重个人如何超越单向观察视角局限之后对生活之“道”的发现,拥有了促使个人自决理性提升的要求。一旦中国社会工作者采用这种双向观察视角考察社会工作专业实践就会发现,与自我增能相对立的问题解决也具有了新的内涵,此时的问题解决总会遭遇环境的挑战,需要人们在问题解决过程中明确环境提出的挑战,并且在环境挑战的考察中拓展人们问题解决的观察视角,由此使人们在问题解决过程中获得自我增能。这样,在双向观察视角下人们的问题解决与自我增能不再是相互对立的,而是人们解决问题过程中的两面,两者相互依存,相互促进。一旦人们采用双向视角的自我增能,不仅能够让自我增能这一概念与问题解决结合起来,走进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让人们的每一次问题遭遇和解决过程都成为能力提升的过程,而且西方的自我增能这一概念就能够与中国文化注重的理性自决衔接起来,让中国本土社会工作注入中国文化的精神元素,使中国社会工作真正能够本土化。这样,这种双向视角的自我增能也就能够在融入人们日常生活的同时,与在地的中国文化精神资源联结起来,真正走出中国特色社会工作的发展道路。

尽管中国社会工作已经广泛参与到我国的基层治理实践中,而且被视为我国基层治理实践的一支重要创新力量,但是实际上它的专业位置和专业功能是不清晰的,常常与社会组织的公益慈善服务以及居民的志愿服务混淆在一起。究其原因,是由于中国社会工作在基层治理实践中找不到可以实现专业改变成效的专业手法。如何促使社区居民在基层治理实践的社区参与和社区议事中发生有效的改变,这不仅是一个社会工作的实务问题,而且是一个社会工作的理论问题。在西方传统社会工作的问题解决和自我增能两大实践策略失效的情况下,中国社会工作需要走出自己的专业化发展道路。这样,双向视角的自我增能也就具有了明确社会工作基层治理实践的专业位置和专业功能的作用,因为这样的专业手法不仅能够帮助中国社会工作者在推动居民社区参与和社区议事过程中找到他们遭遇的现实问题,而且能够协助居民通过现实问题的解决及其自我增能的过程提升居民在社区生活中的理性自决能力,增强居民在社区生活中的互助和自治。显然,此时中国社会工作在基层治理实践中真正拥有了无法替代的专业位置和专业功能。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双向视角自我增能的逻辑框架下,中国社会工作的基层治理实践有了传承中国文化精神资源的现实要求,不再仅仅停留在居民现实生活问题的解决和能力的增强等物质生活层面,而同时拥有了运用中国文化精神资源改造现实生活这种文化精神层面的需求。它一方面要求中国社会工作者在基层治理实践中推动这种人与环境协同改变的双向视角的中国文化精神资源走进居民的日常生活中,转化为居民在现实生活中的理性自决能力,让中国文化精神资源通过问题解决和自我增能的过程适应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发展要求;另一方面要求中国社会工作者在帮助居民促进现实生活的改善过程中能够展现中国文化的精神资源,使中国的现代化生活拥有自己的文化内涵和伦理价值,避免陷入西方个人主义的窠臼,最终迷失发展的方向。因此,可以说,双向视角的自我增能让中国社会工作的基层治理实践拥有文化实践的内涵,是中国社会工作者在基层治理实践中寻求中国特色现代化道路的探索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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