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艾窝
2023-04-06赵龙驹
赵龙驹
秋凌驾车从高速公路下道,沿着狭窄的盘山公路往镇上开,好几处都惊出冷汗,不只是技术问题,还有说不清的心慌胆怯。尽管他小心翼翼,遇到急弯就摁喇叭,可还是在转弯时,不小心刮蹭到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只听“嚓”一声,车身抖动一下,他心想糟糕,赶紧熄火、下车。
看着车头擦在一起的两辆车,秋凌直冒汗,无语可说,他已经占了小半对向车道,对方来车无处可躲,最终碰上了。面包车司机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皮肤黝黑,下车盯住车头看着,怒不可遏地大声问:“你怎么开的车?都占到这边中间了。”
“对不起,对不起。”秋凌一个劲儿道歉。
“刚拿到驾照还是咋的?还开不了这路?”小伙子揶揄道。
“对不起,兄弟,”秋凌擦着汗说,“好多年没回老家,这路不熟悉。”他边说边看车头,还好两车受损都不严重。
“你是本地人?”对方司机很疑惑。
秋凌说:“我是大岭村野艾窝的人,今天要回老家。”
对方司机自语:“野艾窝的人?”他看看车子,抬起头说:“算了,你走。今后开车要注意点。”
秋凌开车进入镇上,决定将车子停下,走回老家野艾窝。他不敢贸然将车开回去,山村公路宽度只有四米左右,高低起伏、蜿蜒曲折,阴雨天路面湿滑,万一遇上会车,根本无法应对。再说开车回老家,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他还是想悄悄地回去,在他爹坟前坐上一阵,再走进老屋呆一个晚上,天不亮就离开那里。为此他在背包里装上饼干、保温杯、手电筒、中长羽绒服,还有简单的洗漱用品。他将车停在一块空地上,背着黑色的双肩包,走上公路。公路被雨水淋湿,仿佛山间飘动的黑色带子。偶尔有车子驶过,车轮摩擦着路面,发出“嗞嗞”的声音,留下一条条印痕。
这么多年没回过老家,一切都很陌生,秋凌只能凭着记忆走。出镇子约两公里,拐上一条通往山上的水泥路。深秋时节,才六点钟,四周就开始暗下来。
山间雾气湿重,能见度不高,远近的树林、庄稼、石头、灌木、草垛、房屋都湿漉漉的。那条上坡的乡村公路很陡,秋凌低着头,弓着腰,小心地往上迈步,每走出一步,都要将膝盖高高提起再放下。幸亏水泥路上印着浅浅的凹槽,要不然可能要退着往坡下滑回去。
忽然听到摩托车引擎声,不是“突突”的响,而是拉长警报似的“呜——呜——”,一阵紧似一阵。秋凌回过头,只见一辆暗红色摩托车从雾气中钻出,费劲地从下面朝上驶来。摩托车吼叫着,从他身旁路过,在约两米的前方停下,倒着滑回来,骑车的人双脚着地,在他身旁靠后一点止住。
“喂,你去哪里?”他大声问。
那人没戴头盔,秋凌看到摩托车的车轮和车身沾满泥浆,座垫上落满尘土。骑车人身材瘦小,穿着破旧的运动鞋,深灰色夹克和黑色长裤,鞋、上衣、裤子上都沾满了灰白的泥点,大概是刚从工地上下来。他留着小胡子,黑黑的脸上印着一道道尘垢,脏乱的头发沾着水汽,凝成一绺绺的,嘴上叼着一支烟,红红的烟头在湿冷的空气中燃烧着,青烟从嘴角喷出,快速飘散到风中。
秋凌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回答:“野,野艾窝,去野艾窝。”
“野艾窝?挺远的,”他打量着秋凌问:“去那里干嘛?”
“我,我去野艾窝,有点事。”秋凌忙说。
那人拍拍摩托车后座:“上来,我带你一段路。莫嫌车子脏。”
秋凌谢绝了他的邀请,那辆摩托车,载着他自己爬上去都困难,要是再坐上去一人,恐怕就承不起。
摩托车司机似乎看出秋凌的担心,不再勉强,只是告诉他现在各个村寨都通了硬化路,岔路多,别走错。接着双脚朝地上一蹬,将车子往前用力推一把,摩托车的排气管又吐出黑烟,“呜——呜——”吃力地咆哮着朝上驶去,拐了一个弯,消失在雾气中。
秋凌抓紧赶路,到了半山腰,岔路真的逐渐多起来。越往上爬,秋凌越感到不对劲,不太像通往老家野艾窝的路,也找不到人问问。他停下脚步,向四处眺望,只见远山近树都裹在浓浓的雾气里,辨不清具体位置。
天完全黑了,秋凌从包里摸出手电筒,一拃长的红色手电充足了电,照着光柱中翩飞的蒙蒙细雨。他站在路旁,对着空气大声喊:“有人吗?有人没有?”听不到回答。他将手电朝天上照去,光束直直地投向深不可测的夜空,像一个拉伸的问号。接着又放平手电筒,上下左右移动着,乳白色的雾气被戳开一个个黄色的窟窿。
为了壮胆,秋凌对着手电筒射出的光柱喊了一嗓子:“啊——”霎时响起孤独而单调的喊声,风将他的声音拉得很长,又扭成许多结,在夜色中断断续续地传送。他清清嗓子喊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山谷里仿佛应和着笑声。
又朝前走一阵,秋凌听到了狗叫:“汪汪,汪汪,汪汪汪。”犬吠声在黑夜、在山野里、在湿重的雾气中显得格外响亮,使人想到路口闪烁的信号灯。秋凌心头一喜,忙将手电朝四周乱照,想弄清狗在哪里,同时大声喊:“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他侧耳仔细听,狗的叫声就在不远处,便站住,生怕狗窜过来。顺着手电照光,秋凌看到左前方,在乡村公路上方有一栋小屋,犬吠声就从小屋的院子里传来。很快,灯亮了,昏黄的灯光照出小屋的轮廓,随后听到门“吱嘎”一声响,有个稚嫩的声音在说:“黑虎,别叫。”接着又脆生生地大声问道:“哪个啊?”
“我是过路的,”秋凌回答道:“小朋友,我迷路了,能到你家里歇歇吗?”
“爷爷,爷爷,有人要来我们家。”小孩的声音好像又回到屋里。
秋凌站在路上等待着,不一会,有人走出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问:“是哪一个啊?走这么晚了?”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出现在院子边上,灯光洒在他们头和肩上,看不清面孔。秋凌急忙说道:“老人家,我去野艾窝,恐怕走错路了,到你家歇歇脚,可以吗?”
只听到老人笑着说:“去野艾窝?错了,走错了。你先上来吧。”小孩朝院子右侧指了指:“从那里上来。”
秋凌心怀感激,急匆匆地跨过马路,踏着盖在边沟上的石板,沿着狭窄弯曲的水泥小道走上去。他先看到两间木板做成的猪圈,圈内偶尔传来一两声猪叫,哼哼叽叽的,猪圈朝外的板壁前,整整齐齐地码着劈好的干柴,垛了半人高。再朝上走几步,看清被灯光照亮的院子、院子边上站着的祖孙俩,还有院子里游走的黑狗。那条不大的狗又开始狂吠起来,小主人指着它说:“趴下,别叫了。”那狗就乖乖地趴到地上。
小主人朝他走来,大约六七岁,个头矮矮的,穿一件上部鹅黄下部暗红的冲锋衣,都快遮到膝盖了,也许是哪所学校的校服。
老人问秋凌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到这里。秋凌简单作答,老人说:“进屋再说吧,外头有点冷。”
大门上方亮着一盏节能灯,照亮了整个院子。那房子是典型的黔北民居,三间正房,右侧是猪圈,左侧配有厨房和厕所。屋外有一个不大的院子,用水泥硬化了,院子边上摆着几个旧搪瓷盆,盆里茂盛地长着植物,看不清栽的是花草还是蔬菜,花盆旁边是一个用红砖砌成的洗手池,池子上方安着白色塑料水龙头。
老人引导秋凌走进屋内,一位老妇人正站在门边,见他进屋,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朝炉子边指:“坐嘛,这里坐。”屋里收拾得挺干净,靠墙的小桌上摆着彩色电视机,正播放天气预报,屋角放着灰色的冰箱、三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大概是装满了粮食。一个冬天烤火用的暗红色回风炉,紧挨着靠墙摆放着,炉子边放着一张楠竹做成的凉板、两条长木凳。
老人招呼秋凌坐到竹制的凉板上,小孩蹦蹦跳跳地跑到屋角,从饮水机接了杯热水,过来放到他面前的炉子上。两位老人都是七十来岁,男主人脸精瘦,花白的头发贴在脑袋上,稀疏的短胡须看上去很硬,一件磨得起层开裂的仿皮夹克罩着瘦瘦的身子,深灰色的裤子皱巴巴的、沾着泥土,脚上发白的解放鞋也沾了土黄色的泥点。老妇人穿得干净些,戴一顶紫毛线织成的圆帽子,穿着红底白色花纹的对襟棉衣,脚穿褐色棉拖鞋。
秋凌从肩上取下背包,顺手放在凉板上,抬头看着两个老人说:“麻烦你们了,老人家。”
男主人和他说着话,女主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小男孩从凉板上拿起一个塑料玩具飞机,在屋内跑来跑去。
听秋凌说还没吃饭,女主人起身走进厨房。
秋凌觉得冷,说话声音有点发抖,他对老人说:“不好意思,我换件衣服。”说完拉开背包,取出羽绒服,把身上淋湿的帽子衫换下来,随便折几下,胡乱塞进包里。老人指指凉板,示意他取出来摊在上面。
“冷吗?”老人问。
“换上干衣服,不冷。”秋凌笑笑说,将湿衣服摊开,搭在包上。
老人走进厨房,找来一个废旧的搪瓷盆,放到秋凌脚边,又出门去,不一会儿抱来几块干柴和一把干松针。他弯下腰,将干柴块放入瓷盆中,将柴块头靠头搭在一起,往柴下面塞进干松针,用打火机点燃,一团金黄的火苗腾起,松针在火光中燃烧着,屋内飘起淡淡的烟,很快散了,火苗引燃干柴,那些柴块慢慢燃起来,屋内温度逐渐升高。老人和小男孩坐到火盆旁。
秋凌将双手伸到火上烤了烤,从包里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老人。老人拿起炉子上的短烟杆,朝秋凌扬扬,装了袋旱烟,嘴里咂出“叭叭”的响声,红红的火焰在烟锅里忽明忽暗,青烟从他口鼻中喷出,缭缭升起,飘散在屋内,弥漫着呛人的味道。秋凌看着老人抽旱烟,有些发呆,好像看到他爹当年抽烟的样子。
老人转过身来,正要和秋凌说话,女主人从厨房进来,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油茶。“我们农村的油茶,不晓得你吃得惯不?”她像是过意不去,将油茶放到炉子上,接着说:“你先吃着,我去煮面条。”
“打个鸡蛋。”
“谢谢您老人家!鸡蛋就不用了。”秋凌忙说。
“自己养的鸡下的,又不要钱。”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又转身走进厨房。
秋凌拿起碗里的汤匙,慢慢舀起油茶朝嘴里送。老人眯起眼,上下打量他,口里含着烟杆,吧嗒着已经燃尽的烟锅。小男孩也奇怪地看着他,好像不理解大人怎么会有这副吃相。
老人慢吞吞地问秋凌:“刚才你说要去野艾窝,去那里做啥?我看,你像是在外面做事的人嘞。”他眯着双眼,脸上现出笑容,突出的喉节上下抖动着。
秋凌停下手中的汤匙,对老人说:“老人家,我就是野艾窝的人,好多年没回老家了。今天走路回来,天又黑,走错路了。”
“回家?”老人很惊讶:“你是野艾窝的人?我没见过你哩。这里是放牛坪,离野艾窝不过十来里路。”
秋凌看看老人:“出去的时间长了,我也没认出您来。”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说:“我就是野艾窝的人,我爹是陆明远。”
“陆明远?明远哥是你爹?”老人非常意外,压低声音惊呼起来:“那,你,你是他的老大秋凌?”
秋凌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偷偷看看老人,老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两眼直盯着他,似乎要从脸上、身上验证他是不是野艾窝的人,是不是他爹陆明远的儿子。
秋凌头埋得很低,不敢正视老人。野艾窝对他而言,原本是一个熟悉而温暖的地名,是魂牵梦绕之所在,自己在那里出生、长大,在那里割草、放牛、打柴、种地、玩耍,后来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出去上大学,工作后又风风光光地回来几次,这些年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那片贫脊的土地、喝过的井水、吃过的包谷洋芋野果、上学走过的路,在记忆中有些模糊,能记清楚的,不过是自己儿时住过的老旧木板房,还有他爹的坟——十多年前爹去世,埋在了野艾窝。
老人盯住他看了又看,喃喃地说:“看上去是很像明远哥哩。怎么?秋凌,你回来了?”
空气仿佛停止流动,偶尔听到火盆内干柴燃烧发出轻微的迸裂声。老人定定地望着他,秋凌感到那浑浊的眼里射出锐利的目光,深深刺痛着他。
秋凌抬头看看老人,又垂下头:“老人家,我给爹娘,给老家抹黑了。现在,工作没了,好多东西都没了,整个家败在我的手里。这次回来,只是想,想去看看老房子,看看我爹的坟。”他缓慢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像蚊子一样嘤嘤着,连自己也听不清。
女主人端来一碗面条,是农村常见的土面,煮熟的面条略微发黑,浸泡在油亮的汤里,上面躺着两个黄澄澄的荷包蛋,还有几片青色的白菜叶、蒜苗。秋凌谢过,用颤抖的手捏起筷子,不论如何用力,也夹不起面条,他目无表情望着热气腾腾的碗。
男主人对老伴和孙子说:“你们去睡吧,我和这个客人、这个秋凌,再摆谈摆谈。”女主人说:“快吃吧,快趁热吃吧。”说完就招呼孙子进去了。
秋凌再也吃不下东西,原先的饥饿被强烈的羞耻感替代。他记得,八年前,自己站在审判席上,做最后陈述时转身面对旁听席,在不多的庭审旁听者中,他看到妻子、弟弟等几个亲属,也意外地看到老家的几个人,他们朴实的脸上写着惋惜、不解和责怪。他曾经是穷乡僻壤的野艾窝走出的唯一一名大学生,也是那个乡镇走出去的为数不多的正处级干部,曾经让家乡人倍感骄傲,但他却丢掉了许多属于那里的东西,因为贪污、受贿、滥用职权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出狱快一年了,他多次想回到老家,到他爹的坟前坐坐,在老屋里呆一晚上,既是赎罪,也想让心情平静下来,但是他很怕见到野艾窝的父老乡亲,只好选择在秋雨绵绵的傍晚走路回去。
秋凌没想到,在无数次下决心之后,自己踏上回家的归途,还是走错了路,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不知不觉走进这位老人的小屋。
蓦然,他听到老人在问:“那你,现在在干啥?一家人还好吧?”
秋凌回过神来,低声回答老人:“老婆还在原单位上班,孩子读大学三年级,我在一个朋友的公司做事。”
老人俯下身,默默地将柴块拨弄几下,柴火又明亮地燃烧起来,映着他干瘦的脸庞。
沉默了一阵后,老人对秋凌说:“你的情况,我也听说过一些。有事情做就好,总比在外面晃荡着强。”
坐了几分钟,秋凌觉得再也坐不下去,他站起身,颤抖着手,摸出钱夹,掏一百块钱递给老人:“老人家,感谢您,谢谢你们。我该走了,该走了。”他边说着,边把背包上摊晾的上衣塞进包里。
老人迅速站起来,一下将钞票塞回秋凌手中,按住他的手,急急地说:“谁要你的钱?谁要你的钱呀?都是家乡人,还见外?说起来还是亲戚呢。外面那样黑,你上哪里去?侄子啊,今晚就住我这里吧,咱们好好摆谈摆谈,明天,你再去看你爹的坟,再去看你们的老房子。”
老人一声“侄子”,让秋凌心头一热。他听从老人的挽留坐下来。屋内温度渐渐升高,秋凌脱下羽绒服,换上帽子衫,低着头坐在火边。干柴已经燃成炭火,在火盆中静静地燃烧着,红得纯粹、红得透亮。
老人朝火盆里添两块柴,将秋凌面前的碗筷收到厨房去,随后走进卧室,打开门,借着外屋的灯光,在里面摸索一阵,抱出一个陶瓷小坛子,放到炉子上。
“来,”他说:“咱叔侄俩好多年没见,今天晚上喝杯酒。”秋凌正要阻止他,只见老人走到饮水机旁,从桌上拿来两只玻璃杯,放到他面前,抱起坛子,将口子对着茶杯倒酒。灯光下,坛口流出的液体几近透明,注入玻璃杯中,溅起一层细碎晶莹的酒花,屋内弥漫着浓郁的酒香。
“喝吧。”老人将坛子放到地上,举起了杯子喝了一口。秋凌连忙也举起杯,那玻璃杯其实不太干净,但他毫不犹豫地抿一口酒,含在嘴里慢慢吞下去,一股液体漫过舌尖、舌面、喉头,直至进入胃里,味道不燥辣,比较温热、柔顺、纯和。
喝了两口酒,老人走到厨房,拿来一个大粗碗,走到堂屋撮回一大碗干花生,倒在炉子上:“来,晒干的,下酒好。”
秋凌和老人喝着酒、说着话。秋凌试探着问老人:“老人家,您贵姓?”
“姓陈,叫陈长发。”
陈长发,陈长发,秋凌默念着,觉得这名字耳熟。
老人说:“你可能记不得,时间长了,你刚走进屋,我也没认出你来。有一年,我在县政府碰到过你,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你。”
秋凌猛然记起,那年春节前夕,三十多名农民工集聚到县政府一楼大厅,讨要工资回家过年,他刚进大门就被围住,这位叫陈长发的人——现在他比当年苍老得多,拦住他说话。因为忙着去开会,他告诉他们去信访局反映,那边有人接待。那人急了,说陆县长你不认得我了?我叫陈长发,县长你是野……也许他是想说你是野艾窝出来的人,但话没说完就被打断,秋凌很不耐烦地说野什么野?谁要是在县政府撒野,就叫公安局来人,然后便一甩手走了。
秋凌脸上火辣辣的,过了好久,愧疚地对老人说:“陈老伯,你看我,我有错,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
老人看着秋凌说:“不说这些,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和你爹,是多年交情的弟兄。记得不?当年你叫我陈表叔呢。”
老人和秋凌谈起了与他爹的往事,说得有点兴奋,表达流畅,偶尔带着一两句脏话。
“你爹杀了一辈子猪。早些时候,要说这周围团转十多二十里,妈的,谁家的猪不是在他的刀下变成肉?你娃儿,”他指指秋凌说:“你娃儿小时候比其他娃儿好,你爹杀猪,你就有肉吃,是不是?”秋凌想到当年父亲提着猪下水或一刀肉回来,全家人高兴的样子,笑了笑。老人又说:“我呢,做了一辈子木匠,打家具,也给人做棺材。碰上谁家里红白喜事,好多时候我和你爹都在,活路做完,我们兄弟俩就吃烧酒、划拳,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能喝,吃七八两酒还能回家。妈的,现在老了,喝不了多少了。你爹呢,唉,本来可以享几年福,谁想到得癌症,走了这么多年。”
秋凌对他说:“是呀,这次回来,就是想到我爹坟前去看看,还有老房子,听说很烂,还没来得及拆掉。”
老人喝了一口酒:“能回老家来看看,很好啊。祖坟还在,房子就是拆掉,老屋基也还在,再怎么说,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老人说:“侄子呀,你小时候读书可厉害哟,那时候就能考取大学,不得了。对我们十里八乡来说,考出去一个大学生,是大家的福气。我记得,专门请了放电影的,在你家院坝里放,一晚上连放三场电影,都是很好看的片子哩。你去上学那天,大家都去送你,摆了十几桌,放了好多鞭炮,那家伙,真是大喜事、大场面。后来你工作,又当了官,干那么大的事,比我家那几个出息多了,他们读书不行,只能出去打工。”
秋凌猛喝了一口酒,揉了揉眼睛:“可是到头来,我走了弯路,让父老乡亲们失望,成为戴罪之人,我都没脸回来。”
老人对他说:“我说侄子呀,过去的就丢开,该放下就要放下,不要老是捏住不放,啥时候都把脑袋夹在胯下,顶个毬用呀?这样你就能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去?按咱老家的说法,在哪里垮墙,就在哪里起坎,日子还得过下去。工作搞出脱(丢失)了,就找事情做,好好挣钱过日子,没什么丢人的。”
秋凌很愧疚地望着老人说:“我自己做的很多事,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很惭愧、很后怕。”
老人默默点点头:“晓得怕是好事。”他想了想,问秋凌:“侄子,小时候你怕什么?”
秋凌想了想,回答道:“最怕做错事,被我爹打。”
“要是被你爹打了,怎么办?”老人问。
秋凌说:“小时候如果我爹打我,我就找个地方藏起来,或者躲到邻居家里去,让我娘四处找我。有一回,躲进一个干草堆里,睡着了,娘找不到我,爹也慌了,打着火把四处喊,一个多小时才找到,我又差点被他揍一顿。”
老人咧开嘴笑了笑,问他还怕什么。
秋凌想了一会儿,说还怕鬼火。他记得小时候行走在夜间的山路上,一看到坟堆里或者路旁闪闪烁烁的磷火——老家称“鬼火”,就特别害怕,有几次他一个人在夜里走着,忽然看到“鬼火”,吓得放声大哭,直到听见娘在村头喊着他的名字,他才撒腿朝她跑去,不敢回头看黑夜里那一星跳动的火光。
老人笑了,说道:“你看,遇见怕的东西,最后还不是要回家去,回到你娘身边?”
秋凌觉得老人随口说出的这句话很有道理,好像应了自己目前的心境,现在不就是回老家么?但是他已经回不到娘身边,四年前,娘已经在城里去世,埋在城郊青云山公墓,没能实现葬回老家的遗愿。
老人举起杯,示意秋凌喝酒。接着又和他谈起了他的父母、姑妈、姑父、兄弟、姐姐、邻居这些亲人,也聊到当年秋凌家里修房子的事,还有他读书的村小、放学回家干的农活。秋凌心头的块垒逐渐消融,多年以来,野艾窝在他记忆中,记得最清楚的恐怕只剩下爹的坟和没来得及拆掉的旧房子,其他许多都模糊。而现在,在这座温暖的小屋里,随着和老人交谈的深入,老家野艾窝的图景鲜活地展现在眼前,虽然时隔久远,却触手可及。
秋凌的话逐渐多起来,和老人谈了很久。这些年来,他还没有同别人说过这么多的话,从未将自己的遭遇和心境与人倾诉。在酒力和炭火作用下,老人的面膛红红的,静静地听着秋凌讲述。
秋凌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真的面对父母,他们也会对他说这样暖心的话,不会因为他是一个犯过大错的儿子而嫌弃他。尽管他再也听不到父母的叮咛,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在夜风吹过的山间,一位和他父亲年龄相仿的老人,用意想不到的包容和温暖接纳了他,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晚辈,平静地对他说这么多话。秋凌被深深打动,多少次憧憬的回乡,不就是想寻找到这样一份心灵的慰藉吗?他的眼眶湿润了,但是强忍着。
时间已经不早,秋凌和老人每人喝了两杯酒,一堆花生壳丢在炉子上,火盆中的炭火也快燃尽。
“睡吧,”老人指指竹凉板:“我给你铺好床,今晚你就睡这里,将就一晚上。明天再好好去野艾窝。”他将酒坛塞好,将炉子收拾干净,抱来垫絮、床单和被子,为秋凌在凉板上铺了一张临时的床。
夜里,秋凌久久不能入眠。他坐起来,凉板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他生怕惊动老人,小心地披上羽绒服,在夜里久久坐着。风在屋外呼号着,夜里有许多声音在低语,在游走,在召唤。秋凌知道,老家可以没有他,但是他不能没有老家。他觉得野艾窝和这一带都是故土,山岭上这片难以割舍的土地,蕴含着无限生机和希望,一切都在生长,而他如同一株干枯的禾苗,回到这里,植根这里,承接着许多滋养和润泽。
后来他渐渐入睡,梦中看到一条窄窄的山路,洒满银色的月光,伴着路旁盛开的各种野花,一路通向老家野艾窝。
拂晓时分,秋凌醒过来,窗外已透进亮光。他轻轻起来,穿好衣服,把被褥叠好,尽量不发出声音,又走到饮水机旁,将水杯接满,拧紧盖塞进包内。随后摸出一百块钱放在炉子上,背上包出了门。
天已亮开,风也停了,秋凌走到院子边上的洗手池旁,拧开塑料龙头,将双手伸过去,一股清凉漫过双手。他捧起凉水洗脸,听到屋内有轻微的响动,他知道还是惊动了老人,屋内的脚步声在窗前停住。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秋凌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轻轻走出院子,走过小屋旁窄窄的水泥路,走到昨日走来的乡村公路上。他很奇怪,那条黑狗居然没叫。
秋凌站在路旁极目远望,对面群峰连绵、层峦叠嶂,深秋的朝阳从地平线后缓缓升起,天边越来越亮,几缕青色的云逐渐变成紫红色,又慢慢转为玫瑰红。高山深谷间荡漾着白雾,轻盈地流动着,如诗如画一般,那样洁净,那样飘逸。他又回头看了看,昨夜借宿的小屋和屋后的大山抹上一层桔红的亮光,那条黑狗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院子边上,蹲在那里看着他。
秋凌忆起,小时候曾多次来过这一带,老家野艾窝离这里不远,就在邻近的山顶上,只需往下走到半山腰,再爬上去。
忽然听到轻微的引擎声,秋凌回过头,看到晨光中一辆摩托车从上面驶下来,轻快地滑行到他身旁停住。原来是昨天傍晚遇到的那辆摩托,车子和骑车人的衣服鞋子还像昨天那样沾满尘土,但那人的头发、脸和手干干净净的。
“喂,你不是去野艾窝吗?怎么在这里?”那人也认出他来。
“我先来看看表叔,这会儿去野艾窝。”秋凌指指身后那栋小屋,大声说:“陈长发,他是我亲戚。”
那人笑着,拍拍后座说:“上来吧,带你一段路。”
于是秋凌跨上摩托车。他们披着晨光,朝山下驶去。