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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育龄人群的生育动机与生育意愿

2023-04-06宋健胡波

社会观察 2023年2期
关键词:效用生育意愿

文/宋健 胡波

引言

当前中国育龄人群不仅生育行为普遍低于生育意愿,且呈现意愿与行为“双低”的态势。在这种情况下,仅弥合育龄人群生育意愿与行为之间的偏离不足以实现适度生育,还需要深入探究育龄人群生育意愿低迷的原因。

生育意愿作为预测生育率的重要指标,受到学界广泛关注。既有研究多围绕生育意愿的测量与应用、生育意愿的变化及其影响因素、生育意愿与生育率之间的关系等展开。其中关于生育意愿的影响因素,多侧重社会经济、人口特征及相关政策等宏微观因素,相对忽视心理层面的因素。而事实上,作为一个重要的主观变量,人们的生育意愿会受到其心理特质及倾向性的深刻影响。特别是随着适龄生育主体从成长于家庭主义和集体主义氛围的“60后”“70后”转变为更注重个人体验和自主性表达的“80后”“90后”,探索生育意愿的内在影响因素特别是人们生育孩子的理由或生育动机就显得更为重要。

关于生育动机及其与生育意愿的关系,既有研究主要遵循积极/消极、家庭/个体主义等进行两分类实证分析,较少考虑动机作为连续统的性质,一些结论还存在分歧;由于社会制度、家庭传统、生育惯习等差异,源于西方的动机量表需要调适使用,加之数据可得性等限制,目前国内对生育动机及其与生育意愿之间关系的研究还不充分。

生育动机在生育逻辑链上具有先导作用,决定了后续的生育意愿和生育行为。在生育政策不断宽松化的背景下,中国育龄人群的生育动机现状如何?与生育意愿的关系怎样?人群间的差异及由此映射出的政策需求是什么?本文将聚焦上述问题,基于最新全国调查数据,综合米勒生育序列模型框架与自我决定论动机类型进行实证分析。

数据来源与变量说明

本文数据来自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于2021年7月至8月开展的“低生育率背景下育龄家庭的生育机制与生育支持研究”全国抽样调查。调查对象为调查时点在调查地(村/居委会)居住半年以上,且为1971年6月1日至2001年5月31日期间出生(即调查时20~49岁)的在婚女性及其配偶。问卷分为主问卷(妻子)和配偶问卷(丈夫)。调查采取分层、多阶段PPS抽样方法,综合考虑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已婚育龄女性规模、生育水平、地理位置、总人口规模、经济发展水平及区域内部异质性。抽样过程中根据各地公开统计数据提供的已婚女性年龄信息,将20~49岁的在婚女性按10岁组划分成3个年龄段进行比例配额,从而使样本年龄分布与当地实际情况尽量保持一致。最终选取上海市浦东新区、闵行区,辽宁省沈阳市、朝阳市,陕西省西安市、汉中市,河南省郑州市、开封市,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河池市,共计5省份10市(区)的6023户家庭,样本分布具有全国代表性。

由于生育动机和生育意愿因人而异,因此本文未使用夫妻配对样本,而是主要关注20~49岁被访妻子样本,同时将其配偶的信息作为丈夫样本参照列出,观察两性样本中生育动机与生育意愿之间关系的稳定性。这与通常混合样本中的性别比较分析有所差别。妻子和丈夫的有效样本量各自均为6023个。

因变量为生育意愿。用希望子女数测量,对应问卷中“在国家允许生育三个孩子的情况下,考虑到您自身和家庭条件,您这辈子希望要几个孩子”。问题的回答(“0”“1”“2”“3”“4个及以上”“不确定”),首先进行分类描述,然后将确定数量视为0~4的计数变量进行分析。

自变量为生育动机。自我决定论认为,动机是一个从受控动机到自主动机的连续统。根据个体对行为的自主程度以及动机内化程度,可以从外至内将动机分为外部调节、内射调节、认同调节、整合调节与内在动机五种类型。其中外部调节动机指将外部权威、获取奖励、害怕惩罚或遵守规则作为行动的理由,表现为“因为别人期望我这么做”;内射调节动机是通过内在压力如为了避免内疚、焦虑、自责等而采取行动,表现为“如果不这么做我会感到羞愧”;认同调节动机认同行动对自身的重要性和其潜在价值,表现为“我想做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价值观念”;整合调节动机将外界的目标整合为个体的核心价值观和信念;内在动机是指个体从事某行为的动机完全出于自己的内在乐趣和自由选择,即“因为我喜欢这么做”。这五种类型的动机共同构成完整的动机连续统,两端分别代表了最强受控的动机和最高自主的动机。

在自我决定论的指导下,结合以往生育相关研究,本文将生育动机由内而外分为内在动机、生育效用、社会压力、家庭期待、生育成本五种类型。其中,内在动机通过问题“孩子能带来快乐”来测量。生育效用反映认同调节动机,在调查中使用6个题项测量两类效用,其中“生育是为了传宗接代、家族兴旺”“养孩子可以防老”“生孩子是孝顺的表现”“生孩子能增加家庭以后的劳动力和收入”这四个题项测量生育的功利型效用;“生育是为了家庭完整”“孩子能促进夫妻幸福、家庭和睦”这两个题项测量生育的情感型效用。社会压力属于内射调节动机,在调查中使用“不生孩子会让我没面子”“不(再)生孩子会让我对家人感到内疚”这两个题项来测量。家庭期待和生育成本属于外部调节动机,问卷中“丈夫希望(再)生”“父母或者配偶的父母希望我(再)生”“亲近的亲戚朋友希望我(再)生”这三个题项测量家庭期待。“生育会对职业发展产生负面影响”和“生育会对收入产生负面影响”(测量机会成本)、“生育会带来很大的经济负担”(测量经济成本)、“生育会限制我时间上的自由”(测量时间成本)、“我担心(再)生小孩没人照顾”(测量照料成本)、“生养孩子会让我感到担忧和焦虑”(测量心理成本)这六个题项分别测量五类生育成本。这些题项取值为1(非常不同意)到4(非常同意),取值越大表示动机越强。

分析时将每种类型中的题项选择得分加总并取算术平均值,得到五种动机类型的强度,然后从动机自主性的角度将五种动机整合成自主动机和受控动机。由于个体在从事某行为时,既有自主动机又有受控动机,因此,只根据某一类动机并不能有效预测其行为结果。借鉴既有研究的做法,从内而外分别对四类动机赋权(内在动机权重为2,认同调节动机权重为1,内射调节动机权重为-1,外部调节动机权重为-2),通过加权将自主动机和受控动机整合成一个相对自主指数RAI。当RAI是负数时,绝对值越大说明动机越受控,行为预期越不稳定;当RAI是正数时,绝对值越大说明动机越自主,行为预期越稳定。

控制变量为可能影响生育意愿的个人、家庭和地区环境特征。

分析结果

(一)中国育龄人群的生育动机现状

数据显示,中国育龄人群的生育动机具有较高的自主性。妻子和丈夫两个样本的相对自主指数RAI均大于零,自主动机明显强于受控动机,丈夫样本自主性高于妻子样本。在五种生育动机类型中,内在动机居于首位,其次分别是生育成本动机和生育效用动机,妻子样本的生育成本动机更强,丈夫样本的生育效用动机更强。进一步分析显示,生育效用动机中的情感型效用动机明显高于功利型效用动机;生育成本动机中由强而弱依次是:经济成本动机、时间成本动机和照料成本动机。生育动机的取值范围为1~4,如果以中间值2.5作为强弱的判断标准,发现除了社会压力之外,育龄人群的各项动机都较强。说明中国育龄人群的生育动机不仅呈现多层次、多维度特点,而且不同类别的生育动机之间形成了张力,在特定情境下被不同程度地激发、博弈并左右着育龄人群的生育意愿。

既有研究表明,不同出生队列、户口性质、受教育程度、家庭经济地位、已育子女数量等特征人群的生育观念可能有所不同。本文结果表明,出生队列较早、非农业户口、受教育程度较高、家庭经济地位较高、已育子女数量较多的人群的RAI值更高,反映出其生育动机的稳定性和持续性较强。就自主动机和受控动机而言,各队列中“80后”生育自主动机更强,“70后”受控动机偏弱;非农业户口人群的自主动机显著强于农业户口人群;各类受教育程度人群中,大专及以上受教育程度者自主动机更强;在同类特征人群中,家庭经济地位低于平均水平者、已育3个及以上子女的人群自主动机和受控动机都更强。从生育动机的具体类型来看,“90后”的家庭期待动机更强;家庭经济地位低于平均水平的人群生育经济成本、照料成本和心理成本动机更强,反映了经济能力对生育心态的影响;已育3个及以上子女的人群内在动机、生育功利型效用动机更强。

(二)育龄人群生育动机与生育意愿的关系

泊松回归结果显示,内在动机、生育效用动机和家庭期待动机均在不同程度上显著提升了妻子的生育意愿,其中家庭期待动机的影响更大。因为泊松回归的系数结果不能直接解释为生育意愿数量的增减,需要计算平均边际效应。结果表明,家庭期待动机取值每增加一个单位,生育意愿上升0.16个孩子。生育成本动机显著削弱了妻子的生育意愿,取值每增加一个单位,生育意愿下降0.08个孩子。自主动机和受控动机都显著提升了妻子的生育意愿,自主动机对生育意愿的影响更大。RAI值每增加一个单位,生育意愿上升0.08个孩子。

结合描述性统计和回归分析结果发现,内在动机和家庭期待动机对提高育龄人群的生育意愿极其重要。内在动机水平较高,系数影响较大;家庭期待动机的系数影响更大。如果认可内在动机对生育意愿的基础性作用,以上结果可诠释为:大部分育龄人群因为“喜欢小孩”而希望(再)生育,生育的功利型和情感型效用、配偶和父母等家庭成员的期待强化了这种希望,但生育成本弱化了这种希望,其中家庭成员期待扮演着最为关键的作用。社会宽容度增加、个人主义和小家庭主义的兴起,导致生育的社会压力下降,生育压力局限到家庭之中,家庭期待既可能是压力,也可能是支持。对于育龄人群而言,生育既可能是对家人的妥协,也可被视为一种义务和责任。

使用分组回归检验不同队列人群以及不同生育数量人群生育动机与生育意愿的关系。结果发现,在控制了其他变量的情况下,内在动机和家庭期待动机对各队列的生育意愿都具有显著正向影响;生育效用动机和生育成本动机对除“70后”妻子外的样本均具有显著影响,生育效用动机有助于提升生育意愿,生育成本动机有助于降低生育意愿。这说明生育接近完成态的“70后”妻子的生育意愿更多受到其对孩子喜爱情况等内心情绪以及家庭期待的影响,而不再受到养育成本等外在环境的影响。相较而言,处于生育进行态的“80后”和“90后”人群会受到更多因素的影响。在控制其他变量的情况下,家庭期待动机对不同生育数量的妻子和丈夫的生育意愿均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生育成本动机对一孩人群的生育意愿均具有显著的负向影响,但对其他生育数量的人群存在显著性差异,未育妻子和二孩及以上丈夫受到较显著的负向影响。这说明在生育政策宽松化背景下,家庭中不同生育现状的夫妻均受到来自家人期待的显著影响,期待动机越强,越有可能提升意愿子女数量;与促进一孩夫妻生育二孩的力量形成张力的是对生育成本的考虑,生育成本动机值越高,越不可能打算生育第二个孩子。

结论与讨论

实现适度生育水平不仅要针对育龄人群未满足的生育需求,努力弥补其生育行为与生育意愿之间的差距,还需要了解生育意愿偏低的深层次原因,为此有必要对作为生育逻辑链前端的生育动机进行探索性研究。目前这一领域的研究还较为匮乏。本文利用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于2021年组织开展的“低生育率背景下育龄家庭的生育机制与生育支持研究”全国代表性抽样调查数据,探讨中国育龄人群生育动机的现状及其与生育意愿的关系,主要观察20~49岁妻子样本,将丈夫样本作为参照。

研究发现:(1)中国育龄人群的生育动机呈现较高的自主性,自主动机明显强于受控动机,反映了生育动机具有较强的稳定性和持续性。(2)育龄人群的生育动机与生育意愿整体呈现正相关关系。自主动机和受控动机都显著提升了育龄人群的生育意愿,其中自主动机对生育意愿的影响更大。具体而言,内在动机、生育效用动机和家庭期待动机均显著提升了生育意愿,其中家庭期待动机的影响更大;生育成本动机显著削弱了育龄人群的生育意愿。(3)生育动机对生育意愿的影响存在人群异质性。这一结果证明了既往研究将生育动机二分法处理有简单化之嫌,反映了生育意愿不仅受多重动机的复杂影响,且对不同人群影响不同。

中国育龄人群的生育观念已经发生了深刻转变,特别是一孩夫妇生育二孩的动力不足,这也是造成当前生育率持续偏低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既有研究对生育心理层面的深入研究还较为欠缺。本文发现,生育动机是一个混杂了多种倾向性的连续统,育龄人群既有出于“喜欢孩子”的内在动力,也有迫于经济成本、照料成本和心理成本的外在压力,最终呈现的生育意愿是多重因素触发综合动机推动下的结果。生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由内在动力驱动的行为,政策发挥作用的前提和关键是识别人们生育的动力机制并采取相应的措施加以促进或转化。本文研究结果的政策启示是,应充分利用当前中国育龄人群生育动机较为稳定且持续的特点,尊重中国家庭传统,重塑社会生育文化,营造生育友好的社会环境,同时通过时间支持、经济支持和服务支持等生育配套措施切实降低家庭养育成本,从调节生育动机入手,提振育龄人群的生育意愿和生育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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